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收容所行星 ——

行星耶柯尼亚,位于距离同盟首都海尼森480光年的达纳多斯星系中。杨威利少校于宇宙历788年10月15日,奉命调任军部耶柯尼亚俘虏收容所的参事官一职。从行星海尼森出发是在10月31日,到达耶柯尼亚是11月9日。原本说来,其实也不是需要花上9天的行程,但由于位置偏离主要航线,因此管制方面有延后处理的倾向,常常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在中继地点等待,以及在这条航线上飞行的宇宙船,都被歧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已。

走出宇宙港的寒酸建筑之外,杨正在考虑要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位年轻大个子的军官站在正面向他敬礼。

“是杨少校吧,我是派特里契夫上尉,特地来迎接参事官的。”

个子又高,肩膀也宽,身体也非常厚实,年龄大概要比杨年长5、6岁左右,看起来非常气派,是个非常健康的青年军官,看着比自己年轻的上司,双眼中也没有半点在意的神情。让军官学校的学弟超过自己,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不太愉快,而这位上尉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心理障碍。

“行李由我来吧。”

派特里契夫上尉说着就伸手,把杨拖在后面的沉重行李箱拎了起来,看他那种轻松的动作,简直就像拿着羽毛枕头似的。似乎和派特里契夫的身体一样,臂力也是相当可观的。

让杨坐进助手席后,派特里契夫立刻发动地上车。可称之为老爷车的这辆地上车,内部装潢也好、机件也好,都已经被使用得超过充分的程度。就像是对老兵特别照顾似的,驾驶得出乎意料细心的派特里契夫,在发动后两分钟打破沉默。

“老实说,前途比较被看好的军官,很少会被分配到此地来的,当然我也不例外,因此像杨少校这样有名的人会被调来此地,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

“我也不是前途多被看好的啊。”

“您太谦虚了。”

“真是谦虚就好了。”

坐在助手席上的杨换了一个姿势。地上车的透明保护罩持续的发出细细的、低沉的,像是有裂缝似的声音,较大的砂粒乘着风打在保护罩上,好像在说“认命了待下来吧”像在恐吓杨似的,精神饱满的欢迎他。杨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得很愉快。

“以后我会陪您来参观市区。”

会这么说,是因为派特里契夫的身份是参事官助理,今后杨要是想完成自己份内职务的话,他的帮助是绝对必要的。这位助理的能力的高低还是未知数,但派特里契夫本身的气质,似乎离邪恶相当遥远,对杨来说,至少可以先放下一半的心。

“如果能真正实施大规模的绿化计划的话,居民应该早就可以超过1百万才对。”

但事实上,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只有平民106900人,军人3600人,帝国军的俘虏55400人而已,连首都海尼森的一条街道都填不满的人口,全部集中居住在狭窄的植物繁生地域。虽然说是非常狭窄,但由于人口太少的缘故,过于稀疏的印象仍旧不会改变。有着丰饶的水和植物但人口很少的星球,在有人类进出的宇宙中是不存在的,人类没有水和植物的话是无法生存的。

杨拜托派特里契夫上尉带他到标高较高的地点。地上车走在没有正式铺设、只是在砂地中注入硬化剂的路面上,最后在一个较高的小山丘上停车。色彩单调的平坦土地展开在面前,在这之中,植物的绿色和水的蓝色,似乎强调着些微的生命力。

像这样眺望着,就会了解行星海尼森是个如何深受水与绿之惠的丰饶土地。建国之父亚雷·海尼森下定决心完成的1万光年的长征,的确获得他所求的回报,这是指自然环境方面。

“问题是在于政治方面又该怎么说呢?”

这么想的话,并不是在讽刺,他是真心的尊敬着亚雷·海尼森,当看到他的理想被贬损、被玷污,民主政治堕落成了愚民政治的时候,会觉得不愉快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光明正大在政治上行不通,这的确是事实,但对于用这个当做免罪符来到处挥舞、尽情扩张私权的这种人,杨根本无法提起尊敬他们的心情。

话又说回来,在这里设置的俘虏收容所,占地面积664万平方公里,位于绿地和岩石沙漠的界线上,占地范围有三重的铁丝网围起来,但就算从收容所中逃出动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要到其他的星球上去,非得利用一个月仅有一班的定期客货机不可,再加上根本不会有停泊在星球上的行星间运输船。人数超过5万人的俘虏比较起来也是较为自由,也能自由出入收容所,可以去农场或矿山去打打零工,或者是到行星上唯一的都市,耶柯尼亚大都会——明明是穷乡僻壤还偏偏取这种夸张的名字——去买东西。基本上,夜间是禁止外出的,但能赶得上就寝和起床时的点名就不会有事,甚至更极端的,在这中间,如果离开收容所然后又回来的话,绝对不会受到处罚。原来说来,同盟是自由的民主社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对帝国军的俘虏待遇相当宽厚,但由于财政上的问题,不能在这种地方太浪费,不过就算现在,俘虏们所受到待遇也绝不能说是恶劣的。“比同盟军的下级士兵所受的待遇还好”这种话,还被拿来当作不好笑的笑话来说。

