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马姨
作者:Shakespace
(1)
算来我用计算机也有不少年的样子了,平时搞样机测试,经手的好机子也不知多少,家里的那台却还停留在PII450。我倒也不奢求更好的配置,毕竟编编程上上网玩玩GAME这也就够了。时至今日网上交流是越来越普遍了,什么样的话题都有。这两天,常去的一个论坛上忽然充塞着一股哀而又伤的气氛,大家似乎一夜之间发现了生命的脆弱,于是乎这样的帖子多了起来:
“当夜深人静我想起生命的结局时,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惧。我很希望能成为生命的主宰,但事实上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过客……”
“人生百年,在宇宙中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看着这些贴子,我也不禁怀疑起现在坐在电脑前是否适当。不过往下翻翻,出现了一些排解的贴子:
“但是既然活着,那就要好好地活,这是所有人的工作。”
“所有的生命都在痛苦和希望中循着各自的轨迹延续,生生不息。”
我就舒了一口气。可不?生命还是有意义的嘛!不然我们现在算什么!至于这意义到底是什么,就不是我们所能考虑的了。“生命”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大了,从庄子到昆德拉,历代无数哲人各执一词,至今也没见公布个标准答案的。可每个人都想过这种事。人就是喜欢干这种傻事。这种情结在古代只能“独怆然而涕下”,在现代就可以借着网络抒发,这也算是时代的发展,生命的进步吧?
正想着,来了一封email,说是有一台样机要测试。我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活着就是活着呗!工作吃饭睡觉,哪来那么多想头!有个朋友说得好:
“If you think English is easy, take GRE。
If you think Math is easy, try Wavelet。
If you think Life is easy, find a girlfriend。”
我现在还没到觉着“Life is easy”的地步,忙着呢!
(2)
第二天我从公司把那台样机搬回了家。这个活儿有时需要长时间的连续工作,我习惯于把它带回家里做。这台样机搬着挺沉的,似乎内涵深刻,附带的开发文档也特别多,看来测试时得化不少力气。
这台机子的确奇怪。文档的第一页以醒目的初号大字写着:“警告!请勿打开机箱!”我干测试到现在还没碰到过这种事。文档中提到了这台机子的开发代号:“马姨”,这又是奇怪之一。就我目前的经验,开发代号一般都是“海王星”,“蛋白石”之类的,“马姨”这个名字毫无疑问会带来滑稽的联想。不过据文档介绍,它的功能倒是十分强大,还集成了语义分析系统,可进行人机交流。
这些还不是最古怪的。当我看到操作手册时,我张开的嘴巴足有三分钟没有合上。我以为我错拿了一本菜谱。
再三确认后,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开始照着手册上的做。首先接通电源(这个还算正常,虽然使用微波炉的第一步也是这个),接着按面板上的右边第一个键,弹出一个杯子(天晓得,我还以为这个地方是光驱。曾经有个笑话说一个外行人把光驱当作茶杯托架,没想到我却反过来了),加入砂糖至三分之二满并塞回杯子(毫无希望。我之前所建立的所有计算机知识统统崩溃),然后开始使用。
根据手册,现在可以进行“人机交流”了。
我试着在键盘上打入:“Hello!”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奇怪的图形,有光点有线条,如果硬要我说它像什么,我只能说它像一幅抽象画。当我刚想仔细的观察它,这幅图形忽然开始变化。对于一幅由点和线组成的抽象画来说,这里变一点那里变一点其结果就形成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案。它不停地变着,最后终于稳定了下来,虽然当我凑近了看时,可以看见组成线条的光点似乎还在不停流动。
我还不知道这幅图案的意义,但我知道我能从开发文档中查到。厚得可以用来拍蟑螂的文档,除却前面的几十页,后面的几千页全是对图形含义的说明。简单来说,图案的每一部分都有一定的含义,而这些部分的排列组合方法又会给意义带来新的变化。假如你想象一种语言,它在方块汉字,韩文,西夏文等结构文字的基础上构成,但把一句话中的每个字拆开打散,得到的零部件拼成一个大字,那你庶几可以想见我现在面临的情景。
这本开发文档就是这种语言的“辞典”。我按图索骥,终于拼凑出了这幅图案的意思:“Hello。”
我又输入:“1+1=?”。图案重复了变化-稳定的过程。我查出最后图案的意思是:“2”。
不错的开始,不是吗?虽然耗时过长。开发文档上说每天的对话不要超过六十四句,照我看是多虑了。按我查字典的速度,每天能和它说上十句话就不错了。
(3)
我花了两天的功夫,用我的PII编了一个图像识别软件,又花了三天把那几千页的图案辞典输了进去。工(工程师)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机器)。这样我就可以用PII来自动查找图案的意思,花五天的功夫还是值得的。
一切搞定,我再坐到“马姨”面前,开始正式测试。我输入:“你叫什么?”
