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翼 路迪

咖啡时间到了,议事厅的门打开,路迪第一个走出来。他大踏步走到墙边,接了一杯冰水,大口灌了下去。

议事厅真是太小了,他想,又挤又憋闷,当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建的,自然采光和换气都一塌糊涂,座椅也僵得跟死人一样,坐上一早晨,不发疯才怪。这房子少说也用了三十五年了吧,这么老的房子还不重建,真是无法理解。说什么纪念意义,根本就是一成不变的官僚主义。想纪念还不容易,留着展览就行了,何苦一直要用呢。根本是个托词,他们就是拒绝改变。看看这周围,什么都是用了好多年的,老房子、老式饮水机、老掉牙的播放设备,到处都漂浮着老气味。

他觉得这一招倒是挺管用,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昏厅里,本来就脑袋发闷,再用这些气味来感染,不跟着老人们的思路才怪呢。这帮大叔大婶们,办事永远是一个样,犹犹豫豫,婆婆妈妈。都到这种节骨眼了,天时地利都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这样子保守、拒绝改变,根本哪里也去不了。还想什么探索宇宙的深度,简直连门都没有。我刚才怎么没有更直率一点儿呢,态度还是太温和了,早就应该硬朗些。

一杯冰水下肚,一股清爽的沁凉沿着周身游走,路迪站直了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耳朵尖的热度退去了些。

议员们陆陆续续从厅里走出来,结伴来到长桌旁,取用餐点和咖啡,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谈话。对议员来说,咖啡时间往往比议事时间还重要,这是真正交流的时间,所有的组合、所有的相互支持都是在这样的时间开始萌芽的试探。理查森议员和查克拉议员经过路迪身旁,没有朝他看,低声交谈着朝休息厅的另一端走去。暗金色的地面纹理像一条地毯,静静铺陈到休息厅暗色大门之内,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看不清举动。

看着他们的背影,路迪低头寻思,刚才在议事厅里,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傲慢了呢。当时理查森议员对他说话,他却把头扭到一边,假装去听苏珊议员,是不是太明显了呢。不知道理查森议员有没有注意到,会不会很介意。其实他当时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并非真想挑衅,但现在回想起来,不敬的成分还是很明显。他不喜欢理查森议员的话,他是最顽固的河派,从情感到理智都不相信人能胜天。路迪的热情和激进曾受到他嗤之以鼻,这让路迪颇为耿耿于怀。

一会儿弥补一下吧,他想,毕竟是前辈,公开场合这样不敬并不恰当。他倒不是怕理查森议员记恨,而是不喜欢自己的不沉着。一个人的记恨永远只是一个人,但自己的不沉着却会得罪很多人。微笑作战是种境界,他跟自己重复这句话。

路迪又喝了一杯水,身体觉得舒畅了许多,躁动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

这时候,弗朗兹议员走到他身旁,点头朝他微微笑笑。弗朗兹议员是个秃头胖子,四十几岁,天生一副老好人的面相,但路迪知道他很尖锐。他一直没有表明他的立场,在整个辩论中一直属于双方都要争取的中间派人士。路迪有一丝微微的紧张。

“刚才的讨论觉得怎么样?”弗朗兹笑着问他。

“这个嘛……”路迪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僵持,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取决于怎么说了。往好处说,就是双方都很明白对方的观点,基本不存在误解。但往坏处说呢,就是其实大家早就互相明白了,一直很明白。”

弗朗兹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问他:“你来议事院多长时间了?”

“两年半了。”

弗朗兹点点头说:“刚才我听你的新议案了,很有意思。”

路迪的心跳加快了,但语声尽量保持着平稳:“谢谢。承蒙指教。”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还有几个小问题。”弗朗兹问。

“当然,没问题。”路迪说,“非常荣幸。”

弗朗兹迅速收敛了颜色,单刀直入地问:“你刚才说,按你的方案可以方便升降,是这样吧?”

