2143年5月8日,星期三

安杰拉的e-i说现在是早上八点四十二分。红色天狼星在两个小时前升起。要不是瞳孔智元网格边缘出现紫色的时钟数字,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现在几点。暴风雪正顺着峡谷刮起,被巨大的石墙囚禁、压缩,狂风暴雪正在热带型越野车二号外咆哮,每爬行前进一寸,车身都晃个不停。热带车一号在前面十米强劲的风雪中,后灯几乎看不见。根据挡风玻璃的显示信息,前面的车身连雷达信号都几乎没有办法反应。除了每几秒钟就划破天空的闪电外,峡谷是一片黑暗的世界。头灯的光束消散在前方几米外的飞雪间。

在她身边开车的福斯特完全靠网络数据在驾驶,根据其他车辆的位置与导航系统来调整方向,前面某处,埃尔斯顿正驾驶着MTJ一号。安杰拉知道他为什么想要继续前进,但说实在的选这种天气上路可笑到将近鲁莽的地步。

“我们应该停下来。再这样下去,迟早都得撞上山壁。”后座的帕瑞西说。

“那我们顶多撞上去以后停下来而已,总比像我之前那样,差点消失在瀑布底下好。”安杰拉说。

“我们的燃料不够维持停在原地。”肯说。在前天晚上他们发出通信火箭之后,埃尔斯顿分派最新座位表,他被安排到越野车的最后一个位置。

安杰拉对于燃料的状况不予置评。她原本担心的是车队连萨瓦旁边的瑟河支流都开不到,更遑论开入萨瓦营地。原本她考虑跟丽贝卡一起开着越野车走,像卡芮兹玛那样回巫岗营地,但在看了拉维与怪物的视觉记录后,牛鞭树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接下来通信火箭在一阵浓烟烈焰间起飞,一秒钟就消失在云层和飞雪中;三十秒后,肯就失去与它的联系。

在火箭消失于峡谷高墙前,车队网络接收到的最后一波数据,显示峡谷上方的云层十分浓密混乱。肯声称这种密度不足以破坏火箭,它仍然可以在大气层里达成它的推进运行,但他们没有办法知道亚贝利亚是否收到他们的信息,只能希望如果信息顺利发出去,拉维捕捉到的影像足以让HDA开始救援行动,至少给他们提供一些空投补给品。

面对的变量实在太多,安杰拉几乎每天晚上都躺在帕瑞西旁边的座椅上,想要制定能保证让她和丽贝卡一起活下来的计划。但除了抛下所有人,带着他们的食物和燃料离开峡谷之外,她想不出任何可以改善她们处境的办法;所以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配合埃尔斯顿的计划,尽量贴近萨瓦,然后希望营地人员能够驾驶柏林机来接他们。要她把生命赌在这件事情上,实在太难。光是自己的性命就算了,丽贝卡也陷入同样绝望的处境已经超过她的忍受范围。她急于想要采取某种行动,某种她可以改变现状的动作,但那到底是什么,至今仍然扑朔迷离得令人心焦。

紫色的符号安慰地在她的网格中发亮。丽贝卡的位置符号让大家看到傻乎乎却出人意料地坚毅的玛德琳·霍克坐在热带车三号上,同车的还有加瑞克、达尔文,以及可怜兮兮又哭个不停的露露·麦克纳马拉。那是安杰拉自己的希望指标。

一道明亮的琥珀色光芒在热带车外亮起。安杰拉立刻知道那不是闪电,因为光并没有消失,然后是声音,音波居然推动越野车滑过雪地数米。三片侧面玻璃龟裂,一片彻底粉碎。水晶般的碎玻璃撒在帕瑞西身上,冰冷的风咆哮地吹过车辆,几秒钟内就吸走车内的热气。福斯特用力一踩刹车,车子在一阵摇晃中停了下来。

安杰拉好几秒钟没有反应,她震惊到什么都做不出来。她最初的一波害怕很快地被极端的担忧取代——刚刚那是爆炸。橘色的强光仍然在他们后方某处隔着风雪透出。

她焦急地看着她的网格。卡车的符号不见了,同样不见的还有乔希·朱斯提克和开车的吉莉恩·科瓦斯基。丽贝卡的还在,安然无恙。

“怎么搞的?”帕瑞西惊呼。另一声爆炸撕裂后方的雪。

“该死,是有机油!是卡车。怪物炸了卡车!”肯大喊。

安杰拉的网格中开始有几个人的符号亮起琥珀色的医疗警报。雷欧拉·福克斯、温·梅利亚、克里斯·费亚德罗和洛尔莱都在热带车一号上,每个人的符号都显示有多处伤口,包括皮肤挫伤、重创瘀青、骨折等等,一号车的传感器则显示车子横倒在路边,车身严重受损。

帕瑞西推开车门,跳入风雪,用完好的手臂抽出卡宾枪。

“等等!”安杰拉大喊,但他已经消失在雪中,跑向燃烧中的卡车。“靠!”她抓起巴拉克拉瓦帽与毛皮大衣,跟着跑入严酷的风雪里。

卡车已经残破不堪,外壳只剩下几片凹折的板子及扭曲的框架,躺在被炸出的凹洞里,正随着油囊架子缓缓瘫倒,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的同时不断发出嘶嘶与咕嘟咕嘟的声音,剧烈燃烧。热气令破烂的车身方圆二十米以内都成为生人勿近的区域。

一看烧成一团黑、连窗户都不见的冒泡聚合物,安杰拉就知道靠近也没有用。乔希和吉莉恩已经死了。

卡车后方传来又一阵爆炸,这次是因为雪橇上的油囊爆炸。所有跑去帮忙的人立刻弯腰躲避飞射出来的镰刀一般划破冰冷空气的碎片,油囊不断喷出火星和火苗。安杰拉跪倒在地,看着火球在阴冷的雪地上逐渐膨胀,然后消失成一团脏兮兮的烟雾,最后被落雪吸尽。

“退后,退后。博坦,派人包围油车,快点!”埃尔斯顿喊着。

安杰拉失魂落魄地瞥了一眼油车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可是隔着零度以下的飞雪,她的能见范围很有限。跟在卡车后面的热带车一号黑色的车身在火焰映照下闪闪发光。她正蹲在行动实验室二号旁边,利用车身作为掩护,以免卡车继续爆炸。一看到轮胎在雪地刮出的痕迹,就知道这辆车被炸飞到旁边。这时她才发现它拖着的雪橇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力,成为一团破烂埋入雪地里,周围有很大一圈的残骸,破烂的盒子和被掀开的锡箔包装正被凶恶的风吹得乱滚乱飞。

“狗娘养的。”她呻吟。她一面挣扎着将快要冻僵的手臂塞入外套,一面叫e-i联络埃尔斯顿。“行动实验室二号的雪橇被炸开了。”她说。

“安杰拉,我们得把受伤的人拉出越野车,除非雪橇砸到人,否则我根本不在乎。”

她终于戴上护目镜,看清楚了满目疮痍的热带车一号。好几个人聚在周围,有人穿了外套,有人连外套都没穿。两个人在上面,从破掉的窗户把眩晕的雷欧拉给拉出来。“埃尔斯顿,那是我们的食物。”

“什么?”

“行动实验室二号的雪橇载着我们大部分的食物。”她终于成功拉起大衣的拉链,把罩帽拉过头顶,她的耳朵已经失去知觉——她漏掉了弄丢了巴拉克拉瓦帽和围巾。在她面前,几百个食物包正缓缓地被风吹过峡谷冰冻地面。

“上帝啊。”埃尔斯顿换成串联通信,“所有没有参与一号车救援行动的人,立刻去捡食物包。先锋军,守住周围。所有人不准离开视线范围。”

安杰拉开始捡拾离她最近的食物包。这是她这几年来做过最凄惨的事。她一次顶多只能抱住十几个银色的长方体,然后就得赶快跑到热带车二号大敞的车门边,把食物丢到座位上。她的袋子在里面,她通常都用它带食物包去各辆车发放。她把它拿出来,又开始往里面装食物包。周围的所有人都弯着腰,跑来跑去捡拾掉落一地的包装,看起来活像是浅水滩上贫困的拾贝女。

她的e-i在网格里标出一排排数据,同时不断弯腰捡了又捡到处乱飞的锡箔包装,尖声咒骂逃脱她僵硬手指的包装。每看到一个包装消失在被落雪掩得更深的黑夜,就像看着一抹心头血从伤口滴出,因为那意味着他们能活的时间又少一天。