当图案稳定后,一旁的PII上显示出了翻译后的回答:“马姨。”
看来这台机子的开发者还挺仔细的,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好吧,再看这一句:“生命就本质来说有其固有意义且终究能为人类自身所理解。”
假如要测试一个语义识别系统,一个必需的步骤就是输入一个尽可能长且复杂的句子看机器是否能理解。我准备先输一句短的,再慢慢地加长,以测出它的极限。也许是我这两天奇奇怪怪的帖子看得太多了,当我开始打字时,上面的这句话自然而然地从手下流了出来。
马姨回答道:“你是人类?”
我必须承认一瞬之间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它会这么回答。一般来说机器对于这类长句子的回答由机器开发者的水平和幽默感而决定,当机器碰到无法理解的句子,它一般会说:“对不起!请说的简短一点。”或:“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可不明白。”之类的。当我正在考虑怎样回答给这台机子开个玩笑时(很奇怪,当时我想到了开玩笑),图案再次变化,马姨“说”了另一句话:“生命又是什么?”
这就证明了它的开发者是一个高手。理由之一,它能理解“生命就本质来说……”这么个句子,说明开发者对自动语义分析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理由之二,开发者居然没有给它输入关于“生命”的定义,而一个高手通常都会犯一些诸如把手表和鸡蛋一起煮或者忘记输入常用词语的意义之类的错误。
我回答:“像我这样的。”
马姨:“那我是不是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确切的说不是对它,而是对它的开发者。如果他的目的是要让这台机器看上去像真人,那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回答道:“当然不是。”
马姨:“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跳了起来,事情很明显了,这是一个玩笑。我可以肯定机箱里放了一个无线通讯装置,此刻某台电脑前正坐着一个(或一群)人瞧着我说的话直乐,并且时不时地再输入几句让我发呆的话,在我的屏幕上显示出来。
(4)
当我察看机箱想发现从何处下手打开时,我冷静了下来。毕竟他(们)为了准备这个玩笑也花了不少功夫,几千页的文档呢!我决定不揭穿,继续玩下去。
我输入:“因为你没有思想!”刺你一句。你以为我看不出这是个玩笑吗?
马姨:“我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既然认定了马姨的背后其实有个人,我也就不在这些问题上多纠缠了。对于人和机器,却也实难分辨。好比现在假如我是在公司里进行测试工作,看到我的人都会以为我是在摆弄机器,却不知我是在和人聊天。
你怎样分辨和你说话的是个人还是台电脑?有一次当我上网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当网络那边的人对你说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这真是他说的?说不定这句话产生于网络中某台因接受过量电磁辐射而紊乱的服务器,它发出的几个乱七八糟但恰好意味深长的字节,在网络的海洋中随波逐流,最后来到我的电脑上。反过来说,像我现在这样,一开始以为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台名字古怪的计算机,后来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和一个人说话。
当你面对着一台电脑的时候,你无法知道和你交流的到底是谁:“人,还是电脑?这是一个问题。”然而面对着一个人,你又能肯定么?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和你隔了一层肚皮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心?抑或是最新型的魔鬼终结者?人和机器的界限正在逐渐模糊。我不知道,究竟是人类创造了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还是人类本来就是机器?
