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儿
无端儿一生下来,脸上就被刺上了一只小蜻蜓。他喜欢自己脸上的那只小蜻蜓,与他年龄相近的孩子也有刺青的,但没有哪个人的刺青有他的那么精美。
一直到五岁,无端儿都特别害怕针。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害怕针,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看见针就会发抖、尖叫、哭泣,但他并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孩子;相反,他的性子十分顽劣,胆子非常大,喜欢恶作剧,完全地以自我为中心。那时候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像西市里的无赖们那样生活:喝酒,吃肉,刺青,欺负女人,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他最崇拜一个名叫张干的无赖,那个无赖的左膀上刺着一条龙,右膀上刺着一头虎;其实这个张干在西市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无赖了,但无端儿对此一无所知,在他充满幻想的小脑壳中,张干就是最伟大的英雄。
五岁的时候,他偷偷地跑到针线铺里。他的个子很小,针线铺的老掌柜看不到他,他躲在铺子阴暗的角落里,全身痉挛,感觉有无数的针在刺着自己,后来他尖叫起来,于是针线铺里的针全断了,奇怪的是除了针以外,其他的东西都完好无损。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害怕针了,他甚至还把绣花针含在嘴里玩,弄得自己满嘴是血,后来他掌握了诀窍,就不再出血了。八岁的时候,他已可以把针从嘴里吐出来,把苍蝇钉在墙上。窦家的丫鬟们不得不把所有的针都藏起来,但是无端儿只需要一根针就足够了,他把针从墙上拔出来,慢慢低下头,看死去的苍蝇飘落在地上,嘴角一翘,重新把粘着苍蝇脓血的针含入口中。窦家没什么苍蝇,无端儿只好整天在西市的食肆附近转悠,后来甚至整个西市都找不到一只苍蝇了,他就杀蜘蛛、蚊子、蝴蝶……有一天,几个岁数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把他带出城外,那时是夏天,许多黄蜻蜓在黄昏里飞。“快点用你的针杀这些蜻蜓。”孩子们对他说,但是无端儿没有搭理他们。“怎么,你没有办法杀飞着的东西吗?那么你原来都是在吹牛!”无端儿说:“我不杀蜻蜓。”于是孩子们尽情地取笑他,最后无端儿生气了,他把绣花针射入了一个孩子的眼中。其他孩子惊呆了,无端儿慢慢地把绣花针从那个孩子的眼中拔出来——上面还沾着一滴血。那个被射瞎了一只眼的孩子拼命地尖叫。无端儿把针含入嘴中,看着其他孩子,于是他们四散而逃。
是一个姓黄的道士把小蜻蜓刺到了无端儿的脸上,他似乎是专门为了在无端儿脸上刺上这只小蜻蜓而来——无端儿的母亲一死,他就敲响了窦家的大门。那时候无端儿的母亲已经在床上支撑了三天三夜却仍没能把无端儿生下来,黄道士敲响窦家大门的那一刻,无端儿的母亲死了,而无端儿也正是在那一刻发出了他降临人世后的第一声哭叫。按长安城里的风俗,如果孩子的母亲是死于草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死在产床上),那么这个孩子的脸上是要被刺上一些东西才行的,否则就会不利于后人,因此当黄道士说他是来给新生儿刺青的时候,窦家的所有人都把黄道士当成了神仙。
一般而言,为了不让这个青记影响孩子的面容,针笔匠们总是把它刺得特别小,而且也不会刻意去刺出什么图案来。但是黄道士却在无端儿的面颊上刺上了一只蜻蜓——在无端儿的父亲窦乂的记忆中,黄道士只是一个穿着半旧道袍面容干瘦的中年道士,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猥琐。后来,无端儿哭了很久,因为刺青造成的疼痛,如前所述,这种疼痛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并以惧怕针的形式表现出来,一直到他五岁时进到那个针线铺中为止。
