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2075.04 1
那时,我还快乐。
太阳穿过重云,露出脸来,执着地照耀着密西西比河。
岸边风平浪静,海水一片棕黄。宽阔的入海口覆盖了残毁的湿地,并且还在逐年拓宽,海水逐渐卷走了淤泥、沙子和土壤,旧河床沿岸的种植园、塑料厂和船排都变得摇摇欲坠。在这些建筑彻底没入水中之前,三角洲最后的居民会把上面能用的部件拆卸一空。海水吞没了陆地。在东南方向,曾享有无上荣光的新奥尔良被圈在海堤连成的高墙内,沦为一座井底之城。
一场新美利坚式的洗礼。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坐在自家前廊的遮雨棚下,手拿一个小熊形状的塑料蜜罐。金色的液体涌出罐顶,滴落在简陋的松木地板上。
小女孩往木板的节疤里灌了些蜂蜜,看着液体蜿蜒地变换着形状,适应着周遭的轮廓。这是她最早的记忆,仿若人生的起点。
在那些不念旧恶的时刻,我也选择记住这样一个她——一个孩子。
真希望我当时就认识她了,在她完好如初的年纪。
“萨拉·切斯特纳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说话的是小女孩的妈妈。她正站在孩子身后的集装箱门口,他们切斯特纳特一家就住在里面。“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你可没资格糟蹋东西。”
“对不起,妈妈。”
“蜂蜜是你挣钱买的吗?嗯?不,我看压根儿不是。叫上你姐姐,给我吃早餐去,要不爸爸该走了。”
“好吧,妈妈。”女孩一边说,一边交出剩下的蜂蜜。她妈妈拍拍她印满鸢尾花的连衣裙,想拍掉她屁股上的土,她却猫着腰躲开了。
萨拉·T.切斯特纳特是她的名字,但她管自己叫萨拉特。
这个名字源于那年早些时候学校里的一个误会。新来的幼儿园老师错把这孩子的名字跟中间名连在一起,念成了萨拉特。小女孩觉得这个新名字听上去挺带劲儿的。“萨拉”结束在一个无力的开口音上,末尾那个渐弱的“啊”最终消失在空气中。而“萨拉特”却利落地闭合起来,活像个捕熊陷阱。
仅仅几个月之后,学校就停了课,战争无孔不入,大多数师生只得北上。但这个名字却保留下来。
萨拉特。
切斯特纳特一家的房子位于河西,离岸边100英尺。说是房子,其实不过是个从附近的造船厂淘来的集装箱,凹凸不平的。房子由几个埋在地下的楔子,也就是几块镶钢板的水泥块固定。因为终日潮湿,所以集装箱四角棕色的锈迹正在悄然扩大。
几块老式太阳能板几乎铺满了整个屋顶,只留出一个角落用来放储雨罐。太阳能板旁边有一块油布。每当风暴来临,他们就把这块油布铺展在屋顶上,四角用带钩的绳子牵住。随后他们会把雨水从太阳能板上引开导进储雨罐里,罐子满了,就导到地上或河里。这样,一家人的饮用水就有了,还能防止房子生锈或朽烂。
冬天,风暴来临时,切斯特纳特一家偶尔会在前廊躲雨。遮雨棚尽管会垂坠、漏水,却不会像集装箱那样在暴雨的抽打下噼啪作响,听上去就像卡里普索钢鼓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到了夏天,房子会热得像个窑,这家人就在户外消磨大部分时光。这个季节十分漫长,从3月一直热到12月中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萨拉特跟她的异卵双胞胎姐姐达娜和哥哥西蒙一同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纯真快乐的童年时光。父母会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在桶里装满河水,一桶一桶地往土堤上灌,直到堤岸滑坡。孩子们还会从湿滑的泥岸上冲下河去,再顺着一条打结的绳子爬上来;下滑时,他们开心地尖叫,身体在泥土里留下深深的凹痕。他们可以这样玩上整整一下午、一晚上。