“是。山地居住的一个很大不便就是上下交通。”

“你提出的方案是磁性隧道车?”

“不是隧道车,只是磁性滑车。”

“这和之前的方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用建隧道。这是最大的不一样。就像房屋可以试图各自独立一样,滑车也可以不依赖隧道,独立行驶。这在路线控制上方便很多,也省却很多建造成本。”

“但是,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方案要求地面磁场,是不是?这难道不需要建造成本吗?”

“是需要,但这点恰好可以满足。我考察过,火星的山岩磁场相当强,如果采掘后以电路加以规范化,可以提供很好的交通地面材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磁场尚不明确,可能和当初的形成机制有关,而我之所以赞成山谷方案,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可以利用当地原材料,大大节省开支。”

“可是这和电梯相比又如何呢?谁都知道,直上直下是最省力的交通。”

“但那先得打穿山体。要打直上直下几百米,而且不只打一条,要打很多条电梯井才行。”

路迪说着微微笑了笑,欠了欠身,带弗朗兹来到一个登陆终端前,进入自己的操作目录,调出几张线条画。画面是手绘的,从各个角度绘制出高大山岩,斜斜的山壁上,从上至下排列着一长串洞口,每个洞口都按照现在的房屋样式安装了墙面门窗,看上去就像是将城市直立起来嵌进山里。在洞口与洞口之间,房屋与房屋之间,一条条镶轨道的公路纵横阡陌,从山脚延伸至山脊,一辆辆假想的半球型车厢在小路上悬停或滑动,如同贴在山壁上的一粒粒扣子。

这是山派方案的改良和细化。山派方案简单而直接:在赤道附近选一个大的陨石坑,启用废弃多年的战前洞屋,坑底成湖,岩壁居住,水笼在山谷,爬坡而降雨,植被繁衍,生态圈形成。路迪的草案将整个场景绘制得更加丰富,画面十分动人,尤其是每座房子的四周都画上了高矮不均的树木,小车厢沿着磁场控制在树底随意穿梭,更给场景平添了几许动人的勃勃生气。

路迪说着,注意观察弗朗兹。弗朗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路迪觉得这就是好信号。弗朗兹是少数几个让路迪佩服的人,他的时政文章发表得很多,虽然年轻,但说话已经相当有分量。在议事院,路迪只是普通的议事代表,说话机会很少,工作也一直琐碎,但他早就对上上下下的一百六十多位议员了解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赢得一个像弗朗兹这样的人物的支持,将会对整个方案的推动有多么大的帮助。

弗朗兹没有说话,低头将屏幕上的计划书向下翻了两页。

路迪看着他,各种情绪在心中旋转。他非常清楚,方案进行到这个阶段,相互比较的就不再是哲学思想和理念,而是一些实际问题,比如电力如何配给,供货如何运输,社区规划是否可行,以及必不可少的每一步的预算。技术层面的问题与资源效率比任何价值原则都更有说服力,当每一方都试图论述自己的方案是为了最多人的最大利益,只有计算能够说话。路迪非常明白,他需要抓住机会,如果他的技术能给某一方案提供帮助,就等于这种方案给他自己提供了帮助。

他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弗朗兹,心里暗自翻涌。他会赞成吗,会不会带着信任他的人站到自己这一边呢。

这是一个合纵连横的过程,谁取得同盟,谁就取得胜势。议事院中,强烈的保守派和强烈的激进派都属于少数,有相当大一批仍介于中间,前后犹豫。仅从目前的人数看,支持留城的保守派占据优势,但中间人士有不少似乎更倾向于激进的迁移。激进派赌的就是他们的态度。路迪在山派只是小兵,然而他从头到脚都是激进的。他看着弗朗兹,弗朗兹看着屏幕。弗朗兹看得越久,路迪就越对前景产生信心。

等待很忐忑,但不是无限漫长。

弗朗兹浏览了路迪的整个计划书之后,缓慢地抬起头,问:“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模拟实验?”