她的态度似乎也传达给了所有人。每个人都顶着风,弯腰抓着乱飞的包装,塞入大开的外套或倒入车辆。她注意到每个人都在往自己的车上装。

她知道分享结束了——他们救回的包装大多数不会交回埃尔斯顿可能要求重建的库存区。

安杰拉又花了十五分钟在外面追食物包,帕瑞西才叫她别捡了。最后的几包已经消失在剩下六个先锋军能维持的小小警戒范围外。她顶着风,沉默且悲惨地走回热带车二号。肯已经拿了一块板子粘住破裂的窗户,福斯特在里面把雪从挡风玻璃和座位上拍掉,帕瑞西还在外面进行守卫工作。

安杰拉进来后把门关起,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已经塞在前后座之间的食物堆上。

“我们这里总该有一个星期的食物存量吧?”前座的肯迟疑地问。

“可能吧。”她把手举在吹风口前,看着最后几丝雪开始融化滴落,福斯特把空调改成往车子吹热气。她的外套上结了一层将近一厘米厚的冰,融雪正滴在包装、地板、座椅上。她没办法脱掉外套,因为她的手动不了。手套上的冰块厚到简直就像套在手上的小冰柜,她担心把手套硬敲掉,手指会顺带一起断掉。“冻死我了。”

“我帮你脱手套。我的手指恢复了一点知觉。”肯说。

“谢谢。”

一分钟后,另一边后门打开,一团雪随着爬上座位的帕瑞西吹了进来,然后门又用力关上,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嘶嘶作响的空调。

“埃尔斯顿命令我们要把车停成防卫圈,看样子我们要停留一阵子。”福斯特说。

“我们得待在这里。我们连开往萨瓦一半路程的油量都没有。食物也被吹到冰河里。怪物还在朝我们丢手榴弹。”肯说。

“我们甚至不知道卡车发生了什么事。”帕瑞西说。

“也许破坏者不是卡芮兹玛。也许内奸还在。”福斯特说。

“不是。这是怪物做的。”安杰拉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破坏者,他们刚才也害死自己了。卡芮兹玛只是想要强迫我们掉头,破坏整辆卡车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动机。”

福斯特启动热带车二号,开车绕了一小段路,避开倒地的一号车,就位。剩下的六辆车用头灯照向峡谷表面的崎岖冰块表面,天空中的巨大积云堆偶尔有闪电划过,只剩下两架机关枪还在运作,坚毅地左右晃动,积雪将另外四架的转动轴冻坏了,不过如果对准了目标,仍然可以开枪。


万斯坐在行动实验室一号的驾驶座,看着雨刷尽力保持弧形的挡风玻璃清洁,蓝白色的头灯和车顶上额外的投射灯也不过只能穿透十米的凶猛暴风雪。风现在强到直接从冻河表面刮走雪,在更硬的雪堆上刮出优雅的弧形,几秒钟内又把弧形粉碎,让它们能自由地跟上在地面上飞逝的洪流,快速吹走的洪流同时带走他们找回食物的希望。

每隔几秒钟,行动实验室就会因为一团比较厚重的雪撞上车身而颤抖、咆哮。万斯正在等怪物出现。他几乎认为它会从雪地里走出来,站在行动实验室外炫耀自己的成果。失去一半的燃料已经很严重,可是食物几乎被吹走的残酷意外,简直是用力插入心口旋转的刀。他第一次开始考虑怪物可能会赢,也许他负责的任务会失败,他的手下会活不下去。这个念头极为可怕,侵蚀着他的灵魂。他知道他不能将之显现出来,只能够表现得极为自信。活着的剩余二十八个人是他的责任,他们指望他的领导,指望他找到逃出生天的路,指望他带他们逃离冻死异乡的命运。

他在狂乱的飞雪间努力找寻,却什么也看不到。也许就连主都有极限?如果他在这里找不到他们,万斯也可以理解。毕竟车队里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是哪里。他们在许多层面上都迷失了。

这种自怜自艾让他相当愤怒。怒气帮助他将悲哀与自我质疑推到一旁。怒气主要是针对自己。他来这里是有原因的。目标很近,他们正逼近最后的对峙,怪物的作为也在为这一刻铺下基石。这就是最需要万斯·埃尔斯顿的那一刻,这正是主将他带来此时此地的原因。这一次,他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值得主的信重。

他走回主舱,斯玛拉·加卡正在计算她、泰密莎和安特利奈从暴风雪中救出的少数几个银色包装。“别弄了。”他告诉她。他的e-i给行动实验室一个密码,通往小真空消毒室的门打开。

安特利奈、泰密莎、罗克和卡姆都在里面,一起坐在有整间实验室那么长的长凳上。泰密莎昨天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设计可以塞入空尖弹弹头的发射系统。实验室的3D精准打印机已经打印出极小的零件,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痛苦地组装成可以承受手枪炸膛冲击,但在几微秒后会自动引爆的智能元片。他们知道攻击怪物结实得奇特的皮肤已经没用,得从嘴巴或是眼睛下手才能将病毒送入它的身体细胞。意味着要从远处开极其精准的一枪,或是像拉维那样就在面前极近的位置开枪。

一旦泰密莎开始制造子弹,万斯便授权他们去取用在行动实验室前端房间的发射弹管。安特利奈和卡姆取出其中一个火箭,小心翼翼地除下弹头。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将一罐零态全面病毒从气层释放机制中取出。这里有很多非常危险的爆炸物质,而现在已经是半夜,没有人想犯错。

他们把其中一罐放在小小的净空A舱实验区。旁边是释放器子弹。罗克正在将小罐里的泛绿悬浮液体取出一小滴,装进每颗智慧子弹。

“我随机测试三枚。”安特利奈解说,看到万斯看着罗克身后,看着遥控手臂以微米的精准在A舱实验区里移动。“它们都已经检查完毕。不会漏出。”

“干得好。”万斯告诉泰密莎。

“谢谢长官。智慧子弹可以承受任何一般撞击,比如你把手枪丢到地上一类的,需要武装密码才会有效。”

“寒冷呢?什么样的气温会让病毒失效?”万斯问。

“大多数病毒武器在十摄氏度以下就没有用了,十五度以下就开始死亡。”安特利奈举起一个半透明的手枪形状的橡胶套,“我们替你的手枪打印了一个保暖套,电池可以维持十五个小时,应该可以让子弹在外面的时候保暖。”

“好吧。”万斯说,然后他问罗克:“你装了几枚?”

“目前七枚,长官。”

“给我十枚。如果十枚用完还不能刺穿怪物的身体,那我也死定了。”

罗克紧绷地点头,“明白。”

“我决定我们要待在这里。”万斯宣布,“这是简单的数字问题。如果我们不移动,车辆的能源槽用在提供电力和制热上的耗油量远比转动马达来得少。我们剩下的有机油也到不了萨瓦,所以我认为再往前走也没有意义。”

“食物呢?”安特利奈轻声问。

“我们现在开始进入生存限粮状态。以我们现在剩余的量,应该还可以撑十到十五天。暴风雪一停,再发射另一枚通信火箭,让他们知道我们受到攻击,补给品不足。HDA那时候必须进行援救行动。柏林机绝对可以从萨瓦飞来接我们,即便没有戴达勒斯输油机帮忙补充燃料也可以。也许得花上几天,但它们必须沿路安排燃料点。”

安特利奈不情愿地点头,“所以一切都要靠通信火箭将信号送回亚贝利亚。”

“亚贝利亚或萨瓦,是的。我们当然要把信号目的地同时设定在这两处。他们收到拉维的视觉记录已经一天了,一定已经知道守护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就在我们这里。暴风雪一结束,我们至少应该获得救援,维梅齐亚已经安排一架有雪屐的戴达勒斯在通道边待命。拉维的档案应该可以让他说服将军在我们上空打开战用通道,将一群有雪屐的戴达勒斯机投放到峡谷里,同时带来足够的援兵,把这件事一次搞定。”

“他们之前并不管我们的生死。”泰密莎说。

“因为当时证据不足,可现在有证据了。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万斯回答。

“如果要留在这里,我们得考虑防守战略。所有人被你分散在热带型越野车、MTJ、两辆行动实验室和油车里。油车内目前只有两个人。以定点来看,我们相当暴露,尤其在只剩六名先锋军和两架远程遥控机关枪的情况下。”

“你有什么建议?”万斯问,满意于他的决定获得支持。

“行动实验室是我们所有车辆中最安全的。我们知道怪物进不来,它之前试过了。一旦我们完成子弹安装的程序,就把人都带进来吧,毕竟之后也没必要再保持实验室的安全。如果真的太挤,我们还能用MTJ,它的暖气比任何一辆越野车都来得好。还可以看看遥控枪能不能重新启动,照欧格的说法,可能只是马达冻坏了。”

“还要叫大家把他们收集到的食物都带来。这样比较清楚到底还剩多少食物。”卡姆说。

“好。我去跟医生谈谈看实验室二号里能装多少人却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病患,然后就准备扎营。”万斯说。


