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明之夜，一位老者缓缓而行。

空气清冷而澄澈，月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地上。

老者须发皆白，头发蓬乱地生长，眼眸如野兽一般发出黄色光芒。不过，那眸子倒也让人觉得亲近。

这老者便是芦屋道满。

此地是嵯峨野一带，空气中混杂着秋叶的气息。那不是绿叶的气味，而是在干枯前含着湿气的红叶的味道。

他是否在享受这秋叶的气息呢？

道满的嘴角似乎带着一缕微笑，轻轻上扬。

他穿着褴褛破旧的黑色水干，孤身一人，只是拖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着。

秋虫在唧唧鸣叫。

道满这一生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对于他而言，孤身一人游走于世间，究竟是觉得可悲，还是觉得自由自在？从他的表情中无法看透内心的想法。

一边走，道满一边看着那月亮。

“真是个让人酒兴高涨的夜晚啊……”他自言自语道。

走出两三步，道满停下了脚步。

“哎呀——”

就像在回应自己的话一般，他嗅到了某种香气。

“是酒吗……”

似乎有酒香传来。这气息混在秋日的树叶气息之中，若有若无，不过闻起来确实是酒的香气。

如同被这股气味吸引，道满又迈出了脚步。

往前走去，酒香时而浓重，时而淡薄。大约是吹着微风的缘故，那香气在大气中忽而浓郁，忽而稀薄。

即使如此，越往前走，那酒香就越发浓郁。

不久，在月色中，隐隐约约看见了一户人家。

四周勉强围了一圈墙垣，不过房屋十分简陋。墙中间有一块地方空了出来，看来那便是门了。

只是用一根竹棒从左边的墙上架到右边的墙上，并没有门扉。

在那看似是入口，却没有门板的地方，放着一口瓮。

瓮高约一尺半。看来酒香是从那瓮中飘散出来的，在夜色中四处弥漫。

道满往里面一瞧，果然，瓮中有酒，恰好装了七分满。

“这可让人难熬啊。”

道满说着弯下了腰，将瓮抱在手上，嘴对着边缘把瓮一斜。喉咙中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他就这么对着瓮口喝了起来。

就在这时，月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道满转过身子，将手中的瓮对准那闪光之物的方向。

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击中了瓮，随即掉到了道满的脚边。道满低头一看，是一支箭。

哗啦一下，他手中的瓮碎了，酒水和瓮的碎片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

“是谁……”

道满黄色的眸子瞪着箭飞来的方向。

“你、你是人吗？”

从屋子那边传来了问话声。

“哈哈哈。”道满笑着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看我是人吗？”

“啊，你说什么？”

下一支箭似乎又搭在了弓上。

“放弃吧。你射不中我的。”

道满的声音里毫无畏怯之意。

“什么……”

自不必说，持弓者的声音更加胆怯了。

“这酒是你的吗？”道满问道。

“是、是啊……”

从屋子的阴影里走出一位男子。他手中依旧拿着弓，拉满了弦。

“放下弓箭。你要是瞄准我放箭，我能躲过去。可你的手在颤抖，要是不小心放出一箭，我要躲就费功夫了。”道满说。

男子总算放下了双手。

“你，你真的是人吧？”

说着，那个人走到了月光底下。借着月光一看，那是个年约四十的男人。

“不、不是老虎吧？”

“你说老虎？”

“是啊。”

“我会是老虎？这日本国就没有老虎，唐土和天竺倒是有。”

听到道满的回答，男子总算相信站在那里的是人了。即便如此，他还是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站到道满面前。

男子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瘦小的身躯也微微战栗着。

“你是有什么难处吧？”道满问，随即又说，“这酒既然是你的，就算是请我喝了酒。作为谢礼，你有什么难处，道满我来帮你。”

