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久以前有一位文人，名叫都良香。

贞观十七年（875），他晋升为文章博士，写得一手好诗。他也通晓神仙之道，所以名列《本朝神仙传》。

一日，良香来到琵琶湖竹生岛的辩天堂，在此处作了一首诗。上句为：

三千世界眼前尽

但是不知何故没有写出下句。据说那一夜良香入睡后，辩才天现身在他的梦中，作出了下句：

十二因缘心里空

这则逸闻在宫中被大家口口相传。

“不愧是都良香大人啊，连辩才天都被这首诗打动了。”

“等等，辩才天好歹也是神啊。其实他梦见的不是神，是爱好风流的鬼打着神的名号招摇撞骗吧。”

“怎样都好。不管那是神还是鬼，都是因为良香大人的诗文采斐然。”

如此这般，殿上人为此事议论纷纷。

二

船上，几个人正在悠然地饮酒。

夜色中，安倍晴明、源博雅与蝉丸法师泛舟琵琶湖，悠闲地小酌。式神吞天缓缓地摇着橹。

在接近天空正中央的地方，悬着一轮月亮。距离满月尚有一日，那是一轮圆润的青月。

喝到兴致高涨的时候，博雅便开始吹笛，蝉丸弹奏琵琶。

梅雨结束，连日来天空放晴，晴明与博雅时隔许久去拜访居住于逢坂山的蝉丸法师。

既然已经跋涉至此，二人便决定南下大津，泛舟琵琶湖，一边饮酒一边赏月。

傍晚时分，几人备好佳肴美酒，来到湖上。

小舟划出时，月亮已升到天空中。夜色渐浓，月亮升得越来越高，青空一片澄澈。

博雅眺望着湖中映出的月亮，叹息道：

“传闻那李白翁想伸手去捞池中的月影，结果落水身亡。他那想伸手摘下月亮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

说着，博雅将酒送往唇边。

“我虽然看不见这月亮，不过正因为双眼不可见，才觉得映在心间的月亮仿佛愈加庞大了。”

大约是凭着直觉，蝉丸抬起头，用失明的眼睛不偏不倚地对着天上月亮的方向。

柔和的水波缓缓地拍打着船舷。水面如镜子一般，映照着天上的皓月与星辰。一叶扁舟犹如浮游在天地之间。

正要返回岸边之际，不料吹起一阵风。

吞天摇着橹，想让小船靠岸，可风势却越来越强劲。那股自西南而来的风推着船向东北方向漂去。

刚才还如明镜般的湖面上扬起了波浪，随着水流漂走的小船行驶的速度越发快了。

“喂、喂，晴明，没有什么办法应付这风吗？”博雅叫道。

晴明只是若有所思地默默望着天空，似乎在观测空中的迹象。

“喂喂，晴明……”博雅又一次喊他。

“别担心，博雅。”晴明终于开口了，“这风似乎并不会加害我们。”

“什么？！”

“先暂时随风而行也无妨。”

晴明命令吞天停止摇橹，于是船身开始随风飘荡起来。

铮——蝉丸在风中奏响琵琶，这琵琶的声音乘风升上青空。

“博雅，笛子……”

晴明说罢，博雅如同下了决心一般，拿出叶二抵在唇边。

琵琶的弦音与笛声合而为一，被风带去了远方。

三

夜色散去，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船漂到了松林环绕的湖岸边。

船靠岸后，三人上了岸，在东方能看见一座小岛的影子。

“那不是竹生岛吗？”

博雅说道。看来船是从大津漂到湖北边了。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我已恭候多时了。”

循声看去，背后的松林里站着一位身着白色水干的老者。

“这里是……”

博雅向他问道。

“是牧野之地。”

老者彬彬有礼地低下头。

“您刚才似乎是说在等我们……”晴明说。

“正是，在梦中有人如此告知我的。”

老者走上前来，说：

“想必几位就是安倍晴明大人、博雅大人和蝉丸大人吧？”

四

“近日，我每夜都做几乎一模一样的梦。”

过了一会儿，老者说道。

吞天留在靠岸的船上。晴明、博雅、蝉丸三人在老者引领下进入松林中。

松林深处，建有一所外形朴素而雅致的神社。

“这是……”博雅问。

“祭祀水神——泣泽女神的神社。”老者回答，“这里虽是个小村子，却是大川、生来川、百濑川三条河的汇流之地，于是在这里祭拜泣泽女神。我就是守护这所神社的神官。”

三人在老者的催促下，进入了建在神社边上的小屋。

在这里，老者开始讲述自己的梦境。

这个月，总有一个女子身着美丽的青色唐衣出现在老人的梦中。她哭泣着，用袖子遮着脸，不时从袖子后面抬起头，用无比哀怨的眼神望着老人。

对于这样的梦境，老者不得不在意。

“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神为何如此哀伤，为何这样哭泣？”