在屋后的鸡舍里,切斯特纳特家养了几只孱弱的鸡。它们聒噪,爱神经兮兮地来回奔走,棕色的羽毛脏兮兮的。只要能吃饱,又不太热,它们就会下蛋。另外,它们要是不听话或快死了,就会被提前宰杀掉,脖子钉上钉子,挂在附近一个木桩上的一圈钉子中间。
集装箱内部用隔板隔开。本杰明和马丁娜·切斯特纳特住在里间。九岁的西蒙和六岁的双胞胎一起住在中间。狭小的空间内,他们越来越难相安无事。
最外面那间屋子里有张窄小的餐桌,是用沙色的胶合板做成的。经年累月,餐桌上留下了斑斑污迹和道道凹痕。桌旁,有个带展示柜的松木橱柜,里面放着红薯、大米、几袋薯片、甜麦片、山核桃、面粉,还有从屋旁的高粱地里收来的大颗大颗的高粱。田地的那头,就是离切斯特纳特家最近的邻居。他们还有一台迷你冰箱,总是让太阳能板不堪负荷,里面放着牛奶、黄油和一罐罐旧式可乐。
大门由一尊本杰明从小就有的雕像把守。那是一尊瓜达卢佩圣母像,她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做出祈祷的姿态。她的脚下,放着一束结满露珠的鲜花,里面有金鸡菊和睡莲,旁边还放着一支烧熔的木兰香蜡烛。花儿凋谢、干硬之后,孩子们就被打发到田野里去采些新鲜的回来。
萨拉特蹦蹦跳跳地从雕像前经过,去找她姐姐。达娜正站在父母床上,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椭圆穿衣镜中的自己。达娜弄来一件妈妈的家居服——一件紫色的无袖宽松罩衫,虽然洗了又洗,却没怎么褪色——把自己的小小身体完全遮住了。罩衫下摆绵软无力地从床上滑落,堆在地上。她给自己涂上了妈妈的樱桃色口红——妈妈平时很少化妆,这是她那套简陋的化妆品中最珍贵的一件——还涂多了。尽管达娜小心翼翼,还是把口红涂到了她粉嘟嘟的小嘴之外,看上去就像匆匆啃了块草莓派。
“来跟我玩吧。”萨拉特说道,对姐姐的行为感到大惑不解。
达娜转向妹妹,不耐烦地说:“人家忙着呢。”
“可是我好无聊。”
“人家在扮淑女呢!”
达娜又转身对着镜子,想用手背揩掉些口红。
“妈妈说我们现在就得去跟爸爸吃早饭。”
“好吧,好——吧,”达娜说,“这个家里简直没一天安生。”她又瞎添了一句,这话是她偶尔从妈妈那儿听来的。
双胞胎中,萨拉特是妹妹,比姐姐晚出生五分半钟。尽管父母说她和达娜是由同样的血肉铸就的,但达娜却更像爸爸的女儿,继承了他随和的心态和真挚的笑容;而萨拉特则更像妈妈:执拗、严苛、百折不挠。姐妹俩虽然是双胞胎,却迥然不同。萨拉特常听见妈妈用“假小子”来形容她。
“上帝一下子给了我两个孩子,”她会说,“但只肯给我一个女儿。”
达娜离开后,萨拉特独自在父母房间里待了几分钟。她一脸困惑地研究起那件被姐姐涂了一嘴的东西。口红丝毫激不起她的兴趣,在她看来,口红完全无法与自然界的河流、灌木、野兽和鸟儿媲美,不带任何冒险的意味。她只知道它代表了自己那个双胞胎姐姐对成人世界的向往。但萨拉特不明白的是,达娜为什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成人的行列。
达娜从屋里出来时,还拖着妈妈的衣服。
“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动我的梳妆台吗?”马丁娜说。
“对不起,妈妈。”