针线铺的掌柜是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无端儿躲在角落里,因为对针的恐惧而瑟瑟发抖。那个老掌柜的孙女——她也是五岁,和无端儿一样大——是看见了无端儿的,她扎着两根冲天辫,脸上歪歪地贴着两个翠钿,晃着两只胖胖的小脚丫子,坐在柜台上,很开心地看无端儿害怕的样子,她喜欢无端儿这个样子,所以她并不告诉她的爷爷。这时候张干进来了,作为西市的一个小无赖,他是来收保护费的。那些大铺子都被别的无赖瓜分掉了,他只能来收这样的小铺子的保护费。为了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无赖,张干故意光着两只膀子,露出他的刺青——那条龙和那头虎(为了把它们刺上去他花了一千钱)。相比于无端儿脸上的那只小蜻蜓,龙和虎自然威风漂亮多了。但其实张干的刺青是非常拙劣的,他出不起足够的钱,因此针笔匠只是随随便便地完成了他们的工作,但是因为光线的关系,那龙和虎在幼小的无端儿眼中却美丽无比。
张干收了保护费离去,这时候无端儿被引开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针线铺中,他似乎突然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待在什么地方,于是尖叫起来,针由近及远地一根根断开,铁的、铜的、玉的、骨的……针线铺里充斥着奇妙的断裂声,听起来像有人在杂乱无章地弹许多极小的琴,细小的尘灰依次从货架上升起,仿佛一次次微型的核爆。老掌柜被吓傻了,而那个小女孩——她叫花思薇,其实她并不叫花思薇,不过无端儿后来就是这么叫她的——从柜台上跳下来,睁圆了她美丽的杏眼,一点一点地走近无端儿,她想看看这个光靠尖叫就能让针断开的小孩儿的嗓子眼里究竟会有些什么。
张干在无端儿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仅仅维持了一个月。会昌五年,也就是无端儿和花思薇都是五岁的那一年,京兆尹薛元赏发起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打击刺青者的行动。事情的导火索是无赖们把蛇放入了酒楼中以敲诈钱财,薛元赏终于对他们忍无可忍,他派出了五千神策军在整座长安城里抓捕每一个无赖,而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无赖又是以他身上是否有刺青为标准来判断的。
审判是不需要的,所有的被抓住的刺青者都在京兆尹衙门里被活活打死。传说总共有几千人被薛元赏杖杀,但是也有说只有几百或者几十的,这事情现在已经不可考。当时在长安城里,刺青是一件时髦的事,不仅年轻的男人刺青,甚至年轻的女人也刺青,幸好薛元赏还没有夸张到连女人也要抓去杖杀的地步。在短短一个月内,长安城里就看不到刺青者了,他们或者被打死,或者已经把身上的图案磨灭——最普通最迅速的办法就是用香把图案炙去,虽然这会让皮肤变得极其难看,而且其痛苦程度甚至比把图案刺上去时更甚。
无端儿只有五岁,自然没有必要让他承受被香炙的痛苦,不过窦乂仍然禁止他出门。但无端儿并没有真的一直待在家里,他有他的办法。他偷偷地溜出去,在西市里游荡,到吃饭时就跑回家,吃完饭又寻机会再溜出来。他的胆子是如此之大,有一次他甚至跑出了城,跑到乱坟岗子里去了。被杖杀的刺青者的尸体都被扔在那儿,大部分都没有埋葬,有些已经埋葬的也因为埋得太浅而被野狗拖了出来。尸体基本上都被打得不成样子了,但他们身上的刺青仍然残存,无端儿一具具尸体地翻看那些刺青,他入了迷,天快黑了也不知道。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无端儿找到一具被装在麻袋里的尸体,看来他并不是被打死后再装进麻袋里去的,而是被装进麻袋后才被活活打死的。无端儿好奇地解开麻袋,一条蛇从里面钻出来,吓了他一跳,他退后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又一条蛇钻了出来,“哧哧”地钻进草丛中去了,蛇就这样一条接一条地钻出来,什么蛇都有,全都是无端儿不认识的,终于不再有蛇出来了,无端儿把麻袋口开大,里面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那尸体上一点儿刺青也没有,皮肤白得像雪。