从只是名为“宇宙港”的宇宙港到收容所,坐地上车要花1小时的时间,从收容所正门到所长室所在的本部,还要再花上10分钟的车程,从玄关大门徒步走到所长和等待接见,又各花了5分钟。好不容易杨总算见到他的上司所长了。

“我是杨威利少校。”

“你好,我是巴纳比·柯斯提亚上校。”

在自由行星同盟中,校级军官的退休年龄是65五岁,以杨的标准看上去,柯斯提亚上校似乎已经将近退休年龄,但实际上,上校只有59岁而已,对杨来说,是和他父亲同年代的人。柯斯提亚上校有着像是在黑褐色的布料上杂乱放着白色丝线似的短发,和同色调的硬短胡须,是个有着对茶色的眼睛的中年人。给杨的印象有点太一板一眼,不过这当然是以杨的眼光标准,如果让杨来看也觉得“不太像话”的话,这个人身为军人来说,问题可就大了。

杨的视线停在坐在书桌之后的柯斯提亚上校的头部上方。一张放大的照片,装在相框中,装饰在墙壁上,那是“730年党”的其中之一,被冠上“进行曲”这个冠词的贾斯帕提督的肖像照片。察觉到杨的视线,柯斯提亚少校重重的点点头。

“是的,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

也不是很令人吃惊的事,参加过那次会战生还的人有好几百万,除去在那之后死亡的人,剩下的人还是相当多,只不过以年龄说来,就算是在当时最年轻的人,到现在也应该有60岁了才对,没想到柯斯提亚上校就是这其中之一。

肖像照片中的人,静静的承受着杨的视线。从军服胸前的阶级章,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是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当时的照片。年轻、锐利、精悍、充满斗志及生气的“进行曲”贾斯帕,是当时的中将。和有着不幸晚年的僚友们不同,对贾斯帕来说,也许有比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更精彩的时期也说不定。

柯斯提亚上校闭起眼睛,回想的涟漪似乎传遍了全身。“我在那个进行贾斯帕的手下作战,才刚从专科学校毕业,16岁,是最年少的士兵。我到现在还记得贾斯帕提督对我说话时的感动。”

杨回想起蜜莉亚姆·罗察士的话。真实和事实间的差距,这当然不是指善与恶之间的差距。基本上来说,认为哪一边比较重要,应该任由各人的自由来判断,问题是在于,A这个人的真实和B那个人的真实相互冲突的时候,其中一方不当地侵害他方的这种场合。比方说,把当权者或仰其鼻息之辈的历史观,强迫灌输给一般市民的话,这就会产生出像银河帝国的那种社会出来。

柯斯提亚上校,从专科学校毕业过了43年,只差一步就会被人称之为“阁下”了。对21岁就误打误撞升到少校的杨来说,想到柯斯提亚的辛劳,不由得为之脸红。真是的!杨对于被卷入一团混乱中,结果反而出人头地的自己,重新认识了一番。不过这个姑且先不去管它,杨趁机提出他的问题。

“布鲁斯·阿修比提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对杨提出的疑问,柯斯提亚表情认真的斜着头思考着。

“总之就是个像神话一样的人。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能被批判啦、或者批评的对象。”

也就是说,已经成了一种信仰了。从柯斯提亚上校给人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杨似乎能够理解。

收容所长柯斯提亚上校,将一名士兵的回想放回过去的领域。对这个年龄和他相差38岁、阶级却只差两级的新任部下,有许多事要训示,即使是著名的“艾尔·法西尔的英雄”,一个从军官学校毕业还不满一年的小毛头,对俘虏收容所的营运,应该是一无所知,没经验的外行人才对。在告诉两、三点注意事项之后,上校的表情稍有改变。

“俘虏们之间有着自治组织的事,你听说过吗?少校。”

“是,曾经听说过。”

这个仅称之为“自治委员会”的组织,很讽刺的,是行星耶柯尼亚的最大的社会团体。同盟军的士兵人数,还不到俘虏们的十五分之一,想以武力压制,在物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在收容所60年的历史中,俘虏们的大规模暴动,只有在52年前,发生过一次而已。

“55400名的俘虏一齐蜂起的话,3600名的士兵根本就是束手无策。”

“杨少校,你有1个人打倒15名俘虏的自信吗?”