二

秋天的气息充满林间。

踏着落叶走去，脚下腾升起秋叶与泥土混合的气息。

那虽然是落叶，却不是枯萎落下的叶子，大多数叶子都是在行将枯萎前便离开了枝头。

叶子在飘零之后才枯萎，而那些挂在枝头的枯叶不会飘零，会一直牢牢地留在树梢上。

如果用人体来比喻的话，落下来的叶子还带着体液。

人的脚踩上去，叶子中便会渗出体液，那股气息就在林间飘散开来。

这天连一只猎物也没有找到。

即使不是鹿和野猪也好，以为至少会捕到貉子和山鸡才进山，没想到连猎物的影子都没看到。

明念背上背着箭，左手拿着弓，在森林里走动，时不时地将找到的蘑菇放进腰间的篓子里。

干脆不打猎了，专心捡蘑菇得了。

幸亏家里还有味噌。加上勉勉强强剩下的一点米，用味噌炖蘑菇，吃了多少还能滋补身子。明念这样想着。

能吃上这样的餐食，真足好歹也能恢复一点力气了。

如果有可能，他想捕点野兽或者野鸟，让真足吃一点更滋补的食物，可要是遇不上也没办法。不管箭术如何高明，没有猎物，他也是一筹莫展。

明念摘下缠在枝条上的山通草果实。这东西不错，味道甜甜的，真足一定会喜欢。

要是带了锄头，就能挖山药了，不过等树叶落得再多一点，树林里的视野变得更开阔也不晚。

明念本来是个佛像雕刻师，住在西寺，擅长雕刻如来和菩萨。可是六年前发生饥荒，他救了个因为饥饿倒在门口的女子。

这女子名叫红音。明念给她喝水、喂她喝粥，照料了她大约五天。红音恢复了体力，能走动了。在照料的过程中，他对红音生出了爱慕之情。女方对他也没有厌恶之意。

于是二人有了鱼水之欢，女子便怀上了孩子。

这样便无法继续留在寺里，明念离开寺院，与女子一同生活。

他在嵯峨野的深处搭建起一间小屋，与红音同住。

不久孩子出世了，是个男婴，夫妇二人为他取名真足。

在这之前，明念不曾杀过生，但现在开始宰杀野兽，把肉拿来吃，皮毛拿来卖，以此为生。

除了捕猎野兽，在春夏两季，明念会采摘山中的野菜，秋季则采食树上的果实和地上的菌菇。

在山间行走时看见好木材，就伐倒晒干，冬日里坐在地炉边雕刻木佛像。一个冬天能雕刻出两三尊佛像，然后出售。

有时，也有买了佛像的客人请明念制作刻着佛像的书信盒子。

红音在两年前离世了。明念开始独自一人照顾当时只有四岁的真足。

真足今年六岁，半个月前身体出现了异样。他高烧不退，还伴有手足疼痛。肠胃也不舒服，腹泻不止，吃不进东西。

勉强让他吃点东西，也会吐出来。可以下咽的只有凉水和热水。

真足眼看着消瘦下去，就像骨头上只附了一张皮，实在不像活生生的人。

最后，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了。

手边的药没有一样能见效，问了从前熟识的僧人，也没问出结果。明念去都城取药，回来让孩子喝下，也不见效。

他甚至向神佛祈求，但孩子依旧不见好转。

到了这个地步，明念已经无路可走了。

这段时间一直陪着真足，他连聊以果腹的食物也没有了。

虽然想陪在儿子身旁，可如果自己饿得走不动，儿子同样活不下去。

明念为了找寻粮食，不得不进了山。

但即使没有捉到猎物，现在他也必须回家去了，因为儿子真足已经时日无多。

真足的母亲红音离世时，也是这样的情形。她是在明念进山找寻食物期间死去的。

所以，这次逗留在山里的时候，真足是不是也会死去呢？这个念头让明念惴惴不安。

在寻找猎物时，明念来到了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森林密不透光，在白日里也显得昏暗。就在明念犹豫着是否该回家之际，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棵树，在阴暗的森林里朦朦胧胧地发着光。

“这究竟是……”

他定睛一看，那是棵樱花树。

粗壮的枝干上绽放着花朵，缀满枝头，犹如在发光一般。

不想在秋天这种时节，竟然也会有樱花开放，而且在明念看来，整棵树都在熠熠生辉。

明念走近那棵树，站在树干旁边。

“这可真是……”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因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便是佛。

从树根到明念头部高度的那一段树身，恰似一尊如来坐像。

树根四处伸展，树干如同瘤子一般隆起——这盘曲的姿态让樱花树看起来就像一尊如来坐像。盘腿端坐的如来双手相叠，放在两只脚的中间，手上似乎在结法界定印。

到底是怎样的因缘，才使这棵树长成了这般的形态？不论是人所为还是自然造化，在观者看来是佛，那便是佛了。明念如此认为。

从这一层面来说，眼前的就是佛。

“多么不可思议啊。”

