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时代的女英雄-2

弗兰克林朝那位合众社记者甜甜地一笑:“你总是提很难回答的问题,马埃纳先生。一个人说教育,另一个认为是宣传,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但是,我们有事实根据来支持我们的信念。对待事实的适当方法永远是一个合适的讨论话题。但是,在那些反对我们限制人口措施的人提供与我们手中的事实相矛盾,且又可靠无疑的数据之前,或者至少在他们证明我们的数据材料不够精确之前,我们认为有理由把我们的纲领计划称做教育计划,对你第二个问题的答复是,我们既要同宗教组织讨论,又要同公众讨论,引起世界痛苦和悲哀的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不管怎么说,他们真正反对的并不是我们的目标,而是反对我们的手段,而在手段问题上,我们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第一排坐位上站起来一个丰满的女士,问道:“你说的讨论,包括教皇吗?”

“当然,尽管这种讨论并非一定要通过个人商讨的途径。我们并没暗示说教皇或者罗马教会需要接受教育。我们只是说,有讨论的余地。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梵蒂冈正在考虑指派一个研究小组。”

一个年岁较大、头发正在变得灰白的高个子女士在靠近礼堂后面的坐位上站起来说:“我叫威尔玛·布兰查德,是《科学评论》杂志的记者。我想问,你是不是预想到或者看到了技术突破的必要性?”

“技术突破永远是受欢迎的,譬如完善男性避孕药。但我们不能等,何况,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技术。现在需要的是意志。”

一个肩膀宽阔、头发金黄的男子从第三排坐位上站起来说:“我叫布鲁斯·肯普贝尔,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工作。我的问题是,现在的问题是什么?然后你希望怎样去对付它?”

“《圣经》命令我们多产多育,不断繁衍,使这个地球到处住满人,以便把它征服。不管你相信《圣经》是真的,还是达尔文是正确的,或者两者都相信,人类生存过程中,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他们作为种类或者部落或者家族的生存,取决于自身的高比例繁殖。当地球上挤满了人,当地球被人类征服之后,这种为人类生存起了那么长时间作用的繁衍现在给我们带来了麻烦。科学帮助人类降低了死亡率;科学还为人类提供了降低出生率的方法。早在60年代时期,国家科学院的一份报告就做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要么是世界人口出生率降下来,要么是世界人口死亡率重新上升。’关于这个结论,我们是怎样想的呢?没有什么轻松的解决方法;事实上,唯一的解决方法是由个人做出选择,不让本能控制自己,而要让理智指挥自己。而要做到这一点,意味着教育必不可少。”

那个原先提过问题的丰满女士又一次从前排坐位上向弗兰克林提问:“那是不是说,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了?”

弗兰克林沉着冷静地回答说:“这意味着解决这个问题难度很大。任何时候,当我们必须说服人类中的大多数人理智地行事时,我们必须对困难、灰心丧气、失望和失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有困难而放弃努力,因为放弃努力等于死亡。”

那位女士似乎没在听弗兰克林讲话似的,继续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表示,你不同意印度政府的强迫绝育政策,也不同意中国政府的监督和施加社会压力的方法?”

“不同的文化传统也许需要不同的方法,”弗兰克林回答说,“我不清楚强迫绝育是不是曾经是印度的官方政策,如果是的话,我不清楚它能否为人口控制提供最终的解决方法。同样的道理,我也不能确信,中国的计划生育方法为我们提供了最终的解决方法。我知道,印度和中国的方法在这个国家和大多数其他国家行不通,因为我们传统上强调个人自由。我相当确信的一点是,从长远来看,个人责任感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至于怎样为个人提供必要的信息,帮助他们做出这样一个负责任的决定,以及怎样为人们提供实施这一决定的手段,每个国家都因文化差异而采取不同的做法。但是,每种文化首先必须把限制家庭人数的必要性看做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然,没有什么方法会奏效。压制最终将失效,而社会对人类本能的压制只会导致压制人类本能的社会的毁灭。”

这时,一个坐在第五排的矮胖男士站起来说:“我叫哈里·豪珀,是合众社的记者。我想问你,这样说是不是正确,即人口过剩主要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如果确实如此的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们对那些早已不再多生孩子的人进行教育宣传,不是在浪费精力吗?”

