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5月9日,星期四
新制服又硬又挺,领子一直刮痛席德的脖子,袖口也在硌他的手腕,长裤的剪裁不太对——
“不要一直拨你那里。罩网会看到的。”雅辛塔喝止他。
席德把手从胯下拿走。在大型加长礼车的乘客座另一边,克洛艾·希利很识时务地看着别处。那天早上是她把制服送到家,还有司机驾驶的礼车,全部都是北方都会服务公司的礼遇。他不想要新制服,因为旧制服穿起来也好好的,只是当两件并排挂起来时,就连他也得承认旧制服看起来很破烂。克洛艾买的那套制服是深黑色,上面的光泽只有把钱织到布料里才有可能产生。说实在的,当他把所有的服务勋章和织带都别在胸口上一条低调的横杠时,制服看起来的确很出色。这是能力出众、活力充沛、值得信赖的领袖会穿的制服。
至少白衬衫是他自己的。
礼车缓缓地爬在可林森街,两旁是高大的灰褐色石头建筑物。商店跟公司的一楼窗户里都有伊恩的照片,以黑缎带围绕。
“你安排的吗?”他问克洛艾。现场看起来像是天主教的圣徒去世一样。
“不是。这是真的。”
可林森街的后半段到与教堂广场交会的一段路上,两边的人行道都有护栏,很多人挤在及腰高的铁网前等着灵车。
“我的天啊。”雅辛塔低声说。
“他确实拯救了城市免于D炸弹的攻击。”克洛艾说。
席德跟雅辛塔互看一眼,然后别过头。他们的礼车转向圣尼古拉斯街,停在教堂旁边。宏伟的老建筑旁边有更多的护栏包围,穿着制服的外聘警察排在两边。席德甚至想不出来有多少人到场向牺牲自己、拯救城市的英雄致敬,绝对有好几千人。
“记得,跟市长讲话不能超过三十秒。”门锁一开,克洛艾便警告。
“知道啦——”席德带着口音说。
前面的礼车载着市长来到教堂。克洛艾跟市长办公室达成协议,让政治家们先到,交换条件是进入教堂的一路上,他不能独占席德,而且在伊恩的追思仪式中他们也不会坐在一起,免得席德看起来太像市长的人——这一点他们还没达成协议。
席德踏上人行道。太阳高挂在无云的碧蓝天空,和煦的空气正顺着纽卡斯尔的古老街道吹拂,带来城市的气息。教堂北边的橡树仍然挂着春意洋溢的树叶,被金色的太阳照出碧绿的光影。在经历礼车的闭塞空间之后,这些感官的刺激显得特别强烈,更别提还有好几百人正盯着他看。
掌声响起。席德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掌声是献给他。他对众人低调地微笑,点头表示感谢。他走过时,众人的脸孔模糊成一片,他很怕自己会看到伊恩的女友。
“赫斯特警探。”市长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教堂们两旁的大群有照记者非常仔细地关注他们的会面。
席德握住他伸出的手,“市长。谢谢您来。”
“应该的。这个城市欠拉纳金警探太多。他完全展现了我们如此重视警察单位是多么正确的事。”
席德可以想象如果伊恩看到这一幕,脸上一定会出现的嘲讽表情,还有他会在政客背后朝席德比出的手势,然后他就会开始打量周围的人,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女生可以约会。
雅辛塔很流畅地上前一步,朝市长伸手,后者优雅地跟她握手。“我们该进去了。”她说。
“当然。”市长依旧保持绝对的风度。
他们离开他身边。抬棺的人正等在双开大门内侧:伊娃、洛雷勒、阿里和罗伊斯·欧鲁克——他又能向跨网记者炫耀他的旧制服。席德朝他们微笑,感觉雅辛塔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他需要这个。光是走过走道,朝众人点头就已超出他所想象的困难。现在这是他的工作,受到众人注目,搞好关系。拉尔夫·史蒂文斯和萨拉·林赛都在后面,一流的特务果然就是如此不引人注意。詹森·商,那小混蛋。海法·富勒顿、里安娜·霍尔、蒂莉·刘易斯三人带头坐在市场街警局人员那几排的前面。马利根和他的人在后面几排,确保自己有出席的机会。就连帕萨姆委员都在,但没有半个人理她。
有好多他不认得的人。从来不认得伊恩的人。重要的人必须被民众看见来致谢,在纷乱的时代中向城市的英雄展现支持。
塔鲁拉在那里,同最前面有几排的距离。她低着头微声啜泣,努力不要太过失态。高官贵客们坐在她两边,面孔彬彬有礼但很僵硬,正尽力不去看她。虽然她的情绪失控,泪水糊了妆容,但她仍然美得令人屏息。
席德停下脚步,朝她伸手,“跟我来。”他温和地说。
一阵骚动升起,她挤过所有人,跟他一起来到走道上。席德带着她走到最前排,到伊恩哀痛的父母坐的地方。
“不行。”塔鲁拉微弱地开口。
“你懂他。你在乎他。我们这种人不多。我们应该要在一起。”席德低声说。
她露出卑微的感激笑容,在他身边坐下。他跟伊恩的父母握手。昨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他们,在他们的旅馆房间内度过了难熬的九十分钟,告诉他们,他们儿子的人生中有哪些美好片段是他分享过的。
雅辛塔拍拍他的腿。“真不愧是我嫁的男人。”她低语。
席德深吸一口气。他的e-i告诉他,棺木到外面了。抬棺的人们正聚集在一起,从灵车上把棺木抬入。
在他面前的唱诗班起立,暗示所有人也该起立。席德缓缓地站起,放下手中的赞美诗,巨大的管风琴奏起送葬进行曲。
雅辛塔的手指与他交缠,“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就结束了。我跟你在一起。”
“真的吗?你想要这一切?”