“现在吗?”路迪有点儿讶异,但心中狂喜,“当然可以。随时都行。”

傍晚,路迪回到家,径直来到爷爷的书房。

汉斯一个人站在窗前,低头察看一本厚重的资料。在他身后,密集的书架探出一列,硬皮镶金边的厚书整齐地码放着,像一面顶天立地的碑。路迪没敢发出太大声音,他知道爷爷读书的时候最不喜欢被人打扰。而且他从小就知道,那些书本身就意味着肃静,它们是这房子真正的守护人。它们是话语,是高渺的理想,是准则,是爷爷对人的判断。火星的纸最昂贵,只有极少的书能被印刷,也只有极少的人能保有这么多凝结的文字。路迪知道自己可以骄傲,但必须尊重它们。

汉斯听到路迪进来,转过身,将手中的书放下。

路迪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轻声说:“爷爷,我回来了。”

汉斯点点头,问他:“下午的后半段,你提前离开了吧?”

路迪承认:“对,我带弗朗兹议员去看模拟实验了。”

汉斯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也没有赞许,平静地问:“他怎么说?”

“他很感兴趣,”路迪说,“我的方案他认为可行。除了可以减少隧道建设的成本,还可以更完备地利用能源,磁化道路可以直接利用山壁上布置的太阳能电池板,将来还可以利用高山流水的势能。而且……”

“我知道。你们的方案我了解。”汉斯轻轻地打断他,又加了一句,“你动作很快。”

路迪顿时止住了。他看着爷爷,想从汉斯的表情看出他是否富含深意。但是汉斯的脸色很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路迪沉默了片刻,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显得有一丝尴尬。

前一天晚上,汉斯告诉路迪,这一次还是采用议事院投票。谷神的决策和地球交易都是由议事院投的票,这一次仍然延续这个传统。汉斯说这次只是投工程方案,从意义与可行性方面作出抉择,对未来生活方式暂不作任何规定,但路迪知道,工程方案就将决定以后所有的生活方式。他当时没有质疑,但是从那一刻就开始酝酿相应的最佳决策。汉斯说他动作快,实际上是他思维很快。

“爷爷,”默默面对了好一会儿,路迪觉得这沉默有些不舒服,想要打破这寂静,“恕我直言,您是不是不想迁移?”

汉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知道,如果进行全民公投,很多年轻人会希望迁徙,要一个大的历史机会让自己崭露,而议事院以上了年岁功成名就的人为主,他们自然会倾向于保留现有局面,以有利于自己的地位。让议事院投票就是有利于驻留,不是吗?”

汉斯又没有直面回答,仍然反问他:“这是你自己的抉择理由吗?”

路迪微微窘迫了一下。“是。”他点头承认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

“是,”汉斯轻轻点了点头,“但我想这不影响最后的结局。”

“不影响吗?我觉得会影响。”

“你今天看到了,即便是议事院投票,你们也还是有很大机会获胜。”

路迪又一次观察汉斯的表情,想看出是否有那么一丝讥讽或者感伤,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汉斯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本书,有关注也有观察,只是没有内心情绪的流露。不知为什么,路迪对爷爷有了一丝胆怯,他觉得自己计划的所有步骤爷爷都看得清楚,但爷爷的意愿他却看不清楚。他建议爷爷延长讨论时间,汉斯没有表态,只说知道了,会仔细考虑。

路迪退出房间,一个人伫立在走廊。他不知道爷爷是不是也会焦灼,他能察觉自己的焦灼。即使在心里,他也有点回避自己热衷迁徙的真正理由。他已经计划了很多未来的场面,无论哪一个都有自己站在山岭上指挥建设的场景。他几乎已经无法接受它们不能化为现实。可是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心,他都为这种个人的野心膨胀感到羞愧。小时候他以为自己会一心为公,以为自己会纯粹客观地评论天下事。今天是他第一次坦诚自己,坦诚自己的欲望。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下午的初战告捷,还是因为爷爷话里平静的力量。