暴风雪里同样剧烈的电子风暴,开始在中午时分朝峡谷抛射闪电球。安杰拉看到的第一颗飞过她的头顶,击中两百米外的峡谷墙壁。车队渺小的网络因为电波脉冲立刻故障,一团纠结成麻花辫的闪电从冲击点爆发,花了几秒钟摩擦着冻结的河面。闪电留下的蜿蜒刮痕发出嘶嘶声与阵阵蒸汽,直到暴风雪很快淹没了它们,网络才恢复正常。

“太棒了,这下全到齐了。”安杰拉在越野车的前座喃喃自语。

肯在车顶上,想要把遥控机关枪修好,至少把上面的结冰刮掉,帕瑞西则在外面看守。她不喜欢他一个人站在外面,而且还只有一只完好的手臂,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武器对怪物没有用,可是埃尔斯顿发出撤退到行动实验室和MTJ的命令大概是自从车队开始以后,他唯一还算正确的命令,而且她还可以跟丽贝卡在同一辆车,这是件大大的好事。

亚提欧、巴斯琴和加瑞克正负责从油车的雪橇油囊把行动实验室一号的燃料箱加满。如果她把车窗上的水滴擦掉,再眯起眼睛仔细瞧,有时候可以看到他们厚重的身影在雪地里蹒跚地行走,像是神话中的雪怪。奥马尔和博坦则在一旁担任他们的护卫。

丽贝卡、露露、达尔文刚刚离开了三号车,弯着腰,顶着风,一步一步地走向行动实验室一号。雷欧拉正在护送他们。安杰拉从网格上可以追踪他们的符号,看着他们靠近行动实验室的安全范围。

她穿上外套,进行准备,他们也很快要动身,食物已经装在袋子里。别的她没法子塞进外套的东西,包括个人装备,都得丢在热带车上,直到救援抵达。

接下来是面罩、手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手套在空调口前烘干,但她不能冒险像上次去追食物包时让整个手套冻结起来。戴上内层手套后,她把手指塞入比较厚的中层,接下来是防水外层。她现在能拿起来最小的东西是袋子的背带,但至少她的手可以维持干燥,甚至还算暖和。

丽贝卡的符号出现在行动实验室一号里。又一个闪电球从浓云密布的天空砸下,像日出般在车辆的另一边绽放。安杰拉擦掉凝结的水珠,再往外看。

有人正走到油车的雪橇后面,上面是一堆油囊。一个深色、沉重的身影,跟所有人穿上外套以后一个样,可是她的网络联机又坏了,身份符号从网格消失。“显示所有人最后位置。”她告诉e-i。

e-i回报油车的雪橇附近没有人。负责加油的小组正在行动实验室二号附近。

“它回来了!”安杰拉大喊。

穿外套到一半的福斯特转身,瞠目结舌地问:“什么?”

“怪物。它要去毁了剩下的有机油。”安杰拉用力一拉门把,跳到河面上硬邦邦的雪地。“帕瑞西!”她尖叫。暴风雪吹着她,雪片以高速打中她的脸,让她几乎半瞎。她弯下腰,开始尽力跑向雪橇。又一个闪电球划过峡谷上方,在北侧悬崖爆炸。一道电浆闪电乍现,化成一丝丝电流,像是炫目的瀑布顺着悬崖边流下,最后在底端崎岖的黑色岩石堆上接地消失。

安杰拉扯掉外层手套,把暗黑武器换成半启动模式。过去两个月顺着她的神经成长的外来细胞在手指周围长出,如今开始骚动,酥麻的感觉一如二十年前的记忆。还有效!她原本不太确定这么古老的人机合体技术在二十年后还能否运行,但当时在新东京的专家是最优秀的。她只需要合适的触发剂就能重新唤醒它们。


刚到亚贝利亚的2月那天晚上,可怜的小狼狗帕瑞西发现他们要回旅馆时,简直兴奋过头。安杰拉很佩服他的体力。四家夜店,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好几颗药,更多啤酒,快速跳舞让酒精和药效更快流过他的血脉。之后是红酒,再是烈酒。

在出租车里,他像是高中明星球员带着舞会女王回家,对她一阵摸索。他健康得恐怖的年轻身体似乎对任何负面影响都免疫。

两人纠缠成一团,跌跌撞撞地进了旅馆房间。他的舌头塞在她的嘴巴里,似乎想要一路伸入她的肺。在第二家夜店时,她的e-i用了一些萨玲的秘密程序去监控他的躯网,e-i报告他已经把医疗智元程序关闭。所以她复刻他的热情,双手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响应他的热吻,在此同时,她朝他的大动脉拍了一剂药,是那个星期早先时她很尴尬地在用餐帐里晕倒,被送去诊所后顺手牵羊带出来的。那天她第一次看到丽贝卡。

帕瑞西手伸到她的上衣里,摸得不亦乐乎。她抽开身子,露出充满魅惑的笑容。“等我一下。”她沙哑地告诉他,倒退着走向套房浴室,“还有,帕瑞西……”

“怎么?”他迷茫地眨眼。

“我回来时,你最好已经脱光了。”

她关上门,开始倒数。数到九的时候,果不其然传来很明显的砰的一声,来自先锋军下士晕倒在地时撞出的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探向卧室,很难不感觉到一阵同情:她乖乖的小狼狗大字形躺在地上,裤管褪到脚踝。

“抱歉,宝贝。”安杰拉朝他打呼的身影道歉。她花了一点时间整理仪容,把发型梳得整齐些。她的e-i用萨玲的数据库里一个防追踪插件叫了出租车,等她穿过旅馆大厅时,出租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出租车的自动管理系统需要押金。安杰拉用了索尔二十年前在亚贝利亚开启的小额紧急资金账户,很满意自己还记得密码。里面只有一两百块欧法元,但乘车到卡米洛海滩绰绰有余。

她叫出租车停在小村庄上还没转到蓝内拉路的拐角等她,然后走下沙滩铺成的道路,经过一排整洁的白色平矮屋,屋子在明亮的环光中散发出鬼魅的灰光。她闻着新鲜的海风,感觉这个小区真是适合索尔,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里面一定住着很多好人,尽力在养家。

然后她来到他的小屋前,有着狭窄的后厨房露台,直接通往沙滩。可怜的索尔,他看到她的样子时,一定会大受刺激。她搜集的档案说他有了妻子和孩子,她希望他不会蠢到向他们坦承她的到来,可是根据她对索尔的了解,他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她坐在围绕露台的矮墙上,等着e-i拨打他们的紧急通信码。

“哪位?”索尔三十秒后问。

至少屋子里还没亮灯,他没被吓到极点。现在还没。“是我,索尔。安杰拉。”

“可是,你是……不可能。”

“他们把我放出来当探勘队的顾问,亲爱的。我正式被假释了。我为了来看你,可是彻彻底底地违背假释规定。”

“这里?这里,哪里?”

“我站在你的露台上。我不想吵醒你的家人。”

“我的天……等等……”

她忍不住露出宠溺的微笑,想象他满脸惊慌失措的同时还要溜下床,不要吵醒埃米莉。安杰拉搜集了二号霍华德太太的照片——真是个美女。而且很年轻。索尔的温柔魅力显然依旧满点。

大玻璃门被推开,他脚步踉跄地走入夜里,一面想要套上一件老旧的板球毛衣。他的样子让她大受震撼,笑容瞬间熄灭许多。她丈夫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在霍洛韦,她又看到埃尔斯顿时,对于他浮肿的脸、后退发际线的一抹灰,以及变得粗壮的体形暗自觉得好笑。现在同样的衰老迹象也感染了她的索尔,这景象没有为她带来胜利感,只有难过。因为她终于明白她的命运,就是要将一个又一个人留在身后,独自前行。除了丽贝卡。

“神啊,真的是你。”索尔沙哑地说,“你没有变老,一点都没有。你真的是‘十选一’对不对?都是真的。”

安杰拉找出一点尊严,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欢迎地朝他摊开双臂。“你好,宝贝。”

他踏入她的怀抱,像是失去了很多那般。他像是她失散很久的兄弟,不是爱侣,不是她孩子的父亲。“我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你。”他低声说。

她可以感觉到他在发抖,知道他在哭。“没事的。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她安抚地说。

“你知道?”他擦着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们亚贝利亚都市行政管理局的档案是公开的,我一到就搜集了资料。埃米莉看起来很漂亮,做得好。还有三个小孩,对不对?”

他顿时一脸惊慌沮丧,差点又要哭出来。“不是。不是……那不是……安杰拉,是丽贝卡……她没有撑过来。他们抓到你一年以后,我姐姐联络我。医生们尽力了,可是……我对不起你。”

“你在说什么?”