“无论人生境遇好坏。我承诺过。”
于是,席德的人生再次变得可以忍受。
礼车在下午一点的时候把他们送到杰斯蒙的房子外。证明他们根本不可能更早离开。席德无法避开纽卡斯尔市民中心里的正式接待会。他不想去,不想跟所有高官、企业领袖、纽卡斯尔主教在一起。市场街警局的成员们在千禧桥码头区的一家酒馆里举行自己的追思活动。那里才会有真正的笑声,真诚的追忆,大声的音乐,太多啤酒,嗑点药,希望最后是打群架,一堆人被丢到清凉一点的监牢里过夜。这才是对伊恩真正的致敬,好好地送走他们的一分子。
可是他却只能乖乖地跟活死人们打交道,闲聊些言不及义的东西,由克洛艾带领着去与必须认识的人见面,喝着无聊的外聘女侍者送来的温热白酒。半夜在GSW区域巡逻都比这个有趣。该死的,他在六楼的办公室也比这个好。
“喝杯茶吧,宝贝?”雅辛塔问。
“好的,谢谢。”门一关,席德就把他痛恨的制服外套脱下,揉揉脖子,“我觉得我过敏了。”
“我帮你找点软膏。”
“没那么严重。”
她翻翻白眼,“你们男人啊。涂点药不是什么示弱的行为。”
“我知道。”他坐上早餐桌旁的一张新凳子。
雅辛塔在茶壶里倒了滚烫的水——茶壶是她父母送的新居礼物。“我们还没办乔迁派对呢。”
“因为在让别人进来之前,我们需要先装饰一下,装饰完以后,我也不会让你的警察朋友们来毁掉这地方。说实在的,宝贝,那群人一开啤酒就变得比大一新生还糟糕。”
“说得很有道理。”
她在他对面坐下,“你要去码头区吗?”
“不了,他们看到我会拘束。我现在是六楼的人了。”
“你比他们全部都更了解他。”
“是我把他带去临门区的。不肯放下这案子的人是我。”
“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宝贝。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是一团怪异的灾难。”
“是啊。”他把茶倒入杯子,“所以HDA是对的。真的有外星人!”
“宝贝,你想通它为什么在那里了没?”
“半点线索都没有。”席德笑了,喝起茶来。
雅辛塔从吧台对面伸出手,按着他。“你理智地想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比先前更糟糕吗?”
席德正要回握住她的手,听觉智元突然发出响亮的铃声。他的网格中间出现一个鲜红的符号。“啊!”他惊呼。
“怎么了?”
“红色警报。”
“那是什么?”
“HDA紧急事故。”
雅辛塔的手猛然捂住嘴,“沾斯潮?”
“我不知道。”
“天哪,孩子,席德,我们得去接孩子。”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有红色警报?”席德问e-i。
“HDA的欧洲北半区早期警告雷达系统,侦测到有宇宙飞船进入地球大气层。”
“什么?”
两百八十三艘光波宇宙飞船从光辉碧蓝的纽卡斯尔天空顶端落下。它们悄无声息地降落,来到一无所知的城市上方时才关闭了隐形功能,所以在惊慌的城市居民眼里,一艘艘宇宙飞船就像深海水蓝宝色的花朵在空中绽放。虽然大小和形状各异,从矮胖的水滴形到中间有着矮鳍凸出的巨大圆球形,但没有一艘宇宙飞船是小的。
一艘轮廓圆润的水滴形宇宙飞船领头,笔直朝临门区前进,样子很像是一个星期前,他们的伊恩·拉纳金警探阻止D炸弹爆炸时,众人看到的那艘神秘宇宙飞船。最后降落的一公里,中间不规则的圆环散发出细细的喷雾。它的同伴们都是慢慢落下,它却动作快速利落,一边降落一边施放出五道舒展的气流尾巴。
临门区的生意不佳,所有在那里工作的人都很闲散,此时纷纷走上国王大道,看着奇特的舰队朝他们而来。瞳孔智元拍下的影像和临门区的罩网画面在跨网上炸开,在所有跨星际世界中传递这个景象。
领头的宇宙飞船终于紧急减速,停在通往银色通道前面的金属桥面斜坡。虽然体积庞大,但它的动作却出奇地灵活,轻巧地转了九十度的弯,鼻子指向跨太空联结点,瞬间一闪而过,飞向圣天秤星。
剩下的太空飞船以较为平稳、有预兆的速度降落。它们排成一群,优雅地集体降落,调整位置,直到包围了通道,包括下面容纳机械的巨大水泥矮屋。
好几百个人从浮在空中的飞船边跑开,从边境管理局的办公室、货运处理大厅、流量控制室、各级办公室、通道工程中心等地冲出。他们边跑边害怕地转过头,看到宇宙飞船身侧的舱门掀开,跑出一群机械白蚁,一米长的机器,有着细长可弯折的长腿,一堆嘎吱嘎吱的嘴钳。它们涌过通道,从旁边大开的门钻进去,爬上矮屋的水泥屋顶,找到可以钻入的缝隙。
十分钟内,通道惊人的多层空间椭圆形光膜渐渐冷却,转暗,最后像是魔术师的幕布一样消失,露出后面一片密密麻麻、高电压的物理科学机械。金属拆卸大军已经爬上去,将工具插入模块间的空隙,挖开通道、扯出一团团电线。激光发出刺目的红光,它们切断架构的外框,让火花如死寂的烟火顺着桥面斜坡落下。
它们缓慢地以机械性的专注执着越挖越深,进入发电系统的深处,一块块拆除的机械被搬出,再由一群凶猛的白蚁扛走,进入等待的宇宙飞船里。
拆卸工作成功开始之后,一艘泪滴形的宇宙飞船无声升空,飞向北方。