在针对刺青者的行动平息之后,张干来到了窦乂家,他是来乞求一份工作的,他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一个无赖,只是因为身上有了刺青而不得不成为一个无赖,现在他的刺青已经被炙去了——他把衣服脱下来展示他的两只膀子,那里只剩下两块巨大而难看的伤疤。无端儿失望极了,似乎被炙去的并不是一条龙和一头虎,而是他的童年。
无端儿从乱坟岗子里捡回两根死人的胫骨,每根胫骨上都有一条蛇——那是刺青,已经深深地印在骨头上了。他每天就敲着这两根胫骨在街上走,嘴里含着针——先是滴着血,后来就不滴了,再后来他看到苍蝇、蚊子、蜘蛛、蝴蝶就“噗”地把针吐出去。那两根胫骨被他敲得“叮叮”响,硬得像铁,但颜色仍然是骨头的颜色,惨白,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人的骨头;渐渐地那骨头也被他摸得发黄了,变得像玉一样晶莹,以至于连长安城里的人也渐渐忘了那两根骨头的来历,真的把它们当成是玉制的了。他嘴角始终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吊梢眼儿从来都是斜着看人。窦乂希望他读书,给他请来了好几个老师,都被他吓跑了,后来索性也不请了,由着他在长安城里窜进窜出。
那时候无端儿最渴望的就是能够找一个人,给自己刺上满身的花纹,但是自从薛元赏杖杀了许多刺青者之后,长安城里的针笔匠都不见了,他们有的成了屠夫,有的成了画师,有的成了绣匠。
张干成了窦家的园丁,他娶了一个厨房里的粗使丫头为妻,生下了两个又丑又脏的娃娃,幸福得连窦乂都羡慕他。有一天他突然说自己是一个解梦者,能够帮助人解开梦之谜团,使他们走上生活的正道,而他之所谓正道大约便是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园丁并娶妻生子。
人们带着各种各样古怪的梦去请张干解释,那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匠了,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在颔下,说话轻柔,每天晚上和老婆上床前都要拿出长箫吹一曲《高山流水》。他说梦到槐树的人即将死去,梦到蟾蜍的人要当宰相,梦到棺材的人即将娶妻……而这一切居然都应验了。
无端儿也带着自己的梦去找他。无端儿说自己梦到了蜻蜓,无数的蜻蜓在黄昏里飞……张干说你应该出门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后向左拐进你看到的那个门里,无端儿就照着他的话去做:出门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后向左拐……他没有走进那个门,他只是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那是一个针线铺,花思薇坐在里面,她美丽的杏眼里闪着春天的光,那时候花思薇十五岁,无端儿也是十五岁。
无端儿回家去,他再一次出门,向北走一百步向左拐再走一百步然后向右拐进了一个门里,里面只坐着一个老头,是一个瞎子,在他枯瘦的手上,一根绣花针蛇一样地游走。无端儿就把衣服脱下来,脱得精光,把老头的手拉起来让他在自己的身上摸。老头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光滑的肌肤啊,虽然做了几十年的针笔匠,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光滑的肌肤啊!真是比绸缎还要光滑啊!他的手抖着、抖着,那根针就跳起来、跳起来,在无端儿的身上刺下去,血渗出来,无端儿抖了一下,脸上扭曲着,像是痛,也像是笑。