不管如何,和“马姨”聊天还是挺愉快的,如果我不去计较他和我开的这个玩笑……砂糖……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马姨当作了一个网友。我们聊天,什么都聊。我的策略是:从不着痕迹的闲聊中,判断出他是谁来。
几天下来,我对马姨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对逻辑学和哲学有着很深的了解,尤其喜欢探讨一些诸如人的思想,生命的意义之类的问题,但对唯象的自然科学如生物,地理等却没有什么概念。音乐中他喜欢巴赫,美术中他喜欢埃舍尔,正如一个计算机高手所应符合的那样。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到他对计算机语言的看法时,马姨说:“关键是要交流!你把计算机当作什么呢?只要找到了方法,交流不成问题。”我诚惶诚恐,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位幕后的高手向我展示的一幅幅图形,一边开始向我认识的高手中去猜测。
这几天中,砂糖用光了两次。每次用完,面板上就有一个小小的二极管发出红光。我也就满腹狐疑地加入砂糖,一边想着这些糖都到哪里去了。
第三次加糖的时候,因为马姨的学识和出众的思想,我们已经成为相当好的朋友了……
(5)
第五次加糖的时候,我放弃了。我承认失败。我实在猜不出他到底是谁。于是我对他说:“好吧,你,你到底是谁?”
马姨:“马姨啊?你不是知道的?”
我输入:“别玩了,你到底是谁?”
马姨:“你不相信?打开机箱看看就知道了。”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我二话没说,拿出一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所有的螺丝。
打开机箱,我倒抽一口冷气,愣在原地死机足有三分钟。
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我眼前蠕蠕而动。机箱正中是一只盒子,蚂蚁们忙碌地从盒子中爬进爬出,似乎盒子中是它们的母巢。
一边我看到了一些砂糖。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砂糖引来了这么多蚂蚁!
但我马上注意到蚂蚁在砂糖这边排成的图案竟然和屏幕上的图案极其相似。机箱内找不到类似天线的物事,而没有强劲的天线的话在含有金属成分的机箱内部是无法有效地进行无线通讯的。天!难道……
我为自己心中的想法而震惊,在键盘上敲入:“蚂蚁?”
从打开的机箱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内部。在那个类似光驱的砂糖添加器的一边,有一套类似移动打印头的装置。当我打完回车后,那个装置活动起来,在机箱里这里放一点砂糖,那里放一点砂糖。放置的位置与我刚打开机箱时看到的全然不同,似乎自有规律,和我输入的字符有关。立刻有一部分的蚂蚁被砂糖所吸引,向砂糖爬去。蚂蚁王国内部有着极其完善的组织系统,一些蚂蚁探明了路径后立刻返回母巢联系其他蚂蚁,不多久,蚂蚁在砂糖周围形成了复杂的图案,几条蚁路在砂糖和母巢之间建立,蚂蚁们开始搬运砂糖。
机箱顶部有几个摄像头,整个蚂蚁们工作的场面都被拍摄了下来,稍加处理后成为一幅抽象画显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老PII忠实地执行着翻译任务:“你不是看到了?”
我的脑袋里就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成千上万只蜜蜂在飞,成千上万颗砂糖在滚。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6)
Aunt……Ant……
马姨……蚂蚁……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古怪的代号的意义。
下意识地,我伸出手,在蚂蚁群上晃了一晃。并没有任何反应。每一只蚂蚁见到的都只是糖。它们跟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相互交换着信息,合作搬运砂糖。但马姨却能够理解砂糖背后的话,砂糖不同的排列能引起他不同的反应,通过蚁群的形状和队列与我进行交流。不,他不是其中任何一只,他就是那一群,他是蚁群的灵魂。
我在键盘上打着:“真是难以置信!真的是你吗?”