康斯坦丁·诺思已经有五十五年没看到这座平顶的彩虹玻璃金字塔,当时他跟他的两个兄弟在里面住了四十多年,一起创建出他们的商业帝国。他的宇宙飞船停在大门前面的草坪上,他下了宇宙飞船,呼吸他出生星球的空气。切割的绿草以及最后一丝樱花的气息唤出记忆和情感,来自他大脑中较为古老、从未重整过的区域。他喜欢怀旧的感觉,还停下来欣赏园林的浓密树荫和两道长形的湖泊。这几十年来,树木成长得很好,让这片土地显得更茂盛,更自然。
康斯坦丁走上石头台阶,来到主要大门前的沉重玻璃门,奥尔德雷德化身跟在他身边。奥古斯丁在巨大的中央天井中等待,那里的圣天秤星植物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他的几个儿子都站在他身边,形成标准的护卫队。奥古斯丁一直等到他的客人们进屋以后才开始走向前,雷克斯外部腿骨架低声地嗡嗡作响。他只朝巨大的怪物瞥了短短一眼,向大家证明他觉得这简直是件不值得多提的小事。
“兄弟,你看起来很不错。回春治疗成功了吧?”康斯坦丁说。
奥古斯丁站在他面前,没有打招呼,也似乎无意提起眼前的重点。“是,但看起来没有你的那么成功。”
“我们只是修正了巴特拉姆的方法。”
奥古斯丁露出没有笑意的笑容,再次看向怪物。“你他妈的以为你在干吗?”他大吼,终于失去控制,骂得口沫横飞,“你把这……这……东西带到我家。我们的家!”
“我们的生活要改变了,奥古斯丁。我需要你明白这点。有什么方法比……”
“你的人生差点结束了,你这蠢蛋。我花了十分钟恳求沙克将军不要把你的宇宙飞船炸飞。”
“他其实办不到,但是谢谢你。我很快就会亲自联络他,会把光波引擎交给他作为今天的补偿。军队最喜欢亮晶晶的新技术,他们有太多可以滥用的方法。”
“通道呢?”奥古斯丁威胁地问,“你把通道毁了。”
“我是在搬动它。这个人生结束了,奥古斯丁。诺森伯兰星际企业、有机油、钱,全都放开了吧。我有一个更好的人生在等着我们。”
“我花了一辈子建造这个公司,你也花了大半辈子。你不能这么做!把我的通道还给我。就算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再让天狼星活起来,我也会让有机油再次流动。”
“这是我们的通道,兄弟。而我需要它去拯救圣天秤星上所有剩下来的人命,好几百万的人类缩在独立国区里,正逐渐饿死。这难道不是更高贵的目标,更值得你投入吗?”
“拯救他们?他们怎么去那些中世纪的穷国家就可以怎么回来,只要你别碰那鬼东西。”
康斯坦丁叹口气,转向奥尔德雷德化身,“给他看。”
在奥古斯丁身后,长在天井中间巨大的牛鞭树颤抖,其中一根下降的树枝往外一挥,打中一张大理石长椅,把它打成两半,滑过光华的地砖,碎石飞溅。树枝缓缓收回,像是回归沉睡的长蛇又盘起来。
两枚瞄准激光如今从宅邸的石柱间伸出,瞄准牛鞭树的树干,想要找到隐藏的敌人。
“我的儿子。”奥古斯丁朝怪物一啐,“你杀了我的儿子。你杀了我的兄弟。”
“我们运气好,它没把我们灭族。毕竟我们对它迫害得如此严重。”康斯坦丁说。
奥古斯丁的目光充满恨意,从未离开外星人。康斯坦丁心想,真奇怪,人类这么多情绪都是跟某个特定的人有关。放开心胸去思考会让所有强烈的情绪消散。可是他知道他的兄弟绝对可以改变思维,毕竟他成功了,虽然花了五十年。
“给我们一点时间。我有好多事情要解释给我的兄弟听。”康斯坦丁对壮硕的奥尔德雷德化身说。
中午时分,暴风雪消散。天狼星在峡谷中散发灿烂的粉红光芒,将巨大的岩墙变成一片午夜的漆黑。较浅的粉红色环光被圣天秤星极光前所未有的浓烈色泽变幻遮蔽,巨大的光流不断在车辆被雪掩盖的车顶上方盘旋缠绕,偶尔甚至会伸向峡谷,像是巨人的手指抚过纷乱的雪白大地。
安特利奈带领剩下的车队人员走入干净、平静的清晨。安杰拉跟着他走出来,希望自己没有这么累。也许只是经历过巨大成功后的失落,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更开心点。
她最后觉得,是因为有太多伤心要克服。他们失去了太多人,所以最后和圣天秤星达成的协议并没有办法完全安抚人心。
他们花了大半夜才打开所有剩余的弹头,移除全面病毒的容器。里面的内容物一一在巴克雷化身的注视下,消散成空无。所有人都知道更大也很可能更神奇的东西,正透过怪物的眼睛看着整个过程。理解概念与承认事实是两回事。
没有人真的能信任它。毕竟怪物杀了他们太多人。所以巴克雷化身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用窄斧头把冻得跟石头一样的亚提欧和加瑞克从被风吹成如岩石般坚硬、和河面合而为一的冰块中慢慢凿出来。轮到安杰拉跪倒在地,一下一下地凿着地面时,她看着站在翻倒的一号车前的静止身影。虽然它的五官相当僵硬,但她可以感觉得出来,它对人类的仪式毫无感觉。对死者的崇敬显然不是它的情绪。可是它难道会悼念从每棵树上落下的叶子,为所有没发芽的种子难过吗?对现在的它而言,短暂的个人生命已经是遗忘的历史。
当她累了以后,她站起来,把斧头交给肯·施密特。不穿护甲,行动容易太多,但她注意到不是所有人都抛下了护甲。帕瑞西是其中之一。
“他们来了。”巴克雷化身突然说。
“谁?”塔米莎问。
“木星人类。他们到了纽卡斯尔。康斯坦丁保守承诺,通道被拆除了。”
“太好了。但就算我们离开这里,也没办法回家。”安特利奈恨恨地说。
丽贝卡的头靠向安杰拉,“如果有光波船来,不用一个小时就会到。”
“光波船是什么?”