他抬头看着樱花树，视线又往下落，发现了一样新的东西。

在佛的双手那里——结法界定印的手部有一处凹陷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人的手在结印。凹陷处的底部有一道巨大的裂痕，不如说像是一个洞。

明念凑上去嗅了嗅，从洞里升起不知是何物发出的香气。

那味道甜甜的，似乎在哪里闻到过。看来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才散发出了这股气味。

是什么呢？明念不安地将手伸进洞里。

要是里面有蛇或蜈蚣之类的毒虫，被它们咬了可怎么办？他一边担忧，一边用手掏了掏，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不是毒虫之类的东西，那是一样触感柔软的圆润之物。

明念将那东西握在手中，轻轻地将手收回来。

“这不是桃子吗？”明念自言自语。

说是圆润，那东西其实有点扁，约有一半是红色，另一半则带有紫色纹路。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美味的桃子，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咬一口，但明念却忍住了这个念头。

理由有两个。

其一，现在正是秋天。桃子生长的季节是夏天到初秋之际。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深秋时节也不会有桃子，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在开着不合时节的繁花的樱花树洞里。

如果不是谁有意为之，为什么这里会有桃子呢？也就是说，这颗桃子莫非是有主人的？这是第二个理由。

不过，桃子现在在明念手里，不管它是谁的，带回去总不会吃亏。只是究竟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会出现如同刚刚采摘下来的鲜桃呢？

带回去给真足尝尝吧。明念生出了这种念头。若是这桃子味道鲜美，真足也许能吃得下。

如此一想，明念便将桃子放进怀里。

这时一阵风吹来，呼呼地摇晃着樱花树的树梢。

风力并没有多么强劲，可是吹拂之下，樱花的花瓣随即开始飘零。

花瓣乘风而去，簌簌地飞向青空之中。

风停了，花瓣还是飘舞着，似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明念注视之际，花已经一片不剩地落尽了。

多么奇妙的光景。

秋日里壮丽盛开的樱花自然奇妙，仅仅一阵风，花瓣便全部飘散凋零，也同样不可思议。

难道——

一个念头闪过明念的脑际。

不论是樱花不合时节地开放，还是忽然凋零，原因难道都在自己手中的桃子上？

三

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明念将桃子带回去，给儿子真足赏玩。

“真好闻啊……”

闻着那香气，此前连话也不能说的真足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明念将桃子放进自己做的书信盒中，摆在真足的枕头边。

第二天，真足的脸颊眼看着红润起来，等到第三天，他就能喝进粥了，真如奇迹一般。

明念觉得，这都是桃子的功劳。

有怪事发生，则是在第三天的夜晚。

明念躺在真足旁边入睡后，听到了“喂……喂……”的叫声。他睁开眼睛，仔细倾听。

“喂，明念大人，明念大人……”

声音清晰可闻，是从外面的庭院里传来的。

明念走到外廊上，站在那儿看向庭院。

“喂，明念大人……”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

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有看见有谁站在那里。

“明念大人……”

终于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庭院中有个人倒在了地上。至少一开始明念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那是一个女人，四肢匍匐在地上，犹如一只巨大的螃蟹。

“是谁？”明念问道。

沙沙——

那人向这边爬过来，情形越发显得怪异了。

她靠近这边后，在外廊下停止了爬行。

借着月光一看，地上是个穿着旧唐衣的女人。她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抬头望向明念，那分明是一张老妪的脸。

究竟经历了多少年岁，人才会有这样一张脸呢？

脸上的皱纹如此之深，眼睛似乎埋在了皱纹里，不知是否能看见东西。

她犹如螃蟹一般用四肢爬行，似乎是因为腰部过于扭曲，如果不用手使力，就无法活动。

是妖怪吗？！明念想。就算是人，没有一两百年，也难以变成这样的形态。

“你是谁？”

被明念一问，那老婆子——老妪并没有立即回答。

“你来做什么……”明念再次发问。

老妪开口了：“明念大人，两天之前，您带走了森林里的某样东西……”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若不侧耳倾听，只能看到嘴一动一动，几乎听不清那细微而苍老的声音。她口中一颗牙齿都没有。

