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萌芽 ——
Ⅰ
身为银河帝国国务尚书的千金,而且本身也是大本营幕僚总监的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于九月七日,重新回到大本营担任勤务。
“由于个人的缘故,给皇帝陛下带来许多困扰,今后将极尽所能不使此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恳请陛下恕罪。”
希尔德对她的上司致意。其实她的上司,在这整个宇宙中,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银河帝国的皇帝。莱因哈特有些生硬地点点头,接受了伯爵千金的致歉,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什么话想说似地,不过,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让希尔德退下了。
莱因哈特私人方面不够成熟的包容力,在这个时候又暴露出来了,不过对希尔德来说,这样子反而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莱因哈特如果真的把他心中的话说出来,那么应该要怎么回答才好呢?希尔德本身也觉得十分困惑,如果莱因哈特向自己表示歉意的话,自己应该要如何应对呢?
“那是一场梦,陛下,请您忘了它吧!我自己也不会在意的。”
或者应该要这么回答才好:“我是陛下的臣民,自当遵从陛下的命令。”
不管怎么说,这两种说法对希尔德来说,都不是最适当的回答。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对方是不是应该要向自己谢罪的问题。
一旦回到自己岗位上,那么就不能放任公务不管,所以希尔德无法对皇帝的求婚有个明确的回答。
或许自己应该要辞去幕僚总监这个职务吧?不过,在自己缺勤这么多天之后,才刚出勤就马上提出辞呈的话,恐怕只会招致人们的各种臆测。其实如果仔细想想,年轻单身的皇帝,和一位同样年轻单身的女性幕僚共处在一起这么久,竟然还没有任何谣传,这才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吧?或许是因为莱因哈特总是给人与性爱无缘的印象,而希尔德也始终保持着公务对公务的关系,表现出一副不仗着权力者的宠爱而骄的作风。不过,如今事实已经发生了,今后会变成怎样,应该要如何应对,这个问题让希尔德这么聪明的女子足足想了一个礼拜,仍然没有得出答案。
另一方面,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帝,同样也处在束手无策的情绪上,这种心境不要说在公务方面从来没有体验过,就连在他私人方面的记忆里面,也是绝无仅有的。
自己向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求婚了。如果能够立刻得到回答的话,那么就算是被拒绝了,自己也可以把心情好好地作一番整理,然而因为并没有获得回答,所以莱因哈特本身的意识,此时像是漂浮在心海的水面上。不过莱因哈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够期望对方立刻回答的问题。
尽管有些人可能会嘲笑莱因哈特在处理私人生活时的不成熟,不过作为一个政府公务人员的他,却从不曾怠忽过身为皇帝的义务与责任,而且一直能够在政务方面,展现出正确的判断与裁量,这是嘲笑他的人绝不能否认的。当然有些心存讽刺的人,可能会认为莱因哈特如此专注于政务,是为了要逃避他私人生活中的苦恼,这种讽刺的观察当然可以成立,不过莱因哈特并没有将他个人的苦恼,反映在政务的处理上。莱因哈特的这一生中,到此时为止,只有一次曾经将他身为公务人员的责任义务抛弃不顾,那就是刚刚失去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那个时候。
不过庞大的政务,也有处理完毕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年轻的皇帝就变得不晓得应该做什么才好,有时恍惚发呆似地啜饮着咖啡,有时翻翻厚重的书本,但却不见得有把他的兴趣放在书里,不然就是找贴身侍者艾密尔或者次席副官流肯一起下下三次元西洋棋,再不然就是找他们一起到马场去骑骑马。从各种方面看来,他过去的人生一直是和风流韵事无关的,所以如果战争和政务这些每天的例行公事结束之后,他真不晓昨应该要如何打发时间。当然也从不曾忙于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
“皇帝不知如何消磨他空闲时间这件事姑且不论,倒是皇帝经常会发烧,这该不会是什么大病的前兆吧……”
重臣们不禁要觉得不安。
发烧虽然算不上是什么重病或者疑难杂症,但是却像是小小的云块,遮掩了太阳的光芒。而莱因哈特到此刻为止,生命力的光辉是不容许被任何云层给遮掩住的,不过那云层是多么地小。太阳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臣下当然很难不心生疑虑。
“威斯塔朗特那件事,对皇帝的御体,恐怕有着很大的冲击吧……”
这个谣传传到亲卫队长奇斯里耳中的时候,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听过就算了。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在皇帝私人的房间度过了一个晚上,还有皇帝捧着花束,一早就前往玛林道夫伯爵的宅邸拜访的这两件事情,奇斯里都知道,不过他却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句话。虽然说他并不像“沉默提督”亚伦斯特·冯·艾杰纳一级上将,不过口风紧密也同样是奇斯里的一个优点。
就算莱因哈特每个晚上都和不同的女子一起度过,奇斯里同样会三缄其口,绝对不会让他人知道吧。就这一点而言,奇斯里口风紧密的这个优点,过去一直像是从不曾发挥功能的瑰宝,如今终于发挥了它真正的价值。依奇斯里本身的看法,身为皇帝的人,就算有几个爱妾或者情人也都是好的。