“就人口控制而言,你是对的。发达国家已经达到了人口零增长的目标,甚至还低于零增长。一些斯堪的那维亚国家对他们人口生育下降之大深表担忧,害怕他们的国家面临绝种消亡的危险。现在的事实是,人口增长得到有效控制的那些地方,都是些已经取得高水平生活标准的工业化国家。为此,一些观察家做出了这样的推断:取得人口增长下降的唯一方法,是设法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当人们的生活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每个人都会认识到,尽管大家庭在农业社会里有用处,但在工业化的社会里,它将是一个经济上的不利因素。应该说,在世界范围内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是一个值得为之努力的目标,但我们认为,在这方面继续努力的同时,我们不能无所事事,坐等它来产生所需的效果。”

一群记者站立起来,要求发言提问,但弗兰克林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当然,人口控制仅仅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是资源。在资源无限的情况下,不会存在人口过剩问题,但不幸的事实是,发达国家,尤其是我们这个国家,在人均资源消耗上,比发展中国家要多得多。事实上,已有人做出估算,一个美国婴孩对环境和世界资源的影响,要比印度或中国婴儿的影响大数百倍。因此,我们不仅要限制我们的人口增长,而且还必须在我们的生活中,学会减少浪费,更有效地利用资源。同时,我们还要寻找和开发新资源,以及使用这些新资源而又不污染环境的办法。”

坐在前排的那位丰满女士大声叫喊,其声音之响,压倒所有其他人的声音。她喊道:“你是不是准备把刚才说的话带到发展中国家去,告诉他们你的看法?你认为他们对来自富裕的美国的人提出这种观点会怎样看吗?”

“我们的观点将由当地领导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向他们的人民传达,而我们则将给予他们所能提供的任何帮助。”

“你们的资金从哪里来呢?”有人大声问道。

“捐款,大大小小都有,”弗兰克林回答说,“有关我们资金的情况,我们已准备了一份简短的资料,会议结束时可以来取。任何希望核查我们资金账目的人,欢迎在任何时候到我们‘限制人口组织’总部来。”

“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

“对这两个问题的答复都是‘没有’。我们的总部也备有我的简历,我不能承诺,对这些有关私人情况问题的答复一直是否定的。不过,假如我的良知告诉我,我不能继续领导这场斗争时,我将主动退让,由他人接替我的工作。但是,我个人在这方面到底是坚持信念还是改变主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本身:如果我们不能控制住人口的增长,人口的增长将会控制住我们。我想,今天的会议该到此结束了。谢谢大家听我讲话,并感谢大家所提出的那些有思想深度的问题。世界将会赞赏你们在解决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问题上所给予的帮助。”

听众这时都站立起来,齐声向她鼓掌。弗兰克林拿起她的演讲稿子和公文包,在听众们的一片掌声中走下舞台。

走到大楼外面后,弗兰克林把公文包递给约翰逊,问:“演讲得好吗?”

“我原先说的是对的,”约翰逊回答说,“你的演讲棒极了。”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但从她说话的口气上听,她预料到了这样的好结果,也预料到了这样的赞赏之词。“演讲确实很好,可不是吗?”

“好得没话说了。事实上,没有其他人能做得这么好。”

“啊,哪有那么好?”她大声笑着说。此时正值下午,太阳挂在天空,照在身上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看得出来,弗兰克林顺利地做完演讲之后心里松了口气,很是高兴,而约翰逊在她的身旁又使她感到更加欣喜。

那天下午的后面那段时间主要是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所不同的是,人们对他们的活动做出了非同寻常的反应。弗兰克林拜访了几个潜在的捐款者。为此,他俩在华盛顿市区的马路上穿梭往来,走访一个又一个对象。进出大楼、乘坐电梯、坐在接待室等候、向慈善家和公司董事长们请求捐款等,构成了他俩的主要活动。莎莉·弗兰克林很擅长“化缘”。她简单地把募捐请求说一下,不做任何辩述,好像接受他人的捐资是对捐款者们的一种恩惠。此外,这一天下午,除了出色而又严肃的募款活动之外,弗兰克林还让人感到一种强忍着的快活激情,而这种快活激情使她从那些捐款者中得到了非常慷慨的捐助。

约翰逊在这些活动中只是听,他的在场一点也没有减弱弗兰克林对她的捐助者所产生的影响力。这些人似乎观察着他听他们谈话的方式,并因此而提高了他们对弗兰克林说话的注意力。有的时候,约翰逊和弗兰克林也交谈几句,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约翰逊只是听,而由弗兰克林一个人说。约翰逊是个注意倾听他人讲话的人,他听弗兰克林说话时,全神贯注,心无旁鹜。也许,这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事情分心,没有任何他自己担心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来打扰现时的重要时刻。