“完全没有。”

“那么就要和俘虏们好好妥协。当然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你的弱点,但如果不能以武力压制的话,就必须努力赢得自治委员会的合作才行。”

令杨非常感到意外的是自治委员会的负责人,是位叫坎菲希拉上校的人物。一般说来,所谓俘虏们的组织,军官和非军官之间通常是分开的,而且大多数的情况是由非军官掌握着实权,而现在在行星耶柯尼亚,军官也好,下级军官也好,士兵也好,全部由一个团体统一起来,由上校担任它的负责人。由于耶柯尼亚的收容所中,没有将官级的俘虏,换句话说上校就是最高阶级。到底是在耶柯尼亚的收容所中,帝国军的阶级制度在异邦还能照原样发挥它的效果呢?或者是坎菲希拉上校这个人,具有优异的领导能力和众望所归呢?对于这一点,杨感到非常好奇,但柯斯提亚上校却没有再加以说明。

走出所长室后,虽然不是很充分,但派特里契夫上尉对杨稍做了解释。坎菲希拉上校被留在收容所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从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被同盟军俘虏之后,以后就一直待在这个收容所中了。”

“待了43年……?”

整整是杨人生的两倍时间,被俘虏的时候,坎菲希拉上校是28岁,照计算的话现在已经过了70岁了。

“等于是这个收容所的主人一样。收容所所长更换了差不多有10任了,而坎菲希拉老爷爷却是一直待在这里,不用说,就是现在的所长在他面前也是抬不起头的。”

照派特里契夫上尉的说明,坎菲希拉老人在银河帝国中,是男爵家的当家。原本不是出自武将之门,而是属于文官的家系。年轻时的坎菲希拉,也曾在不知道是以第几代皇帝的名字命名的大学中主修行政学,担任过帝国政府内务省的官僚。已经成功地步上可能在30岁前后当上地方行政长官的路子的他,突然放弃了文官的职位进入军队,从干部侯补生到被任命为少校,是在25岁的时候,一年后升为中校,再升为上校参加“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这是他人生的分歧点,可以推测出似乎是有相当复杂的原由。派特里契夫用以下的话,做为他的叙述的结尾。

“即使是帝国的贵族,似乎也不是很轻松呢。”

杨分配到的房间,是由起居室兼书房和寝室以及浴室组成的,起居室兼书房的面积大约20平方公尺左右。寝室的大小是约12平方公尺;起居室兼书房里有写字桌、咖啡桌、躺椅以及几张椅子。寝室里有床、床头几、衣柜,最低限度的家具一应俱全。房间要能表现出个性,必需居住者住上一段时间后才有办法,现在虽然相当煞风景,但也是无可奈何。

“这半年就打搅了。”

杨就这么对房间,或者该说是对房间的先住者像妖精啦或幽灵们打招呼。也说不定会不只住半年而已,这等到时候再重要打招呼也不迟。由于杨没有那种“换了枕头就睡不着”的精神倾向,所以如果要说杨有当军人的素质的话,大概也只有这一点而已,至少,如果在有阁楼或天井的房间就睡不着的话,是无法胜任经常调职的单身军官的。这是单纯的适不适合从事这个职业的问题,比方说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如果坐进单座式战斗艇的模拟教练机的话,只会引起恐慌状态而已。

杨威利少校,似乎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相当优秀。

“如果就这样待在这里,悠闲地熬到退役似乎也不错。”

竞争心、向心意识这种观念严重缺乏的杨,甚至冒出这种念头,就是由于杨还不了解严酷的现实才会这么想。

由于杨已经是少校大人了,所以有侍从兵来照顾他身边的锁碎杂事。希望不是太罗嗦的人就好了,出事在正在这么想的杨的面前、向他敬礼的,是位叫江涛的一等兵。

“一心一意专注在侍从兵的工作上35年,多亏这样才会从来没开枪射击过人,或被人射击过。”

说话的口吻,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便宜旅馆的掌柜似的。这位叫江涛的一等兵,是位有亮亮发光的蛋形头、中等身材、刚步入老年的人,和杨不同意味的,是个看起来不像军人的人。一等兵的薪水并不很高,但由于也没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连续30年也会有奖金可领,所以生活应该不会有困难才对。这样薪水和奖金合计大概有多少,杨没有过问。对他人的,而且是部下的经济情况感到兴趣东问西问,并不是种高尚的行为,而且假如万一这个金额比杨的薪水还高的话,那以后彼此之间,就连打招呼都很尴尬。

比起这种事,杨另外有事要拜托这位年长的侍从兵,就是想请他不要把房间收拾的太干净这件事。

“能够的话,希望能更杂乱一点,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才能比较落实一点……会不会很奇怪?”