“我甚至没办法告诉你。审判以后你就被关起来,我在跨网上都看到了。太可怕了。我几乎……我不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

“索尔,丽贝卡活得很好。所以我才不顾假释规定来看你。她是探勘队的一员。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在这里。你的女儿活得很好,现在正在亚贝利亚机场HDA基地。我亲眼见到她,吓得差点心脏病发。索尔,可是她好美,她继承了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但她有你的微笑,弥补了这一点。”

“最亲爱的安杰拉……”

“不要!”她拍掉他怯生生地伸出的手。她绝对不接受他这种同情。“你别给我来这套。我知道我自己看见了什么。”

“好,安杰拉。”

她给了他一个纯粹鄙视与憎恨的眼神。他不相信她。他的人生已经开启新篇章,想来是带着很多罪恶感,但已经没有他失去的女儿与连环杀人嫌犯老婆的位置。“见鬼!”她不觉得自己会受到盛大的“欢迎”,但这种迎接法也太糟糕了点。“别担心,我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索尔,永远消失。我只是需要先拿件东西。”

“当然,我有点钱,不多,但是你随意。”

“我不需要钱。”她啐了一口,“我得保证丽贝卡的安全。怪物是真的,索尔,它在圣天秤星上。你信吗?”

“我知道你不可能真的做出他们说的那种事。你不可能。我比你所想的要了解你。”

“谢天谢地。你没从通道回去很聪明。可是我记得我给你的最后一道信息。我又很强势了对不对?”

“是啊。”

“反正我只会是这种悍妇。可是我很高兴你安然无恙,而且你又有了新的人生。我们受了这么多苦,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他温和地开口:“安杰拉,如果不是钱,你想要什么?”

“我是来拿触发剂的,索尔。”

“什么?”他猛然问出口的声音大到他立刻转头,充满罪恶感地看了小屋一眼。

“触发剂。我们在新东京制造了四个。我很了解你。你一定把那段时间的所有东西都收好了。我逼你把其他东西都扔了,所有曾经代表你的东西,所以你会保留任何纪念品,不论多小或多不重要。”

“你不能用,安杰拉,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东西了,现在说不定都已变成毒药,而且武器是同样……”

“当初的细胞核泌腺?还在我的体内。没理由会不在,只是需要成长触媒。”

“安杰拉,拜托你不要这么做。”

“索尔,你会去帮我拿来的,我们都知道这点,所以我们干脆别再大吵大闹,威胁来威胁去,直接一点吧。快点,去我不知道你藏在哪里的秘密小柜里拿给我,然后我就走。”

“安杰拉……”

“他们当然还没有公告,可是这个探勘队成立,是因为又有诺思族人被怪物谋杀。索尔,它是真的,而且在1月时回了地球一趟。HDA很担心,担心到他们把我从监狱里放出来帮他们。”

索尔发出破碎的叹息,“你等等。”

他走了超过十分钟。不知道他把前辈子的纪念品藏在哪里,但绝对是一个很难找很隐秘的地方,聪明。他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小塑料盒。

“谢谢,索尔。”她带着真心的感激说。盒子里的凹槽有四枚液囊,里面只剩下三个触发剂。她拿了其中一个,拍向脖子。

索尔苦着脸。

“还是活的。”安杰拉开心地说。

“拜托,安杰拉——”

“我知道。我从丛林出来后,一定会去治疗。你就想要我这样,对吧?”

“我很高兴你愿意考虑这么做。安杰拉,他们把你关了二十年。”

“你看得出来吗?”这一招实在很低级,尤其是拿来对付他。

“反正你小心点,好吗?”

“我保证。”

她又抱抱他。两人甚至接了吻——很柏拉图式。然后她走回撒满沙子的路,回到出租车。她没有回头。跟上次一样。


顺着恬河峡谷拍打的暴风雪将一波密集的雪花拍向安杰拉,阻挡她赶向油车的脚步,让她几乎因此趴倒在地。沉重的层层衣料跟狂风达成密谋,让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辛。她把护目镜忘在车上,被逼得只能眯起眼睛,挡住空气中密布的盘旋冰屑。

不到二十米外,怪物挥动手臂。刀刃切入油囊框架,切断了合金支架,刺穿了橡胶袋。有机油流出,黏腻的黑色液体洒在凌乱的雪地上,快速形成水洼,一道道细流顺着冻结的河流走。

“他妈的!”安杰拉朝又以指刃挥向另一组油囊的怪物尖吼。她用力踢腿,急着想要跨越两者之间的距离。怪物看了她一眼,露出很明显属于人类的鄙夷神情,之后转身离开,留下有机油在身后不断流淌。

另一团闪电落入峡谷,落在车辆外圈,弹了起来,疯狂地扩散成半圆,然后崩解成一团刺目的闪电光波。整个车队被灿烂的纯白光芒点亮,仿佛天狼星恢复了偏红前的光辉。

安杰拉的网络联机消失。她看到两个身影倒在行动实验室一号旁边的雪地,燃料油管躺在中间。大片鲜血正从两人身边快速地渗开。先锋军博坦中尉和奥马尔·米哈伯在附近,正在飓风里尽力前进,武器已经抽出,细细的红色追踪光束搜寻着目标。他们一定同时看到了怪物,卡宾枪同时平举,怪物则绕到雪橇后面,在奔腾的雪中创造出自己的小雪团。

“不要!”安杰拉放声大吼。她疯狂地挥手,想要阻止他们,可是她太远,他们没有看到她。

卡宾枪开火。子弹击中地面激起的细细冰柱在快到雪橇前的地面凸起,很快地追着怪物的方向打出一排。以炸药为头的子弹撕裂了如岩石般坚硬的雪跟冰,冒出小团火花,其中三颗打中扩散的有机油水洼。闪电光芒退散。

火焰顺着洒掉的有机油蹿高,蓝色火焰烧得明亮,以不可遏止之势朝仍然在漏的油囊烧去。先锋军发现他们的错误,停止开枪,其中一人动弹不得,惊恐地看着火焰。另一人向前扑,安杰拉焦躁地看着那个人来到狭长的火焰池,立刻停下脚步,弯腰抛下卡宾枪用手套推雪想要制造堤防,像是小朋友们在海滩上玩水与堆沙堡。有一瞬间他似乎成功了。火焰渐渐熄灭,然后他突然举起变成两团碧蓝色火焰的双手。

害怕的安杰拉速度放慢成步行,开始朝反方向跑。她撞上正冲去要帮忙的帕瑞西,两人同时倒在冷硬的地面。闪电消失。跳跃的蓝火点亮景象。火焰已经烧到先锋军周围,正在朝雪橇扑去。先锋军燃烧的身体翻过去,刻意压倒在平滑明亮的火浪前,熄灭火焰。他开始翻滚,踢起一堆堆被油浸透的雪。火焰开始往外扩散。

然后另一名先锋军冲向雪橇,从架子上抓起一只灭火器。泡沫喷出,覆盖了最前面的一波有机油火焰,然后他将泡沫喷洒在燃烧的水洼以及洒到哪儿烧到哪儿的小火苗。

安杰拉与车队的联机恢复,耳朵里立刻充满听也听不懂的叫喊。网格显示在火中的是博坦中尉,双臂仍然被火点亮,有机油渗入他的双腿,然后转移到他的帽子,他被一团蓝色的火焰包围,咆哮的暴风雪让燃烧速度加快。

帕瑞西很快地站起,挣扎着冲向博坦。他用完好的手臂抓起第二只灭火器,往中尉身上喷,奥马尔·米哈伯则对付在地面乱烧的有机油。火苗开始顺着帕瑞西的靴子往上蹿,他把灭火器往下喷。安杰拉可耻地往后退,怕雪橇和油车爆炸。不去帮助帕瑞西带来的罪恶感很强,但是不足以让她站起来。她只能蹲在那里,蹲在无止境的暴风雪中,看着三名先锋军冒着生命危险保护有机油——所有人都需要靠它多活几天。

终于,一切结束,喷沫下方的火焰被熄灭,泡沫也开始结冰。埃尔斯顿的声音在网络里很清晰地响起,偶尔被博坦惨痛的尖叫声打断,最后是这个声音让安杰拉振作起来。她低下头,推过平地的雪,来到帕瑞西身边,他们跟奥马尔一起把中尉扛到行动实验室二号。

康尼夫和沙可帮奥马尔、帕瑞西和安杰拉将博坦搬到没人用的担架上。拉维被搬到旁边,雷欧拉、温、克里斯、洛尔莱伤势严重却不会危及生命,立刻被转移到实验区以清出空间。

冰雪在暖和的地方开始融化,火焰对中尉双手及手臂的损伤十分明显。安杰拉尽量站在后面最远的地方,外套不停滴水,沙可将两条焦黑的头罩从博坦的头部除下。两颗镇静剂很快被拍入他脖子烧焦的皮肤内,让他的呻吟安静下来。