她告诉他有关她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孩提生活,告诉他有关她父母亲的情况,告诉他有关她以前的男朋友的情况,还告诉他有关她一生中的难忘时刻——一个人口专家到她所在的大学里讲座,谈到了全球未来的人口危机状况,从此,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几个月之后,她在人口过剩、住房拥挤的墨西哥城度过了一个暑假,并因此而更坚定了她的新的生活航标。一年之后她毕业了,到华盛顿特区的贫民区从事社会福利工作。在那里,她明白了自己一生将从事什么样的事业——限制人口增长。“如果孩子们不包括在内的话,”她对约翰逊说,“贫穷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一个没有食物和住房或者得不到爱心,缺少希望和机会的孩子,足以使整个世界为此而伤心不已。”

约翰逊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他也为此感到伤心。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天,”她对约翰逊兴高采烈地说,“我想,这应归功于你。”

“别瞎扯了,”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

“今晚,我必须动身去印度。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杰茜会负责把行李送到飞机场去的。我太激动了,不想就这么回家坐着。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想在与你分别之前多和你呆一会儿。”她笑着加了一句话:“根据你以前的经历,现在毕竟难说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没有朝她的眼睛看,仅仅说了声:“那当然。”

他们在一座老房子的一个西班牙餐馆里,吃了一顿西班牙式饭菜,并喝了点西班牙加冰汽酒。这座老房子离国会大厦不远,但它的周围都是些老房子,狭窄、破旧、拥挤。贫困像疾病一样在这些破旧的房子里从一家流传到另一家,腐烂的臭气像瘟疫一样快速地从一户飘进另一户。在这家餐馆吃饭的人,分坐在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里,歌手们身背吉他,舞女们手摇响板、足蹬铁钉后跟鞋,穿梭于大小餐厅,为食客们表演助兴,用餐的大部分时间里,弗兰克林和约翰逊对周围的一切置之不理。当他们没办法听清楚对方在讲什么的时候,他们就等周围的吵闹声降低下来再说话。当他们交谈时,基本上总是弗兰克林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好像在这偌大的餐馆里,只有他们俩人在此用餐。她向他描述她的计划,向他征求意见,并要他告诉她他脑子里所能看到的未来情形。“这里不是吉卜赛人的茶室,”她兴高采烈地说,“所以,我也没有茶叶渣让你占卜命运。不过,我们可以假装……”从她的谈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假装做些什么事,暂时摆脱真实世界的种种压力,对她今天晚上来说很重要。

“假如你小心谨慎的话,”约翰逊说,“你将可以做所有你计划做的事。”

“小心谨慎?”

“许多事情会使一个人不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有些事情发生后会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或者改变一个人对生活中的世界的认识。还有的情况下,原先看上去似乎一清二楚的东西,因为有了其他可供选择的视角或者方法而变得含糊不清,甚至一片混浊。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吗?”

“我曾经有过不少机会。”她说。

“这我相信。”

“但我年轻的时候,那些男朋友我一个也不爱,”她沉思着说,“或者说,爱得不够。自那以后,我爱我的工作胜过我对任何男朋友的爱。”她说完抬头朝他看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婚姻可能把我改变?”

“你是怎么看的呢?”

“只要我没有孩子,”她刚开始说就马上停住了,“你是说,如果我确实爱上了一个人,我就会帮他生孩子?这倒还不至于把我置于死地。”

“不会把你置于死地,但条件是,你必须是那种能够把自己生活严格区分开来,不让家庭生活把你从事业上引开的人。”

“那么,我是那种类型的人吗?”她问约翰逊。

“你像吗?”

“不,我想我不像。”

“对那个试图劝妇女节制生育的人,这个世界会允许她生几个孩子。但这样的话也许会引起一些令人难堪的场面,怀疑论者因此可能会穷追不舍地刨根问底,但这个世界可以忽略这类不一致性,而它不可原谅的则是领导的失败。”

“我可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我甚至算不上最好的一个人,当然更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假如我真的结了婚,并操起生儿育女等家务事情的话,会有人出来接替我,把限制人口增长的工作继续下去。”

“别自欺欺人了。你很重要,没有你,这场战斗赢不了。”

“别瞎说,”她说,同时脸上出现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噢,我明白了,你现在是在给我做预测。”