“请将那样东西还给我。”老妪说道。

“是什么东西？”

“就是樱花树里的桃子。”

“我可不知道什么桃子。”明念开始装糊涂，“我也不知你从哪儿来，到底是谁，请你离开吧。”

明念回绝了她。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不久，老妪晃着长长的白发离去了。

然而，在第二天、第三天，明念一入睡，老妪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说着“请将桃子还给我”。

“若您不归还桃子，可是会发生骇人之事。”

她说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骇人之事？”

“您应该知道吧。那位大人会放出老虎来……”

“老虎？”

“您应当知道其中的轻重。”

这样的事连续发生了五天。在第五天的夜晚，也就是昨晚，老妪又现身了。

“啊，那只老虎终于被放出来了。明晚就会来，请您逃走吧，这已经不是我能阻止的事了。放下桃子速速逃走，您或许还能保住一命。”

明念听了，还在继续装糊涂。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

四

“原来如此……”

道满听完明念一席话后，应了一句。

隔着地炉的火，道满与明念相对而坐，明念身旁睡着他的儿子真足。

现在真足已经不必喝粥了，可以吃些普通的饭食和鱼肉，身上也添了些肉。今天中午，他还能撑着东西站起来了。

“桃子自古以来就是使妖魔退散、恶神远离之物。据说古时候，伊邪那岐被伊邪那美派出的黄泉军追赶，从黄泉国逃出来，经过比良坂逃走时，就是靠投掷桃子阻止了伊邪那美的追兵。这孩子病情不断好转，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你得到了那颗桃子。”

听了道满的话，明念老实地点点头说：“是的。”

“不过，照你说的来看，这颗桃子可不是一般的桃子啊。”

道满盯着明念问道：“桃子在哪里？”

明念没有回答。

“行吧。”道满点点头，接着问：“不过，你的孩子真足在我看来还是十分虚弱，但应当没有性命之忧，那么，昨晚为什么没有把桃子还给那个女人？”

明念依旧沉默不语。

“为什么？”

道满再次发问，明念终于开口了。

“道满大人，您说的确实是事实，可是……”

“可是什么？”

“是因为那棵樱花树。”

“因为樱花树？”

“我从那棵樱花树中取出桃子后，樱花顷刻间就散尽了。”

“那又怎样？”

“那樱花在秋天也依旧开放，是因为那桃子的灵力吧。桃子被我拿走的一瞬间，花就全部败落了。要是也发生同样的事……”

“将那桃子给了老妪，真足的命就没了。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

“正是。”

“这桃子现在在哪儿？”

“……”

“这可是个闻一闻气味，就能立刻使病情好转的桃子。你就没想过让孩子吃下去吗？”

“吃了反而让人惶恐……”

“还没有给真足吃啊？”

“是的。”

“但是，你也没扔了那个桃子？”

“……”

“你以前既然是佛像雕刻师，说明多少也读过书，看过一些经文吧。”

“是的……”

“这样的话，那桃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你也有头绪了吧？”

“……”

“你不说话，就说明多多少少知道了。”

被道满这样逼问，明念还是一声不吭。

“那么，老妪说的放出老虎的意思，你应该也知道。就算你拿着弓箭埋伏在这里，也毫无作用啊。”

“从前，素戋呜尊击退八岐大蛇时，就是将瓮里盛满酒给大蛇喝，灌醉它后，才成功击退了大蛇。”

“你想效法素戋呜尊，所以才在那里放了盛酒的瓮？”

“……”

“结果既没有蛇，也没有老虎前来，来的却是我这个不速之客……”道满笑着说。

“白费力气。”道满看着明念，说，“你逃走吧。”

“逃？”

“把桃子留下来，带上真足尽快逃命去。这样也许还能救你一命。”

“……”

“你不愿意？”

“……”

“你不会是打算等这件事平息后，将桃子占为己有，作为扬名的工具吧？”

明念没有作答。

“被我说对了？”

道满探出头，看向明念的脸。

“你既想救真足，又想要这个桃子。所以才进退维谷……”

明念依旧缄默不语。

“我不明白那桃子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座山上，不过，你把桃子藏在了哪里？”

“……”

“如果你只是将桃子放在家里，这样非同一般的桃子，我也能很快发现。而且每天晚上过来的老妪也一样。她不知道桃子在哪里，所以才让你还给她。说吧，桃子到底在哪儿？”