莱因哈特的确也是有其不知变通、笨拙的一面,而且还接近冥顽不灵。不管会被答应也好,或者会被拒绝也好,他向玛林道夫伯爵千金提出求婚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在等待她回答的这段期间,如果和其他女性交际的话,等于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这是莱因哈特根深蒂固的想法。不过人们或许可以这样说,他其实一直觉得男女之间的交往是极度麻烦的事情,所以如今等于是得到了一个理由,可以把他这种想法正当化。
“……有些人不容反驳地断定皇帝极为俊美,所以一定是非常多情,或者说他应该是多情的人。不过真不晓得这些人要如何解释,为何会有好色的丑男存在?”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有些讽刺地批评道。不过如果光从表面上来看的容貌与权势,然后要想像他个人性生活的贫瘠,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一点都没有想要采摘其他花朵的念头。
由于玛林道夫伯爵忍不住发出那掺杂着同情的苦笑,所以莱因哈特不久之后,便经常在政务结束之后外出,前往鉴赏那他从不曾表现出任何关心、兴趣的戏剧、音乐、电影等等。因为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独处的话,情绪就会变得非常沉重。
不过真正对皇帝这些举止感到退缩的,恐怕是那些被吩咐一起前往观赏的高官或者皇帝身边侍者。莱因哈特就曾经有一次,要求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伴随前往观赏古典芭蕾,这个选择真是错得最离谱的一个例子了。不过一直把这个例子当作是笑话的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却也接到皇帝的命令,要求一起出席诗歌朗诵会,让他头痛不已。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在还没有轮到自己“值班”的时候,甚至还认真地考虑着,是不是能够和驻守在本土的“艺术家提督”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换一下工作。
“皇帝本身其实就是卓越的艺术品,所以根本不需要刻意对艺术抱持着兴趣。统治者对于艺术只要拨出金钱资助就可以了,不需要出眼睛,也不需要出嘴巴,否则只怕会产生出一些故作权威的冒牌艺术家。”
这是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所作的评语,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本身由于宇宙舰队军事的理由,可以谢绝皇帝的招待,所以才能作这种第三者的评论也说不定。
“如果元帅您有如此的见识,那么就请您代替我们与皇帝同行吧。今天晚上的节目是那种我听了也不可能会懂的前卫音乐,可是却得要在皇帝面前洗耳恭听。”
奈特哈特·缪拉一级上将叹息地说道。
“这还不如有场战争或者内乱来得有意思。”
这当然不是什么明确的预言,不过日后却让缪拉对于他此时所说的话,感到无限地怅然。
Ⅱ
正当莱因哈特一面忙于政务,一面为私人生活的航路图不齐备,无法将自己导向正确方向而担忧,而他的幕僚人员为“艺术之秋”感到困扰之际,在邪恶的土壤深处,阴谋的地下茎正开始萌芽。
阴谋地下茎的一端,纵横过整个宇宙,此时已经伸展到费沙行星的地下了,当然并不是一直线地伸展过来,而且这个地下茎的根并不只有一个,它们为了争取单一的太阳,于是互相纠缠在一起生长着,而且,这个奇怪的植物正近乎贪婪地吸取着养分。
银河帝国内务省次长兼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海德里希·朗古,还有费沙的前任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这两个只要一见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就会产生一股欲望,想要当场就将其射杀的人,正在进行着某种会谈,当然是非公开的。会谈的场所是在鲁宾斯基所拥有的几个密室当中的一个,而这也是过去曾经决定过几个人死亡的场所。光线透过水晶玻璃映照过来,使得以绿色为主要色调的室内,散发出像是某个森林角落的气氛。两名潜伏在这个人工森林里面的阴谋家,面貌和年龄都迥然不同,不过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互相轻蔑与自己共谋的对方,而鲁宾斯基对于这一点的认识,比朗古更深刻。
朗古正用手帕擦拭着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在对方的视线之中,把自己真实的表情隐藏起来,这是他一贯的作法,而鲁宾斯基也把心中的冷笑隐藏在皮肤之下,继续说明着阴谋的进行方式。
“如果无法让皇帝亲临新领土的话,那么要让罗严塔尔元帅造反,就变成相当困难了,关于这一点,次长阁下您应该也是很明白的。我们必须要给他一个巨大的饵,大得足以掩盖他的理智,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替他制造一个好机会。”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为罗严塔尔制造如此有利条件,这种作法本身行得通吗?万一,如果说万一那家伙弑杀皇帝成功的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以朗古本身的立场,他不禁要如此担心。因为他这个不吉利的空想,在未来是绝对不得实现的,一旦罗严塔尔弑杀莱因哈特成功,整个宇宙的大权都在他掌握之下的话,那么朗古一定会比谁都早成为被肃清的对象。虽然朗古经常是一个看不清自我的人,不过这种事情他还能够了解,这可说是一种既悲惨又滑稽的事情啊。
“这点您不用担心,罗严塔尔弑杀皇帝的意图,到头只不过是一出戏,或者是表面上的行为。我们会让他一开始就失败,并且使皇帝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抢救回来,然后决定讨伐罗严塔尔,这一切都在我们精密的计算之下。”
“真是这样吗?”
“不然我们写份誓约书吧!”