“我可不想那么做,”约翰逊轻声柔和地说,“因为知道这样的预测——假如你相信的话——也会改变一个人。不过,你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特殊得让我感到害怕。”

“为什么是我呢?”她迷惑地问,听起来似乎她自己也被这样一个预测给吓坏了。

“我也曾这样问过我自己,”约翰逊说,“还有,哈姆雷特也这样问过他自己。‘时间错位,那该诅咒的怨恨,竟要让我来将它了结’。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一生对未来的潜在影响力要大于其他人。他们拥有伟大的思想,总是关注那些高于自己生命的重大使命。这些人当中,宗教派别的创立者居多,但也有不少征服者、国王、政治领袖和反叛者。有些情况下,哲学家也属于这类人,甚至还会有发明家或者发现者加入这一群人。这些发明家或者发现者并没有改变世界的意图,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却使世界发生了变化。”

“但我不属于那一类人。”她辩解说。

“这类人中,大多数都很了不起。他们干劲十足,富有紧迫感。当然,他们中的有些人对他人抱有怨恨,难以与别人相处,有的甚至欲望极大、思想单一、性情固执……你当然不属于那类人。但你也很不寻常:你像那些了不起的人一样有思想,且具有把这种思想传输给别人的能力。你的——原谅我这么表述——你的出众美貌和你对传统价值观的摒弃,都是你对未来产生影响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你对他人的关心,你与各阶层人们的交流能力,你聪明绝顶的智慧和你的献身精神。当然,最重要的是你的气质和风度,由于你的这些品质和立场,你有能力使你的生命光辉灿烂,照耀他人;你只要保持你现在的品质、气质和奉献精神,你就能够感动人们,改变这个世界。”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过去不需要这些东西,我现在也不想要。”

“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要求得到这些东西,而你也不必固守它们,”约翰逊对弗兰克林说,“不过,我必须告诉你,如果你放弃现在担负的责任,未来的世界将不会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幸福世界。”他停顿了一会又加了一句:“知道未来并非是通向幸福之路。”

弗兰克林把手伸过桌子,握了握约翰逊的手:“噢,比尔,你一定比我更难过。你看,我只知道想自己。”

“那么,你相信我这奇怪的故事?”他问。

“不相信的话,我还能怎么样呢?”她回答说,“看看你的脸、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智慧……”

“那样的话,你还得相信下面一点。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各种各样的危险。这些危险不只是对你而言——尽管它们对你来说已经够糟糕了,而且还牵涉你所能完成的重要业绩。我知道,你相信人们——这也是你成功的理由之一,但你必须学会谨慎行事,没必要的话,别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环境之中。你要有人在你身边,专门照看、保护你。”

“我还以为你专门为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工作哩。”她随意地说道,但从她说话的表情看,她似乎开始慢慢喜欢这个想法了。

“我是确实把它当做自己的工作,但问题是,我不一定一直在这里。”

“千万别那么说!”她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今天上午,我在一个弄堂里发现了你;中午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你为我做事;而现在,你对我来说已变得不可缺少了。到了明天,也许我会要你来娶我了。”她当然是在说着玩,但其中又不无些许实话。正是因为这些真实感情的流露,约翰逊听了之后,脸上迅速闪过一阵痛苦的表情。弗兰克林轻轻地拍了拍约翰逊的手说:“别担心,比尔,我刚才说的不是在向你求婚。”

她马上又变得兴高采烈、精神焕发起来。账单早已付好,所以她快速地从椅子上站起,对约翰逊说:“我要和你赛跑,跑到‘限制人口组织’大楼。如果你追上我,也许你可以得到一份奖品。”

“莎莉,别……”他想劝她别这样做,并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里是这座城市的危险地区。要……”

但这时,弗兰克林早已穿过餐厅里的一排排桌子,走向餐馆的前门。他于是不得不立刻跟上,设法赶上她,当他走到前门时,他迅速地朝门前这条既狭窄又暗淡的马路两边张望,但哪儿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他沿着餐馆门前那破损不堪的石阶往下走去,但到了人行道上后又犹豫起来。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像他的双眼能看到附近街灯所照不到的地方似的,或者说,好像他的双眼能穿越阴暗的现在,瞥见光明的未来似的。他迅疾地向左边跑去,脚下的鹅卵石路飞快地向后推移,街上的团团黑影从他的身边一闪一闪地掠过。

“莎莉!”他边跑边叫,“莎莉!”

