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折 苍生为念 悬赏
香囊城内从来都不乏新鲜事。
安北镇的瑜伽士无疑是近几日居民口中最热门的话题。这些瑜伽士在街口和东西市表演通天绳、飞行术、催眠,每次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向好奇心爆棚的猫瓦却不得不忍了下来,不去凑这个热闹。
只因她当时推落悬崖之人——弥峰,竟是武侯铺最精锐力量的头领,百帐守捉城的守捉使。百帐守捉城有着数百年的尚武传统与荣誉,曾经在唐汉之战时,千里回师,血战到底,几近殆尽,成功救出城毁粮绝的军民。为嘉奖这种精神,当时的特进将该部保留原名,改为武侯铺的机动力量。而弥峰便是老守捉使的后人,武力冠绝武侯铺,人称弥百战。
可就是这个武力超绝的弥百战,这天一早却浑身是血地被一辆龙车拉到城门外。盘查的武侯们惊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奔至跟前,轻轻扶着少头领寻医问药去了。
弥百战乃武侯世家出身,从小接受的是正宗武道训练,练就一身精猛的硬底子。这身伤痛对他而言,不过两日工夫便能下地慢行。他差画师描绘了猫瓦和吐蕃人头领的样貌,四处张贴寻人,次日又追加悬赏,有前来检举的,不论是否属实,赏两百钱;依检举后拿到案犯者,赏一贯钱加驮龙一匹。
“这事都怨你!怨你!”猫瓦俏脸上爆发一股怨气,“若不是非要我跟着那喜怒无常的大将军,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猫瓦把缉拿自己的画像用力拍在嘲风的面前。
“可昨晚得来的信息,太宝贵了。”嘲风轻轻抚摸着趴在桌上的泼皮,喃喃自语,显得非常亢奋。猫瓦四更潜回时,嘲风一刻也没有耽误,把她按在椅上,让她将所探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猫瓦说的第一宗,坐实了大将军的监守自盗,他扯着回收再造的幌子,搜罗旧兵器和铠甲,暗地里卖与制甲落后的落羽城,牟取暴利,换来金砂、金器、仙丹,又用这些收买朝臣和门阀。“这无本生意,了不起,算盘打得真是噼啪响!”嘲风叹道。
这接下来的第二宗,则大出嘲风的意料。
猫瓦模仿大将军的语气,低垂眼帘,评议道:“如今我唐城,内是奢靡之风日盛,贵族门阀结党与特进抗衡;外是封闭孤立,不谋落羽城与骨笃城,南方汉人虎视眈眈,暗地里还有吐蕃和突厥势力蠢蠢欲动。”
“大将军有脸说这话?”嘲风一听,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他说得大义凛然,陆当即就问,该如何改变?”猫瓦接着道,“他答,灭吐蕃平突厥,北上收骨笃,东进取落羽,以三城之力,与南汉以战谋和,划地为界,再休养生息。等时机来临,我精锐之师剿灭汉人城池,复我大唐疆域,告我李氏诸皇之英灵,这才是大唐之复兴,太平之盛世。”
“好野心,好野心,”嘲风轻轻击掌,“能说出这话,他倒也算得上是乱世枭雄了。”嘲风承认,自己先前小看了这个军头,现在看来,他拼了命想取得权贵支持,满足他们永无止境的索取,也只是权宜之计,等他登上特进之位,他们便再无作用,这个城市、这些兵马,将完全为李俊龙所用,去实现他心目中的大唐。
猫瓦说的最后一宗,极为可怕。李俊龙为取获落星石,竟然安排手下校尉和大队轻骑兵亲卫,夤夜出发,赶往兰州湖北岸。嘲风听后,不禁浓眉紧蹙,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担忧,暗忖:擅自出兵是大忌,作为军头,李俊龙明知这个举动的风险还偏偏行之,这说明他已经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后手准备。
而百帐守捉使夤夜单枪匹马闯重骑大营,又与吐蕃人生死一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特进的耳目,还是达奚的人马?又或是突厥、汉人的细作?他又打听到了什么?硕大的香囊城,表面平静,私底下却暗流涌动,仿佛随时都要炸开锅来。
“良禽择木而栖,我的良木怎么总是这么风雨飘摇呢?”嘲风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在这香囊城毫无根基,已是凶险万分。既然猫瓦误打误撞结识了守捉使,怎么说也是值得巴结的对象。
“妹,你这画蹊跷得很!有个破绽。”嘲风沉思良久,又凝视着画像,冒出这么一句来。
猫瓦心里一颤,想着自己是不是漏了哪些细微关键之处?她心里一凝,端坐下来,等着嘲风分析。
“画胖了,”嘲风轻轻地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絮叨着,“人家是嫌你太瘦呢,你这只瘦猫。”
哇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猫瓦回过神来,一脸气急败坏,伸手就去拧他的耳朵。
嘲风歪着头弯腰闪躲,但论机敏,他哪里是猫瓦的对手,眼看耳朵就要不保,才一脸正色道:“别闹了,这弥峰,我猜他并不是想要拿你,而是担心你,或想谢谢你。”
“谢我?”猫瓦想起推他下崖时的险象环生,仍心有余悸,暗忖:若是那岩台松垮,他的下场就只有个死字,虽然幸存,不恨她便好,谢她又从何说起?