“……”
如果把朗古对于罗严塔尔个人的憎恶比喻作刀子,然后把他个人对于权势的欲望比喻作叉子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就像是想贪婪地吞下银河帝国这一顿丰富的料理。在武力占优势的时候,自己不具有武力,却又要达成这个目的的话,那么就非得要借助皇帝莱因哈特的权威与势力。
莱因哈特一旦对忠实的将帅们产生疑惧,并采取肃清将领的恐怖政治的话,那么朗古就会成为皇帝整肃时的特别检察官,或者是处刑的负责人,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卖弄一下皇帝所赋予自己的权势了。所以罗严塔尔的造反,对于朗古来说,就是一个绝对必要而且极为宝贵的转机。
如果能让罗严塔尔造反的话,那么莱因哈特在镇压叛乱之后,对于米达麦亚等人,大概也会失去原有的信赖吧。米达麦亚是罗严塔尔的密友,罗严塔尔消失之后,那么他就是所有活着的人当中,最为了不起的用兵家。如果能够让米达麦亚落入陷阱之内,然后用两虎相斗的方式,把朗古的恩人,也就是奥贝斯坦也一起除掉的话,朗古通往要势的障碍就全部不存在了。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终究只是一个无力的小女子,而她的父亲也是个只知道诚实的无能者,缪拉以下的高级军官,如果离开了战场,也只不过是穿着军服的木偶罢了……
朗古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两件事,一则是这样的构想或者该说是妄想,是受到费沙的旧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诱导才逐渐愈来愈扩大的。二则是对于鲁宾斯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卑劣、不起眼、使用后即可丢弃的道具,鲁宾斯基聪明地没有让他察觉到这两点。
如果说有人觉察到这些事情的话,那个人不是朗古,而另外的一个人,也就是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而且可能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在他那由光学电脑所组成的义眼里面所呈现的事物,一定是经朗古本身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还要多得多,不过他并没有对朗古一一解说清楚。朗古不但是鲁宾斯基玩弄阴谋的道具,同时也是奥贝斯坦的政治道具。不过他本身却反过来,把他们两个人都看成自己的道具。朗古认为奥贝斯坦虽然是自己非公开的地下上司,而且也是录用自己的恩人,不过他所能给予的最大恩惠,恐怕就是牺牲自己而让朗古飞黄腾达吧。
在这个时候,鲁宾斯基和朗古,同时都希望罗严塔尔能够起兵造反。不过,朗古所希望的前提是,这必须是场维持一定规模但能够被扑灭的火灾,而鲁宾斯基所希望的则是一场能够燎原的大火,因为他们各自怀有不同的动机和目的。鲁宾斯基对于这一点差异认识的非常清楚,而朗古则全然不知。一直不如奥贝斯坦,而基于某个类似的理由,朗古同样也及不上鲁宾斯基。鲁宾斯基能够寒酸地剖析并嘲弄自己,就如同对着自己映在镜子上的影子耻笑一样,而这一点正是朗古所无法做到的。
整个阴谋最后的结局是,朗古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留下了一个佞臣的恶名,并且一直流传到后世。不过事实上他也有几个优点,好比在家庭中他是一个善良的丈夫,同时也是一个和蔼的好父亲,不过作为政府公务人员的他,却怎么也逃不掉别人对他的责难。
在“野心的时代”当中,确实是有这样的事情。莱因哈特皇帝本身,虽然出生在一个空有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在不过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晋升为旧王朝的将官;二十五岁还不到,就已经是头戴至尊的冠冕了。
过去五个世纪以来,所有支配人类的人,不管是明君也好,是昏君也好,是直系也好,是旁系也好,全部都限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子孙。而用实际行动打破这种血统专制的人,历史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亚雷·海尼森,另一个就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虽然他们的手法以及所信仰的主义都迥然不同,不过有一点相同的就是,人们无法将他们的姓名从历史上抹去。
一个创造性的行动,往往会产生无数的模仿者。就好比莱因哈特,他那种依靠单一的支配者来统治宇宙的构想本身,就是延续了鲁道夫大帝的野心。当然,他并不是要模仿鲁道夫大帝,而是企图要超越他,而且在他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他的野心不已经大致达成了。
他所创造的伟业令无数的人产生敬畏的心。朗古当然也是这无数人当中的一名,不过他并不认为年轻俊美的皇帝是从不犯错或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如果不会犯错的话,就不会让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惨死,而且也不可能会败给杨威利。朗古让年轻的皇帝成为自己的傀儡。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要将莱因哈特从那群忠实、能干的臣下手中夺过来,必须要让莱因哈特孤立在猜疑和不信任当中,因为皇帝的不幸与朗古的幸福是直接相关的。
Ⅲ
这一年的八月底,有个奇怪的谣传,开始在新帝都费沙的地表上徘徊,接着进入九月的时候,这个原本像是地下暗流的谣传,开始像是泉水般地喷出来,流进银河帝国政府官员的耳中,不祥的流言像是无数的水泡,不断地将水泡破裂的音符送进人们的耳中。
“……新领土总督罗严塔尔有意要造反!”
“……罗严塔尔元帅非常了解如果倚靠军事力量的话,一定无法和皇帝匹敌,所以他打算假借视察新领土之名,邀请皇帝亲临海尼森行星,然后在皇帝旅行的途中把皇帝暗杀掉。”
“……暗杀皇帝之后,罗严塔尔元帅可能会拥戴行踪不明的先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发表高登巴姆王朝复辟之宣言,然后自己担任摄政王,独揽政治与军事的大权,不久之后,就打算为自己戴上至尊之冠了吧?”
“……不,罗严塔尔元帅的目的,不是暗杀皇帝,而是要把皇帝给软禁起来,逼迫皇帝签写退位宣言书,让自己合法地坐上皇位。”
“……听说罗严塔尔元帅已经把邀请皇帝亲临海尼森行星的邀请函呈给皇帝了,不过皇帝不可能会接受他的邀请。”
“……说不定,皇帝会反过来把罗严塔尔元帅召到费沙来,好好地询问一番呢!”