他心绪纷杂地站着。走廊的另一端,传出两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那种甜美映衬着他长长的影子,让影子看起来像一柄生锈的铁棒。夕阳西沉,他不知道是谁更不合时宜。他没有心思谈天说地,但还是习惯性地走向洛盈的房间。

门没关,他刚到门口就看到了吉儿。

“路迪哥哥!”吉儿扬起声音欢快地招呼他。

路迪朝吉儿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转头问洛盈:“你今天觉得怎么样?精神好不好?”

他注意到,洛盈的头发梳了上去,发丝有些许凌乱,额头有汗,显然是刚出门回来。

“好。”洛盈很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一直都挺好的。”

“才不是呢!”吉儿推着她的手臂,对路迪笑道,“她现在整天都怪怪的!照我说,她是害了相思病啦!”

吉儿说着,咯咯地笑起来,说的是洛盈,但自己的脸却有点儿红了。

路迪的心动了动。他觉得不是没有可能。这个年龄的女孩,这件事是最有可能的。洛盈近来的状态让路迪有些担心。她有时会一个人抱着膝盖长长久久地坐在窗边,什么事情也不做,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有时她又会突然消失,不提前打招呼,问她去哪里也不说。从她回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他正开始有点担心。他想,要是相思病也还好,至少她的状态就可以理解了。

“你别瞎说,”洛盈轻声对吉儿嗔怪道,“没有这样的事。”

她说得并不十分专心,仿佛连反驳都没什么兴趣。

“还不好意思承认呢!”吉儿眨着眼睛看路迪,“路迪哥哥,你可要好好问问她,我才不信什么事都没有呢。你看她一整天忙忙碌碌的,做这么大的东西,显然是做礼物呢,这不是相思病是什么?”

顺着吉儿的手指,路迪注意到房间窗边凌乱堆积的一堆材料,从硬纸板到金属托架再到各色丝带,有些散置,有些已经拼接,形状和性质仍然看不出来,但能看出拼接的东西体积不小。路迪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

“跟你说了不是礼物。”洛盈轻声否认。

“那不然是什么?”

“只是一个活动的宣传板。”

洛盈的态度引起了路迪的好奇,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遮掩,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什么活动?”

“水星团的一个纪念活动。”

“你们不是被隔离了吗?”

“只是一个月而已。马上就到了。”

“是谁发起的活动?”

洛盈似乎察觉到路迪口气中明显的暗示意味,于是直率地回答:“不是哪个男孩,你们别瞎猜。只是纤妮娅发起的一个讨论会。我做的也真的不是礼物。”

“纤妮娅?是上次去医院看你的那个女孩?”

“是。”

“她是练体操的吧?她发起什么讨论会?”

“是练体操,但她一直喜欢看各种经典论文。”

“什么经典?”

“就是一些……”

“路迪哥哥!”就在这时,吉儿忽然插嘴叫道。

洛盈和路迪将目光转到吉儿身上,她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脸红了一下。

“天不早了,”吉儿想了想说,“我该回家了。”

“好,”路迪满不在意地点点头,“常来玩。”

“路迪哥哥,”吉儿没有立刻站起身,手指向一边,“你能帮我拿一下那个吗?”