在无端儿另一边的脸上,老头刺上了一只蝴蝶,它有四对斑斓的翅膀;在无端儿的额头上,老头刺上了一只蝙蝠,它的白牙闪着森然的光;在无端儿光光的脑壳上,老头刺上了一条蜥蜴,从它的嘴中喷出炽热的火焰;在无端儿的脖子,老头刺上了一圈蚯蚓,它们总共有十二条,每条都有不同的颜色;在无端儿的胸口上,老头刺上了九只黄蜂,每只黄蜂的尾上都生着九根毒刺;在无端儿的肚腹上,老头刺上了七只蟋蟀,它们的巨颚比刀还锋利,它们后腿上的刺都生着倒钩;在无端儿的左臂上,老头刺上了一条四足的鲤鱼;在无端儿的右臂上,老头刺上了一条双翼的巨鳗;在无端儿的左腿上,老头刺上了一条独角的蟒蛇;在无端儿的右腿上,老头刺上了一条四头的毒蝮;在无端儿的背上,老头刺上一头独足的夔;在无端儿的臀上,老头刺上了两头凶暴的饕餮;在无端儿的手心里,老头刺上了两条四眼的蜈蚣;在无端儿的足底,老头刺上了两只黑翼的螳螂;最后,老头让无端儿闭上眼睛,在无端儿的眼睑上,老头刺上了两只翠绿的纺织娘。
花思薇后来嫁给了一个回鹘人,那个回鹘人名叫吐迷度。那时候回鹘汗国已经不存在了,花思薇嫁给吐迷度的时候,吐迷度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信仰也没有族人的八十岁的老人,而花思薇那时候只有十八岁,像花朵一样娇艳。
他们住在长安城外,吐迷度把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圈起来,在里面种上草,他和花思薇就在这人工的草原里骑马放牧牛羊,天黑了之后就在帐篷里睡觉。偶尔会有货郎挑着担子路过这片草原,担子里有胭脂翠钿,花思薇就把他们拦下来,用牛羊的皮毛换取。她在额上的花黄里绘上春天在草原上盛放的野花,她重新把翠钿裁成狐狸和野兔的形状贴满面颊,她穿着桃红的回鹘装束,骑在小马上,乌黑的发结成回鹘髻,在草原上驰骋。
她已经成长为一个肥胖的小美人,当有一天她以这样的装束骑着马进入长安城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都为她疯狂了,就是公主见到了她也会觉得羞惭。女人们学着花思薇来打扮自己,重新拾起曾经被她们鄙弃的回鹘装和回鹘髻,她们每天派出婢女出城去看花思薇今天脸上画的是怎样的花黄,贴的是怎样的翠钿,第二天她们就依样画葫芦地打扮自己。
花思薇越来越胖,她终于不再骑马,每天就坐在帐篷里打扮自己。每天清晨她醒来,在牛羊声里穿上回鹘的桃红织锦窄袖长裙,结上回鹘的圆锥形插满头饰的发髻,脚穿回鹘人才有的翘头小靴,她对着青铜镜,细细地在额头上绘上花黄:今天是蓝色五瓣,明天就是一簇簇的猩红。她还给自己一张张地贴上翠钿,樱桃小嘴呵过的翠钿啊,不知被多少个长安城里的男人羡慕着,左边一张,右边一张,如落花,如晚霞。她的青春在吐迷度的呵护中盛放。
但这样的日子也并不长久,农民们开始造反了,节度使们开始打仗了,便是长安城外也有了土匪和强盗。吐迷度的牛羊越来越少,神策军们于是就来打土匪、捉强盗了。土匪没打死几个,强盗也没捉住几个,但是吐迷度的牛羊却被神策军牵走了不少。终于,当吐迷度九十岁的时候,草原里就没有牛也没有羊了。他们睡在帐篷里,听不到羊咩咩叫,也听不到牛哞哞叫,吐迷度就说:“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了!”
他们就这样消失了。当第二天公主的使女们来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帐篷里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去的。
瞎眼的老头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把无端儿的身体刺满花纹,那天他一寸寸地摸下来,终于再触摸不到一块空着的肌肤了,他就哭起来。
他瞎了五十年,也刺了五十年,他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上刺下无数美丽的花纹,自己却不能看上哪怕一眼。最初他是靠着回忆刺出植物和动物——他也并不是从一生下来就瞎的。但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那些回忆都渐渐地模糊了,在他的头脑中只剩下了对自己以前刺下的花纹的回忆,这种回忆是以触觉的形式存在的,只有形状和深度,却没有色彩。很早以前他曾经惧怕过这个,那时候他担心一旦自己心中再也没有任何对真实存在的东西的回忆了,那么他将刺些什么呢?但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的心中真的已经空无一物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悲伤,他心情平静,他知道新的花纹将从旧的花纹中幻化出来。当他刺了四十年的时候,他就有能力让他刺出的花纹获得生命了,花会散发出芳香,怪物们会在夜里从人的肌肤上走出来,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游弋。