道满说完这番话之后，明念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

“您也想要这桃子吗？”

“可真敢说啊，你这小子。”

道满也笑了。

“不管怎样，你既然请我喝了酒，我就会帮你一个忙。但为此让我舍命去帮可不行。”

道满话音刚落，从外面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喂、喂，明念大人……”

将睡着的真足留在房间里，道满与明念来到了外廊。明念手握弓箭。

庭院里有一个巨大的螃蟹般的东西，正趴在地上抬着头。那就是匍匐在地上的老妪。她身上裹着破旧的唐衣样式的衣物，眼睛在月光下发着青光。

“老虎放出来了，马上就会来到这里。事已至此，已经无人能阻挡了。还请、请将那桃子……”老妪说道。

“那是蟠桃吗？”道满站在外廊上问道。

老妪抬头看向道满，问：“大人您是……”

“我是芦屋道满。这个人请我喝了酒，我就想着帮他做点什么，所以才待在这里。”

“没用的。无论是谁都……”

“我知道，那老虎就是看守蟠桃树鬼门的老虎吧。就算是我也无力应付。”

“您知道这件事？”

“昆仑山西王母的庭院里种着蟠桃树，听过相关传说的人自然了解。”

唐国的古书对此有所记载。西王母是玉皇大帝的妻子，也是西天的女神，居住在昆仑山上，那里有一处名为蟠桃园的果园。园里便种着蟠桃树，树身高耸，树顶冲破天际，盘曲的枝干向四面八方延伸了三千里。

这树九千年结果一次，枝条上结出的果实便是蟠桃。据说，吃了这果实便可以长生不老，与天地同龄。

蟠桃芬芳香甜，花瓣有八重，果实上有紫色纹路，果核则呈淡青色。蟠桃树枝的东北方位是鬼进出的方位，所以东北角便被称为鬼门。

这棵树由服侍西王母的两位神明把守，他们的名字分别叫作神荼与郁垒。两位门神捕捉进出鬼门的小鬼，投喂饲养的老虎。

老妪说的老虎被放出来了，就是指这只老虎。自然，要放出这老虎，是西王母下了命令。

“放心吧，蟠桃的确在这里。只是这明念将它藏起来了。”道满说道。

“是吗？果然是这样。”

“在老虎来这里之前，我有事要问你。为什么这里会有蟠桃树的果实呢？”

“不知还剩多少时间，我还是说说这事吧……”老妪说。

“往昔在这凡间，距今七百年前，在东胜神洲一个叫花果山的地方，有一只妖猴出生了，我们叫它石猴。因缘巧合之下，它去天宫侍奉玉皇大帝，被任命管理西王母的蟠桃园。可是这石猴好动得很，而且妖力甚高，自封了齐天大圣的名号，举止狂妄自大。一天，它随心所欲地摘了这九千年才结一次果的蟠桃，放肆地乱吃一通。而这天恰逢西王母召开蟠桃大会，闹得天宫天翻地覆……”

“唔……”

“我是侍奉西王母的七仙女之一——紫衣仙女。那一天，我们为采摘蟠桃大会所需的桃子去了蟠桃园。石猴这一闹，害得我们七人手中的七个桃子从天宫掉入了人间。我们分头去找寻自己弄丢的桃子，才来到凡间。可另外六个桃子都找到了，唯独我弄丢的桃子找寻不到。于是这七百年来，我便一直在找桃子。”

“七百年？”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么算来，在天宫还不足两年，可在人间已经过去七百年的岁月。在这凡间，我们与人一样，也会增长年岁，所以就苍老成这副模样了。可我又是天人，不论经历几个春秋都无法死去。在找到桃子之前，我也无法重返天宫，只能这样徒然地苍老，在凡间徘徊。”

“原来是这样……”

“前不久，桃子突然出现在凡间，从东方能看见那光亮，我想这便是我的桃子了，于是来到这里。”

“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找到？”

