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卷 双子针

大地在激烈地晃动。

开始时波动还是缓和的,犹如巨兽在地下缓缓靠近。

倏忽间,强烈的晃动袭来了。大地向左右、前后、上下肆意震荡,梁柱发出吱吱声响,一同摇晃起来。

那时,晴明与博雅正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饮酒。

正值樱花盛开,随风飘零之时。

大地震动,樱花树干随之摇晃,花瓣纷纷落下……此时一阵强风忽然吹来,扬起无数花瓣,一片片地飞舞到碧空中,消失不见了。

“晴明,没事吧?”那巨兽在地下停歇后,博雅说道。

“无碍。”晴明看着博雅,问道,“这是怎么了?”

博雅用眼神示意右手拿着的东西。他左臂抱着柱子,右手正拿着盛有酒的酒杯。

“这、这是为了……”

“在这种时刻还能不洒出酒来,你也很有能耐啊。”晴明笑着说。

确实,博雅手中的杯子里还有大约一半的酒。

博雅连忙把杯子放在外廊上,说:“刚才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深睡于这地下的地龙,在醒来后的一瞬间活动了一下筋骨吧。”晴明说。

晴明的宅邸倒是无妨,城内却倒塌了不少房屋和塔。

东寺的塔完好无损,而西寺的塔被这样一晃,有一部分坍塌了。

被坍塌的塔与房屋所压,出现了许多死者。

时日匆匆而过,博雅再次出现在晴明那里,是七日之后。

博雅到来时,还是在太阳高高升起之前。

晴明与博雅在外廊上相对而坐。

“今日不喝酒。”

既然博雅这样说了,二人之间就没有摆放酒具。

庭院中的樱花已经落尽,新叶满枝,紫藤刚刚盛开。

在明媚的日光中,紫藤香气四溢。

式神蜜虫坐在二人旁边,因为没有酒,脸上露出一点无聊的神色。本来蜜虫的表情与平常没有区别,但或许是因为不用斟酒,才显得落寞。

博雅望着在风中摇曳的樱花树梢。

“无能为力啊……”他看着庭院嘀咕着。

“你在说什么?”晴明问。

“之前的地震啊。山体崩裂,房屋倒塌,好多人死了……”

“确实如此。”

“晴明……”博雅将视线转回晴明身上。

“怎么了?”

“靠你的力量,不能改变什么吗?”

“无法改变……”晴明低声说道,“日转星移,大地晃动……不仅是我,谁都无法改变天地之事。”

“这样啊……”

“即使可以观测方位和星象,占卜吉凶,也不能改变未来、更改时刻。”

“天地就是如此吧。”

“正是。”晴明点点头。

这时,博雅重新端正坐姿,说道:“不过,晴明,你听说圣上的事了吧?”

“你是指地震后,圣上心神不宁,次日便因病卧床的事吗?”

“对啊。”

“然后呢?”

“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其实圣上卧床不起,至今还没有苏醒。”

“什么?”

“叫来僧侣做了各种法事,让药师调配药剂服用后,圣上仍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哦。”

“圣上的体温日渐降低,心脏的跳动也慢慢减弱了。”

“哦?”

“这样下去,据说可能撑不过三日。于是兼家大人叫我商量,说请土御门晴明来怎么样。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急急忙忙来到你这里,晴明。”

博雅一口气将来意说完。

“这样的话,我们立刻就走吧。”

“有劳你了。”

“我最近也有些在意的事,想要确认一下。”

“是什么事?”

“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快去宫内为好。”

“嗯。”

“我们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是心包和三焦啊。”

晴明在阴阳寮里说道。

自然,博雅、左大臣、右大臣和摄政藤原兼家也在那里。

就在不久前,晴明刚在紫宸殿为圣上诊察完毕。圣上一直卧床,仰面平躺,闭目不醒。

“啊……”

“嗯。”

“原来如此……”

晴明一边自问自答,一边用手触碰着圣上的身体,不久后说:“诊察先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将手放下,催促在场的人出了紫宸殿,进入阴阳寮。等大家聚齐之后,他说了刚才那番话。

“这心包和三焦是什么?”发问的人是兼家。

“兼家大人,您可知道人体内有几处叫作脏腑的部位?”