路迪转过头,发现是一盆很大的花,他看着很熟悉,却叫不上名字。

“是咱们家院子里的花,”洛盈解释道,“吉儿喜欢,我就送她一盆。”

路迪感到有些头痛,却不好说什么,只得陪吉儿起身,端起来送她下楼出门回家。他很想和洛盈借着这机会好好谈一次,但打断的话就像吹散的烟,想再聚起来就难了。他明白吉儿的意思,但却有点儿气恼。他回想着纤妮娅的样子,仍然觉得记忆十分鲜明。很少有女孩在见面第一次就给他留下如此鲜明的印象。她的眼睛上翘,像一对鸟的翅膀,高傲的样子显得很有风情,身材玲珑有致,有一种毫无修饰的天然。他对她说什么看什么并不感兴趣,但他对她本人很好奇。这些话他平时是绝不会直接问洛盈的,这些天也是第一次有机会提起。路迪跟着吉儿出了门,回头的时候看到洛盈抬头望着窗外天边,若有所思。

“路迪哥哥,我听说你在推广你的磁座位方案是吗?”吉儿甜美地问。

“嗯。”路迪应着,心不在焉。

“太好了,”吉儿开心地笑了,说,“我在想,能不能把将来的上升座椅设计成C形,顶篷上垂下彩色的纱幔。”

“可以吧。”路迪含糊地说着,没有什么兴趣讨论。

“那能不能在座椅护栏下吊一个小平台,种满花呢?”吉儿接着欢快地问。

“随便吧。”

“那能不能在每家窗前加一个停车等候区?”

“那有什么用?”

“方便男孩在女孩窗口等着她嘛。”吉儿歪着头,笑眯眯地说,“也许是没什么用,但光考虑有没有用多没趣,人总要有些创意嘛。”

创意。路迪有点儿无奈地看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觉得他知道火星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了,不是数据库,也不是聚变发动机,而是小机械系统。程序操控,运行便捷,一台小机械就可以进行物品完整的装配。同样的东西,根据输入图纸的不同,可以很容易组装出不同式样。起先是为了孤立的小工作站准备的,后来发展延伸,被加勒满应用到房屋建造,被泰勒用到生产衣服。路迪想,女人们总以为外观换个花样就叫创造了,动不动把什么换个颜色、加个蝴蝶结就号称设计,要么就把座位弄得像鸡蛋壳一样,理念上却一点也不关心,这叫什么设计呢。真亏得有小机械,给她们多少乐趣,随便改改样子,整天都有事干。

女人,他想。总得给女人们找点儿事干,要不然这世界非乱了不可。

晚上八点半,路迪来到唐璜酒吧。这是最近这段时间议员们晚上都喜欢来的地方。他照常在晚饭后散步过来,推开酒吧仿古的小门,先站在门口环视一圈。理查森、沃德、弗朗兹和胡安都在。他在心里点点头,感觉很愉快。他们都在。

唐璜酒吧不大,但很受欢迎。它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比较大的长条酒桌,不像其他多数酒馆,只有三三两两的凳子绕着隔得远远的小圆桌。长酒桌旁围着一圈人说说笑笑,四周环绕着的折线形吧台让其余的人随意走动,站着边喝边聊。酒吧的灯光不算明亮,酒也只有普通的四五种,但是整个墙壁的显示与装潢却有一种充满诱惑的饱满之感,在幽暗中涌动着一种跃跃欲试。

路迪在长桌侧面找了个位置坐下,倒了半杯酒,很快加入众人的谈天说地。他斜着身靠着椅背,将椅子向后仰,一条腿向前抵着桌边。有人大声说着白日里不好说的各种轶闻,他不时跟着大家哈哈大笑。坐在他身边的是个面红秃顶的中年人,说话有点结巴。他看到在长桌另一侧,弗朗兹正在低头和旁边一个男人商量着什么。理查森则站在长桌背后的吧台边上,看着手表,像是在等人。

路迪看到,胡安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他黑而圆的脸微微泛着酒气的油光,一边移动位子一边和经过的人打趣,笑声洪亮爽朗,拍动对方肩膀的手厚实有力。胡安远远看了路迪几眼,路迪从中看到一丝清楚的示意。路迪看到了,却装作没有注意。胡安眼中的凌厉也一闪而过。

“你那次要的绝对是鳕鱼!我记得很清楚。”胡安对经过的一个微醺的男人大声说。

“没有的事!”那个男人大笑着反驳道,“我两年没吃过鳕鱼了。”

“不可能!我明明记着。咱们打赌吗?可以去问露西。她当时在场。”

“赌就赌。赌什么?我自己的事我还不记得吗?”