有关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有反叛企图的谣传,在这一年冬天将结束的时候也曾经流传过,不过皇帝与元帅经由在公开场合上的对话,使得过去这个谣传终归还是一个谣传。不过,这一次是不是也能够像从前一样,得出一个完美的结局呢,没有人能够有自信地加以预测。
皇帝的侍从长温歇尔·冯·哈杰尔巴克男爵,是皇帝的姐姐格里华大公妃的朋友,夏佛豪瑟子爵夫人的义弟。他以养子的身分继承了男爵家,不过他并没有特别洋溢的才华,为了温和诚实,没有政治野心。以侍从长这样的一个职务而言,这佯的一个人便足以胜任,不需要什么大器或才能。因为他所要做的不是辅佐皇帝的政务,只需要注意着不要让皇帝的生活有任何的不便之处就可以了。不过像莱因哈特那么朴实的生活,其实只要有艾密尔·齐列在他的身边照顾也就足够了。
这个在费沙流传的谣言,之所以会传到皇帝的耳中,是因为这个侍从长的缘故,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乱嚼舌根。罗严塔尔邀请莱因哈特亲临行星海尼森的邀请函送到莱因哈特手上的时候,被莱因哈特顺手放在新住所的图书室里的桌子上,侍从长发现之后,便将邀请书信交给皇帝陛下。当时莱因哈特因为察觉侍从长脸上有着不安的表情,询问其原因之后才知道这个谣传的。至少在侍从长晚年的回忆录里面是这么记载。
在这件事情之后的第二天,正式说来是九月十日,军部的最高干部被集结在大本营里面的时候,年轻俊美的皇帝一开始就流露出不悦的表情,眉宇之间布满了无形的雷云。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接触到皇帝的视线,立即往前半步。
“最近,宫廷内外流传着一个说法,想必皇帝陛下也已经略有所闻。在这个会传言的真伪尚示证实以前,陛下是否可以暂时留在费沙?”
“这是什么话!”
莱因哈特那端丽的两唇之间,吐出巨大的怒气。他那苍冰色的眼眸,宛如封住火焰的青玉一般地闪闪发光。
“罗严塔尔不可能会暗杀朕,朕也不会怀疑他。你们竟然被这些世间的闲言闲语所迷惑,难道想要挑拨朕与朕的重臣吗?”
军务尚书的义眼闪闪发光。
“那么,请至少带领一个舰队前往。”
“皇帝前往重臣统领的地区,如果带着过度庞大的兵力,只怕会招来疑虑与恐惧。而且最重要的是,皇帝在自己的领土上旅行,为何要有大舰队跟随呢?像这种废话就不用再说了!”
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之后,莱因哈特把视线移到某个臣子的身上。
“缪拉一级上将。”
“是,陛下。”
“朕命你担任朕的首席随员,准备出发事宜。”
“臣遵旨……”
奈特哈特·缪拉轻微摇动他那像是砂一般颜色的头发,接受了皇帝的命令。此时奥贝斯坦和米达麦亚都沉默无言。就在其他将帅的一片寂静当中,有一位提督开口说话了,是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
“启奏陛下,请允许臣下加入随员的行列,随同陛下前往新领土视察。臣下的妹婿因在新领土总督府中担任民事长官。而臣下与臣下之妹已许久不曾相见,盼能藉由此次机会,完成私人的愿望。”
藉由这种侧击,鲁兹成功地攻陷了皇帝莱因哈特这座难攻的城堡。另外不只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原本担任费沙方面军部司令部的职务,但由于首都正式迁移,军部组织随之改编,这个职务变成悬在半空中,所以一直到新的职务确定之前,鲁兹等于处在空闲的状态,只分别担任大本营以及军务省的参事官,这也是他的请求会被批准的原因之一。
“真可惜,皇帝怎么不带着我一起去呢?”
从皇帝的面前退下之后,毕典菲尔特叹气说道,鲁兹则闪耀着他那藤色的眼眸笑着说道:
“如果你说要去和罗严塔尔元帅打架摔角的话,陛下或许会带着你一起去吧。不过,这一次如果不是和平之旅的话,事情可就麻烦了。”
还有一件事让鲁兹和其他将官们感到不可思议的,那就是经常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希尔德,也就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这一次竟然被留了下来。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作跳跃飞行恐怕会增加她体力上的负担。”
因为皇帝亲口作这样的说明,所以其他的人也就觉得,原来是如此啊!这么说来,那位聪明的伯爵小姐今天之所以没有被召来,而且最近也常缺勤,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不过,事实上莱因哈特很明显地是因为有着私人的理由。因为自那一个晚上之后,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天,而且希尔德也已经回到大本营,不过她还是没有对莱因哈特的求婚有任何的回答。这恐怕是希尔德直到现在的生涯中,第一次对事情无法果断处理吧?不过对于莱因哈特的来说,与她结婚究竟会不会幸福呢?希尔德到现在为止,一直束手无策地站在这个问题的前面。
莱因哈特把她传唤到办公室里面之后,特意作出一副纯事务性质的表情和声音。
“伯爵小姐,朕在这个月的月底,要出发到新领土去。”
“谨听陛下的指示。”
“这一次,朕希望你留在费沙。”
“……是。”
“另外,在朕回到费沙之后,希望你能够对这些天的事情,先准备个明确的回答。”
年轻的皇帝避开希尔德的眼眸,将视线投注在她暗调的金色短发上如此地说道。
“当然,前些天的事情,就是指朕对伯爵小姐求婚的事情。”
莱因哈特还特意地加以说明,这不能不说是他不成熟之处,不过却也可以从中看出莱因哈特的诚挚。而这个场合对于希尔德来说,毋宁说是得救了,因为莱因哈特如果是个没耐性的家伙或者极端本位主义的人的话,大可以强求对方在自己出发以前,给予一个明确的回答。毕竟他是一个专制君主,大可以无视于希尔德本身的意愿,而照他本身的意志为所欲为。不过希尔德的内心天秤,在这个时候,就会往某个方向增加倾斜度了。
希尔德回到大本营之后,她的行政处理能力一点也没有低落,不过在创造性思考力方面的表现却不甚完美,这大概也是因为理智能源的集中和持续没有办法两全的缘故吧!
