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折 葛逻禄人 造心仪

邸店里静悄悄的,只剩下鸣虫倔强的叫声。

嘲风坐在窗边,拨了拨窗牖上攀附而来的葫芦藤,这种来自后世的寻常植物在此地却是十分罕见。邸丞奉命专门从龙望殿的后头移植了数株过来,沿着篱笆种了一溜葫芦藤,青藤翠叶间,时而垂着几个油绿发亮的小葫芦,两个圆球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他想起移植的前几天,这些小葫芦耷拉着,垂头丧气的,一阵细雨过后,终于重新充满活力,给邸店增添了勃勃生机,也让看腻了松蕨的嘲风十分欣喜。若是一直在此住下去,再少些喧闹,倒也是仙家一派。

“哥哥对那个阿崔可是着迷得很。”猫瓦对阿涂蜜施念叨着,“也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你是知道的。阿涂蜜施暗忖,心里一乐。要不为什么人们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呢。“其实很简单嘛,阿崔是美娇娘,身材又好,性格琢磨不定,神秘得很,这才让我们嘲郎充满了好奇和干劲儿。”她粲然一笑。

嘲风倒也配合,装作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吭声。

男人就是这样,不容易得到的、有距离感的才是最好的。阿涂蜜施混迹舞场与风月场,对世俗之情事把握精准。想到这儿,她暗暗啐自己一口,阿涂蜜施啊阿涂蜜施,也是你自己贱兮兮的,若在四无量酒楼,想见自己这种头红,上到军尉侍郎,下到凡夫俗子,那都得捧出真金白银,时不时还要争个最高价者,才能与之同席。都怨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飙,非要跟着唐人玩儿打仗,自己便跌价至此。所幸,这个朝请郎还不是个腌臜货色。

阿涂蜜施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挠挠猫瓦,又鬼扯起来:“我们小年兽瓦片儿,再有些时日,亵衣就装不下了,挤得慌是不是?”不出所料,见她说得粗鄙,猫瓦又被激得哇哇叫,活像只被毛球逗得气急败坏的小猫。这让嘲风佩服得紧,心想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这神秘兮兮的猫瓦落到了胡姬的手中,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阿崔的本事,郎呀,你可能还不知晓,”一会儿回神,阿涂蜜施突然正经起来,“我曾听过这么一个事儿……”

每到时节大祭:祭天,祭地,祭鬼神,三姓村都要宰不少龙送到香囊城。小点的龙儿还好办,巨龙可是非常麻烦,万一失手,狂怒的巨龙挣扎起来,那可是横冲直撞、摧枯拉朽,多年前出了一事便是有一只被砍了半边脖子的黄河龙疼得暴起,接连挑了四五个屋子,所幸大将军在附近操练,举起长枪,以洪荒之势,硬生生正中龙心,那巨龙瞬间毙命,这才救了许多人。可后来宰龙却出奇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慢慢忘记了曾经的凶险。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儿?

在屠宰之前,崔特进令人运来一个小木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一个没有底的木箱,贴满了看不懂的神符,底部开了龙颈形状的孔洞。趁巨龙站立酣睡之时,将小木屋盖住龙头与前段脖子,箱内挂着几个烧着木炭的铜炉,底部再挂上厚帘封闭孔洞,片刻后,那巨龙便中了无色无味的碳毒,面带绯红而逝。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几乎断绝了巨龙受伤闹事的后患。

“可三姓村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阿崔的主意,她在住所里一度养了好几窝遭人弃养的、残疾的鹦鹉龙,它们的吃喝拉撒,都记录在册,其细心程度令人咋舌。”阿涂蜜施吐了吐红润小舌,“比我们村专门养鹦鹉龙的那几户人家还要仔细,只可惜未能去请教,所以呀,这阿崔根本就不是癫。”

没错,这根本就不是癫,何曾见过癫人能懂得营造斗拱、精通龙儿脾性的?嘲风满面的不可置信,思索着:“你们胡人中,可曾见过这类癫人?”