“基本上是UFO。”
“酷。”安杰拉说。
不管化身答应了什么,安特利奈坚持他们继续工作。他们替两辆行动实验室的燃料箱都装满油,亚提欧和加瑞克从冰块中被解救出来,包裹在睡袋里。
“午餐时间,休息一下。”安特利奈说。遗体被放在热带车二号车的雪橇上,旁边是埃尔斯顿和其他人。“等我们回去就发射通信火箭。天气大概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他正说着话,声音突然被巨大的空气爆炸声吞没,音波在峡谷的山壁间震荡,引发几场微型山崩。冰块在安杰拉的靴子底下呻吟、龟裂。车子上方突然冒出薄薄一圈雪。
“什么鬼?”
每个人都弯着腰,害怕地抬头看着在空中舞动的闪亮光幕。安杰拉看到就连巴克雷化身都有点害怕。
“耶!”丽贝卡尖叫,像个十岁小孩一样跳上跳下,朝天空拼命挥手,“他们到了。哇!劳尔在驾驶。”她又跳了起来,继续兴奋地挥动手臂。
安杰拉震惊地盯着头顶上深色的泪滴形状撕裂峡谷上方的平缓极光,就像已经失去获救希望的船难受害人,当救援终于出现时,最直接的反应是无法相信。
宇宙飞船减缓速度,翘了起来,宽广的座底朝向地面,在五十米外着陆。细小的碧绿火花顺着中间伸展出的不规则圆环跳跃,仿佛正将极光挤成浓缩的水滴。丽贝卡抓住安杰拉的手臂,把她往前拖。“快点,你得见见劳尔。”
“劳尔是谁?”
“我哥哥。嗯……他大概会否认。说实话,我小时候实在很难搞。”她的脸裹在一层层围巾和毛帽下,看起来像少女一般兴奋,让安杰拉忍不住也露出微笑,这么强烈的喜悦简直是大自然无可抗拒的威力。
门打开,两名男子走出,穿着跟丽贝卡一样的高分子披风,全身裹在同样如油一般光滑的保护层里。椭圆形的开口露出他们的脸。丽贝卡尖叫,朝较高也更年轻的那人张开双臂。
“母亲,这是劳尔。”
“安杰拉·德维亚。”他忐忑地说,“那位安杰拉·德维亚。对不起,但是我们想见你已经很久了。”
“当然,当然。”安杰拉响应,然后爆笑出声,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很可笑。
大家都没有什么要带走的。大多数人甚至懒得回车上去拿自己的配备包。安杰拉是回去拿东西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她的袋子里装着她在比克-昂温商店买的东西,是她在这个宇宙中仅剩的物品,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拥存的东西,每一样都是用她在霍洛韦赚的钱买的。没有比这更难得的金钱,所以那些东西非常重要。
她从二号车拉出布满冰霜的袋子之后,把车子的能源槽关闭。从昨天晚上开始,能源槽就一直处于待机状态。以它们运作的高温看来,在零下的气温里重新启动大概会让它们全部粉碎。埃尔斯顿不想冒险。仪表板上的灯熄灭。十八天以来,她的耳边第一次没有机器的嗡嗡声。
十八天?
她发现自己全身发抖。车队的旅程太紧绷、太深刻,不可能只有十八天。就连跟丽贝卡重聚的喜悦都无法弥补她承受的巨大冲击。
安杰拉退出车子,看到巴克雷化身等在冻结的河面上,肯、沙可、泰密莎抬着博坦的担架,登上等待着的宇宙飞船。非人类的东西一如往常地令人看不透,宛如木桩一般站在那里,丰腴的极光一道道爱抚着它,好似它正在跟光波风暴交流。在她的脑海中,她看到它使用的人形外壳,看穿了外壳,然后明白它如何作为精神灵体活在植物中,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生命体包围着整个星球,宛如日冕包裹在恒星之外。巨大、永生、进化的极致,超越地球任何生物的演化进程几十亿年。其能力之复杂,连人类想象中的神灵都无法及其万一。她站在上面,站在其中,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她的生命相比之下是如此短暂。
这个思考角度让人泄气。真的……在一个有圣天秤星和沾斯的宇宙中,她这样渺小的人生能有什么意义?