“我们得脱光他所有衣服,使用封肤沫。奥马尔,能帮忙吗?脱掉护甲外套和胸口那层衣服,火焰似乎没烧到那里。用剪刀,不用担心大小跟拉链。”

“是的,长官。”奥马尔压低声音,有点犹豫地说。他脱下自己的手套和外套,站在担架边。

“我抓住手臂和手,沙可请拉腿和脚。”她说。

水和一团团黄色的令人发寒的泡沫继续从担架滴下。一条条脏布跟着丢出来,在地上卷成一团。安杰拉别过头。行动实验室的主舱开始有一种气味,连空调都处理不掉,即使已经开到最大。

门滑开,埃尔斯顿闯了进来,一面拉拉链。“他没事吧?”他凑上前来想要看担架上的人,看到博坦手脚和脸上受损的皮肤时,忍不住脸色一白。

医生用消炎油喷洒烧伤处。她转身去看上校,摇头,抿紧嘴唇。

埃尔斯顿居然没有用手捶墙。安杰拉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愤怒。他是生气过,但这次是吞没他的怒火。“混账东西。”他咬牙挤出话语。

“它杀了谁?”安杰拉低声问。她的网格显示身份符号与状况,所以她早已知道,但是她大脑深处有某种原始的需求,想要他们的死亡由不是机器的来源证实。

埃尔斯顿瞪着她,然后让了一步。“亚提欧和加瑞克确认死亡。你也看到他们了。巴斯琴失踪。一定是被怪物抓走了。”

“它要他们干吗?”奥马尔质问,烧伤的脸皱成一团,露出害怕且沮丧的神情,“是想吃我们吗?是吗?”

“我们的生理结构在这个层级上是不互通的。”康尼夫专注于病患,没有抬头便回答,“就算它是肉食生物,我们的蛋白质结构也完全不适合它吃。”

“那干吗——”奥马尔苦恼地开口。

“我他妈的不知道!”埃尔斯顿回吼。

安杰拉发现她开始出现些微的休克反应。她的皮肤涨红,层层叠叠衣物下的手臂发抖。她想问埃尔斯顿要怎么补充燃料,问他要怎么保护油车还有雪橇上剩余的有机油,可是也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能待在车子里,等暴风雪结束,像是原始的村民,希望怪兽不要来吃光他们。别无选择让她非常愤怒。

当她转头看着闷热的车舱内时,拉维正以格格不入的平静表情看着她。她慢慢绕到他身边。

“再次谢谢你。”老驾驶员说。

“应该的。”她抬头看向拉维,“现在怎么办?你是真正的军人,我们现在最好的战略是什么?”

“它会有始有终。要是我,我也会。没有燃料,我们全完蛋了。燃料以外就是通信火箭。它会一直尝试,直到成功,成功以后,我们都死定了。我们最大的劣势是什么武器对它都没用。要怎么阻止不能杀也不能伤的怪物。”

“你错了。”埃尔斯顿没有转身便说,“我们有一个绝对致命的武器可以对付那混蛋。”说完,他开始快速愤怒地脱下外层手套,“我现在就去拿,绝对不会迟疑地对那混蛋下手。如果HDA想要活的,他们就自己来抓,不过现在那只还在外头晃的怪物死定了。”他愤怒地走入隔壁房间。

安杰拉微微吐气。她低头看着拉维,舒展手指,感觉暗黑武器的微麻。“如果我有可以杀死它的武器,我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选择。”老驾驶员睿智地说,“你必须展开攻击,像以前那样……”

安杰拉紧抿着唇朝他微笑。“是啊。”问题在于,她那时并不能算成功攻击吧。


发现三名诺思族人和苏丝的尸体在客厅里的震惊过去后,安杰拉紧抓着门框,等心情稍微平复。宅邸里有疯狂杀人魔乱跑,灯和警报都没有用。她凝视宽广的中央走廊。少了环光,唯一能提供照明的就是客厅洒出来的光。她抬头。五米外,通往巴特拉姆卧室的门正无声打开。

这一幕足以让安杰拉清空思绪,专注。唯一重要的是生存。不计代价。她启动手中的暗黑武器,感觉十个尖痛的点,小爪子刺穿她的皮肤,从跟她指骨缠绕的人机合体叶片舒展出来。血开始滴下,混入她脚边的血潭。

血太多,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她想通这点。安杰拉快步走入走廊,脚步踩在干净的大理石地面,越发稳当。

巴特拉姆卧室的门推开。一个人形怪物站在那里。时间静止,她呆望着不可能的景象。跟她一样高,但是宽壮很多,她永远都会记得那皮肤像是变成石头的皮革,透过客厅的淡淡光线,她看到玛丽安杰拉、科伊和巴特拉姆的尸体。被同样举在她面前的刀刃杀死,怪物的手。那动作打破魔咒。

她采取对战姿势蹲下,来自许久前她与莎丝塔出于一时的风尚,向某个已经遗忘的老师习得的。研究怪物的动作,留意它要采取动作前的迹象。

不知道为什么,它没有扑上前,也没有挥动已经举起来、准备让她毙命的可怕指刃,反而歪着头,宛如受尽阻挠的情人发出惆怅的叹息,仿佛看到她既意外又高兴。

安杰拉跳起,一边侧转,摆出飞豹腾跃的姿势,从怪物举起的手臂下方钻过,出其不意地将手指刺入它的胸口,启动——

在新东京安装的人机合体机器通过在马斯伦咖啡店后方使用的触发剂,在几个星期内于她体内成长,类生命细胞形成合成细胞膜,包围了她的指骨,让组织跟电鳗一模一样。半有机的导电线长入她的手,变成每个指尖的尖爪。

五千伏特的电流在一阵刺眼的紫白光中涌入怪物体内,怪物顺着七楼宽广的中央走廊往后飞,倒在恶心的血泊里,一路往后滑,直到撞上墙。

安杰拉甚至没等着看最后的撞击效果,便已经冲向台阶。世界已经发疯,在她面前爆炸,但不重要,转账成功了,丽贝卡会接受基因治疗,别的都不重要。她僵硬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就连杀人的外星怪物都不重要。

她只要活下去,不让有关单位抓到她。今天晚上的事情不会有人相信,她没有办法完全解释,除非她告诉他们她在这里的真正原因。但不可能。绝对不能有任何事危害到丽贝卡的治疗。不可以。她的生命此时已经可以延伸了。

她一次跳过三个台阶,听不到后面的动静,还没有。也许电力杀死了它?但是她知道没有。

她的房间有一个早就收好的袋子,帮助她紧急逃脱之用。她来到六楼,跟自己进行千分之一秒的争论——她可不可以冒险去拿。怪物会追来,她毫不怀疑,可是如果她想有机会能逃出生天,她就需要袋子里的东西。

安杰拉决定去拿袋子。


行动实验室的入口区里,安杰拉命令e-i启动她实体储存槽里的标识符。她把小方块放在柜子上,取消躯网与车队网络的联机。不过在这片闪电风暴中,网络也没什么用处。

她进入一片混乱的暴风雪。衰弱的天狼星光仍然没有穿透云层,峡谷掩埋在一片浓雾中。碎石大小的雪花攻击她的外套与车棉长裤,撞上她的头盔。她环顾四周,可以看到白色的头灯光线徒劳地照着暴风雪,把车辆重新缩回的可怜保护圈外的几米范围照成一片雾。

亚提欧和加瑞克仍然躺在行动实验室一号旁边的地上,雪已经贴着他们的尸体开始堆积。油管大半已经埋在小波浪般的飞雪中,冻结的灭火器看起来像是另一块崎岖不平的冰片,在纠结的地面上又添一笔。没有遥控机关枪在上,车队基本上是完全对怪物敞开,没有保护。不过说实话,她心想,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安杰拉从热带车二号和三号间穿过去。两辆车的侧窗都被薄薄的冰封住,内侧的光略微亮起。挡风玻璃刷仍然痛苦地一抖一抖挥动,但是越清理,干净的三角形范围越小。照这样下去,车窗再过半个小时就会全面结冻。

没有人看到她,即使天上又掉落一颗疯狂的闪电球,穿过上空紫暗的云层,照出更亮的光明。她在无人阻挠的情况下走入峡谷如极地的荒原,怪物就在那里头。独处的感觉几乎让人觉得轻松,因为难得一次不用担心。她做了决定。她会面对自己的怪物。

她缓缓地绕着车队走,每走两步路就在原地转个圈,好看清楚怪物是不是朝她扑来。闪电球不时从她头顶划过,照出地面上破碎的河流,蜿蜒的裂痕,埋在冰块深处的岩石。她必须不停地走,任何站在原处不动的人很快就会冻僵。头灯的光线倒是很清楚地把车子的位置照出来。智元网格的符号显示网络信号断断续续,仿佛这个先进科技和短波无线电信号一样原始。

安杰拉绕了车辆半圈后,看到有东西在翻腾的风雪里移动。一个沉重的人形生物,正顶着风与大雪前进,直直朝她而来。安杰拉连忙扯下外层手套。

人形离她五米时,又一枚闪电球划破峡谷上空。那个人形从头到尾都包裹在光滑的黑色皮肤下,遮盖了五官。雪顺着它的身体滑下,没有办法留住半点。几个光滑的凸出物从它腰边长出,其中两个有手枪握把形状。

“丽贝卡?”