“前所未闻。”阿涂蜜施摇摇头,眯起美眸,喃喃低语。心想这倒不是多稀奇,只是如若不是贵为千金,只怕早就被丢弃街头生死未卜了。“我只是觉得奇怪,她在摆弄那些木头、龙儿的时候,明明就与寻常人无异,只是见了生人才如此,所以她家只能拿这些物什哄着她,只求不出事。”

“那日在大道上见了那千金,突然就旋转起来,还想拽住哥的龙儿。”猫瓦绘声绘色地说着那天的见闻。

嘲风心思飞转,苦苦思索着应对之法。他仔细回忆起与阿崔仅有的两次相逢,在危急关头,他只觉得眼前女子临危不乱,还舍身为人,令他感动不已。而前日一见,却有点癫。难道是环境使然?在那狭小之处,或是危境之间反而能保持本色?后者似乎哪里不妥,嘲风自顾自摇了摇头,第二次相会,市井也混乱得很,她就疯狂旋转起来。

“说起这种快速的旋转,我们自小就被师父逼着练,最初能转个十余圈,练多了之后,数十上百圈都不难。”阿涂蜜施对小时练功的辛苦仍心有余悸,“但旋转之间,晕乎乎的,有时候会有一种被阿妈或是阿姐抱着的感觉,也很安心。”

这句话嘲风听了进去,抱着的感觉……

难道是这个原因!嘲风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主意。虽然把握不大,但试试看总是比没有强些。

嘲风抽出纸张,用毛笔勾勒半天,也画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看着都好笑。索性在次日一早径直去了军器监,请出监丞,解释半天,好话说尽,后者捣鼓了两三日,做出来一个人见人皱眉的怪东西。这东西就像一个没有盖子的大衣橱平躺在地,其五面都铺着厚厚的软毛垫子。

可怜这邸丞奉嘲风之命给特进府送去,才送到崔特进的官邸就被家仆打了出来。“光天化日送棺材,你这是找死!”嘲风暗道一声不好,亲自来到特进官邸求见。

“特进,谭朝请已到了门口,正要求见。”侍从急急忙忙地跑进后厅禀告。

“带着那个不祥之物?”崔代孟停止转动手中的玛瑙玉球,双目炯炯地望着侍从。

“正是,黄澄澄的木板中间是厚实的毛垫。”这侍从当了十余年的差,观察事物也仔细。

“你去传我的话,关闭大门小门,今日任何客都不见!”崔代孟斩钉截铁地下令。随着年事增长,他越加虔信修心炼丹之道,想起这棺材样的物品,不禁浓眉紧锁。

“是!”侍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禀报。

“朝请郎不肯离去,说这木橱是给阿崔治疗癫病的妙物。”

“他是这么说的?”崔代孟拉长声调问道。

“原话如此。”侍从回答得利落。

崔代孟沉吟片刻,果断说道:“打开右边的侧门迎进来!”

“崔特进!天大的误会!”嘲风刚跨过右侧门槛,看见崔代孟便急着抱歉,接着满面春风,大步迈进内堂。

“朝请,那个古怪之物,看起来不祥得很,如何是疗病之妙物?”崔代孟将信将疑,关切地问道。他对女儿之事心焦已久,苦于无解,听到这后世之人有妙计,不禁有了新的希望。

“特进,请听我仔细道来,请问,心一字,如何写得?”不等崔代孟回答,嘲风便接着往下说去,“在金文之中,心字可不是如今的写法,而是如此这般,被左右对称的躯体所包裹,中间一点方为心。”

崔代孟点了点头,一时不解。

嘲风莞尔一笑:“《灵枢》天年篇有曰,血气已和,营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而后世宋人王安道又曰,凡病之起,多由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义。请问特进,阿崔是否幼时无母亲照顾?”

“正是。”崔代孟见嘲风谈吐高深,已信了几分。

“百病自郁而发,自心而发,阿崔的癫,并非药汤能治,想必特进试了多年也未有见效。”

“正是如此。”崔代孟连连点头,忙问,“这后世可有妙法?”

“确实。”嘲风认真地看着崔代孟,仿佛自己带来的物件、说的病症,是后世再寻常不过之事,而不是自己的奇思妙想,“这个器物,叫心仪,只要阿崔什么时候觉得烦躁,或癫病要犯,只消躺在其中便可。”

“是抑制之物?其中可有机关?”崔代孟招招手,叫人又将那大橱子抬了进来,在一旁仔细端详、琢磨着。

“并无,只是软绵绵地将人环抱起来,就好似金文的心字一样。”嘲风解释道。

“难道就没有根除之法吗?”崔代孟忧郁地问道。

“需要时日。”嘲风严肃地说道,“阿崔之大郁,结而不解,积压日久,此非一日之寒,解之亦然。”

崔代孟点头称是,觉得在理,心中更添几分对阿崔的歉疚。

“特进。”嘲风轻轻地叫了一声,崔代孟回过神来正要聆听,嘲风自知已经无法再编下去了,索性起身拱手道,“特进,试一试也无妨,倘若有效,也不枉属下的心意,此番先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