“少拿‘对不起’打发我——还有,把衣服提起来,你把灰尘拖得到处都是。”马丁娜把衣服从女儿身上拽下来,“我让你妹妹去找你,结果你出来就成了这副鬼样子,她现在说不定也一样在里面瞎鼓捣呢。”
“她才不会化妆呢,”达娜说,“她长得难看。”
马丁娜跪下来,抓住女儿的肩膀,说:“永远别这么说,听见没?绝对不准说她难看,绝对不准说她任何坏话。她可是你妹妹呀,她是个漂亮姑娘。”
达娜低下头,噘起嘴。马丁娜托着她的下巴,扳起她的头。
“听着,”她说,“你进去跟她说,说她是个漂亮姑娘。”
达娜一步一顿地走了进去,看见妹妹正把妈妈的口红放回化妆盒。
“你是个漂亮姑娘。”达娜说完,一溜烟地跑出房间。
有好一会儿,萨拉特都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谎言的意义,也不知道人会言不由衷。她微微一笑。
屋外,马丁娜在一个笨重的柴炉上做早餐。碗盘里盛着硬饼干、高粱麦片、煎蛋,还有人工合成的胡椒培根。培根在本身渗出的油脂里被煎得脆脆的。
马丁娜双颊瘦削,眼圈发黑,39岁的年纪在脸上一览无遗——她比丈夫显老,尽管他还大她五岁,而且两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半辈子。她腰胯壮硕,但并不臃肿,身上有着农村妇女那种天生的矫健,能在必要时挑起重担或长途跋涉。她丈夫是移民,小时候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那时美墨边境的移民还是以北上为主。但她不同,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吃早饭了!”马丁娜喊道,用一块破破烂烂的洗碗布拭了拭眉头上的汗珠,“都给我过来,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本杰明从屋后走出来,他刚在露天淋浴间里洗好澡,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趁人还没来,赶紧吃。”马丁娜说。
“没事的,别那么紧张,”做丈夫的答道,“他哪次不迟到?”
“你那条好领带呢?”
“我又不是去面试,不就是个工作许可吗?我只是去一趟政府办事处而已,跟上邮局没什么两样。”
“上次有人为了从邮局搞点东西而弄得你死我活才过去多久?”
院子里,本杰明坐在桌旁。他身材瘦削,面庞清癯,一对眉毛几近相连,上方是硕大的额头,太阳穴两侧略微有些脱发,更衬得他天庭饱满。他的脸随时都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一撮浓密的小胡子,马丁娜担心这会让他显得不够体面。
他吻了吻萨拉特的额头,随后又看见满脸口红的大女儿,于是也吻了吻她。
“你的两个闺女又来了,”马丁娜说,“不守规矩,也不听话。”
本杰明先对达娜摇摇头,做出假意责难的神情,然后他俯下身去,凑近她的耳朵。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他小声说。
“谢啦,爸爸。”达娜也小声回答。
一家人围桌而坐。马丁娜喊了西蒙一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前廊附近,手里拎着一截梯子。那是刚从他们家那架十级梯子上锯下来的。
看见妈妈的脸色,这个九岁的男孩脱口而出:“是爸爸让我锯的。”
马丁娜转向丈夫,只见他正乐呵呵地嚼着培根,喝着又酸又糙的咖啡。那是配给包里的陈货,给士兵提神用的。
“别这么看着我。史密斯需要梯子,”本杰明说,“他得重修屋顶,原来的瓦都烂掉了。”
“那你就把梯子锯了给他?”