但这个瞎老头儿并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能够让刺青获得生命的人。早在无端儿五岁之前,他就已经发现那只刺在自己脸颊上的小蜻蜓是有生命的,它会在夜里从无端儿的肌肤里挣脱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飞翔。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幼小的无端儿忍受住了内心隐藏着秘密不能对别人诉说的痛苦,他细致而耐心地守着这个微小的秘密,每天夜里独自与那个小蜻蜓在黑暗中嬉戏,如果一定要说他仍然是有朋友的,那就只能是这只小蜻蜓了。
这也正是他不愿意用他嘴里的针杀死蜻蜓的原因。但这种没有骨骼并不美丽、能够飞翔却又飞得不高也不快的弱小昆虫,一直都是少年们释放他们的嗜杀本能的最佳通道。于是无端儿总是在夜里从家中偷偷地溜出来,翻越高墙,到那些以杀死蜻蜓为乐的少年的家中,将沉睡中的少年唤醒。这些少年会看到那个脸上刺着个小蜻蜓、脾气怪异的少年无端儿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床头,但那只原本应该是在他脸上的小蜻蜓现在却是在他身周飞舞。无端儿露出浅浅的笑容,他把嘴里的针吐出,从少年的眼角射入,一直深深地扎进少年的脑中。少年便重新沉入梦乡,直到第二天清晨人们才会发现他已经死去,浑身没有一个伤口。无端儿总是在离去前从少年的床下找出他们所收藏的蜻蜓的头颅,他把这些小小的头颅统统埋在他家庭院里的那棵老槐下,春天的时候,窦家的婢女们会发现那棵老槐的叶子会变成一只只的小蜻蜓,但谁也不敢把这个发现说出来,何况,就算说出来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在瞎老头儿为无端儿刺青的那三年中,无端儿陷入了狂喜之中。首先被刺出来的是那只蝴蝶,这样每天夜里在无端儿的卧房中,就有两只昆虫在飞舞了。有一天夜里,那只蝴蝶离开了无端儿和小蜻蜓,无端儿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到黎明的时候,它带着无数的蝴蝶来到了无端儿的家中,蝴蝶们拍打翅膀的声响把窦家的所有人都惊醒了,他们推开窗户,看见在黎明的微光中,蝴蝶们在庭院里飞舞,数不清的蝴蝶挤在那儿,使那宽大的庭院也显得狭小了,它们挨挤着、碰撞着、交错着,它们翼上的细粉播撒在空气中,仿佛彩色的雾,一看见窗户开了,它们就呼啦啦地拥入屋中,于是连屋子里面也挤满了蝴蝶。窦家的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惊呆了,直到太阳升起,忽然之间蝴蝶就离开了,它们翩跹着飞过了窦家的院墙,散入长安城中。幸好这样的事情后来没有再发生,因此也就没有人把这件事与无端儿脸上的刺青联系在一起。蟋蟀刺出来的时候正是盛夏,它们每天夜里都歌声嘹亮,人们都觉得窦家的庭院里蟋蟀特别地多而且大,并把这归功于张干,后来甚至有以斗蟋蟀为业的人央求窦乂夜里放他们进去捉蟋蟀,但这种要求窦乂是肯定不会答应的。最后刺上去的是眼睑上那两只翠绿的纺织娘,那时已经是冬天了,但是在无端儿的房间内仍然传出了纺织娘“吱嘎”的鸣声,人们以为这必定是纺织娘的魂儿在叫,于是有人从玄元观里请来了一张纸符,趁着无端儿不在的时候拿到他的房里烧了。而纺织娘的鸣声也渐渐地弱下去了,并不是因为那张符,而是因为那两只纺织娘终于也不再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喜悦和好奇。无端儿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让那双翼的巨鳗背着自己在长安城的上空飞翔,他们的阴影从长安城高高低低的房顶上滑过,巨鳗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濡湿而黏滑,他们飞越了长安城厚实而高耸的城墙,在吐迷度的草原上盘旋,牛羊们看到这巨大的怪物会发出低低的呼唤,然后又重新沉入梦乡。无端儿让巨鳗降落在帐篷的外面,在帐篷之内,正一点一点肥胖起来的花思薇蜷缩于吐迷度的怀抱里酣睡着,乌云一般的秀发蓬松,几个小小的花钿散落在她的枕边。