“我等下凡在人世间寻找桃子，是在天宫已过了三个多月之后。而在这人世间，岁月已经过了百年有余。来到此地，我才明白，我的桃子恰好掉落在幼小的樱花树的树根旁。下凡之前的近百年间，树干一直在成长，树根也在生长，就如同守护着那桃子一般，自然而然地将它包裹在其中。不知是偶然还是在何种神力的作用下，包裹桃子的树身长成了如来之形。桃子的确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是知道的，但桃子竟在如来之中，这一点连我们也难以察觉。因此倒是让那桃子避开了恶人与妖魔，实属万幸，可同时也让我无法看见它的所在了。”

“嗯……”

“这桃子要是留在人间，被哪个冒失的人吃了，或许又会出现一个如石猴一般的妖魔。所以，我必须尽快将它带回天宫……”

“确实如此。”

“恳请二位大人，将那桃子交到我手中。”

这位老妪——紫衣仙女说道。

道满看着明念，问：“你打算怎么办？”

明念没有回答。

这时，轰的一声，天上传来了风的低吼，那声音愈来愈响亮。

“看样子是来了……”

道满抬头望着天空，乌云开始翻腾，卷起旋涡，渐渐遮住了满天星辰。

明念咬着嘴唇，依旧默默无言。

“你下不了决心，就由我来给你作决定吧。”

道满将右手伸进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书信盒，盒盖上雕刻着佛像。

明念定睛一看，“啊”地发出了惊叹声。

“这，这是……”

“你这点心思，道满我还是看得透的。桃子无法被天宫的仙人看见，是因为樱花树干形如佛祖。既然如此，将桃子藏进雕刻有佛像的书信盒子里，也就能瞒过她的双眼了。”

道满打开盖子，从书信盒里放出了青色的光芒，十分美丽。

他左手拿着书信盒，右手将里面的桃子取了出来。

这时，黑云遮蔽了月亮，天上风声大作，呼呼作响。

道满蓬乱的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照亮他脸庞的并不是月光，而是手中的桃子发出的光芒。

“可真美啊……”

道满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你打算怎么处置这桃子？”明念问。

“我道满就收下这桃子了。”

“你说什么？！”

“我不是说了要帮你吗。既然桃子在我手上，那老虎要袭击的就是我道满。你没有性命之忧了。”

“你在说什么？！”明念大叫，“这样的话，你会被老虎吃掉，丢了性命！”

听明念一说，道满哈哈大笑。

“在被老虎吃掉之前，我先吃了这桃子便是。”

“啊？！”

“吃了这桃子，我就长生不老了。既不会增长年岁，也不会被任何人杀死，哪怕是西王母的老虎也不例外。”

道满露出黄色的牙齿，脸上浮现出让人恐惧的笑容。

头顶上大风仍在呼啸，让人心悸的巨兽在天空中咆哮。有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在上空激烈地喧腾着。

云层裂开了。道满知道，从那裂缝里一定会有巨兽从天而降。

他笑了，张开大口，将右手握着的桃子送到嘴边，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哈哈哈……道满又笑起来。

“我会吃它？”

道满说着，将桃子扔了出去。

桃子飞向庭院，朝紫衣仙女身上落去，她伸手接住了桃子。

“愚蠢，以为我道满真想与天地同龄？”

道满咧嘴一笑。

“要真是不死之身，可就尝不到美酒了。就算听到笛声，也不会觉得动人。生命有限的话，酒才美味啊。知道吗——”

道满望向庭院，那里出现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

那是一位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双手捧着桃子。她便是紫衣仙女了。

天空中覆盖着的黑云一点一点地消散。风停息了，庭院里重新洒下月光。

月光中，那位年轻女子伫立着，注视着外廊上的道满与明念。

“感激不尽……”紫衣仙女说，“多亏道满大人相助，桃子才找回来了。”

“……”

“为答谢您，若需要有人为您斟酒，无论何时都可以朝西天呼喊一句，‘紫衣仙女啊，快来陪我喝酒’。”

“行。就这么约定了。”

“不论何时都可以。”

仙女莞尔一笑。

“不过，明念的儿子真足总不会因为没了桃子，就丢掉性命吧？”

“自然不会。”

仙女向二人俯首后，身体轻轻地升到月光中，与缓缓而动的风一同升得越来越高。

就这样，紫衣仙女的身姿升到了月光中，不久便消失不见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月光依旧。

“我得向您道谢啊……”明念说。

“不用道谢，我只是答谢你请我喝酒而已。”道满说。

月光之中，秋虫开始唧唧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