“这也挺划算的,毕竟他在办许可证那儿有熟人嘛。没有他,我们就只能一路杀过边境了。”
“他的钱都够买100万把梯子了,”马丁娜说,“我记得你说过他这回纯属帮忙。”
本杰明笑道:“靠半截梯子就能拿到北方工作许可证,够帮忙的了。”
马丁娜把剩下的一点咖啡泼在地上,说:“史密斯家要修屋顶,我们也一样得爬梯子修屋顶啊。”
“五级梯子够我们用了,”本杰明答道,“而且咱儿子现在也长高变壮了,爬得上去。”
西蒙热烈地附议,向妈妈保证,自己会像爸爸一样,定时爬上屋顶去给储雨罐加氯,清除太阳能板上的鸟粪。
一家人开始吃饭。本杰明这个天生的瘦子吃起培根和鸡蛋来简直狼吞虎咽。他儿子盯着他,仿佛要将父亲的一举一动悉数奉为自己要恪守的男子汉行为指南。很快,男孩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
双胞胎没碰塑料杯里的橙汁,还把饼干拨来拨去。等妈妈用黄油和杏肉酱浸软了面包,她们才默默地吃了起来,沉浸在各自秘而不宣的思绪里。
马丁娜望着丈夫,沉默不语。孩子们误以为这是一种严苛的神情,其实她丈夫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终于,她开口说:“千万别提你为南方自由邦的人做过事。”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本杰明回应道,“他们很清楚,在这一带,凡是个男人都给南方自由邦干过活。那又不代表我为他们打过仗。”
“不过你没必要提。你要是说了,他们肯定会在那张表上多打个钩,再把你带到单间里一通质问。最后说不定还会找个安全问题或随便什么理由拒绝给你发证。说你在制衣厂干过就行了,这也不算撒谎。”
“瞧把你担心的,”本杰明靠在椅背上,掏着牙缝里的肉说,“他们会给我们发证的。北方缺人,我们缺工作。”
西蒙插嘴道:“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北方不可呢?我们在那儿谁也不认识。”
“那儿有工作,”他母亲回答,“还有学校。你不是总嫌没玩具、没朋友、什么都缺吗?这不,那儿什么都不缺。”
“康纳说叛徒才会去北方,他们都该被吊死。”
萨拉特专注地听着,暗暗记下这个生词:叛徒。听上去很有异国情调,兴许是某个外国部落的名字。
“你怎么说话呢?”马丁娜说,“你相信你妈,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屁孩?”
西蒙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嘟囔道:“是康纳他爸告诉他的。”
吃完饭,他们回到前廊。马丁娜坐在台阶上,用一块湿洗碗布擦去女儿脸上的口红。女孩一边挣扎一边哭喊。西蒙用砂纸打磨着锯下来的梯子,想把截面打磨平。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直到爸爸告诉他不用这么用力。
萨拉特重拾早上的实验。黏稠的蜂蜜已经凝固在节疤里了。她捅捅它,琥珀色液体稠密的质感深深吸引着她。她着迷的是,这东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顺应了容器的形状。她用小拇指戳破了风干的外壳,蘸了一小口来尝。她本以为蜂蜜会变成木头的味道,但它依然保持了本味。
本杰明坐在一张核桃木椅子上,椅背上的波纹装饰已经磨损剥落。他望着眼前棕黄而苍凉的河流,等着自己的保护人。
“你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吗?”马丁娜又再次确认,“都想好没?”
“他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呗。”
“证件都备齐了吗?”
“都备齐了。”
马丁娜摇摇头,望向船来的方向:“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许可证,他们很可能会故技重演,把我们遣送回来。他们就爱这么干,对‘密亚佐’线以南的人根本不屑一顾。就跟我们不是人似的,连动物都不是,简直把我们当成异形了。他们会把你遣送回来的,我敢肯定。”
本杰明耸了耸肩:“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去?”