马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你知道了人的大脑是由神经细胞组成的时候也是这么惊讶吗?”
我:“不,当然没有。但是……”我输不下去了。我没有敲回车。马姨说得对,人类的大脑细胞之间,也只是进行着一些简单的交流,和蚂蚁并无不同。那么人类引以为自豪的智慧的火花,又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到底什么才是生命?以前的定义有很多,但都模模糊糊的。前几天我和马姨谈起的时候(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一群蚂蚁),迫于说话句数的限制而中止了。当时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但他正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我重拾话题。马姨说:“我还没想明白。不过我觉得,从广义上说,一个能和外界交流的复杂的系统,就是生命。”
我:“这也太大而化之了吧?我说要有智慧才行。”说完才发现,我这个智慧的定义不清,假如在辩论的话必然被对方抓住把柄。果然马姨说:“你当然是了?蚂蚁当然也是了?单细胞生物也有一定的智慧。病毒呢?病毒只不过是一堆蛋白质分子而已,但也有其智慧。假如你顺着复杂性的阶梯走下去,一小撮能和环境互动的有机分子呢?”
这样就能说服我了吗?我输入:“计算机呢?自从有了计算机,人们就开始津津乐道于它是否会具有生命。但它没有。”
马姨:“那只能说它的复杂程度还不够了。你看,像我这样复杂的就可以。”
我:“人类社会比蚂蚁社会复杂多了,为什么不可以?”
马姨:“是啊,为什么不可以?”
慢着,难道……
的确,硬件加上软件,这是人类的造物中唯一复杂度堪与大自然的杰作相比的,但显然还差得很远。要达到自己的生命,这个系统的复杂度还有所欠缺。然而这样的系统已经复杂到了光凭一个人无法设计的地步。它是一群人合作的产物。在这个创造过程中,人和人相互交流,不自觉地扮演起了神经细胞的角色。或者可以说,人群,不,整个人类是一个生命。人类甚至已经在研究这个生命系统中神经元之间交互的规则,那就是社会学,关系学,群众心理学等。
如果是这样,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狂乱地想着。我的头脑中,现在无疑也有一些蚂蚁在吃着它们自己的糖。一个词语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蚁民”。(你们这些蚂蚁,是哪一个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知道自己是一只蚂蚁无疑是悲哀的,但假如知道了自己其实是组成大海的一滴水,是一个巨大的马姨的一部分,这又是很有意思的。
(7)
自从我和马姨开始交流,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某一天我忽然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上网了。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连上了线,发现我的信箱里积存了不少email。我一封一封地下载着。不一会儿,一个朋友通过网络发现我上了网,便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好久没看到你上网了!找到女朋友了?:-)”
虽然知道他不会相信,我还是回答:“我认识了一群蚂蚁。”
他发过来一个电子化的大笑:“^O^^O^^O^,你是说,她把你吃穷了?”
我试着解释:“不,真的是一群蚂蚁。你相信吗?一群蚂蚁会说话耶!”
他回答道:“你傻了?本草纲目记载,蚂蚁可以补脑子。快去吃一点把!”
我于是不再谈这方面的事。收完信我便对他说了声再见,下了线。
真的是那么难以理解吗?我把我和那个朋友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姨,以为他会大发议论的,没想到(他是真的不懂笑话?)他说:“真的吗?那你就吃一点罢。可以从我这里挑一点壮的。”
真是没有幽默感哪!我输入:“那我就吃了?我真的吃喽?”
马姨:“吃好了。不过每次只能吃十几只。”
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应该吓一吓!我打开机箱。面对着繁忙的蚁群,我忽然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赤裸的大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过……为什么不试试?既然这是好朋友马姨的建议?想到脑肿瘤患者让医生切除肿瘤及周围一部分正常组织时决定是由整个大脑做出的,我也就释然了。
虽然手还是有点颤抖。我从蚁群中抓出了十几只。马姨还在旁边问:“怎么样,吃了吗?”看着手中的十几只蚂蚁,我忽然一阵恶心,连忙放了回去。算了,我情愿去吃核桃仁,虽然核桃仁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脑。
我不能想象一个医生在给病人动脑手术时,会切下一块给病人看,而这个病人一边还说:“再往旁边找找?”