路迪与身边的秃头男人交谈,可是几乎没有听进去多少。他端着酒杯,环视四周,陷入自己的思绪。两年多来走的每一步和最近的计划一股脑涌上心头,在觥筹交错的喧闹间随着酒精来回摇晃。

路迪来到议事院两年半了。对议事院,他的感觉很复杂。他喜欢议事院,但他在那里经历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曾梦想一步登天,但进入现实才发现,没人听他说话,没人拿他提前毕业、功课全优的成绩当回事,没人因为爷爷的身份高看他一眼,没人打算为了他的优秀修改标准程序,甚至没人真的觉得他优秀。议员们有自己的得意的历史,有自己专注的事情,不会在一个小辈身上花太多的注意力。他第一次被人冷落了。这让他在第一年就有了一种从天堂跌落谷底的巨大的挫败感。

路迪对现实接受得很快。尽管不甘心,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将自己摆回到渺小的位置。他在数据库中一一浏览了每个议员的资料档案,背景经历、学术成果、所有曾经的提案、投票意向、来自民众的反馈和投诉记录,以及他们的政治倾向和政治性格。在他心里,议会的结构就像一幅山脉连绵的三维地图,开始一点点清晰,呼之欲出。他能大致不错地看出酒吧里谈话的格局,推断正在交谈的双方筹措的大体方向。他开始操作所有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必做的事。这些事情他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爷爷。

谁说我没遇到过挫折呢,他默默地想,有谁知道我的挫折。好多人整天愁眉苦脸,就像天塌了似的,其实还不过是那么点事。他们以为考试不过就叫挫折,真是荒唐。生活唯一的挫折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连理想都没有的人也好意思说挫折?

他仰起头,将一杯酒灌下肚,再低头的时候,胡安已经坐到了他的身旁。胡安仍然大笑着,一只胳膊压到他肩膀上,朝他也举起了酒杯,就像和刚刚碰杯的每一个人一样。路迪能感觉胡安沉重的臂膀,但他尽力做出轻松的笑容和他碰了杯。

“你今天来得正好。”胡安低声对路迪说,“刚收到一条消息。”

路迪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仰头大笑了,然后低下头,不动嘴唇地问:“什么消息?”

胡安侧头,仍然笑着说:“地球那边已经确定要在月球上建新的防御基地了。”

“哦?难道他们有所察觉?”

“肯定是。”

“那您的意思是?”

“尽快行动,不能拖了。等他们建好就晚了。”

“明白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再给你消息吧。”

胡安从路迪耳边抬起头来,像是刚刚讲了什么不入流的笑话一般大笑着拍拍路迪的肩膀,路迪也配合地显出窘迫的神情,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胡安很快站起身来,又开始和周围其他人说笑,胖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吧台走去,不由分说站到一个高个子对面,与那人大声攀谈起来。路迪低下头思量起来,仿佛酒醉一般半晌无言。

新的工程组织开始浮出水面,无论是谁都能看得出,整个火星都将面临全新的阶段,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构架都会变,就像一台重组装的机器,每个人都在考虑自己将要获得的新的位置。

路迪不知道未来的火星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但他知道他们正在创造历史。有目标地改造一颗星球,这还是第一次,不仅是火星的第一次,也是人类的第一次。所有事情都变化而动荡,未来充满可能性与不确定。路迪觉得内心澎湃。他知道参与这场变革也许将成为罪人,但未来的人一定因为不能参与而深感遗憾。这样的时期需要强有力的领导核心,谁在这整个过程做出重要贡献,谁就能站在未来政治舞台的中央,就像走过战争年代的爷爷和他的同伴们。路迪清楚,他已经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