没有五官的人形发出安全联机请求,“母亲,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啊?”

安杰拉又把手塞回手套里。光是露在外面几秒钟,就已经让刺骨的寒冷顺着内层布料溜了进去,啃咬着她的手指。“我想保护你。它会冲着我来。我可以对付它。”

丽贝卡跑到她面前,直到两人的脸只隔着几厘米,安杰拉被面罩以及外面的一层围巾裹住,丽贝卡则全身穿着光滑的高分子护甲。

“我真的觉得你没有办法对付它。你赶快进去吧。”丽贝卡说。

“要我呆坐在行动实验室里,等它一把把门扯开,趁我们睡觉时把我们刺死?这不是我的风格。”

“行动实验室很坚固,我们可以在里面等暴风雪过去。”

“它会去攻击通信火箭。有机油和火箭都是我们需要的。”

“母亲!拜托你,我可以应付它。”

“我不会让你去面对那怪物。我办不到。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只为了让你活下去。”

“你为什么不信任我?这些系统非常有——啊,该死。”

“怎么了?”安杰拉转身,目光搜寻着暴风雪,不知道她女儿的传感器察觉了什么,一阵害怕。

“你身上一定有两个微追踪器。第二个刚被启动。”

“那个该死的埃尔斯顿从来都不信任我!”

丽贝卡拍拍她的肩膀,“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很快就会出来了。太棒了,居然又有个福音卫士来搅局。”


万斯一发出呼叫所有人都进行动实验室里躲避的命令,就发现安杰拉又消失了。她的身份识别符号显示她在实验室二号,他之前确实把她送回那里,但帕瑞西尝试跟她联机,确认她安全地回到了车上。

万斯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的人马正受到怪物的致命攻击,他完全没有把她的行动往好处想的心力。他命令e-i启动安特利奈安装在安杰拉身上的微型智慧监测器。

就算车队的网络不断故障,效能逐渐减弱,但它仍然能完成定位工作。她的位置立刻在万斯的瞳孔智元网格里出现。安杰拉站在车辆圈外的二十五米处,至少他认为她还站着——他没有医疗智元可以确认这点,只有监测器虚弱的信号。

安特利奈和杰紧盯着他,看到他把手枪塞入加热的橡胶套。他的e-i要求与弹匣联机,给了子弹武装密码。“我要出去。”他说。

“保持联机。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特利奈说。

“小心点。她若不是杀人犯,就是在帮那东西。她没有理由要出去。”杰说。

“我知道。”万斯说。这个信息让他心情相当沉重。虽然两人并不合拍,但他已经开始倚重安杰拉。如果她跟这一切阴谋有关联,为什么还要把拉维带回来?拉维也是其中一分子吗?他痛恨自己不受控制的疑心病。“亲爱的上帝,请保护我。”他低声说。

球状闪电照亮几百米外的峡谷地面,炸出一团凶恶的闪电丝,车辆一时间被刺白的闪动光线点亮。他看到罗克进了实验室二号的门,e-i发出信号。“所有人都进去了吗?”他问。

“露露和达尔文在里面。玛德琳回去拿东西,我阻止不了她。”罗克说。

万斯端详网格,但玛德琳·霍克的符号消失了。

“它回来了。”他低吼一声,立刻指示罗克:“快进去。”

肆虐的闪电消失,只剩下万斯一人站在阴暗的暴虐风雪中,他弯腰顶着风,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安杰拉的监测器没有动。他的e-i启动瞳孔智元的红外线功能,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不断晃动的宝蓝与浅蓝。一抹细细的粉红在他面前忽隐忽现,被严酷的飞雪不时遮蔽。

埃尔斯顿紧握住手枪,坚持向前踏过如地狱般的破碎冰河荒芜。谁都阻止不了他,不管是天气还是怪物。安杰拉·特拉梅洛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事实真相。上帝会了解并原谅今天他采取的极端手段。

他越靠越近,红色的亮光增强,扩大,变成一片模糊。又一个闪电球击中他后方的地面。白色的亮光涌现,照出峡谷。前面有两个人!

安杰拉很好辨认,她穿着厚外套,外面裹着一条她自己打的围巾包头。怪物站在她旁边。它的皮肤比影像里看起来光滑,也没他以为的那么大。“我看到你了!”万斯朝暴风雪嘶吼,“我看到恶魔了!”他举起手枪,向前,开枪。一次。两次。

怪物弯腰闪躲,就跟对上拉维时那样,子弹没有效果。我得靠得更近。得射中眼睛。然后万斯发现它的手不是五爪刃,事实上,除了没有五官之外,它看起来非常像人类。一定是不同种类的怪物。

“住手,住手。”安杰拉大喊,她正往前冲,慌乱地挥舞手臂,“埃尔斯顿,不要开枪了!”

“你们是盟友!”他惊呼,立刻举起手枪,瞄准迫害他梦境太久的女子。撒旦的妓女。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是我的女儿!”安杰拉怒吼。

万斯原本不相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扣下扳机,但此刻他的手指拒绝动作。“什么?”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

“玛德琳,她是我的女儿,所以我才在宅邸里。”

“这……我不……”万斯整个人陷入自我怀疑。他的e-i回报黑色的身影发出联机请求,标识符是玛德琳·霍克。“你不可能是——”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是。我是卧底。我真正的名字是丽贝卡·德维亚,安杰拉是我母亲。”玛德琳说。

“你是怪物?”

“不是啦。这是高分子护甲。康斯坦丁·诺思派我来的。木星想要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亲爱的上帝啊。”万斯呻吟。可是……女儿。“怎么会?”他乞求地询问,全心需要知道事实。

“我需要钱救她。我在诈骗诺思家族。”安杰拉说。

“你真的没有杀他们。”事情真相为他带来近乎心灵升华的撼动。虽然他身处绝境,却因为终于得知真相而带来彻底喜悦,让他想要放声大笑。

“我当然他妈的没有,你这白痴。”安杰拉啐了一口。

万斯满脸笑容。这就是安杰拉。独一无二的——

有东西在丽贝卡后面动。“小心!”他大喊,再次举起手枪。

一只有五爪刃的手臂重捶丽贝卡的腰侧。


丽贝卡猜想现在暴露身份也没关系了,她不觉得这会影响她执行任务,而且终于让那笨上校不对她开枪,结果还变成他在求安杰拉解释。安杰拉当然只会更生气而已。

丽贝卡皱眉,看着两个宿敌互相叫骂,她的红外线传感器显示埃尔斯顿握着的手枪跟他整个人相比,简直是超级炙热。然后他朝她大喊,举起手枪——

有东西撞上她。就连护甲增强的肌肉功能都没办法让她在受到这样撞击之后仍然保持直立,丽贝卡倒在地上,滑过如岩石般坚硬的冰面。红色符号出现在她的网格中,描述她的捕网枪遭受的损害,基本上是完蛋了。这是刻意的。怪物攻击了枪套里的枪。为什么选那个?

战斗分析程序进入她的视神经,分析每一点外部传感器搜集到的数据,预测和分析选项——包括她自己的和对手的。她顺着地面用力一翻身,利用惯性增加速度,蹲起,但速度仍然不够快。

怪物跟着她来,手再次往下挥,趁她来不及恢复平衡就刺向她的脖子。高分子护甲保护她不受刀刃攻击,但真是痛死了。琥珀色的警告符号亮起,高分子护甲在这样的撞击下居然必须提高效能才能维持完整性。

“惨了。”她闷哼一声,再次顺着对方的攻击倒地翻滚,又一次踉跄地站起。

怪物站在她上方,身形巨大,举起手臂要将她砸倒,已经靠得很近。

丽贝卡的腿猛然踢出。她看到她的脚顺着程序的最高冲击弧度挥动,力气通过高分子大幅增强,高分子甚至主动略微调整她的动作。她的脚跟完美地踢中它的脚踝。攻击的力量让它重重地摔在无情的冰面上,它立刻挣扎着要站起。

在高分子护甲的协助下,丽贝卡揍了它一轮,刚好看到安杰拉飞身上前想要帮忙。“不行!”她大喊,伸出手阻止她母亲靠近。怪物就等着这一瞬间的分神。

它瞄准她的脊椎底端飞踢。她居然被踢飞入空中,在漫天的落雪中半翻半滚着地。

球状闪电落在车队后面,爆炸成一片如喷泉的闪电叶片,在风雪中蹿高二十米。丽贝卡增强的感官以完美的灰阶视线看清这一幕。

怪物转身要跟上她,安杰拉还在往前冲,手伸向前。埃尔斯顿则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想要用炙热的手枪瞄准怪物。

“退后,母亲!”她大喊,虽然知道喊了也没用。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安杰拉除下手套。

她的e-i不断提供对战选择。武器正在上线。她咒骂自己居然反应这么慢,允许情绪影响她的反应速度。没有了捕网枪,活抓怪物已经不是选项,现在只剩下生存这个动力。她开始站起身。

闪电变弱,贴着冻结的河面耗尽。黑夜再次压上所有人。埃尔斯顿的枪口闪光在她的传感器中相当明亮,这让怪物转身面向她——还有安杰拉。致命的爪刃挥起。然后安杰拉跳起。

丽贝卡尖叫:“不!”