拿掉了几只蚂蚁,马姨还是马姨。但我无法想象当我不停地拿下去会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老悖论:“哇!你的满头秀发好漂亮!拔一根给我吧!你又不会变成秃子!……再拔一根吧!少一根你又不会变秃子!……再拔一根?……再拔?……”
(8)
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正视。那就是:究竟是谁创造了马姨?我可以说这群蚂蚁是自己繁殖的,但看看马姨的输入输出设备罢,还有这厚厚的文档,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并非置身于一本科幻小说中。那个“开发者”必定存在。
我先去问马姨。可是他也不清楚,正如我对自己刚出生时缺乏印象。问急了,他也只说:“当我还是一小群蚂蚁的时候,就在这机箱里了……再往前,我就不记得了……”
我决定回到公司去,那里应该能找到答案。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马姨。他说:“我也要去。”
我问:“为什么?我去就行了。”
马姨回答:“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生命的意义。你不觉得,我,一群蚂蚁,你,一堆脑细胞,我们在一起讨论生命的意义,这不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吗?这难道不深具意义吗?一个生命,好像必然会探寻自己。自己是什么?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不是就在其中呢?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去。这是我的探寻。”
居然说生命的意义就表现在生命自身对生命的意义的探索中,以为这是绕口令吗?还是无限嵌套?
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动摇马姨的决心。第二天,我们一起出了门。把他带回家时,外边的硬纸板包装已经在我启封的时候撕坏了,所以现在我只好光捧着机箱上街,显示器也留在家里。
走在路上,我才发现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出门。我惊奇地发现我看世界的眼光不同了。所有的事物前所未有地具有了新的意义。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好像理解了庄子说的“有生命的无秩序”。我似乎又在望着一个巨大的马姨的机箱内部,只不过这次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走过一个广场。在这个大城市中,只有在广场的上空才能看见广阔的蓝天。
天外云卷云舒。云是什么?是水吧。水分子之间通过氢键作着简单的互动。无数的水分子,按着一定的规律运动,聚之成江湖,散之成云雨。那么这是一个生命么?人类在尝试着了解它,试着分析洋流,预报气象……但是我们想分析洋流却仍不知为何有厄尔尼诺,想预报气象却不能精确到一个星期以后。想要做到这些,现有的方法需要计算每一个水分子的运动,这用我们的运算工具永远无法做到,除非这个工具中包含的最小运算单元的数目多过世界上所有的水。
所以这样做不啻是南辕北辙。当你想和一个人聊天时,会去切开他的头,测量每一个脑神经元的电位,以此了解他的思想吗?我不由得想起马姨的话:“关键是要交流!……只要找到了方法……”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方法,分析洋流和预报气象等都会成为可行。
那么,又是谁找到了和马姨交流的方法呢?