希尔德自己本身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不能与莱因哈特同行,也只觉得无可奈何。她本身当然也听到过与罗严塔尔有关的谣传,不过她觉得这不过是年初时的谣言再度传开罢了。或许这种想法本身,正可以证明希尔德的理智还与想法都一时失调了。另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对随行的缪拉等人有着绝对的信赖感。
此外,对希尔德来说,她本身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也就是:“前往会见皇帝的姐姐格里华德大公妃吧!”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希尔德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拜访她,莱因哈特不在的这一段期间,或许可以有机会吧。希尔德希望能够让这位皇姐,也像希尔德自己的父亲一样,明白这期间所有的事情,因为她是从小疼爱着莱因哈特,完全明白莱因哈特内心刚柔之处的皇姐哪。
莱因哈特到此时为止的人生历程,虽然极为壮丽,可是却称不上多彩多姿,甚或应该说是极为单纯。他有着明确的价值观,而且目的非常鲜明,所以他只要全心全意地往那个目的地迈进就可以了。
拥有强大的敌人,而且为了要打倒敌人,必须竭尽一已所能的这种人生,一定得是单纯的。以莱因哈特的例子来说,他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的这个目的,虽然显得有些过度庞大,不过却反而为展现在莱因哈特面前的广大荒野,开辟出一条最短的道路。
就这一方面而言,杨威利所走的是一条更为复杂、更为曲折的思想路程。他认为民主共和政治就是最好的体制,而且他所抱持的这个想法一直是根深蒂固、毫不动摇的,不过他却以直接、间接的方式,体验到这个体制以最差的形态来运作时所产生的状况。
杨的人生、思考和价值观,经常是像双重矛盾的螺旋状态一样,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奇特,但却有着安定的人格以及极宽广的包容力,一直在制衡着这种特质。不过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对威斯塔朗特的虐杀事件觉得悔恨万分的莱因哈特,由此看来,他身为一个专制支配者的神经纤维,或许比“钢铁巨人”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还要来得纤细也说不定。
不过,希尔德并不希望莱因哈特具备鲁道夫式强韧气质。
莱因哈特无法完全洞察到希尔德的心理,他把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完之后,扬起了他的一只手,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僵硬,就打算走出屋外。但在他的动作所产生的气流,正好引起微风的那一瞬间,希尔德出声说道:“陛下……”
“嗯……?”
“请陛下路上多加小心。”
年轻的皇帝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地,凝视着美丽的幕僚总监。当他体会到伯爵千金的话中的含义时,脸上浮现出将要展露微笑的表情,对着她点了一下头之后转身离去。
就算把杨当作是例外,好比希尔德,她也有她的父亲,作为她的理解者以及助言者,但是莱因哈特的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吗?过去曾经是有的,不过此时在他声音所及的范围内,似乎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至少,这个人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里面。
面对米达麦亚或者缪拉这样的忠臣,莱因哈特没有办法把他们当作是可以笔自己商讨私人生活的对象。尽管他已经把自己的不成熟以及脆弱的一面在玛林道夫父女的面前暴露出来,不过不管是米达麦亚也好,是缪拉也好,他从没想过要开口和他们商谈私人生活,毕竟莱因哈特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人知道自己的缺点之后,仍然能够处之泰然的人。
Ⅳ
米达麦亚因为必须要亲身参与许多重要的军务,所以没有办法像鲁兹那些自愿随同皇帝前往新领土。于是他将缪拉召到宇宙舰队司令部的办公室,从整体的大局一直到细部的问题,彻底重复地检讨着,他对于这名小自己两岁的僚友,寄予着深厚的信赖。
“我想我能够明白你所担心的是什么事,今年的六月,杨威利在前来与皇帝会面的途中遭到了暗杀,你在害怕那样的悲剧会再次重演吗?”
“如您所明察的。”
缪拉点点头,他那颜色像是砂一般的眼眸浮现着轻微的忧虑。因为一旦曾经暗杀成功,那些恐怖分子便可能食髓知味,进一步想要再干一次,这是就是人类的心理。
“如果能够的话,属下是希望皇帝能够留在费沙,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皇帝的行程如果忽然中止的话,只怕人们反而会朝坏的方向去想像吧……”
“没错,不过,就算这样也真是太巧妙了!”
米达麦亚不禁要恨恨地啐舌。
因为害怕罗严塔尔叛乱,所以皇帝便不敢离开新帝都的这种谣传如果四处散播的话,那么以莱因哈特皇帝的个性,便绝对不可能会让自己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且这样一来,好像更证明了谣传的真实性。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把皇帝引到新领土上的一个陷阱吧。米达麦亚想到这个陷阱其实非常单纯,不过却具有绝对的效果而且极度狠辣的时候,不禁不寒而栗。
这个阴谋,在大约半年前,罗严塔尔因为与一名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有些关连的女子之间的关系,而受到斥责的那时候开始,就已经细密地筹划并且布置好圈套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一直在背后用指尖引线操纵的人,难道就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小人海德里希·朗古吗?