“想啊,你知道我想。”
擦掉达娜脸上的口红之后,马丁娜又给她编起了辫子。孩子柔顺的长发缕缕垂下,色泽乌黑,不像萨拉特的头发,虽然颜色差不多,却是一团乱麻,毛糙不堪。
“姑娘们,你们知道北方最棒的是什么吗?”马丁娜问。
“是什么?”萨拉特应道。
“嗯,你们知道我们这儿晚上有时候会非常闷热,早上起来床单湿透。”
“我最烦这个了。”达娜说。
“嗯,要是你向北走到一定的地方,天气就再也不会这么热了。而且再往北,到了冬天,连雨都不会下了——天上会下起很小很小的冰疙瘩,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把路全都盖住。冷天,河也冻成坚硬的石块,人可以在上面走。”
“这真傻。”达娜说。她觉得这不过是父母精心编造的又一个童话,什么冻硬的河啦,天上下冰啦,跟她爸爸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没什么两样。他曾说过,从前,密西西比河岸并不像今天这样了无生气,那时它还只是一条河,河里游弋着大群大群长着胡须的鱼;而西边那片沙漠之下埋葬着古老时代的蜥蜴,它们的遗骸曾为整个世界提供能源。对这些玩意儿,达娜一概不信。
但萨拉特相信,每个字都深信不疑。
“是真的,”马丁娜说,“那里夏天凉快,冬天冷。他们管那叫温带气候。那儿也安全,小孩能在外面玩到大晚上,你们一到那儿就能交到朋友。”
西蒙无声地摇摇头。他心里清楚,妈妈虽然在对双胞胎说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她跟别人说话时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绝不感情用事、拐弯抹角,但在唯一的儿子面前,她始终担心自己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总会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通过看似无意实则显而易见的暗示来传达自己的意思。西蒙烦透了这个,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学学爸爸有话直说。
到了中午,说好来接本杰明的人还是没影儿。马丁娜立刻确信他们忘掉了她丈夫,不然也有可能是本杰明那个熟人在那艘老旧的化石燃料船上让人逮了个正着。诚然,在邻近红色反抗地区的几个州——路易斯安那、阿肯色、田纳西和北卡罗来纳连成一个茧,把红区围在中间——人们对南方自由邦的诉求抱有深切的同情。然而,尽管这几个州的居民只有凭证才能北上迁往蓝色国度真正的腹地,但它们仍是合众国的成员,因此在这些地区,使用化石燃料依然是非法的。
她有时会想,如果索性就让这几个州脱离合众国,让它们按地域、信仰、种族或意识形态去建立自己的小国家,说不定大家都会好过得多。众所周知,裂痕早已存在:西北诸州一直扬言要宣布独立,建立骄傲的和平主义国度卡斯卡迪亚;而在卡斯卡迪亚以南,加利福尼亚、内华达、亚利桑那和得克萨斯西部的大片地区早已处于墨西哥的非正式管辖之下:情势与几百年前相比,正好掉了个个儿。中西部地区迎来了上百万名沿海难民,他们为了躲避上涨的海水和猛烈的风暴而迁居腹地。对这些人,土生土长的本土主义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而在这里,在南方,则有一整片地区宁可再次掀起战争、脱离合众国,也不愿停用那种非法燃料,尽管它已经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太多的不幸。
马丁娜有时觉得,所谓合众国其实从不存在,那不过是很久以前,某些事不关己的党派或投机者在地图上凭空画下的一道界线,它把许多各不相同的小国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国家。她想知道,就算哥伦布政府放手不管,停止虚掷金钱,不再白流鲜血,放弃统一这块分裂的大陆,事情又能坏到什么地步呢?不如就让南方人去用他们那落伍背时的燃料吧,她想,就让他们去把这贫瘠的土地榨干吧。
马丁娜望着河面,等候来船。她看见萨拉特正在水边查看那张废旧的捕虾网。那是几个月前从河里冲上来的,孩子们用这张网捞起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一个铁十字架,理发师椅上的颈枕,一张塑封画,画的是某个封禁已久的麻风病村,还有一个小小的牌匾,上书“食堂内禁止渎神”。
