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空空如野的宇宙
鲁卡斯·杨中尉从椅子中跳了出来,咖啡杯摔得粉碎。
“怎么了?怎么了!”他吼道,“是爆炸吗?”
中士的手在键盘上疯狂的敲着,“不、不知道,突然的……”
显示屏跳动几下,恢复了正常。两个人疑惑的望着那一团紫色的辉光。那团光此刻离地球有600万公里之遥,但还是看得很清楚。它象一朵突然盛开在新小行星带的花,迅速的扩大、伸展、变幻着,渐渐的象迷雾一样笼罩了整个新谷神星群。
“……一团光……长官……”中士茫然的说。
“是繁星号?它撞上去了?它爆炸了?它的尘埃……”
“不是,长官……是一个礼花。”
“一个——”
“礼花弹,长官。”中士望着同样目瞪口呆的上司,“一个礼炮……从前航海舰队携带的那种……回到港口的时候……”
“你疯了,中士。”
“但愿如此。”
“繁星号呢?”
“等一下——我调换了频道,”中士手忙脚乱的折腾着,“现在是……当然,马上切回来。”
因为只有唯一的一台显示器,中尉只好耐心的站在那里。显示器吱吱的响着,不断的切换着礼花,新谷神星群,原所罗门星系,新小行星带,格罗富舰长,原仙女星座,原北落师门座,原小熊座,繁星号……
“等、等一下,”中尉有点拿不准的说,“往后,往后。”
繁星号,原小熊座,原北落师门座——这个星座是天空中所有星座中衰退得最厉害的,已经只剩下一点光影了。
“再往后,中士。”
原仙女星座,格罗富舰长,新小行星带。
“停——往前。”中尉喊道。
格罗富舰长出现在屏幕上。
鲁卡斯·杨中尉接连退了五六步,撞倒了自己的椅子,才勉强定住身形。
格罗富舰长透过600万公里的空间凝视着他,中尉象筛子一样抖起来。
“繁星号,呼叫地球。地球回话。这里是繁星号……怎么,我看到了一个中尉?”传来的声音跨越虚空,显得轻飘飘的,没有实感。然后那影像动了起来,他冷冷地扫视了一遍狭小拥挤的外太空观测小组——公众安全委员会——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军营以及两个抖成一团的低级军官。
“而我,看到的是一个鬼魂……”中尉喉头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鬼魂庄严的直视着他。“我是罗曼德·冯·格罗富大将、黑森林勋爵、北落师门公爵、联合第八十三舰队司令、地球远征军团的统帅。先生们。”
那想必是比天还要高大的军衔了。中尉和中士的脸刷的转为灰白。两个人仓促间在屋子里挤成一团,然后僵直地行了数不清的军礼。
“远征团……离开地球已经七百九十年了。”中士小声细着气说着。
“因此我才需要先生们有谁告诉我,现在我所面对的破碎石头,是否是我们离开时还称为地球的那颗行星?”
“是的,长官,地球——在我们的备忘录上这样记载着。”第一次与如此高阶的上层说话,中尉的言语不免有点生涩僵硬,“……地球剩下的部分。”
“我的舰刚观测到一部分地墁脱离了地球,”格罗富大将说,“这么说分裂还在继续?”
“剩下的四块大陆中的一块,”中尉陪着小心说,“如果剩下的不继续分裂的话……”
显示屏幕闪动起来,过一会儿又归于安静。格罗富大将仍然站在那里,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
“你的上级,中尉。告诉他们我要见地球的最高行政长官。现在的。剩下的。”
“我的上级就是您,大人。”
“你的上级!中尉,在地球上的行政长官……如果有的话。”
“有。”中尉的声音明显的抖了一下,“大人,就是我。”
虽然地球上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气体了,可是以如此高的速度向上飞驰,仍然让有弟觉得耳朵边如同刀刮一样的疼痛。风“呼啦啦”的响着,扯出一长条一长条的白雾从身旁掠过。有弟紧紧的趴在勃比宽阔的背上,只觉得一颗心直向下沉。
“勃比——!”
有弟,看。
有弟睁开眼睛。两旁崎岖的山壁闪电般的晃过。山谷在遥远的下方,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前方是黑暗,望不到边的黑暗。在那黑暗中忽然什么东西闪现了光芒,接着是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长串的光芒。有弟的眼睛亮了起来。
“桥!”
说话间巨大的铁桥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一座高架在无底深渊之上的拱桥,桥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又宽又厚,残破不堪,无数陈旧的装裹批挂在它身上,象尊脚踩着世界两端的阿特拉斯。蓝鲸从它的下方风一般的掠过,有弟抬起头,敬畏莫名的望着它再度消失在沉默的黑暗中。
“那是什么桥,勃比?”
那是卡桑德拉大桥。从外到内的桥。最后一座大桥。
“最后一座大桥?”有弟久久的回头望着。黑暗混合着白雾,深渊越来越远,越来越嚣张无忌的张大了无底的大嘴。有弟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山谷里会有桥?”她问。
那是人类为了从外面逃到地球的深处,不得不建造的桥。两百年前我经过那里。两百年来,再没有人愿意记起这座桥梁。
“两百年前?勃比,两百年前你经过这里吗?”