米达麦亚不认为是这样,因为姑且不论朗古的策谋能力如何,米达麦亚对于朗古的实践能力与组织能力一直有着相当低的评价,所以朗古毋宁说是受到某个更狡猾的人物所影响,不过却由他掌握着表面上的主导权。米达麦亚的这项疑虑,在不久的未来即被证明是正确的。
“不过,阴谋者也不可能会拥有如何强大的战力,所以只要有五十艘到一百艘左右的舰艇跟随皇帝前往的话,也就可以有足够的抑制力了,而且也不会对罗严塔尔有太大的刺激吧。”
“的确是这样,不过问题在于陛下的想法。”
“这由我来提出请求。如果随行舰队只有这么一点数量的话,那么皇帝应该会容许的。”
银河帝国这两名年轻的名将,不禁交换着轻微的苦笑。皇帝的霸气与矜持,有时的确会让臣下感到苦恼,不过以臣下的眼光看来,这也是值得他们敬爱的。
“对了,军务尚书对于这次的事件,有说过什么样的话吗?”
米达麦亚那一对富有活力的灰色眼眸,此时正闪耀着充满讽刺的光芒。只要一提到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他肉体的机能就会和精神作用直接连结在一起。奥贝斯坦当然不可能会心存好意地接受罗严塔尔呈给皇帝的邀请函,这是再明白不过了。
“罗严塔尔如果真要背叛的话,一定会从正面堂堂地发动军队,来一场决战,绝不会像某个人,只会筹划一些阴险黑暗的策谋,想从背后刺陛下一刀。”
米达麦亚其实是想要这么说,不过如果真说出来的话,就不是能够当作玩笑而隔的。人的地位尽管升得再高,舌头活动的范围却不见得会因此而变得更为宽阔。
“据我所知,在那之后他并没有再发表任何意见,而且随行者的名单上也没有尚书的名字。”
“是么?这样的话就好了……”
军务尚书如果随行的话,米达麦亚当然要反对,不过并不是因为他讨厌军务尚书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深深地了解到,奥贝斯坦与罗严塔尔这两人之间错综复杂、像是磁铁互相排斥的对立关系,到时将会比呈现在表面上的,还要来得锐利而且深刻。奥贝斯坦如果随行的话,那么极可能会对罗严塔尔的情绪有着负面的刺激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奥贝斯坦是以自我保命为优先的男子,那么从最初的一开始,他便不可能打算到罗严塔尔的根据地。不过,有一件事是连米达麦亚都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奥贝斯坦不是一个以追求自我的利益与安全为满足的人,如果对他而言,还有其他重要目的的话,那么就算会牺牲他自己,他或许还是会令人意外地付诸行动也说不定。这是米达麦亚必须要提防戒备的,这当然不是为了奥贝斯坦的性命安全,而是为了罗严塔尔。
此时此刻正在宇宙间进行的所有阴谋,米达麦亚当然不可能察觉得到。虽然说他原本就希望他的一生,不要与阴谋有任何的牵连,但是他这个愿望终究无缘实现。
如果说在这个时间点上,有人能够察觉到某个以地球教的首脑为核心的组织,在全宇宙中所策划的全部阴谋内容,那么这个人大概不能算是人类了吧。所以,在人类的世界里面,没有任何人能够对米达麦亚洞察阴谋的极限能力有任何责难。
只是米达麦亚仍然能够看透事态本质的危险性,这是基于他身为一国重臣所具备的见识,而不是基于任何阴谋家的才能。如果罗严塔尔的叛逆真的变成一个事实,那么随着镇压平息之后,紧接着来到的将会是君主与臣下之间的猜疑。一方想的是“连罗严塔尔都会造反,接下来不知道会是谁呢”;而另一方面所想的则是“连罗严塔尔都会遭到整肃,接着不晓得会轮到谁”。这么一来,整肃与叛逆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恶性循环。
“算了,不管军务尚书是怎么想的,我有我自己的作法。就是把宇宙舰队的主力,暂且先集结在夏坦布鲁格周边的宙区吧。”
所谓夏坦布鲁格,有着“影之城”的意思,这是一个已经要确定要建设在费沙回廊的新领土方面,也就是旧同盟方面出入口地方的宇宙要塞名称。重要性虽然无法和伊谢尔伦要塞相提并论,不过却能够扼住回廊其中的一个出入口防卫新帝都,而且还可以作为出击、补给、通讯的据点,应当可以发挥相当大的机能。
另外值得顺便一提的是,在费沙回廊通往帝国本土方面的出入口即将建设的一个要塞,被命名为“多莱·古罗斯阿多米拉尔斯布鲁格”,意思是“三元帅之城”,也就是用来纪念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六名元帅当中,已经死去的三名……吉尔菲艾斯、海伦法特、斯坦梅兹元帅。
“如果再有一个人死去的话,那么就改名叫四元帅之城了吧。”
毕典菲尔特这个一点都不高明的玩笑,惹得僚友们只能苦笑。不过不管怎么样,建造这两个新要塞在费沙回廊的咽喉部,对于新王朝与新帝国的存续与发展,有着极重大的意义。
莱因哈特咫建造一个壮大帝国的构想,经由这种实地的建设,逐渐踏实地具体化。身在军务的第一线、统辖并指挥这些新要塞建设工作的人,就是米达麦亚元帅,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无法随同皇帝前往新领土的缘故。
米达麦亚非常能够适应新时代里面的新任务,而且对于他所被赋予的课题,也都逐渐在圆满地达成中。他是帝国军第一勇将,不过却不单单只是一名勇将,因为他其实有着绝佳的弹性与气度,虽然他本身并不自觉,不过像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等人,却一直给予他极高的评价。莱因哈特当然也是充分掌握到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把重托付给这位“疾风之狼”。