“什么?脏腑?”

“正是。”

“不,不知道。”

“五脏五腑,共有十处。”

“那怎么了?”

“首先是肝脏、心脏、脾脏、肺脏、肾脏——这是五脏。”

“嗯。”

“五腑则是胆、胃、小肠、大肠、膀胱。这称为五腑,再加上另外一腑——三焦,便是六腑。”

“嗯……”

“而这五脏之中的心脏上还有心包。”

“唔……”

“但是,这心包和三焦相比其他脏腑,另有奇妙之处。”

“是什么?”

“心包和三焦,人眼无法观之,人手无法触之,无形无相。”

晴明所说的心包和三焦,虽是人体内存在的脏器,但从解剖角度而言却并不存在。

“那么,就是说那些地方有异样吗?”

“圣上的病就在心包和三焦,在于这无形的脏器。”

“这……”

“而心包和三焦无药可治、无咒可施。”

“你说什么?”

“心脏跳动微弱,身体热气尽失,圣上的御体已如同尸骸。照此下去,别说三日,撑不过明日也不足为奇。”

“你是说已经回天乏力了吗,晴明?”

“我可没这么说。”

“那、那就是说还有办法?!”

“值得一试的办法还是有的。”

“什么办法?”

“针。”

“什么?针?”

“是的。”

“怎么用针?针刺的话,针灸师已经试过了,施在圣上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见效。”

“可不是这种针。”

“那是什么针。”

“双子针。”

“双、双子针是什么?”

“双生儿身上总有奇妙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

“一人腹痛,另一人原本无恙,却也会跟着痛起来。”

“嗯。”

“这时如果不给先腹痛的那个人施针,之后无论怎么给另一个人施针,都无法治愈。”

“哦……”

兼家似乎已经不明白晴明到底在说什么了。

“那该怎么办呢?”

“要一根八寸左右的针。”

“好。”

“能否再准备一根长五尺有余的铁锡杖?”

“这些就够了吗?”

“是的。”晴明带着笑意点点头。

晴明和博雅正坐在牛车中,沿着朱雀大路向南而行。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晴明?”

车子摇摇晃晃,博雅问了好几次。晴明都只是说“跟我来就知道了”,不回答博雅的发问。

“要是放在平时,应该是你的恶习又犯了吧。不过,这次事关圣上的性命啊。”

“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想要干什么,告诉我也无妨嘛。”

“但是就算说了,也不会改变我接下来要做的事。那个男人的命能否救得了,和我说与不说可没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

“怎么?”

“告诉我也没关系。看在咱俩情谊的分上,晴明。”博雅说道。

此时,车子正发出哒哒的响声,向南驶去。

“那告诉你点什么吧。”晴明说。

“拜托了。”

“要说咒的事情了哟。”

“什么?!”

“说这个也可以?”

“唔、唔……”

“怎么样?”

“没、没关系。你说吧,晴明。”

“我们脚下广袤的土地被下了咒。”

“啊?!”

“所以我们现在正要去拜访这施咒的地龙,博雅。”

“啊、啊?”

“虽说是地龙,但我要去拜访的只是地龙的臂膀,它身体的一部分,也可能只是一根触须。”

“我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不明白也无妨。”

“为什么?”