即便问了她，也没有得到答案。

不知是在第几夜的梦中，他问到：“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什么都不用。那东西的力量太强大了。”

“你说什么呢？那东西又是指什么？”

“令人恐惧的东西……那东西似乎要封闭所有的道路。啊，还请……还请救救我……”

“该如何救你呢？”

“那几位大人可能会造访此地。”

“那几位大人？”

“大人们能否来此地，全看他们的心情。不过，如果来了……”

“那几位大人会救助你，是吗？”

“他们便是安倍晴明大人、源博雅大人、蝉丸大人。如果这几位大人有心，明日清晨大概会抵达这岸边。”

据老者说，女子说完这番话后便消失了。

“于是我清晨赶到岸边，发现您几位果真到来了。”老者说。

“这么说，昨夜的风……”博雅看着晴明。

“看来是这位梦中的神明吹起那阵风的。”晴明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晴明？”

“哪里，我知道那不是自然而起的风，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过，昨夜刮的风并非带有恶意，所以便决定随风飘荡，任由那风召唤了。”

“总之先待到黄昏，满月升起之际，一切就会明了。昨天一整夜都在吹风，没能睡着。在黄昏到来之前，还请让我们在此处稍作休憩。”

五

到了黄昏时分，晴明、博雅、蝉丸三人与老者一同站在神社前的岸边。

夕阳渐渐沉落下去，月亮将要升起的时分，方才还一片晴朗的空中却突然布满云层。

与其说是云，那更像是从水面上升起的雾气，笼罩在空中。雾霭渐渐转浓，东边方才还能看见的竹生岛已经隐去了身影。

天空中原本残留着几丝夕阳的余晖，四周应该还是明亮的，可现在竟然像入夜一般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晴明大人……”蝉丸法师喃喃低语，“我似乎感到了一些诡异的气息。”

“果然，您也察觉到了啊。”晴明说。

“是的。自从目不能视以后，我这方面就开始敏感起来了。”

蝉丸背着琵琶，似乎正在倾听周围的声息。

“这么说来，雾里似乎有股腥气。”博雅说。

“确实……”老者点头。

晴明闻着雾中的气味，抬头望向天空。

“这边走——”

晴明走在众人前头，往前走去。

在琵琶湖岸边，晴明一边张望着右侧的湖面，一边行走。他身后跟着三个人。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百濑川汇入琵琶湖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松树林，晴明走进了林中。

而后，他站住了，另外三个人也同样停住脚步。

“看那个。”晴明低声催促。

博雅他们朝那边看去，发现松林的阴暗处有什么东西。

然后，传来了“啪、啪”的声响。

那儿有两个黑影。

凝神一看，其中一个黑影是只像狗一般大的蛤蟆，而另一个影子则是像人一般大的青色巨猿。

那青色巨猿——苍猴右手握着不知是什么树上的小枝条，频频鞭打蛤蟆的后背。

它将那树枝啪地抽在蛤蟆身上，说一声：“快给我吐。”然后又啪地打下去，说一句：“给我把路遮住。”

苍猴手中的枝条接连不断地打下去。被枝条鞭打一回，蛤蟆就张开大口，从那口中溢出含有瘴气的朦朦胧胧的云雾。

那雾气飘向琵琶湖的水面。

“快给我吐。”

啪——

“给我把路遮住！”

啪——

而后，越来越多的像瘴气般的雾从蛤蟆的口中涌出来。

“就是那个了。”晴明低声说道。

“那是什么啊，晴明？”

“我去问问。”晴明说着，留下三人在原地，径直朝苍猴走去。

“你在做什么？”

晴明问了一句，苍猴这才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你是谁？！”

苍猴停止鞭打蛤蟆的动作，看着晴明。

“鄙人安倍晴明。”

“哦，就是都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你是要妨碍我吗？”

“妨碍你做什么？”

“就是遮住道路，让那家伙无法通过啊。你可别碍手碍脚。”

苍猴张开大口，露出两根白色獠牙，吐出青色的瘴气。晴明微笑着任凭那瘴气笼罩住自己。

“这对我可不管用。”

他轻轻挥了挥右侧的袖子，顷刻之间，瘴气就朝四处散去了。

哈——哈——

苍猴再次吐出瘴气，但都无法触及晴明周身。

不久后，苍猴忿忿地龇牙咧嘴，发出吱吱的声音，噌的一下跳上松树枝头，消失不见了。

“别多管闲事，晴明小儿，这与你有何干系？”

这么一来，刚才一直口吐雾气的蛤蟆随即合上了嘴巴，悄悄地爬走，从岸上进入湖中，像溶入水中一般消失了身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