“是很奇怪。”

毫不客气,直接了当的批评。

“不过,像这样的上司,我以前也曾经遇到过,男爵沃里斯·渥利克提督也是这样的人呢。哎啊,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能够服侍他实在太光荣了。”

似乎不怎么在意的一句话,夹杂着朴实的自傲。杨的内心觉得实在是受够了,连远远离开了首都海尼森,也没有办法逃过730年党的阴影。

“渥利克提督好像是位名将吧。”

杨浇了一盆冷水下来,江涛一等兵对于这位年轻少校的贫乏表现力,似乎觉得他非常可怜似的,但又谦虚的、不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是的,正是如此,而且,称呼那位为名将是再合适不过了。就算以做一个人来说也是非常了不起,连对待像我这样的人也非常亲切。”

叙述稍微中断,一等兵换一口气。

“总之,人到底是不能成为神的,稍微有些不像样的地方,和许多优点相较之下,根本就不值得一顾了。”

“那个人,晚年好像非常不幸是吧?”

杨继续又往下浇了一盆冷水,35年一心专注于侍从兵工作的江涛一等兵,也叹息着承认这个事实。

“即使是像那么伟大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感化在他四周的人的。也许我不该说这种失礼的话,但在渥利克提督的周围,有时还真有不少很不入流的人呢。”

也许是“男爵”没有看人的眼光吧!杨在心里,有点故意坏心眼地这么想。原来说来,即使的确是如此,杨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很会看人,所以也没有资格自以为了不起的数落别人。

“要我为您泡杯咖啡来吗?少校。”

“谢谢你,不过不要咖啡,红茶比较好。”

“知道了。”

等江涛一等兵出去之后,杨坐进椅子,没礼貌地把两脚跷在桌上思考着。

仅仅是参加了一个会战的人们的人数,就有相同数量的、以他们为主角的戏剧存在,参加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的730党的成员就是如此。当风烛残年之身在寒风中苟延残喘时,“干脆在那时就战死的话……”一定会有这么想吧。

最近,听说要对前些时候去世的亚尔夫烈特·罗察士,赠予元帅的称号。使罗察士成为元帅的话,“730年党”的全部成员,就全部是元帅了,军官学校的一个学年诞生了6名元帅,这在自由行星同盟军的历史上,可说是空前,并且,也大概是绝后了。连1个元帅也没能产生的学年的数目可是多得多了,举例来说,729年毕业的和731年毕业的就是这样,他们和夹在他们之间的学年获得的声价比起来,给人的印象淡薄多了,实在令人同情。

从人类开始在宇宙空间进出的时期开始,最初的时期,经常发生队员之间的感情对立演变成互殴,最后甚至发展成杀人案件的情形层出不穷。而这种事急遽减少,或者该说是几乎完全消失,是在配置少数女性队员的这种体制确立之后,这件事告诉了我们,女性对男性的情绪和组织圆滑运作,具有多大的影响力。

在行星耶柯尼亚也有女性,收容所内或外都有。从地上车中,派特里契夫不经意的向杨问道:“听到少校要到行星耶柯尼亚来,有没有为此哭泣,叫你不要走的女性呢?”

“没有!”

这么干脆否定了,连杨的内心也为之咋舌。21岁,未婚,再加上又被称为“艾尔·法西尔的英雄”,但没有情人仍然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杨也是个身心健全的男性,当然也会认为如果有情人多好,但在比较之下,觉得看书比较好,所以才会像现在,身边冷清清的。

“耶柯尼亚也有美人呢,像杨少校这样年轻,有地位又有名的人,女性士兵们是不会放过的。”

“是吗,那在海尼森时条件也该不坏才对,但不知怎地就是不受欢迎。”

一面谈话中突然发现,派特里契夫比杨年长5岁,而杨对他的讲话口气,像对下辈的口吻,这当然是由于阶级较高的缘故。

似乎已经对军队这种组织的形态能够顺应了,对长官敬礼,接受比自己阶级低的人敬礼,不调和感渐渐变得像薄纸似的,就连这个不调和感本身都习惯了。总之,不必一一的用“我比贵官年少,但却接受贵官的敬礼实在是非常奇怪,但军队就是一种的阶级社会,也是没办法的,彼此也只能顺守组织的理论和形式了。”像这样的话解释半天,倒是不错。