啜泣声打破她沮丧的沉思。露露·麦克纳马拉正靠着三号车的车身哭泣,伤透了心,紧抓着她的廉价假名牌包,不在乎眼泪冻结在她龟裂、结痂的脸庞上。
安杰拉走过来,“怎么了,甜心?我们获救了,可以离开了。”
“我知道。”露露呜咽地说,“可是通道没有了,我听到怪物这么说。我永远回不了家,再也看不到我奶奶。她会好担心。”
“没有永远这回事。看看我,花了二十年,但我又找到丽贝卡了。你回到家时,你的奶奶还是会在那里等你的。”安杰拉告诉她。
“怎么可能?”女孩恳切地追问。
“我不知道。”安杰拉轻松地说,“这就是未来。你用尽全力往前冲刺,用力向前跳,看看能找到什么,这不是很棒吗?你想要回家,回纽卡斯尔,等我们到亚贝利亚以后,站起来用最大的音量喊出你的问题:谁要跟我一起来?如果你们的人数够多,你们甚至可以自己建造通道。”
“唉,我哪有办法,我只是个女侍者。”
“露露,你经历了一场我们没有人觉得自己能够存活的事件——这是我人生中最精彩、最可怕、最凶险的经验。相信我,我做过的事情多到你没办法想象——因为这样,你已经是个伟大的人。在这个宇宙中,光是活着就是场胜利。现在大家都要登上宇宙飞船,飞到一个会暖得融化的城市,之后我们再决定要去哪里,好吗?谁也没办法替我们做决定。”
“哎,好像是这样。”
安杰拉搂住女孩的肩膀,很快地抱了她一下,“来吧。我没有坐过宇宙飞船。我很想知道上面是什么样。至少会很暖,天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淋浴。”
宇宙飞船里面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气阀打开时,看见一个简单的圆形空间,有个微微弯弧的天花板。弧形的沙发围成一圈,灰色的硬泡绵材质与地面合而为一。车队的人正脱下他们的厚外套和厚长裤,在地板上滴出如小溪一样肮脏泥泞的雪河。虽然这是一艘很先进的宇宙飞船,但这么多许久没有洗澡的人所散发出的气味,仍然让生命维持系统处理得很吃力。
“我有问题。”安杰拉对巴克雷化身说。
“什么事?”
“你杀死了那些MTJ叛徒吗?”
“没有,安杰拉。他们没有挡在我跟武器之间。”
“你感觉得到他们在哪里吗?”
“感觉得到。他们被暴风雪袭击,状况很不好,正在把自己挖出来。”
安杰拉转向劳尔,“我们知道他们走了哪条路。我们去接他们。”
“他们不配。”安特利奈没好气地抱怨。
安杰拉露出邪气的笑容,“我知道,可是圣天秤星上死伤的人够多了,所以我们让这个星球看到身为人类真正的意义,好吗?我们去接他们,给他们吃一顿热的食物,把他们带回亚贝利亚,去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跟我们一样。”
宇宙飞船一出现,席德和雅辛塔两人就开车到学校去接小孩,手动驾驶他们的丰田汽车,利用席德的警察权限要求城市道路全区罩网给予他们优先权。他们停在学校外面,警笛大响,灯光大作,威廉和扎拉开心极了。席德开车回杰斯蒙的路上把警笛和警灯都关掉,让孩子们大为失望。
“为什么关呀?”威廉嘟囔。
“因为我不觉得那些宇宙飞船是带着敌意而来的。”席德解释。他只放了一半注意力在路况上,这么做很危险,因为有许多人不好好开车,急着冲回家或像他一样赶着去接心爱的人。路上是一片绿色的尾灯,没有人听从全区罩网指挥。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瞳孔智元网格播放的画面。壮观的宇宙飞船群停在通道上方和周围,是整个区域里唯一静止的东西。它们施放出那些令人看得毛骨悚然的机械昆虫,正在巨大的通道发电机里里外外攀爬。阳光照在银光闪闪的工具口钳上,口钳不断扭动,抠抓着机器的缝隙,像是对待机械的腐尸一样将它扒开。
“为什么,爸?”
“因为我想他们是从木星来的。”
“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曾经见过驾驶宇宙飞船的人。”
“爹地!”扎拉兴奋地尖叫,“什么时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问。
“伊恩叔叔死去的那一天。”
“他们是D炸弹阴谋的一部分吗?”威廉问。
“好了,你们两个,让爸爸休息一下。”雅辛塔严厉地说。
“可是妈——”
“没关系。”席德说,“宇宙飞船跟阴谋没有关系,那都是康斯坦丁·诺思的船,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拆掉通道。”一定跟以前一样,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涡轮引擎的声音在街道上呼啸。接下来的一路上,两个孩子都在天空寻找绕着船舰飞行的战斗机,他们英勇地守护纽卡斯尔的市民,抵御那些正明目张胆地抢夺这个城里最宝贵资产的侵入者。黑色快速的三角形会从屋顶间的缝隙钻出,他们会兴奋地指着,欢呼雀跃。
安全地回家后,赫斯特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着墙壁的大屏幕。媒体直升机离浮在空中的宇宙飞船越飞越近,几乎像是在比赛谁比较大胆。临门区的街道上,同样的闹剧正在上演,记者们努力想要闪过紧张的外聘警员,而外聘警员正在努力关闭所有通往通道的联外道路。HDA人员运输车正沿着国王大道往来,带来一队队的士兵还有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军官,因为他们没有收到指挥官的明确命令。
席德的e-i报告有很多高优先级的通话要求在他的跨网通信接口上渐渐累积,整个市场街警局六楼办公室都想要找他。他不在乎。他已经乖乖地被富豪高官呼来唤去好多年,为了他们的好处玩他们的游戏,因为聪明的人都知道这就是世道。
可是今天他要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因为男人就应该如此。而且,反抗权威的感觉也很爽。
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在危机发生的七十分钟后便发出正式声明。冷静得出奇的亚兰桑·诺思二代站在市中心企业营销总部前面举行媒体大会,宣布拆卸通道是为了阻止人道灾难。圣天秤星上有原生的智慧生命存在,因此他们正在规划有秩序地撤离独立国区的人民。
他特别强调,宇宙飞船是诺思家族所有,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没错,他们来自木星。不,他不能多谈伊恩·拉纳金过世的那天晚上,是不是有一艘宇宙飞船出现在山高商店上方。
“真的吗,爸?他们找到外星人了?”威廉问。
“对。我看到了一只。”
“真的?”