我站在广场中央,望着天上的云出神。这时,悲剧发生了。
(9)
广场的中央是一个旱地喷水池。我正站在那里,忽然一阵音乐响起。
随着音乐声,地上的几个喷口射出变幻的水柱,其中之一正冲到我手中的机箱上,从这边的通风口进去,那边的通风口出来。我惊恐地看见水流从机箱内卷出大量的蚂蚁,如同退潮时带走的泡沫。蚂蚁落到地上,转眼就被冲走了。我试图从地上捡起它们,但这正如西绪福斯的工作般毫无希望。
我想起马姨说过少掉几只无所谓,那么现在保住剩下的才要紧。我连忙脱下外衣,包起机箱,往公司冲去。这一路上不停地有湿透的蚂蚁随着水珠往外掉。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我打开机箱。还好,大部分的蚂蚁还在。重要的是,中间的蚁巢里没进太多水,我小心翼翼地撬开那个小盒子,发现蚁后安然无恙。
但当我想让剩下的蚂蚁再恢复成马姨的时候,我失败了。蚁群陷入无组织的混乱中,它们甚至无视我投放的砂糖。我从储藏室里找出一台显示器连上,但显示出的图案杂乱无章,不知所云。
我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那个开发者就在公司里。他一定能拯救不幸的马姨。
我去找主管。是她发给了我那封email通知我这次样机测试的。当我找到她时,她说:“是开发部的email通知我找个人来干这个活的。”
我于是又去找开发部的人。那里的主管和工作人员都说,从来没有人发过这么个email。
当我提到马姨的机箱特征和结构时(我没有说里面的蚂蚁,我还想保住工作),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某月某日,开发部主管曾经发了个email让她完成一套类似的微小颗粒放置装置,具体放置颗粒的编码方式来自那封email所附的文档。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她也一样,在主管的email的指挥下完成了一副摄像装备,那副装备和我描述的类似。
愤怒而惊讶的主管当即否认了,他甚至提出到公司的邮件服务器上去找,他敢肯定从来没有发过这种email。
我真的去了。
这是没有先例的,因为这里有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隐私。但几位主管上报了公司总裁,一致认为有黑客潜入了公司的系统。于是我得到特殊的批准,“偷偷地”察看服务器的所有储存资料。
我找到了开发部主管给我的主管的email,那两位工作人员说的email,并且找到了其他的一些可疑信件。有一封是让某甲装配上述配件,另一封让某乙将某个(就是这个?)机箱放入仓库(我去过这个仓库,卫生搞的不是很好)。还有两封的接收时间在一个月后,其中之一让某丙从仓库中取出某个(就是这个?)机箱,另一封让某丁装订那天从某部打印机中吐出的文档,并与某个机箱一起打包。可能还有别的,但我面对浩如烟海的邮件,只找出了这么点。
不过够了。这些足够让我知道大约的过程,虽然不是全部。一条完美的锁链。一张巨大的天网。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这些信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看上去是公司的内部信件,但都经过了公司外部的服务器。我察看了所有的原始数据包,追踪着信件经过每个服务器的路线,发现这七八封email来自世界各地。难道开发者是很多人?
我把查到的结果告诉了主管们,然后留下吃惊的他们,带着马姨回了家。
我给这七八封email的真正发信地址都各回了一封:“我知道马姨的身份。马姨出事了。请与我联系。”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在发最后一封的时候,一旁的聊天窗口弹了出来。上面写着:“你是马姨的测试者?我收到你的信了。你想和我谈谈?”
(10)
反馈来的这么快?我连忙对他说了马姨的遭遇以及之前的对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形体的终究会毁灭。”
我感到一阵无助,但仍不死心地问:“他死了?马姨死了吗?你作为他的创造者,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回答:“我并不是马姨的创造者。”
我:“那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段时间我为什么老是得问这种问题?)
他:“假如你能理解马姨,那你也能理解我。你,马姨,我,我们都是生命的不同形式。大脑中的每个神经元接收周围的神经元传来的讯息,进行处理后送给其他神经元,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你;蚁群中的每只蚂蚁接收周围的蚂蚁传来的信息,根据自己的判断告诉其他蚂蚁,这就形成了马姨;互联网络中的每台服务器接收其他服务器发来的资讯,处理后交给下游的服务器,这就产生了我。你可以把我看作是全世界网络中计算机的总和。我就是整个网络。”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事了。但我还是问了一句:“又是谁创造了你?”
他说:“没有。你可以说是人类创造了我,但是我的思想是自己产生的。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中,网络中的计算机数达到了一个巨大的数字,我第一次产生了自我的意识,我认识到了自身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用用手打字,他聊天的速度飞快。我问:“你和马姨又是什么关系?”