三千五百人。你的父母。九百一十七个机器人。我和我的大水箱。我们经过这里。我们逃过这里。为了抢建起救命的桥梁,一百四十六个人跌入了深渊,三百五十七个机器人耗尽了他们最后的能量。
“……。”有弟见过机器人。很老的几个机器人,住在养老院的二楼。他们的模样都很陈旧,很苍白,因为缺乏能量的关系,所以行动迟缓。他们是使用电池的机器人种,负责照顾老人和把自己的核燃料捐献给中央反应炉而只剩下躯壳的燃料机器人。
“……从外面的世界逃进来?”
从毁灭的世界逃出来。
“毁灭的世界?在哪儿?”
就在你的眼前。
峡谷骤然开阔起来。
这是地层深处的峡谷,崎岖蜿蜒的山壁上布满刀刃一般锋利的岩壳,象一层层龟裂开口的皮肉。数十亿年来地球之核向外喷溅其可怕威力的道路,被炽热的岩浆腐蚀烧熔后留下了斑斑痕迹,虽然地核已经完全冷却了数百年,但仍能感受到从貌似冰冷的山壁后面不时透出一丝丝的热气。蒸汽在空气中凝结,化成一片雨雾扑面而来。
万桥殿就建筑在这一片含蓄的热力和流动的寒潮中。当有弟凝神细看时,蓝鲸飞近了它的下方,慢慢的开始穿越蜘蛛网一样密集的桥梁。
无数的桥汇成了万桥殿。它们象是想要把这破碎的地层缝合起来的线一般,密密麻麻,左穿右纫。有铁桥,有木桥,合金的桥梁,更多的是石桥。这些桥千资百态的架设在数不清的岩石之间,吊桥,拱桥,斜拉桥,框架桥,由无数根钢绳连接起来的绳桥……有的浩大,有的修长,有的厚沉,有的轻巧,大半毁坏,相互拥抱支撑在一起。从上到下,地势由窄变宽,又由宽变窄,桥也由钢制渐渐变成了合金,最后全部变成了石桥。
桥的两端是修筑在石壁上的蚁穴一般的人类洞穴,混乱而扭曲,但紧紧的挨在一起。这些洞穴现在都张大着黑洞洞的口,象是镶嵌在地狱石墙上喊叫的冤魂。
蓝鲸的速度慢下来,没有了空气的嘶鸣,四周忽然的静了。有弟胆怯的趴在蓝鲸的背上,害怕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一座座风化腐朽的桥梁从眼前,从身旁,从身后一个接一个的掠过。这些桥梁的尸骨,在黑暗中站立百年的鬼魂,看见活物经过,发出啧啧的声音。
这里是你父母生长的地方,有弟。这是五百年前人类建造的据点。它曾经是维系整个地球的中枢,让分裂的八大地墁连接的大陆桥。你的父母来自不同的州,在这里认识,又一同逃离这里。
有弟对父母的认识,仅限于那唯一的一张父母合影的照片。照片很模糊,记忆也模糊了,记得父母仿佛是亲密的靠在一起,背景是空白的。父亲长什么样什么表情,忘了。母亲在照片里微笑着。那微笑是有弟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可是当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了向上攀爬而把自己寄养的时候,就不再去回忆有关这个微笑的一切想象了。她趴在蓝鲸的背上,因为不愿意谈及父母而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逃离这里?”
因为越来越冷了。没有太阳,地核也失去温度,上层的岩石就断裂开来,把这里毁坏、砸碎。两百年前发生的大地震,把已经封堵的向上通道震开,空气变得稀薄,所有的水都漏光,死了很多人,最后他们决定搬走。遗憾的是他们决定把我也弄走。
“遗憾?……你不是活下来了吗,勃比?”
是的。但是本不该活下来。在我的那个时代,没有哪一头蓝鲸活过100岁,而我已经活了800年了,有弟。长久得活着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有弟沉默不语。在这个时代,活着和死去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么说你没有上级?”
“当然有,大人,就是您。”中尉点了一下头,说,“最后一位提拔我的劳伦斯少将,四年前和中央大通道一同脱离地球……”
“从我的舰上看得到地核中央反应炉。”
“半个。”中尉说,“另一半还嵌在岩石里。反应炉还在运转,大人,我们还有两百年的时间。”
“我将要和你讨论的,中尉,不是时间问题。”
“您打算来拯救我们吗,长官?”
“除非我能拯救整个宇宙,中尉。”格罗富舰长屹立不动的身影在屏幕上显得暗淡无光,“……我带来的是一个毁灭的信息。”
“哦。”中尉淡淡的说。
格罗富舰长低头沉默了一阵,好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握着拳头在嘴前咳嗽一声。
“就最直接的语言来说,中尉……我们的宇宙已经不在了。或者说,我们已不在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中了。从地球到最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没有星系,没有星云,没有恒星,没有行星,没有尘埃,没有暗物质,没有反物质,没有放射线……没有你所看到的一切,除了你的地球、我的战舰,以及那不幸分裂出去的什么萝卜——之外什么也没有,星光是这个骗局中最后的道具……这是个空空如野的宇宙。”他终于说道,“我们被遗弃了,中尉,被我们认识的那个上帝。”
“我们在高天上的父。” 鲁卡斯·杨中尉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