“对。它杀死了伊恩叔叔。”
雅辛塔狠狠地瞪他一眼,同时手肘用力朝他一拐。
“它们危险吗?”
“非常危险。”
“席德!”雅辛塔压低声音警告。
他耸耸肩。
几架新闻公司的直升机在艾尔威克找到停在奥古斯丁·诺思的平顶金字塔豪宅外的宇宙飞船。几个诺思家族的人正在宇宙飞船底部绕来绕去,自动推车正从宅邸出来,上面装满箱子和盒子。
新闻转回通道前的宇宙飞船。又一艘比较小的泪滴形宇宙飞船正往上飞起。新闻直升机躲过一群随即升空的HDA的VTOL炮艇,跟着航天飞机飞向北方,浮在城市上方两百米的空中。
“它飞过河了。你看,那是中央车站。”威廉说。
“爹地,它在做什么?”扎拉问。
“我不知道。”席德不安地看着宇宙飞船平顺地飞过市政中心,那条路很靠近——
“它是跟着地铁路线开吗?”雅辛塔问。
“看样子像。”席德承认。
威廉连忙站起。“我们可以看到宇宙飞船耶!”他惊呼。
“不行!”席德大喊,向前一扑,想要拉住儿子的手臂,威廉已经带着孩子气的兴奋冲过他身边。
“回来!”
席德追着威廉跑。雅辛塔和扎拉跟在他后面。威廉打开前门,跑到小花园。席德在他后面两步,终于抓住男孩的肩膀。不重要,反正威廉也已经停下来了。
宇宙飞船还有后面一窝蜂追着的地球飞机,全数停在圣乔治巷上方,缓缓降落。席德的邻居们也在外面,静静地、赞叹地看着宇宙飞船靠近。
“爸!它要来这里了。”威廉又怕又兴奋地说。
席德的手搂住惊讶的男孩,另一只手环抱住妻子和女儿。在他前方二十米,安静的城外住宅区,一艘来自木星的宇宙飞船无声地落地。宇宙飞船底端附近的圆圈变得漆黑然后消失。一名诺思家族成员走出来,穿着领口敞开的绿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他朝席德咧开嘴微笑,天空中的新闻直升机与VTOL不断盘旋。
扎拉缓缓地躲到他身后,看着诺思族人走到他们家的栅门前。
“你好,席德。”诺思族人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得告诉我。”席德告诉他。
“我懂。我是克莱顿。这次没骗你,老大,这是我欠你的。所以我来了,我知道你需要答案,也是你应得的。”
“哎,谢了,所以那是什么东西?”
“是圣天秤星的主要生命体送来的化身。”
“那人是它杀的?”
“对。”
“他是谁?我们从泰恩河拖出来的是谁?”
“奥尔德雷德。化身借用了他的身份。”
席德虚弱地点头,一阵晕眩,想到自己在外星人伪装的冒牌货身边,跟它一起工作了好几个月,跟它聊天,跟它一起在咖啡馆,接受它对他的未来做出的担保。知道事实之后,他很希望能够感受知道真相带来的影响,只是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为什么?”
克莱顿做了个鬼脸,“说来话长。我们一拆完通道就要走。我可以把档案传给你。有些部分非常有意思,不过也有很多历史渊源。”
“你们要去哪里?”席德脱口问出。他的眼睛移不开宇宙飞船。同一艘线条流畅的宇宙飞船在他梦境里出现了整整一个星期,冲向星空,留下他一个人被困在地球上,无比羡慕。羡慕那不是他的人生。
“天狼星星系。我们要去创造新世界,席德,从头开始建造一个新的文明,这只是一部分而已。”克莱顿说。
“可是你们把通道关了,要怎么过去?”
“恐怕得绕远路了。”他带着微笑,比了比宇宙飞船,“幸好它的速度很快,而且距离也只有八点五光年而已。”
席德感觉一阵心跳。一部分的他因为渴望这样的未来而心脏发痛。他望向雅辛塔,在她的表情里看到同样的着迷。“带我们一起去。”他说。
冰雪来临之后,卡米洛村的学校大厅很快成为小区中心,天气允许时,这里可以让大家一起煮大锅饭,孩子们还可以继续上课,大人们则在这里举行会议,众人齐聚一堂解决问题,组织工作小组。如果索尔不知道农场已经被埋在好几米深的雪下,而且已经种不出新的食物来,他也许甚至会喜欢这个冬天。可是随着几个星期过去,他们开始习惯于在暴风雪之间的空当去搜集食物,也开始有难听的流言渗透他们温馨的世界,关于有人私藏食物,有秘密库存,还有些人光吃不做事。
这些小别扭在早上的新闻从亚贝利亚残余的网络传来时,立刻变得完全不重要。新闻说纽卡斯尔通道关闭了。最后从纽卡斯尔传来的画面非常令人费解。好几百艘宇宙飞船从天空落下,然后没有了——
地球被入侵了吗?