这默默地爱着花思薇的人,成为瞎老头儿的最后一件作品。在那个纺织娘鸣叫的冬天,无端儿用针让瞎老头儿永远地沉睡了。他的生命本就是沉溺于黑暗之中,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从此处的黑暗进入彼处的黑暗罢了。
夏天的时候,长安城里的人要吃一种名叫“槐叶冷淘”的食物。清凉的早晨,窦家的婢女们在老槐的青影下围着石臼,一边唱着歌儿,一边把米舂成粉,她们“淙淙”的舂米声、还有她们的歌声能够传到很远。她们唱的歌儿是一百年前一个名叫杜甫的老夫子作的诗,那歌里唱道:“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碧鲜俱照筯,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比珠……”她们把米舂成了粉,就爬上庭院里那棵高高的老槐采来最嫩的槐芽,她们把槐芽的汁榨出来用来和面,然后再把和好的面切成一条条的……这就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窦家槐叶冷淘了——自从无端儿开始在这棵老槐下掩埋蜻蜓的头颅,这冷淘里就有了特别的苦香和甘甜。
正是在这样的清晨里,花思薇来找无端儿了。婢女们看着这个肥胖的小美人无声地穿过庭院——她脚上的锦靴红得耀人眼目,在青苔如茸的石板小径上舞蹈一样地跳跃——婢女们并不在意,她们继续唱下去:“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而无端儿仍在睡梦中。花思薇推开无端儿卧房的门,屋里充斥着各种古怪的味道,房檐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蜂巢,墙上有许多灼烧的痕迹——那是蜥蜴夜里出来喷火烧蚂蚁玩儿留下的。花思薇轻轻地揭开帐幕,因为是夏天,无端儿睡觉时几乎是赤裸的,他身上的刺青在晨光里袒露出来。花思薇把手伸出,她的手指无限地贴近无端儿的肌肤,但是却又小心地让自己不要碰上,她的手指顺着刺青的纹路滑动,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抚摸着它们。然后她走了,在无端儿醒来之前。
无端儿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花思薇的裸体,梦到花思薇白里透红的肌肤、微微鼓起的小腹和白玉般的大腿,他梦到自己脖子上的蚯蚓在花思薇的裸体上爬行,然后慢慢地钻了进去,把花思薇的身体当成大地来耕耘,并使她逐渐地肥沃起来,于是花思薇的身体上长满了青草和树木,郁郁葱葱。
很多年之后,无端儿重又见到了花思薇,她正与一只白色的鹘一起在天空上飞翔,肥胖得仿佛整个天空都已容纳不下她庞大的娇躯。无端儿小心翼翼地将针射入了她的眼角中,看着她从天空滑落到大地,他把她的头颅割下,埋在那棵老槐下,就如同他小时候在那里埋下无数的蜻蜓的头颅一样。
她是无端儿用针杀死的最后一个人。
他更喜欢用蝙蝠杀人:带着乌黑的怨气,蝙蝠离开无端儿的额头,从窗格子间飞出去。它对血液有偏执的嗜好,它不会留下哪怕一滴血,每一个被蝙蝠杀死的人皮肤都比雪还白,死者的脸上总是带着诡异的笑,因为在被蝙蝠吸血的过程中他们只感到快乐:摆脱那脏污而黑红的液体,身体和灵魂都飞上了天堂——虽然这一切不过是错觉;他还用蜥蜴杀人:蜥蜴昂起头,摇摆着长尾,从无端儿的脑壳上向下爬,惊扰了四翅的蝴蝶,惹恼了那十二只猩红的蚯蚓,碰到了双翼巨鳗的头,搅乱了蟋蟀们的阵形,它大摇大摆地从四头毒蝮的背上爬过,从无端儿的脚趾尖上探出头来,它总是从墙缝间爬出,一路上看到会动的东西都要喷火去烧,被它杀死的人的脸上总是没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只有几个黑乎乎的洞躺在焦黑的脸骨上,像肥沃平原上的井;他用蚯蚓杀人:蚯蚓们排着队,小心翼翼