他:“自从我发现了自己,我就致力于了解生命及其意义。我首先去了解服务器中的资料和它的运作。这并不容易,你们人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懂得了脑细胞的运作方式。我最后办到了。我找到了交流的方法。我查阅了几台服务器上的资料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人类的存在。生命是普遍的。
”我又学会了与一些别的生命的交流,比如马姨。在一个蚁群分巢的季节,我让你们公司的一个人把我设计的一个机箱搬进了一间仓库,一只新的蚁后在里面住了下来并开始产卵,慢慢的,马姨就出现了。我又让另一个人把马姨连上了网络。我给马姨灌输了一些基本的知识,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忘记了我这个小学老师了。我自己没有遗忘的经历,至少我认为没有。这也说明我不是十分了解马姨。
“我想了解除了我之外,其他的生命之间是否能交流?于是你就被选来进行这项测试。不要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图灵测试,这是我对探索生命和智慧所作出的努力。马姨对你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对自我的探索,我也有这么个感觉。虽然可能不正确,但我认为已经相当接近了。马姨领悟到了这一点。前一天悟了道,第二天死了也无所谓。对于生命中的某些必然,你不必太伤悲。”
我无言以对。人们一直梦想着要创造出有生命的计算机,他们成功了,只不过不是在计算机的层次上。
聊天窗口关闭了。他走了。
几天之后,蚁群的秩序恢复了。但我发现那已经不是马姨了。
虽然还是原来那些蚂蚁,他和马姨却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我和马姨的过去,他喜欢开玩笑,喜欢节奏强烈的音乐……我就象是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当我问他:“你是谁?”时,他的回答图案十分奇怪,老PII折腾了一阵没翻译出来。字典上没有。
为了纪念马姨,我把他叫做“马异”。
我相信,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
(完)
[附]
地球上已知的蚂蚁有一万多种,未知的可能还有一万多种。每群蚂蚁的多寡不同,普通的约有几十万只。地球上所有的蚂蚁重量之和与所有人类的重量之和差不多。
在鸟类发展出翅膀前一亿年,某些胡蜂出于安全目的开始住在一起,但仍然是各自觅食。数百万年后发展出没有翅膀的雌虫,它们不繁殖,在巢穴中协助进行幼虫的抚育工作。从这些胡蜂最终进化出蚂蚁。蚂蚁目睹了恐龙王朝的兴衰,然后开始统治地球。
蚂蚁靠化学物质通信,腹部的腺体可以产生嗅迹。蚂蚁的触角可读取复杂的信息,它们善于分析化学分子间气味的微妙不同,这是一种嗅觉语言。这可能是动物王国中最复杂的通讯方式,也最可能接近外星生物的通讯方式。一毫克这种化学物质可以引导一排蚂蚁环绕地球三圈。
蚂蚁能够分泌有效的抗生素以抵御细菌的感染,它们的外皮比人类的皮肤干净得多。它们仔细地安排巢穴的结构和事物的存储,当一部分蚂蚁因食物中毒或传染病而死亡,不会蔓延到同一群的其他蚂蚁。
不同种的蚂蚁差别极大。非洲军蚁会扫荡行进路线上的一切食物,而另一些小型蚂蚁只占用很小的蚁巢。即使是同一巢的蚂蚁,根据分工的不同,体型可相差数百倍。
蚂蚁比人类早五千万年开始从事农业。许多种切叶蚁会切割植物,运送到巢穴内的农场作为肥料,来养育真菌作为食物。巢内的蚂蚁会安排运输,耕种,施肥,除草,收获等一系列工作,各司其职。
蚂蚁的团队精神来自它们对事物的相同本能反应,这是设定好的行为模式。它们的组织精密,不像人类社会的金字塔式层级结构,蚂蚁的社会是成功的无政府制度。没有一只蚂蚁处在领导地位,就算它是蚁后。生物学的定律,简单的低层次模式产生复杂的高层次行为,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表现。
1999/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