他听到一个口被蒙住的人发出的声音,于是拔腿朝那个方向奔去。“莎莉!”他叫了一声,并在一群破旧房子之间的弄堂入口处停住了脚步。弄堂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约翰逊却说:“是汤姆吗?我知道你在那里,而且我也知道,你把弗兰克林女士抓了起来。”

影影绰绰的弄堂里传出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你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我具有非同寻常的视觉。”约翰逊说。

“那看吧,你看我的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要是你移动一下你的脚步,我就会往下刺。”距离约翰逊约4米的地方,一个含糊不清、吐字混浊的声音对约翰逊说道。之后,这个声音又对弗兰克林说:“女士,你给我放老实一点,不然现在就叫你吃刀子。”

“放了她,汤姆,”约翰逊说,“这样做没什么好结果的——只有坏结果,全部都是坏结果。”

“我可以把她杀了,然后再把你干掉。没有人会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今天早上,一群孩子在这个弄堂里发现了我,你当时正和他们在一起。”

“可你现在并不能看见我。”他的说话声音变得粗声粗气,而且听上去对约翰逊疑心重重。每说一次话,他的声音就少一份男孩的稚气,而多一份成年人的老气。

“我知道许多许多的事情,汤姆,”约翰逊诚恳地对他开导起来,“我知道你来自于一个大家庭,你的父亲去世了,你的母亲病倒了,你的兄弟姐妹们没什么可吃的了。”“你是警察吗?”黑暗中,那个声音用怀疑的口吻问道,“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我不会对你说谎,汤姆。不,我现在就一个人。我这个人很特别,有一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本领。所以,我要告诉你,不论你对弗兰克林女士做出任何你计谋要做的事,你的未来都会极其糟糕。”

“她有的东西,我都没法得到,”男孩说,“我要得到一些东西,我应该得到一些东西。”

“但不能用这种方法,汤姆,”约翰逊说,“这可是一种暴力行为,不是性行为。你最终将得到的是生命的终结,而对她来说,那将是一次痛苦、糟糕的经历。为此,不仅她的生活将发生变化,而且许许多多人的生活也将发生变化。这样做,你还会把你母亲逼死,因为她知道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之后,会悲伤而又痛苦地死去。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生活中的幸福机会已经少得可怜,你闯下大祸之后,这些微小的机会也将随风飘逝。”

“啊—啊—呵!”这个男孩的声音变成了吼叫,但在这吼叫声中隐约地显露出他的怀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是告诉你说,我有一种奇特的本领吗?”约翰逊平和地对他说,“我来为你提供一种未来的安排。你现在放了弗兰克林女士,明天你到她工作的那个地方去——你知道它在哪里,汤姆,因为我今天早上看见你在盯着她工作的那幢大楼看——,申请一份工作做做。”

“我做了这事之后,他们怎么会给我一份工作做呢?”

“汤姆,你还没有做出任何坏事。弗兰克林女士现在是受惊了,但你还没有伤害她。她理解你的那种艰难困苦的生活,她知道你胸中积压的愤怒,她也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每个人发泄心中的怨恨。你以前看见过她。她在这个城市里专门为贫穷和挣扎在生命线上的人而工作,她努力使许多事情得到改善。”

“他们为什么要雇佣我呢?”

“因为我要让他们那么做,而且弗兰克林女士也会让他们那么做。”

“要是我在那里露面的话,也许他们会把我扔进监狱。”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还没有做什么坏事。再说,还有什么会使你比现在更糟呢?”

“他们雇我的话,我做什么事?”

“我的想法是,你做保卫弗兰克林女士的工作,让她别遭受伤害。这方面的事你会做好的,因为你知道它会怎样发生,你也知道需要留意些什么东西。”

“我可不像你,老兄。”

“你还有其他方面的才能,你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把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弄得更糟。”

“啊,老兄,你说得太多了。”那个声音对约翰逊说。这次,他的说话声听上去又像个大男孩的声音。不一会儿,弗兰克林从黑暗的弄堂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那样子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似的,怎么也站不稳。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约翰逊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你明天到那里去。”约翰逊听到脚步的跑动声后,对着那脚步跑去的方向叫了一声。然后,他对在自己怀里颤抖不停的女人问道:“你没事吧?”