安杰拉伸出手,丽贝卡的传感器察觉有非常奇怪的电流,顺着安杰拉的手臂涌上前。


成功了,古老的暗黑人机合体科技武器。安杰拉跳起的同时,感觉到尖刺从她指尖的皮肉间刺出,转移怪物的注意力,不让它再继续攻击她女儿。十股锐利的疼痛被她无视。怪物转身,伸出了爪刃,重复古老的舞蹈。然后她伸手,再次碰触它的肩膀,但是这次选择更低的位置。

细胞施放电流。跟二十年前一样,一阵刺目的闪光,怪物倒退着进入冰冷的黑夜,但这次出了问题,某段绝缘组织没有长好,火流顺着安杰拉的左腕内侧燃烧,吓呆了她,抑制了她卡在喉头的痛楚尖叫。她失神了一瞬间,倒在地上,四肢失去控制,心脏疯狂地颤抖。

五根爪刃在雪花间滑下,她却动弹不得。

埃尔斯顿从暴风雪间用橄榄球运动员飞撞的姿势扑身出现,顶着肩膀撞向怪物的腰侧,两者同时在安杰拉身边摔倒。她看到他想举起手枪瞄准怪物的脸。太慢了。五爪刃往上一戳,刺穿他的外套和下面的护甲,深深刺入埃尔斯顿的腹部。

“不要!”安杰拉大叫。

埃尔斯顿的脸离她只有几寸远。他的双眼充满震惊,虚弱地吸入一口气。刀刃从他身体抽出,他无法控制地全身抖着,软倒在冰面。


丽贝卡惊恐地看着埃尔斯顿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了把朝她母亲身上落下的刀刃转移,然后那可怕的怪物再次站起,将垂死的上校推到一旁,准备要对安杰拉施与同样致命的一击。安杰拉凶猛地向怪物咆哮以示反抗,再次举起她带有武器的双手。

丽贝卡一跳,轻松地越过这段距离,双脚落地,站在怪物正对面。她弯着膝盖,握起拳头,紫色与金色的肢体攻击预测在她的视神经中绽放,对战程序提供不同选择。护甲就定位,就等五爪刃凶猛地朝她挥砍,刀刃边缘击中她的上肩膀,反弹回去,划破以人形为圆心形成的范围,后面跟着一堆预测线,像是霓虹灯光。三个反击的机会显现,丽贝卡挥动右拳,看着拳头顺着对战程序的轨迹往前,完美的撞击点,打中它的胸口,此时怪物还没从攻击被反弹带出的惯性中恢复平衡,于是被打得往后飞起,重重落在两米外的地面。

“够了。”丽贝卡冷冷地说,从腰间抽出e卡宾枪。理论上这柄枪的威力可以切断两米厚的金属陶瓷合金装甲。可是丽贝卡降低了威力,发射,一柱刺目的紫白色电子光束射出,击中怪物的腰部。它在攻击下拼命颤抖。丽贝卡关闭。“不喜欢电,是吧?”她再次发射。怪物的拳头和脚跟开始在冰河上连续敲击,细小的电蛇不断在它全身扭动,散发出灿烂的酷刑光线,电流与怪物皮肤还有地面交界的导电处发出烟雾,一丝丝细烟跟冰块争相发出的蒸汽合而为一。“他们要我别杀你。如果你一直这样暴力相向,我可没办法保证。”她再次关闭e卡宾枪,“你说呢?”

她的e-i回报倒地的怪物发出联机请求,使用的是巴斯琴·诺思的身份认证。“我认输。”他说。


安杰拉跪倒在埃尔斯顿身边,勉强朝他挤出笑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哽咽地问,“你怎么这么蠢。一切原本都在我的掌控中。”

他虚弱地微笑,握住她的手,缓缓地将她的手掌翻转,看到流血的指尖,前面透着利爪。“小女孩靠自己的力量打退了怪物。我从来都不相信有这种可能。”

“这好东西是人机合体技术,我相信你们现在的技术一定更好。”

“没错。”

“我下次会记得。”

“安杰拉……”

“我哪里都不去。”

他又想要微笑,可是一股血从他口中溢出,“你得把这件事负责到底。我信任你,安杰拉。主让我看到你的真实面貌。你有资格备受主的眷爱。好好地完成这件事。为了我。”

“埃尔斯顿。”她的e-i正在找康尼夫,找任何人来帮忙。e-i说埃尔斯顿的躯网正用保密联机送一个档案给她。

“我明白了。她真的很棒。充满惊奇,就像你一样。你做得对。”他说。

“撑下去。”她催促,捏捏他的手。

一大股鲜血又从埃尔斯顿的口中涌出,“主在召唤我了。我会等你,安杰拉。我们会在他的恩典中重新相遇。”

“万斯——”

“哈,你第一次……”

安杰拉看到一抹小小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嘴角,然后他盯住了她身后的某处,痛苦的双眼最后充满了安心与希望的神情。在她的网格中,埃尔斯顿所有的生理数据全部变成红色,然后刷成死白。她猛然转头,看着静静站在丽贝卡身边的怪物。“你这狗娘养的。”她举起手——坏了的绝缘组织去死吧。

“他想要毁掉我的世界,毁掉我的一切。”怪物信息从联机传来。

“你杀了他。你杀了所有人。”面对她二十年来的噩梦,比任何暴风雪都要让她整个人发寒。她不确定她能克制自己多久。

“检视他传给你的档案。检视你们在行动实验室里的种族屠杀武器,然后告诉我邪恶的是谁,杀人凶手是谁。”

“什么?你在说什么?”安杰拉懊恼地看着平静的怪物,她双手抱在胸前,努力不让手被零下的冷风吹冻。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爪子带来的痛。爪子穿透皮肉时冒出的滴滴鲜血已经在小伤口周围凝结。

“你原本充满生命力,安杰拉。你过去确实如此。你是我认识的人类中最讨人喜欢的,即使你把自己裹在谎言里,但你的灵魂是你隐藏不了的。你失去对生命的热情了吗?难道评断我的,只有冷心冷情的那个你?”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她在暴风雪中怒吼。怪物的外形变化——变软。安杰拉往后退了几步。她准备好要迎接一切,却不包括穿着外套和缝制棉长裤的诺思族人。“你不是巴斯琴·诺思。”她对那东西说,强迫自己相信,“你到底是什么?”

“我代表这个世界。”

“瑟贝迪亚·诺思。”安杰拉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瑟贝迪亚·诺思。”在浓密的大雪与惑人的光线中,人形的轮廓变得模糊,仿佛刚才出现的诺思族人只是个鬼魅。安杰拉甚至怀疑起自己刚才的记忆。

“你不可能是啊。”她告诉怪物,“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巴克雷·诺思。你在宅邸里杀了巴克雷。所以你到底是谁,另一种克隆人?”

“我镜像了巴克雷·诺思。从一方面来说,我仍然是他,因为我保留了他的本质。你曾经爱过我,安杰拉,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虽然你的同类对我的所作所为令我震怒,但我仍然珍惜这个念想。”

“你迟疑了。”她惊讶地说,“二十年前那一夜,你从巴特拉姆的卧室出来时,你迟疑了。所以我才活了下来。”

“我跟人类一样,也会犯错。而且你揍人时还挺痛的。谁想得到?”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全部?诺思家族的人,那些可怜无助的女孩……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杀我?你们砍,你们烧,你们毒,现在还带来一个致命武器,要摧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她叫e-i打开埃尔斯顿的档案。


安杰拉先进去。她从行动实验室的入口区走入时,四把卡宾枪指着她。杰、罗克、奥马尔、帕瑞西都握着枪,因为恐惧和肾上腺素而相当激动。这两样同时放在一起的效果不太好,尤其如果你正面对这么多枪口,每个枪口都以不同的程度在颤抖。

“好了,大家,是我而已。”安杰拉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解开脸上的围巾。她一与室内的温暖空气接触,手指冻结的血滴便开始融化,与沾在她手上的冰混成一体。她的肢体末端又开始有了知觉,每根指尖的末端都像是被黄蜂蜇了一口。

可是他们没在听她说话,他们正看着门口旁的另外两个身影:穿着高分子护甲的丽贝卡,还有庞大的有着五爪刃的巴克雷化身。

“趴下。”帕瑞西气急败坏地说。

“别闹了。”她告诉他,“没什么好怕的,这是丽贝卡,那是——”

“谁?”