不过万一莱因哈特与臣下之间陷入了整肃与叛逆这两者的恶性循环的话,那么米达麦亚不禁要怀疑,自己和其他的僚友究竟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千辛万苦地打倒高登巴姆王朝、消灭自由行星同盟、不断地作战、将全宇宙勾勒出一道流血的轨迹呢?罗严克拉姆王朝为宇宙带来了和平与统一,并且以更进步更公平的统治,支配了至少大半个宇宙。这么样辉煌的功绩只要稍有差错,便可能被暗红色的恐怖政治给涂盖上去,而后世的人,将会用嫌恶和冷笑来批判这一段政治史吧!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情况变成如此。自己除了要求莱因哈特皇帝能够有宽大的度量之外,同时也期望罗严塔尔能够自制。
“缪拉一级上将,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够和鲁兹同心协力,将陛下平安无事地带回到费沙。”
缪拉静静沉着地微笑着,大概是为了让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岁,同时也是自己所敬爱的僚友安心吧。米达麦亚一面衷心地祈祷着缪拉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一面伸出自己的手和他相握。
Ⅴ
“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因为有多么毒辣的阴谋才产生的,一开始的时候,叛乱的种子之所以会发芽,必须要有相对的土壤配合。莱因哈特皇帝与罗严塔尔元帅之间,终究是有一道能够让阴谋家利用的裂痕。”
后世所作的上述批评,虽然有些太过于偏向唯物论的嫌疑,不过就某部分而言,应该也有其正确性吧。
原本在战乱平息之后,皇帝本身临视新领土的这个计划,早已纳莱因哈特本身以及帝国政府所制定的预定表当中。正因为是新领土,所以只要一有机会或者应该要积极地制造机会,让皇帝的威信与恩惠能够照告“臣民”,让所有的臣民都能够深刻地感受到。
所以罗严塔尔所呈送给皇帝的邀请书,应该是要毫无疑义地为皇帝所接受。
在罗严塔尔这一方面所遭遇到的事情,其实更显得复杂。就在他即将要送出邀请书的时候,从他留在费沙的眼线那儿传来了奇怪的谣传。
“皇帝陛下虽然身在费沙,却还经常有原因不明的发烧。藉着皇帝卧病的机会,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和内务省次长朗古的专横便愈演愈烈,军务尚书俨然是一副宰相的姿态,而朗古次长则俨然已经是内务尚书,有心者莫不紧皱眉头、静默不语。特别是朗古次长基于私人恩怨,屡屡在皇帝面前毁谛罗严塔尔元帅,并进言请皇帝召唤罗严塔尔元帅前往费沙,然后予以绥靖。另外还声称罗严塔尔元帅邀请皇帝前往新领土,背地里其实正在策划暗杀皇帝的阴谋……”
朗古本身将这个情报散播出来,其中可能有着某种阴险的意图吧。罗严塔尔固然是一个能够作极度敏锐之政略观察的人,但是却没有注意到朗古为了要“让”罗严塔尔“知道”这个情报,刻意用夸张和塑造的手法来捏造一些假象。罗严塔尔以武人的身分,深深地知道叛乱对于一个支配者来说,绝对是造成负面效果的因素,而这与引发一场从一开始就是以被平定为条件的叛乱——的想法是很难互相融合在一起的。虽然罗严塔尔对于用兵极为自信,不过怎么也无法以平静的心态,来看待任何企图要破坏皇帝与自己之间信赖关系的举动。而且他内心对于朗古这一号人物原本就有着先入为主的观念,他认为朗古对于皇帝根本没有发自内心的尊敬,而且随时都抱着想要加害罗严塔尔的企图。事实上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是正确的,不过罗严塔尔却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反而中了朗古的阴谋。
“陛下不可能会被朗古这种奸佞小人所说的话欺骗。像今年初春的时候,那家伙就曾经企图要把我推进粗陋的陷阱里面,最后还不是很凄惨地失败了!”
罗严塔尔一面想要对自己这么说,一过却还是多少有些不安。于是他把自己的心腹,也就是军事查阅总监贝根格伦上将传唤到自己的面前,试丰询问他对于最近在新首都流传的谣言有什么样的判断。
“皇帝陛下当然不会被朗古奸佞的言词所蒙蔽。不过属下所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物的动向。因为朗古这种人,应当只是腹语术的傀儡罢了!”
贝根格伦特意避免明白地指名道姓,不过罗严塔尔对于他所指的是什么人,却是明白不过了。此时他的脑海里面,浮现出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那对闪耀着异样光芒的义眼。奥贝斯坦的内心对皇帝可能是极度轻蔑的,这种担忧和不快的感觉,对于罗严塔尔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皇帝陛下果真的化为奥贝斯坦与朗古那种人的木偶,那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位年轻霸主的人生不就是典型的虎头蛇尾吗?罗严塔尔心里这么想着,而且由于他本身霸气之所驱,他甚至还想到,不如自己就取代奥贝斯坦那些人来拥戴皇帝吧。
这一次皇帝即将在少许护卫的随行之下,前来罗严塔尔所掌管的领土,如果在皇帝来访新领土的时候,就请皇帝留焉为,不让皇帝回去,然后宣布大本营和宫廷迁到海尼森的话,那么奥贝斯坦等人因为没有与皇帝同行,到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吧。
这难道不是一个可以将全宇宙掌握在手掌之间的绝佳机会吗!