地避开别的刺青,从无端儿的脚趾尖钻入地下,在黑暗的地底向目标前进,它们喜欢从死者的肚脐眼钻进去,在里面播下植物的种子(这些种子是它们在地底钻的时候顺带拾到的),于是这些死者的墓上总是会长出莫名其妙的植物,比如牡丹、玉兰、蔷薇、芍药……这些以人的血肉为肥料的植物总是长得异常肥壮;他用黄蜂杀人:九只黄蜂,它们夜里总是住在它们自己筑的位于墙角的蜂巢里,像一团旋风一般,它们卷出门去,被它们的毒针刺死的人会变得肿胀异常,浑身的皮肤也会变得乌黑,仿佛一个充满气的黑球,有时尸体甚至会飘浮起来,如果窗户没有关,尸体就会从窗户飘出去,随着风飘荡,一直到它们被挂在树枝上而泄气变成一张人皮,或者因为飘得太高而在空中爆开;他用蟋蟀杀人:七只蟋蟀,每只都是最好的歌者,它们杀人的时候也忍不住要高歌不止,于是,即使是在冬天,人们也会听到某个人的房中一整夜都有蟋蟀的鸣唱,原本这是极其怪异的事,但是因为这些蟋蟀的鸣声太悠扬太动听了,竟没有人愿意去敲一下那房门,他们害怕敲门声打扰了蟋蟀而令它们的歌声终止,可是,当清晨他们到那房中去的时候,将只会看到一摊血肉,因为那个在房中沉睡的人已经在蟋蟀的鸣声中,被它们的大颚切割成了碎片;他用蜈蚣杀人:两只四眼蜈蚣,平常也总是形影不离,它们有无数的脚,走起路来就像在跳漫长的舞,它们就这样一路跳着舞去杀人,它们爬过坊墙、屋脊、窗台,钻到别人的被窝里,它们的脚步繁密而轻巧,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被它们咬过的人,都会做一个漫长的梦,在这个梦里,他们会跳舞至死,他们在水上跳,在森林上跳,在云上跳,但这一切都仅仅是梦而已,他们在梦里舞蹈,在梦里死去;他用四头毒蝮杀人:一个人如果每天都要面对三张镜子,一定会烦恼异常,这四头毒蝮就是这样,它的每个头每天都要同时面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另外三个头,因此这四个头总是争吵不休,它们会为了究竟要咬哪个部位而吵上一个晚上,直到天快亮了,而最后的结果总是四个头同时咬下去,各咬各的,于是死者在最短的瞬间就死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品尝一下死亡的甘甜;他不喜欢用独角蟒蛇杀人,除了因为动静太大之外(它总是推倒墙壁直接闯入别人屋中),还因为独角蟒蛇总是要花一个晚上才能将尸体吞入肚中,于是当它回到无端儿身上的时候,肚子总是鼓鼓的——里面有一具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尸体,这令无端儿很不开心;他轻易不会用独足的夔杀人,并不是因为它只有一只脚,实际上它虽然只有一只脚但仍然跳得很高很快,主要是因为夔太喜欢唱歌了,而它的歌声又是如此地洪亮,当它从无端儿的身体上出去杀人的时候,它总是歌声嘹亮,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能听到它的歌声,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但并不气恼,因为这歌声是如此地动听,人们如痴如醉,然后,歌声终止了,因为夔找到了它的目标,于是,它把所有的歌声都献给他,在天堂一般的快乐中,那个人的头颅被歌声震得在瞬间爆开,这大约是最值得羡慕的一种死法了;他几乎不用那两头饕餮杀人,因为它们无所不食,如果它们愿意,它们可以把整个长安城吞入它们的肚子中;还有纺织娘、蝴蝶、蜻蜓、巨鳗、鲤鱼和螳螂,它们是从不杀人的,它们是如此地优雅,它们只喜欢看它们的伙伴们去杀人,用它们所独有的方式。
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在黎明到来之前,蛇们爬上了无端儿的身躯。他尚在睡梦之中。它们钻进了无端儿的肌肤之中,在刺青与刺青的缝隙间游走,似乎在寻找最适合自己待的位置,最后,它们终于安定下来,满足地蜷起身子,总共有三十六条蛇,它们填满了所有剩余的空间。