萨拉特正瞧着一本捕捞上来的湿透的书,翻动着滴水的书页。书名是《地球的变迁》。封面上,一座巨大的蓝色冰山浮在水面。她小心翼翼地把粘连的书页分开,一页页翻着。书里全是世界各地的地图,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现在的地图看上去跟过去的差不多,只不过陆地边缘都被裁去了一些——大批的岛屿消失不见,海岸线向内陆推移。
过去的美国在地图上显得更大些。
萨拉特看见哥哥西蒙的影子从自己身后冒了出来。“什么玩意儿?”他说,伸手就要抢书。
“不关你的事,”萨拉特说,“是我先找到的。”她把书抽了回来,猛地站起身,随时准备为它而战。
“切,”西蒙说,“我才没兴趣呢,不就是一本破书吗?”但她看见他还在向翻开的书页上张望。
“你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他问。
“是地图,”萨拉特说,“我知道地图是什么。”
西蒙指指书上一角、大陆最南端的位置,那里有几缕狭长的陆地,几乎被蓝色海水吞噬。
“笨蛋,”他说,“那是我们住的地方。”
萨拉特看看西蒙指的位置。地图看上去相当抽象,丝毫看不出家的模样。
“瞧见这些海水了吗?”西蒙说,“以前那儿全是陆地,但现在都没了。”他又指指身后的房子,“有一天这里也会全是水。我们得搬走,不然会被淹死。”
萨拉特看见哥哥脸上隐约闪过一丝窃笑,立刻知道他是想吓唬自己。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老爱耍这种把戏,故意说些话,只为吓她一跳或惹她干傻事。他大她三岁,还是个男孩——完全是另一个物种。不过,她仍能从哥哥身上嗅到一丝不安,吓唬她并不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残酷伎俩,而是在借此向自己证明着什么。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孩都这样,把刻薄当作一种自我保护。
不过,她反正知道他在撒谎。水才不会淹到他们家呢。水也许会吞没路易斯安那的其他地方,吞没整个世界,但她家一定会安然无恙。她家将始终矗立在干燥的陆地上,因为它向来如此。
临近晌午时,本杰明的熟人奥尔德·史密斯终于出现。晚了足足四个小时。他那艘胶合板小渔船劈开水面,微微起伏,外置的马达咯咯作响,吐出浓烟。这是一艘老式小艇,但仍然比摩托艇跑得快,后者那种没用的太阳能马达根本驾驭不了风浪。
拥有一件烧非法燃料的交通工具是相当具有说服力的,不仅说明此人家财万贯,还能彰显其人脉、地位。“早啊。”史密斯边说边把绳圈往码头的桩子上套,把船停到切斯特纳特的领地上。他跟本杰明一样,是个高个子,不过他总是得意扬扬地展示自己宽阔的双肩,炫耀那一头因终日暴晒而发黄的棕发。战前,他父亲曾是化石燃料汽车经销商,在新奥尔良和巴吞鲁日开了十几家店。虽然生意早已败落,但他家的财富尚未耗尽,还能供史密斯在河对岸过上舒适的日子。这里的住户已所剩无几,散布在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南部的泽国之中,不过,凡是留下的人,都知道史密斯是个人脉通达的掮客。他不但在亚特兰大认识南方自由邦政府的人,还结交了掌管密西西比和阿肯色航线的走私贩;在合众国散乱的南方领土上,他认识形形色色的联邦官员,甚至还自称认识联邦首都哥伦布那些参议员、众议员的左膀右臂。
“早啊,”马丁娜回应道,“上来坐坐,我们有三明治,咖啡也有。”
“多谢好意,不过我们已经晚了。来吧,本。那帮蓝党可不等人。”
本杰明吻别了妻子和孩子们,又回到屋里去吻了陶瓷圣母像的脚。随后,他小心翼翼地踏入河中,生怕滑腻腻的泥浆弄脏他那条好裤子。他拎着一只旧皮箱,还有那半截梯子。他的妻子站在平地边缘看着他,叮嘱道:“先把船停在南边,再走到城里去,别让政府的人看见这条船。”
史密斯哈哈大笑,发动了引擎。“你就放心吧。”他说,“下礼拜这时候,你们已经在去芝加哥的路上了。”
“反正好好的吧,”马丁娜说,“我是说,当心点。”
两个男人把小艇推下水,掉转船头,对准巴吞鲁日方向。小艇隆隆地驶入河心,在棕黄色的大河里渐行渐远,船后,两道水痕荡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