晴明微笑着返回刚才的地方，说道。

站在神社前的岸边看去，湖上的雾气渐渐淡薄，天空开始放晴。

“啊……”晴明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竹生岛上浮起了一轮满月。

这是一轮略带赤色的金色月亮。

刚刚升起的月亮通常呈现这种色彩，不过今夜，这轮月亮显得分外金黄。水面闪闪生辉，那光芒从竹生岛一直绵延到岸边。

铮……

这时，四下里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

铮……

那声响十分深沉，沁人心脾。

“是琵琶吗？”

博雅喃喃道，又看向蝉丸，说：“不，不是琵琶声。”

“是啊，不是琵琶。”蝉丸应道。

究竟是什么声音呢？

铮……

这声音回响着，流淌到湖面上，声音的波浪与水面的微波相互抚触，渐渐重合，本来就平静的湖面愈发平和下来。

铮……铮……

声音回响之时，似乎有什么出现在了竹生岛那边。

那东西正从竹生岛朝这边渐渐靠近。

从竹生岛到这一侧岸边的水面上，形成了一条月之路。那东西踏着月光，静悄悄而来。

“是牛车。”发话的是老者。

确实，那像是一架牛车。

仔细一看，发现正在靠近的是由一头黑牛牵着的轿辇。

黑牛与轿辇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踏着水面上的月之路徐徐而来。坐在轿辇上的人有八条手臂，一手握弓，其余的手在拨动弓弦。

顿时，水面上响起了铮铮的声音。

“辩才天上人……”老者说。

辩才天是祭祀在竹生岛上的神明。

从前，圣武天皇做了一个梦，梦见天照大神降临，吩咐他：“将辩才天供奉于琵琶湖的竹生岛。”于是辩才天便成了供奉在这座岛上的神明。

“那是来自天竺的佛的守护神。”晴明说。

黑牛牵着轿辇靠近了。

这时，从靠近岸边的松枝上传来了“吱吱”的嘶喊，一个身影出现在半空中。

是那只苍猴。

就在苍猴扑向辩才天之际，辩才天用手中的弓打中了它。

“啊！”

苍猴犹如被弹开一般跌落水中。

于是，到方才为止还风平浪静的月之路上，掀起了层层细微的波浪。

响彻四周的弦音停了下来，水面开始摇晃，黑牛与轿辇向下沉去。

原来，苍猴被弓击中时，用牙咬断了弓弦。

就在此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铮……

蝉丸不知何时抱起琵琶，开始拨动琴弦，弹出的音色与那弓弦发出的声音别无二致。

再一次，从竹生岛到岸边又形成了一条月之路，牛车得以继续前进。

“多谢……”

人们的背后响起了一句道谢声。

回头一看，从神社方向走来一位穿着青色唐衣的女子。

“我是自古以来被供奉于此的泣泽女神。”

女子在四人面前停下脚步，说道。

“一年一度，在满月升起之时，从竹生岛到这里便会生出一道月之路。辩才天上人从此路渡水而来，我们每年得以相会一次。可那猴子出现了，想加以阻挡。”

“猴子……”博雅疑惑道。

“这只猴子原本住在都城附近的日吉，因有百岁之龄，获得了法力，便开始作恶。它被日吉之神赶出来，到了这里，于是对我有了念想，开始阻止我们相逢。就如您所见，每年这个时候，如果月之路被遮住，我们就无法相见了……”

泣泽女神看着晴明，继续说道：

“我知道您昨夜泛舟琵琶湖，于是借风呼唤您前来。如果招致您的不快，您就此回去了，我们便无法重逢。万分感激您。”

泣泽女神低下了头。

“从前，都良香大人作诗时，上句供于竹生岛，下句供于我所在的神社。以此为契机，我才与辩才天上人相识。”

泣泽女神朝水面走去，黑牛牵着的轿辇已经抵达湖边。

“且慢。”

蝉丸朝着她的背后喊出了声。

泣泽女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请带上这个。”蝉丸递上琵琶，“请将这琵琶交给辩才天上人。在您归途之际，请用它——”

“感谢您。”

泣泽女神接过蝉丸的琵琶。

“真是感激不尽。”

对众人俯首行礼后，泣泽女神转过身去，在湖边乘上辩才天的轿辇。而后，像融入月光一般，泣泽女神、辩才天及其乘坐的轿辇和黑牛，都消失了踪影。

只是从竹生岛到这里的水面上，依然有一道月之路在闪闪生辉。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恸哭声。

“呜呜……”

“呜呜……”

“我是真心喜欢她啊。我明明动了真情……”

是那苍猴的声音。

“呜呜……”

“呜呜……”

那恸哭声回荡在湖面上，久久不散。

六

归途中，自湖泊北部向大津而去，清风宜人。晴明等人几乎不用驾舟，便抵达了大津。

那位从天竺而来的神明——辩才天常被叫作妙音天，以手抱琵琶之态绘于画上。可原本辩才天的形象并非如此。

最初，辩才天是手持弓箭的形象。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现在的模样，众说纷纭，并没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