她紧紧地拉住他。“没事,”她说,“没事,真该好好地谢谢你。”

“他也许不会对你施暴。”

“我先前也以为他不会做这事的。我在这里时常看见他,一直以为他不是一个危险的人。”

“也许,他确实不是。”

“恐怕他是个危险的人,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绝对是个危险的人。”

“我想他只是受了惊吓才这样的。”约翰逊带着弗兰克林走回到那条灯光暗淡的马路,然后再从那里朝与它交叉的那条繁华的大街走去。

“他明天会来吗?”

“很有可能。”

“你真的要我雇佣他吗?”

“那样的话也许会救了他,而他也许会救你。”

“比尔,”她颤抖着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说,“我不要他救我,我宁愿救我的是你,一直是你。”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从那里,他们又朝灯光更为明亮的国会大厦和他们要去的‘人口限制组织’大楼方向走去。约翰逊挽着弗兰克林手臂的手使劲挽了一下后对她说:“不管我是多么喜欢这么做,但那是不可能的。”

弗兰克林的手紧紧地抓着约翰逊的腰。“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你刚才做的事情?那是一次——一次危机吗?”

“也许是的。”

“你也许会忘记?”

“可能是的。”

“它就那么重要吗?”

“是的。”

“你不来救我的话,结局将会怎样呢?”

“它将使你发生变化。你不会失去你的献身精神,但你将失去你的锋芒和干劲。你将增加一点怨气,增加一点铁石心肠,增加一点怀疑……同时,你又将失去你天真无邪的秉性。”

“还将失去你,”她说,“这可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他们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一步一步地走着,弗兰克林紧紧地把约翰逊往自己的身边贴近靠拢。“你可以呆在这里。你可以与我一起去印度。如果你忘记的话,我可以帮助你回忆。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比尔。我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千万不能错把宽慰和感激当做爱情。”

“那么你的心情怎么样呢?你自己也不仅仅为解决世界上的问题提供方法和途径,你也有感情,你也有权利享受一点人间快乐。”

“与你呆在一起会使我很幸福的,”约翰逊说,“而且,我想要你知道,不然我也是可以爱上你的。”

“‘不然也是可以的’?”

“在我看来,爱情不可能在一天内发生,而这也正是我这样生活的原因。但我们俩人的情况又不仅仅是这些。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坠入爱河的可能性很大,你会爱我爱得胜过其他一切东西,而我也会爱你爱得愿意放弃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人们还能从生活中期待得到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如果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幸福使世界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的话,他们确实不能期待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你看,娶你为妻,并为我生养孩子”——“噢,那当然。”莎莉插话说……“我心里明白,那将使人类失去一次把其人口限制在世界资源能够支撑、忍受程度的极好机会。我怎么可以明知这一点而心安理得地生活呢?你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呢?”

“我们会把这些忘记的。”她语气强烈地回答说。

他们这时已抵达“限制人口组织”大楼的门口。“不,我们决不会把这些给忘记的。我们会是幸福的——一种违心和内疚感无法驱散下的幸福,但我们决不会忘记。而且,我还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罪恶横行于世。原先,我或许还能做些事情来制止它们的发生,事实上,我会毫不手软地采取行动。但是,我对你的爱会使我的手脚被束缚起来,以至于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噢,比尔。”她柔情万分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并把自己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

“到印度去,”他对她说,“成功在那里等待着你。你将从事一些伟大的事业,并将在献身伟大事业的工作中找到你的幸福。你这样生活将使未来变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过,你要记住——随便你走到哪里,也不管你在做什么事情,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男人在爱着你。只要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会一直爱着你。”

太平洋上空的某一个地方,一架飞机正开足马力,朝印度飞去。远离太平洋的一块陆地上,一辆公共汽车正慢慢地在丘陵中行驶,朝远处的大平原开去。公共汽车上坐着一位男士。借着头顶行李架底座上的一盏小灯泡的灯光,他正在用一枝铅笔,在一只车票封套上,简练地写着一些字。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写道,“你刚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将在拯救人类免遭人口过剩灾难上起着最重要的作用。但对此事,你记不住。你也许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的成就的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提及你在这次事件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

写完这些之后,他把车票封套放进自己夹克衫里面的口袋里,然后关了自己头顶上的那盏小灯。现在,公共汽车里一片漆黑,只有驾驶员坐位边上闪现出点点微光。这个男乘客向窗外的夜色注视了很久,发现车子开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在黑暗中看见一线亮光——一座农舍或孤寂的农村十字路口处闪现的亮光,然后,这些亮光一闪而过,留下一片漆黑与汽车做伴。就这样,公共汽车在这空旷的大地上飞快地滚动着它的轮子,迅疾向前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