卡米洛的村民根本不在乎。所有人不用被召集,就自动走向学校大厅。在这里开会是小镇议会的形式,很多人的恐惧都是通过愤怒的争辩得以抒发。村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还能撑两个月,只是每次食物搜集队都得去更远的地方,而且到无人屋里找食物的人不止他们。目前为止,跟其他团队碰到的时候,一切都很和平,有时候还可以互助,但他们承认这种互助行为刚刚结束了。他们必须标出自己的领域范围。
奥托站起来,开始讲述要建造暖房,好能种植自己的食物。人们嗤笑,叫他闭嘴,告诉他布琳凯尔正用克隆槽种食物,他大声回骂,叫他们认清现实:所有农场都被埋在好几米的雪下,布琳凯尔也没打算雪中送炭。如果研究院种得出食物,早就已经种了。
依纱多拉、约文和克拉拉都很安静,听着叫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尖锐。索尔开始心想不知道带他们来开会是不是好主意,他们有权知道事实没错,但是——
他想,这样的指责大概也是难以避免的。他仍然记得沾斯潮刚开始时,新佛罗里达上所有人陷入自保的疯狂境界。真奇怪,他已经几十年没想到戴维和阿凯德了。现在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想那两个医疗人员是否回到了迈阿密。
埃米莉靠向他。“你该说些什么。”她低语。
“没人愿意听别人说话。”
“他们会听你的。”
的确有可能,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当事情平静下来之后,他可以去一一拜访这些人,努力达成共识,这比较像他的风格,而不是在公众场合相互谩骂。
然后他的e-i告诉他,有一则通信。一切突然变得不再重要。
索尔站起来,脸上浮现彻底的宁静。互相谩骂的奥托和乔格两人突然安静下来,不解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可是,他只朝他的孩子们微笑。“来吧。”他说。
“索尔?”埃米莉紧张地问。
“没事的。有人来了。”他说。他将好奇的孩子和担心的妻子一起带了出去,确保孩子们都先套上手套,戴好帽子。剩下的村民在不解的沉默中看着他们离去。
“索尔?”奥托问。
“你们应该也会想来看看。”他若无其事地说。离他最近的人留意到他眼眶中的一抹湿意。
整个会议厅的人都涌出学校大厅,紧跟在霍华德一家人后面,刚好来得及看到一艘灰绿色水滴形的宇宙飞船从极光翻腾的光带中下沉,柔柔地降落在被冰块覆盖的沙滩上。索尔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依纱多拉、约文、克拉拉紧抓着他,被从天而降的奇特景象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但他们的爸爸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埃米莉沉默,但也紧跟着她的丈夫。
阀门在宇宙飞船底端打开时,索尔转身面对她。“很对不起。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件事。我以为她死了。我真的以为。我以为只有你跟我两个人一起重新开始。”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确定。联络他的人的确是安杰拉,可是……
两个女人从宇宙飞船中走出。安杰拉是其中之一,戴着毛帽抵挡冰冷的海风,但仍然无法完全盖住她的头发。另一名女子有着几乎一样的头发,只是颜色更深,更长。而且她的脸是那么耐人寻味地熟悉。
索尔猛然哭了出来,大张手臂,怕他的腿会因为抖得如此严重而瘫倒。丽贝卡贴上他,冰凉的鼻子凑在他脸上,整个人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嗨,爸。”
小屋的客厅里塞进了不少人。安杰拉看着索尔在房间中央的壁炉里加了两根新的浴松木柴。他这是没事找事做,火炉热得很,而且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根本不需要额外的热气。他看丽贝卡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心意,他眼中充满无尽的宠爱和赞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很显然不愿意离他失散多年的女儿超过一两米。但是至少他没再哭了。
安杰拉得承认他其他的孩子也很可爱。依纱多拉、约文、克拉拉正在度过从太阳黑子出现后最愉快的一天。外面有真正的宇宙飞船,有一个全新的大姐姐,人很刺激也很有趣;爸变得好奇怪,因为他太高兴了;还有一堆很有意思也很重要的陌生人在他们家里面,包括一个可怕得不得了的怪物。这些会让他们之后在村里的朋友面前特别有面子。安杰拉笑着看小克拉拉跑到丽贝卡面前,害羞地递上一个她的绒毛玩具,一只有绿毛的猴子,叫作香蕉一号。丽贝卡玩玩具的时候满脸都是笑意,让女孩对她更崇拜。
如果人生的方向不一样,她跟索尔有可能也会拥有这种景象。得是非常不一样的方向,她在心里补上一句。但要是这么不一样,那丽贝卡就不会出生了。
没有遗憾。
科比·诺思和劳尔正从埃米莉手中接下装着茶的马克杯。自从宇宙飞船到了之后,那女子便没说什么。安杰拉感觉得到朝自己望过来的锐利眼神。显然两人很需要花点时间好好进行对话。
埃米莉在巴克雷化身面前迟疑一下,很明显在想是不是需要给它一杯。它微微摇头,埃米莉连忙走开,松了一口气。
奥托和马科斯站在一旁,他们是村民代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突来的访客。车队中的其他人都在学校大厅接受照料,村民允许他们在厕所里洗澡。她想象他们现在一定被问了很多问题。
帕瑞西在安杰拉身边坐下,被绷带捆成一团的肩膀碰到臂枕,让他一阵龇牙咧嘴。
“还好吗?”她问。
“没事,好很多了。”
安杰拉知道他正努力不要去看巴克雷化身。他把卡宾枪和手枪留在峡谷,已经算是很长远的进步。
“好消息。显然据说卡米洛有些多余的平房。只要能把屋顶上的雪清掉,开始加热,就可以搬进去住。”
“哦,是吗?”他故作正经问。
这完全不像她的小狼狗。“丽贝卡和我会住在一起。我想应该会有多出来的房间。”她逗弄地说。
“有住的地方就行,我不挑。”
“很好。”她的手按上他的大腿,她压低声音,“你最好带上肋骨的止痛药,最高剂量。你知道你和我已经多久没上床了吗?”