春天的时候,无端儿要造一辆白骨的车。颅骨、胫骨、股骨、肋骨、指骨、脊柱、蝴蝶骨……他为什么要用这些骨头来造一辆车呢?他从不去深思,他从小就不去想任何事,而只去做。当这白骨的车造出来,庞大、嘎吱嘎吱响、漂亮、阴冷、让人畏惧、闪着寒光……轮子——那是用十个驼背人的脊柱拼成的——转动,车轴发出欢快的鸣唱,车伞微微地抖颤,蜻蜓和蝴蝶在车的四周舞动——双翼巨鳗拉着这魔鬼的车在长安城的夜空里飞翔,而驾驭它的缰绳,是由人的指骨连接而成。他杀死了无数的平常人,也杀死了无数千奇百怪的人,两个头的、四只脚的、没有臀部的、两个身体的、骨头连结在一起的、骨头一碰就碎的、骨骼巨大的、骨骼微小的……如果他不去杀死他们,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长安城里有如此之多的怪异的人活着,但很快这些人也都被他淡忘了,没有任何的人或事物能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被他杀死了,张干也被他杀死了,只留下一宽一窄两张皮铺在地上,他家里的女婢们也被他杀死了,只留下几具干尸挂在墙上,他一个人住着,房子逐渐地荒废,不再有人进来,甚至都不再有人敢去敲他家的大门,当他逐渐地把所有人都忘记的时候,别人也逐渐地把他忘记了。到后来,他已习惯于把人在自己的眼中直接分解成各种各样的骨头,那时候他终于打算要建一座白骨的城。
他慢慢地杀死这城市里的人,细心地把他们的骨头堆在屋中,他是那样地耐心,使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察觉这城市里的人在减少,即便察觉了,也不会想到是因为他,而会以为是因为战争或者饥荒。长安城渐渐地荒芜,荒废的房子越来越多,无端儿就在这些空屋中建起他的白骨之城:他把股骨一根根地深埋入地下作为地基,他以骷髅头为砖建起高墙,他以肋骨为梁,脊骨为柱,额骨为瓦……这白骨之城隐藏在长安城的背后,任何一个发现了这白骨之城的人都会被无端儿杀死,直到有一天,长安城里除了无端儿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留下。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他杀死了,有些是远离了这座城市,有些是受不了生活的苦难自己死去,总之,这座屹立了一千多年的城市终于再一次成为一座空城。无端儿加快了他的建城速度,同时开始把那遮蔽了白骨之城的一切清除,到最后,他只留下了城墙没有拆毁。
黄道士在终南山中住了很久了,他总是穿一件半旧的道袍,面容干瘦,相貌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一点儿猥琐,实在不像一个修道之人。他住在一个小道观里,那个小道观里,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一个小道童,但是前几天,小道童下山去,碰上了黄巢的军队,被抓去挖土,就一直没有再回来。黄道士也不在意,一个人在道观里枯坐,偶尔也会到松林里走一走。
在一个晴朗温暖的黄昏,无端儿来到了道观里。
他跽坐在黄道士的面前。道观里阴暗而山门外却是金黄一片。他把手指头插入自己的眼眶中,把两个眼珠都抠了出来,却并不出血,他软软地躺在了地上。从那两个黑黑的眼窝里飞出一只蜻蜓来,在道观中转了一圈,便从大门飞出去了,跟着是另一只蜻蜓,这只蜻蜓也没有停留,它直接地向道观外飞去,山门外是一片长满了野草的斜坡,笼罩在氤氲而金黄的阳光里……蜻蜓一只只地从无端儿黑黑的眼眶里飞出,直到那野草坡上已经飞满了蜻蜓了,还有蜻蜓在不断地从无端儿的眼眶里飞出。他的身体已经干瘪下去,变成了一张人皮,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和血色,只有那些密布其上的刺青,依然美丽、清晰。
距离长安城还有几十里,冲天大将军黄巢就发现长安城的城头上泛着白光,有人说那就是妖气,说明长安城早已被妖孽所据,义军攻城,是替天行道,必胜无疑。
探马一直没有发现朝廷的军队,黄巢让弟兄们在长安城外驻扎了两天,终于不想再等下去了。他点齐兵马,备足攻城器械,四更刚过,数十万大军便开拔了。
一直攻到了城下,还是没有人,城头上大旗猎猎翻飞。第一个爬上城头的士兵惊讶地张大了嘴,手中的刀落下城头,深深地插入土中。在他的脚下,矗立着一座无边无际的白骨之城,强烈的阳光倾泻而下,这冰冷的城市上飘荡着刺目的银白,恐怖而辉煌。
2006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