“玛德琳。你们叫她玛德琳。”

“嗨。”丽贝卡的护甲从脸上消失,她淡淡地微笑。

帕瑞西一直顺着卡宾枪的枪身看着安杰拉。“趴下。”他低声说。

“听我说。”安杰拉缓缓说,“你们都听我说。把武器放下。没有必要继续暴力相向。我们达成协议了。”

“它杀了埃尔斯顿。你也是其中一分子,你是它的同伙。”杰说。

“什么一分子?”安杰拉端详杰脸上的恐惧,知道她永远没办法说服他。“帕瑞西、奥马尔,听我说。杀戮和武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用别的方法来挽回整个境况,我们必须像理性的生物一样思考。现在请你们把武器放下。我们都知道武器对化身来说是没有用的。你们的子弹会破坏的只有我们和弹头而已。”

奥马尔瞥向帕瑞西,要他示意,她早猜到会这样。她一直盯着她忠心耿耿的小狼狗,鼓励地朝他微笑。“是我,帕瑞西。我说真的,我们想要从这个处境脱身,这是唯一的办法。你知道我不会说谎骗你。你知道的,对不对?请你信任我。”她看得出来他的不确定正在升高,他渴望相信她。“是我。知道吗?我!”

“如果我们把武器放下,会发生什么事?”帕瑞西问。

“下士!你给我瞄准那东西!”杰大吼。

“直到你有机会发射飞弹?”安杰拉锐声说,“不可能的。你们没有埃尔斯顿的指挥码。”

“你怎么知道……”

她期待地看了一眼帕瑞西,“没事的,真的会没事。”

帕瑞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武器,关上保险栓。“稍息。”他告诉奥马尔。

“不行。”杰说。

帕瑞西按上杰的卡宾枪枪管,用力压下。“结束了。决定的人不是你我。”

“谢谢。”安杰拉说。她转身面对在舱房尽头的消毒室密闭门。她的e-i告诉她,门锁上了,就连埃尔斯顿的密码都打不开。她要求与安特利奈联机。“请开门。”

“我早就知道你参与了整件事。”安特利奈回答。

“那你早就错了。我什么都没参与。我从来都没参与。就连埃尔斯顿最后都明白了这点。”

“你为什么把那东西带来?”

“因为我们要结束这件事。我们要毁掉零态全面病毒。”

“这是我们唯一有的优势。它从一开始就想要进入这里,所以它一定害怕这武器。我们只剩下这个武器可以用来对付它。”

“不,安特利奈。我们有我们的人性。我们可以让圣天秤星看到我们的真实面目,让它知道我们足够成熟,能够进入宇宙,在神的创造中,获得我们应有的位置。”

“你对神知道什么,杀人犯?”

“我从来没杀过人,而且我知道你相信生命,所有的生命都是神赐予的珍贵礼物。你不会真的认为他要你杀死这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吧?”

“我们听到了你们在外面的部分谈话。我们听到了它的宣称。它是星球,这个丛林的一部分?”

“对。”巴克雷化身说。

“那你是某种群体生命,就像沾斯一样。你不是神的创造。”

“我跟沾斯一点都不像。我甚至不明白沾斯从哪里来的。我是从真正的有机生命演化而来,就像你们的演化。”

“那你要什么?你为什么杀死我们这么多人?”

“因为你们毁掉这么大一块的我。这个化身的人性给了我‘恨’的情绪。我十亿年来都没有恨过了。”

“这是我们自找的。我们人类每次到最后都把事情搞砸,这次也一样。可是安特利奈,你有机会可以改正这个错误。所以神才给予我们最伟大的礼物:自由意志。这就是为什么他带领我们到了这一刻,让你做出决定。我们可以和圣天秤星结成同盟,和生命结成同盟。没有这个同盟,我们只能孤独、恐惧地面对沾斯。”安杰拉说。

“你可以操纵恒星。你可以克隆人类。只有神知道你还有什么能力。神也知道你杀害我们的时候丝毫不手软。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跟沾斯站在同一边?”安特利奈说。

“只有人类会问这种问题。”巴克雷化身说。

“对,我就在问这个问题。”

“我们必须展现信任才能获得信任。”安杰拉说。

“那就给我看看信任。”安特利奈说。

“我应该要担任桥梁的工作。”巴克雷化身说,“可是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当桥梁?你们摧毁任何你们不了解的东西,任何挡你们路的东西。你们戮害这个星球,只为了你们自己的种族和利益,同时在这么多世界上克隆同样的罪行。所以我没有迟疑,没有悔意。目前为止,我只看到害虫,不断地繁殖,用自己的排泄物污染这个星球,我的星球。可是我忍了二十年没有下手,想要同你们沟通。我仍然想沟通。这是我人类的一面,但它开始对于我的失败感到疲累了。”

安杰拉苦着脸。她很清楚这种论点在安特利奈这种固执的家伙身上起不了作用,所以她耍贱招,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展现安杰拉·德维亚的本色。她的e-i把埃尔斯顿的视觉记录送入串联中,让大家看到他濒死前,抬起头看着安杰拉说:“你得把这件事负责到底。我信任你,安杰拉。主让我看到你的真实面貌。你有资格备受主的眷爱。好好地完成这件事。为了我。”

“他把他的指挥码都给了我。”她告诉所有人,“安特利奈没有指挥码不能施放飞弹,而我没有安特利奈相应的密码不能解除飞弹。万斯·埃尔斯顿踏出了第一步,他跟你有一样的信念,安特利奈,他跟你信奉同一个主,这个人对人类生命的敬重大到他牺牲自己好让我活下来。拜托,安特利奈,不要背叛他的奉献。”

长长的一阵静默后,安特利奈问:“如果我们毁了弹头,以后呢?”

“我跟康斯坦丁谈成的协议是我会给你们提供信息,帮助转移沾斯潮,让它们不得靠近你们居住的星系。他的交换条件是会帮助撤离圣天秤星上的人类。”巴克雷化身说。

“撤离?这里有好几百万人,大多数都是政治难民。他们不会想回去。就连诺思家族都没办法逼他们。”安特利奈说。

“如果天狼星维持现状,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你们的食物不够了。你们在这个气候里没有办法种新的食物,而天气会一直维持这样,直到我改变想法。”

“就算我们摧毁手边的武器,HDA一发现你的身份,就会通过通道送更多武器来。”安特利奈说。

“康斯坦丁会关闭通道。所有威胁都会随之结束。”巴克雷化身说。

“这是第一步。我们都知道全面病毒在这种天气下也没有用。安特利奈,你放弃的很少。这么做只是一个象征,这么小的一件事,却可以带来持续无尽年岁的友谊。我们所有人处在一个罕见的契机。安特利奈,你不会背叛自己或HDA,你是面对你真正的信仰,真实拥抱你信奉的宗教核心。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你很清楚。”她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开始祈祷。

消毒室的门锁嘶的一声打开。

“谢谢你。”安杰拉说。她双腿打战到觉得自己即将摔倒,帕瑞西的手臂环住她,紧紧搂着。她抬头看向他疲累、担忧的脸,上面是被霜冻黑成一块块的皮肤,还有肮脏的胡茬儿,安杰拉朝他挤出一丝感激的笑意。他眨眨眼回应。

巴克雷化身穿过房间。来到消毒室门前时,它转身面对安杰拉。从如岩石般的面孔深处,一双人类的眼睛正看着她。“我对你……他对你有过任何意义吗?”它问。

“我把他视为达成目的的手段。”她说。即使是现在,她也记不太起来她跟巴克雷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在探勘队之前,她已有二十年没想起巴克雷,这件事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一开始就是如此。可是当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为了要达成目的,我也确实牺牲了一切。当你是他的时候,你跟你的克隆兄弟们都不太一样。在不同的情况下,不同的时间点中,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之前会有什么样的可能。”

“我感谢你的答案。过去二十年里,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次数已经太频繁。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依然感觉纠结。人类的思绪里有好多纠结的地方。我很难透过你们的眼睛,完全理解这个宇宙。”

安杰拉瞥向丽贝卡,“这还用你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