“这个时间我记得很清楚。”他打断她,礼貌地朝替他端来热茶的埃米莉微笑。依纱多拉跟在她母亲身后,捧着一把橘子巧克力糖果请客人吃。
安杰拉拿了两个,朝好奇的女孩微笑表达谢意。
“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得飞去宅邸,去向布琳凯尔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科比说。
“我们会怎么样?”奥托问。
“基本上,所有人类都会离开圣天秤星。”科比说。
“什么?”奥托结结巴巴地问。
科比瞥向巴克雷化身,仿佛在寻求许可,“我们在这里是入侵,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这里或许不是你们的家,但这是我的家。我的孩子都在这里出生的。”
“曾是我们的。”索尔说,“如他之前所说,奥托,仔细听清楚。这不是我们应该诞生于此的世界,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太阳黑子不足以说服你们吗?”巴克雷化身说。
奥托害怕地看他一眼。
“我们要去哪里?”索尔问,“通道关闭了。”
“天狼星第十四号行星。”巴克雷化身告诉他们,“那里比圣天秤星体积更大,但绝对是在恒星的生命范围内。那里的自转是二十三个小时十九分钟。我相信你们可以适应。以及,地心引力是地球的零点九才是最重要的。地壳上甚至有铁,很适合你们。”
“我不懂。那个星球的大气层比金星还糟糕,我们不能住在那里,谁都不能住。”埃米莉说。
“现在是不能住,可是万物都会变化。我已经答应替你们改变大气层,你们只需要提供种子来产生你们自己的生物环境。”巴克雷化身说。
“康斯坦丁会用宇宙飞船载过来。我们在木星居住所上就有一个基因银行,专门用于这种情况……好吧,这个情况不太一样,但也可以通用。”科比说。
“通道关闭了,谁都去不了!”奥托咆哮。
“木星群集会通过跨星际空间飞来,因为大部分已经大到没办法用通道,事实上,他们正在把纽卡斯尔通道一起带来的路上。”劳尔说。
“为什么?”帕瑞西问。
“要在天狼星第十四号行星上重建通道,这样所有圣天秤星上的人就可以走过去了。这个交换条件很好,没有这个条件,天狼星会一直保持红光偏移的状态,直到星球用这种方法把我们赶走。”科比说。
“我跟康斯坦丁达成协定,会结束对天狼星的干扰,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太阳黑子会逐渐消失。”巴克雷化身说,“冬天会结束。你们可以用接下来的几年休养生息,准备迁徙工作。我会继续身为瑟贝迪亚的任务,让独立国区的人们准备好出发。”
索尔和埃米莉让安杰拉那天晚上睡在他们的客房。丽贝卡得到了克拉拉的房间,所以开心的六岁小女孩得跟一个不是那么开心的依纱多拉同住。
“这东西真的很臭。”帕瑞西一边抱怨,一边钻入他们临时拼凑出来的床。客房只有一张单人床,所以他们把床垫放在地板上,加上从沙发拿来的软垫,上面再铺两层睡袋。
安杰拉刚从浴室回来,里头每一块瓷砖似乎都沾上了儿童牙膏。她环顾卧室,索尔在里面塞了好几百根浴松木柴等它们干燥,准备要在炉子里烧。这是太阳黑子爆发之后,她第一次体验到圣天秤星独有的气味。味道闻起来挺刺鼻的。“没那么糟啦。”她喃喃地说。
“你跟埃米莉谈过了没?”他问。
“没有,明天谈。我想应该让她先跟索尔谈比较好。”
“是啊。天哪,他可有好一番事情要解释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要说什么都可以怪在我头上。”
“嘿,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啊。”帕瑞西说。
安杰拉低头朝他笑,“甜心,我做过的错事多到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脱掉借来的外袍。她倒是希望自己能穿件薄透的性感蕾丝睡衣给他欣赏,但是客厅以外的其他房间都不太温暖,所以她只能借用埃米莉的睡裤和索尔的紫色睡衣。
“我说肋骨还没好不是开玩笑的。”他郁闷地说,感觉到她钻入同一个睡袋,躺在他身边,“真的还在痛。医生说不能太操劳。”
“嗯,我喜欢挑战。”
帕瑞西大笑,“我还是不了解你。”
“很多人都尝试过。”她侧过身子看他。他脸上的皮肤不是结痂就是在脱皮。他看起来筋疲力尽,一种深沉的疲累,得要花很久才能排除。她发现自己可以看着这张脸很久也不会腻。“我要你知道一件事:我真心喜欢你。我们不会结婚或什么的,清楚吗?可是我现在很快乐。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快乐是什么时候了。你是让我快乐的理由之一,所以我们继续维持现状吧。我不想要不快乐。”
“当然。我可以明白你为什么快乐。丽贝卡真是难得。”
“一点也没错。”
“你信任化身吗?”
“你眼中所见、所评判的是那个化身,而不是驱动它的生命。它的形状让你看到人类。但那是不对的。”
“所以答案是对,你信任它。”
她吻吻他,“我想我们不会有事的。”
“想想我们昨天的情况,你说得对。”
“帕瑞西,谢谢你不怀疑我。谢谢你在峡谷里信任我。这几个月以来,被信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睿智地点头,“今天的确是很怪的一天,但我还是很高兴它发生了。”
“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很怪。”安杰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