“不管你明白还是不明白,要治疗圣上的疾患,只有这一个办法。”

晴明说话时,牛车嘎的一声停下了。

朱雀大路上,前方不远处可以看见罗城门,左边是东寺的塔,而右边的西寺佛塔因为七日前的地震,塔顶坍塌了。

下车后,晴明用右手触摸着地面,闭目吐息,说了一句:“就是这一带吧。”便站了起来。

“拿锡杖。”

晴明说完,一直手持锡杖走在车旁的侍者说了声“请”,奉上了锡杖。

晴明接过后,双手握住锡杖,将它直直地立在了刚才碰过的地面上,然后闭上双眼,开始小声念咒,忽地又睁开眼睛,提起锡杖。

“呼!”

而后,晴明又猛地将它插进地里。锡杖将近一半的部分已经进入地下。

“唔……”

晴明每发力一次,锡杖就向地下更深入一点。最后仅剩顶部三寸左右还露在地表,其余部分已经完全钻进地里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晴明说。

“怎么一回事?”

“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一回事。”

“喂——”

博雅正要发问,晴明却说:“好了,博雅,快一点,我们要回大内了。”

“回宫?”

“对。”

晴明已经向牛车走去了。

回到宫内,晴明面向紫宸殿,站在正面台阶处最粗的柱子前。

“就是这个了。”

他手抚柱子,从怀中取出八寸长的钉子,放在左手中。

然后,他从侍者那儿接过铁锤,用右手握住,将钉子尖对准柱子齐胸高的位置,用锤子砸了下去。他咚咚地敲了几次,将钉子敲进柱子里,只留下钉子头在外。

“博雅啊,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些,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等待?”

“对。等两三天,就可以知道事态发展了吧。”

晴明说的两三天还没过完,第二天,博雅就赶到了他的宅邸。

“圣上醒来了。”博雅看到晴明,立即喘着气说道,“真是令人诧异啊,今天中午还吃了粥呢。”

“不错不错。”晴明坐在外廊上说。

“晴明啊,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博雅还站在一旁,看着晴明问道。

“我给圣上的另一位双生兄弟施了针。”

“另一位双生兄弟?”

“就是都城。”

“都城?!”

“好了,博雅,你坐下吧。蜜虫马上就端酒来了。在这之前,我就告诉你吧……”

“拜托了。”

晴明转向坐在面前的博雅,说:“在大唐,自古就将天子的御体比作都城。”

“唔,对。”

哪怕是博雅,也是有这点知识的。

“但是,这不过是个比喻吧?”

博雅不禁提出了这个问题。

“可不止是这样。”

“什么?!”

“里面有咒这种麻烦事在,有趣得很呢。”

“……”

“这么想来,你知道‘神灵附着’吧。”

“知道。”

“原本在那里的石头啊、树木啊,要是有人将它们看作神灵,进行想象和祈祷,就真的有神明附在上面了。”

“唔……”

“帝王和都城也是如此。人们认为天子如同都城,这种意念持续百年以上,就会变成事实。”

“是。”

“心包是心脏内的东西,三焦是流淌在人体内的气脉,会使身体产生热量。”

“然后呢?”

“这座都城之内也有龙脉在流淌。”

“唔。”

“始于船冈山的龙脉,在神泉苑这一带现身于地表,再潜入地下,通过朱雀大路,被东寺和西寺的佛塔阻碍。这样,龙脉之气就不会流至都城外,能一直留存于都内。”

“是这么一回事啊。”

“对。此前发生地震,西寺的佛塔坍塌了。如此一来,龙脉就流到城外了。也就是说,帝王的双生子——帝王之气的流动出现了异样。都城的龙脉便是帝王的三焦,所以圣上自然也会身体有恙了。”

“那给紫宸殿的柱子钉钉子,又是为何?”

“紫宸殿是帝王的居所。以人为例,就是人的心脏所在。所以我想,要治疗帝王的心脏,在紫宸殿相应的位置钉钉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晴明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

博雅说话时,蜜虫恰好端着盛酒的杯盏过来了。

“此前匆匆忙忙没喝成的酒,今日再喝如何?”晴明说。

“喝!”博雅简洁地回答。

庭院中,新生的嫩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那酒香渐渐融进了嫩叶的气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