当然,莱因哈特不可能会轻易地承认罗严塔尔的优势,一定会企图从他的手中逃脱,然后夺回他的权力吧。如果真演变成这样的话,又何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双方真要以战争来取胜的话,朗古不用说,就连奥贝斯坦都只不过是战场舞台上演技欠佳的三流演员罢了。虽说奥贝斯坦长于权谋,却也必须要仰仗皇帝的权威才能够站立,罗严塔尔是一名拥有五百万兵力而且具有用兵之长才,奥贝斯坦根本还不配作他的敌手。
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时候,有能力的臣下遭到整肃的例子,根本没有什么稀奇。甚至还有将领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之后,立刻莫明其妙地被夺了兵权,然后直接被押解到刑场去的例子。莱因哈特如果因为卧病在床,而导致判断力低落的话,旧王朝的恶例或许会在罗严塔尔的身上重演也说不定。
况且罗严塔尔本身的叛逆色彩,也不完全是透明无色的,正因为他确实有宛如枭的另外一面,所以自从他就任总督以来,便不时在研究按照新领土的生产能力,能够对帝国本土行使何种程度的政战策略,虽然说在他这些研究当中,都是把奥贝斯坦当作假想敌。
也因为如此,所以后世对罗严塔尔抱持着批判态度的历史学者,便有着如下所述的言论: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如果要作为莱因哈特皇帝的忠臣,却没有足够的忠诚度;如果要作为叛逆者的话,却又欠决断的毅力。所以他也算不上是一名叛逆者,最后终究只是一名永远的不满分子罢了。”
“他如果能够对于自己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所处的位置,有更深刻体认的话,那么他应该可以明了他应该把自己的心力贡献在和平与秩序的确立之上。不过从那些帮助他成功与荣达的理性与智慧,地在他爬到臣子之最高地位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最后的阶段变节,给予人一种印象,那就是他过去贡献给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忠诚,全部都是欺瞒的行为。这不是因为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虽然有这么多的批判,不过却也没有人歪曲事实,硬是要指罗严塔尔是一个无能的人。毋宁说他那持量并具的才能与力量,才是将他的人生引导到错误航向的因素,这样的说法还比较中肯。
如果问问其他同在一个时代的证人有何见解的话,那么经常与罗严塔尔处在对立阵营的尤里安·敏兹,他的说法是这样的: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可以说是一位有着雄才大略的伟大人才,不管是担任大军的指挥官也好,广大领土的总督也好,亦或是宰相也好,以他的才干来说,绝对没有不足之处。不过,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有一个地位不适合他,那就是新帝国皇帝的位置。其实如果就第三代的皇帝来看的话,大概没有一个人的才干与气度,像罗严塔尔一样的卓越。他可以毫无疑问地继承前任政权的政策,发挥其长,修正其短,肃正纲幻,使国家的组织再生,并且藉由他强大的指导力来维持一个统一而且屹立不摇的集权政治,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比高登巴姆王朝大部分的皇帝都还要来得伟大的君主……可是,在他统治下的帝国首都,可能还是会继续在行星奥丁之上吧。然而和他在同一个时代,却有一名凭藉着无与伦比的天才,把支配宇宙的中枢移到行星费沙的年轻人。这么看来,罗严塔尔是一个出生在创业时代的守成人才,而与创业的人才,也就是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生在同一个时代,这对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来说,大概是一种不幸吧?又或者……”
尤里安·敏兹的记载只叙述到这里就停止了,接下来的仿佛是以无言的方式,在诉说着罗严塔尔的叛乱,对于生在同一时代的他来说,也是在接受真实而不是事实所支配的领域当中所发生的。不过如果尤里安·敏兹的分配正确的话,那么这与罗严塔尔本身主观认识之间,似乎有着明显的差距,因为罗严塔尔一直认为,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适合栖息在乱世中的人,或者应该说他希望自己成为乱世英雄的愿望,比他祈求安定的志向更为强烈。
无论如何,罗严塔尔绝对不想让已身处在奥贝斯坦或者朗古的风头之下,这是当然的,不过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却也无法太过乐观。
罗严塔尔明明知道有些令人觉得不舒服的谣传,在费沙方面四处流传,却还是把邀请书呈送给皇帝,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要知道皇帝的反应。如果皇帝不离开费沙的话,那么皇帝就是相信那些谣传而对罗严塔尔有所怀疑,面对这种情形,罗严塔尔只能无奈地说“皇帝已经沦为奥贝斯坦与朗古的傀儡了”,虽然会让人觉得不痛快,不过至少事态已经澄清。但是皇帝如果应罗严塔尔的邀请亲临新领土的话,就可以证明他对罗严塔尔的信赖了吗?可惜事实不见得就是这样,或许是想要让罗严塔尔先松懈下来,然后再立刻予以逮捕、处决也说不定啊。虽然以莱因哈特皇帝的为人并不公玩弄这种计谋,不过如果是奥贝斯坦和朗古这般人的话,要玩弄这种计谋也没有什么难处的。
不管怎么说,九月二十二日,莱因哈特皇帝已经离开新帝都踏上亲临新领土的路途了。而总督罗严塔尔也必须有些欢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