嘲风瞧着猫瓦费解和不安的神色,心里好笑。
他这话不是瞎猜,就在告示贴出不久后,他便差人找了仆骨盯紧邸丞,又差阿拔乔装后去报了官,只道是在城外河谷见到与画像所绘一模一样的女子,便赶来报告。不出嘲风所料,弥峰急忙忙地招他进去,详细问询,语气中透着焦急和关切。人物细节自然难不倒阿拔,他也乐得编个故事拿这两百钱。
“那少年,念的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没想着你推他下山做肉垫。”嘲风解释道。
“当日在树梢,我除了落地也无路可逃。”猫瓦小声地辩解着。
“救人就救人,多好的事儿,别说得好像你就从来不做好事儿似的。”
“你!”猫瓦活像一只被揪住尾巴的猫儿,气鼓鼓地涨红了脸,扭着腰板儿闹别扭,心里却放松了几分,微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舒解开了。
可嘲风偏偏不放过猫瓦:“在人家的地头,躲不长久,我陪你走一趟,备上薄礼,去向人家致歉吧。”
猫瓦一听,睁大眼睛,双手握拳,一句“这怎么使得”从丹田直接蹿到嘴边,正要开口,转念细想,又觉不对,嘲风做事有时看着冲动,却往往是当时不二的选择,自己莫又着了他的道。猫瓦不愿教他看扁,再说她又怕过谁?思索片刻,道:“只要你不怕把你妹栽在那武侯手里,去就去。”
夕阳西下,残霞半消。
嘲风让猫瓦乔装一番,戴上薄罗栗色面纱后,褪去了几分野气,面纱外的半张面容,肤色白皙而微红,整个人显得安静恬淡、柔婉可人,就像一枚江淮梅雨季节产的梅子,多层次的滋味中自有一种单纯。本是要遮人耳目,可不能显得更加出众,嘲风又找来一件臃肿不堪的袍子,遮掩住猫瓦的身形,保证走在大路上连熟人都认不出来。
牵上翻羽,兄妹二人一路朝着武侯铺走去,刚走到西市口便人潮汹涌,百来号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是安北镇的瑜伽士正在卖艺。猫瓦按捺不住好奇,嘲风似是读出了她的心声,难得这么热闹,看看又何妨,两人便挤了进去。
这西市口场地上,有一老一少正在变一个新的戏法,旁人道,这戏法叫偷云彩。这云彩只应天上有,又如何偷得下来?这就足以引起众人的好奇心。那老人其实并不老,而是一个微胖又不失精壮的大汉,皮肤黝黑,面相奇异,充满了异族风情。大汉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需留神细听才能明白,所以当戏法开始之时,四周很快安静了下来。
只见大汉从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取出一捆长绳,大力向空中一抛,说来也怪,那绳竟直直地竖立在空中,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大汉不动声色,不断将绳往上送,这绳子似乎有无限长,缓缓地上升,直到看不见绳梢。
此时大汉唤出一小童,在其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小童面无表情、无所畏惧地攀上绳索,沿绳而上,直到消失在暮色之中。不大一会儿,一朵朵小小的、软软的白云轻飘飘地落下。大汉伸手接住,捧给众人看,有小孩儿忍不住好奇,偷偷舔了一口:“是甜的!”
就在此时,绳子突然从天际坠下,瘫成一团落在大汉脚下,大汉一脸错愕,大惊失色:“不好!谁割断了绳子!”话音未落,小童的手、脚、身子一段段地从空中接连坠下。大汉左奔右冲,哭丧着脸想接住这些残肢。围观的人群见状,爆出一阵惊叫,胆小的妇孺差点就晕了过去。
大汉哭丧着脸,请众人赏几个钱,供他安葬坠亡的小童。人们这时候还有啥话好说,纷纷慷慨解囊,一把把铜钱丢在他脚下的铜锣中。大汉向四面八方的人们磕了响头,将小童的手脚一一装入放绳的笼子,盖上盖,悲痛地喊着:“孩儿啊,善心的人们给了你好多赏钱,快快复生来谢赏呀!”
话音刚落,笼盖突然顶开,小童真的从笼中站立!众人中的胆小者先前几近晕厥,旋即又惊又喜,小童平安而归,真是大幸之事,堪称神迹,耳边欢呼声不绝,戏法完美收场。
猫瓦看得一脸错愕,嘲风只道她是弄不清其中法门,便对她轻声解释道:
“这林地上空,参天松柏之间其实早已架了一个横桥,横桥上垂下一根细线。细线是深色的,隐藏在暮色中,大汉捏着细线,在众人不觉之时将绳子钩在软线上。这时,藏在横桥上的帮手将软线往上拉,众人看到的却是大汉手中绳子向上送的假象。当绳子送到横桥时,帮手将其系紧,一对长相一样的双胞胎此时加入表演,先让一个小童攀上绳索,最后爬过横桥藏于林中,丢下预先准备的云糖,并割断绳子,抛下假头假肢。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大汉哭天抢地求得同情与赏钱,一直躲在笼下隔板内的小童听到谢赏后,便推开隔板,站立起来。”
嘲风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尽,只因这通天绳是十三行红头阿三最爱演的把戏,多看几次自然便探得其中奥秘。嘲风对自己的解释扬扬自得,可再看猫瓦的表情,仍然难看得紧,她朱唇轻颤,半天说了一句:“那小孩儿,你不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