在被任命为少尉的时候的确很轻松,最年轻并且也是最下级的,不过在碰上比自己年长的士兵时,还是会有点不自在。被任命为少尉之后,过了16个月的现在,杨已经是校级军官了,在这个星球上阶级比他高的,只有收容所长和副所长而已。

也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这种地位,但杨威利少校,在这个寒酸的星球上,是最年轻的VIP,在军官餐厅里,也为他准备了较好的席位。所谓较好的席位是指较靠近收容所长柯斯提亚上校的席位,不过老实说,对杨来说这实在闷死人了。如果不喜欢在军官餐厅进餐的话,大可到耶柯尼亚都会去,但由于对这里的生活还不习惯,再加上考虑到从收容所到街上的距离,就完全失去上街的兴趣。杨也不是什么美食家,因此并不是对军官餐厅的口味有什么不满,只不过,坐在离收容所长只有3公尺的桌子上,实在没心情一面看书一面啜饮红茶。先不论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杨自己本身首先就没有这么粗壮的神经。

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疲劳地走出军官餐厅的杨,听到走廊角落中有年轻的男女小声交谈的声音。男性士兵和女性士兵,一脸凝重的表情在商量着什么,听到杨的脚步声后又移动到更深处,因此杨并没有直接亲眼看到他们。他并不打算插手干涉他人的恋爱问题,所以杨就仍然照样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像是被扼住似的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哼,告诉他也没用!军官学校出身的优秀分子,怎么能了解我们基层的士兵们的辛劳和心情!”

非常典型的发言,只不过批判并不需要具有独创性。军队这种组织存在的愚劣,使这种类型的批判,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正确的,只不过在这个场合,发言者并不知道杨这个人,和优秀分子这个普通名词之间,有道极深的裂口存在,要让他人理解这件事可能太过奢求了。总而言之,命令别人“去死!去死!”的人,要求被命令这一边的人能理解和有同样的感受的话,也未免太过奢求了。

就连在同盟军中,也能见到阶级社会的相克现象,帝国军那就可不必说了。在这个耶柯尼亚俘虏收容所,如果在这位叫坎菲希拉上校的老人手下,能维持住完全的秩序的话,会是相当奇异,并且耐人寻味的事。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是帝国军的士兵,但也和同盟军的士兵一样,都是人类的子孙。也许是宇宙船的战斗,没有直接看到敌人流出的鲜血,所以才下得了手,如果能看到对方的长像、脸上的表情,再想像这个对方背后存在的人生和家庭,也许会杀不下手也说不定。这样想的话,也许可说是在说从事肉搏战的士兵们的坏话,并且,以个人程序的情绪化反战意识来揣度战争的全貌是非常危险的也说不定。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将最单纯朴实的疑问置诸脑后的话,会染上美化战争的国家至上主义的毒素,果然还是去忘记“我和他没怨没仇,为什么非互相残杀不可”这个疑问比较好。

杨的思维,常常呈螺旋状回旋,不会直接到达结论。真是坏习惯,想归这么想,但似乎也没必要要到了现在才改变,杨也只有苦笑。

杨威利见到俘虏伞兵自治委员会负责人坎菲希拉上校,是在晚餐后的事。面对到自己的房间来访问的年轻参事官,71岁的坎菲希拉仍旧坐在椅上。

坎菲希拉上校大人看着杨的脸,似乎在考虑着是否该脱下沉默之铠,最后他终于开口了,缓慢清晰的帝国公用语,从老贵族口中流出。

“我是坎菲希拉,克里斯多弗·冯·坎菲希拉,已经听过了吧。”

姑且算及格吧。虽然好像是位摆架子的老人,但杨却不觉得有什么不高兴。银河帝国的贵族,又是20几岁就当上上校的人物,如果太卑屈的话,反而令人觉得奇怪。

“今后要请您多帮忙了。”

用差劲的帝国公用语,杨照本宣科的打了千篇一律的招呼,坎菲希拉上校,用熟练的同盟公用语回答:“我才是要请你多照顾,听说是艾尔·法西尔的英雄是吧。”

杨突然非常泄气。“艾尔·法西尔的英雄”这个虚名,可能一辈子都会跟着杨了吧?既然是这样的话,有必要找出和这个虚名相处、共存的方法来才行。要淡然的承受这个虚名,杨的修行似乎还嫌不足。

“此地的生活觉得如何?”

不是用差劲的帝国公用语询问,回答仍然是熟练的同盟公用语。

“再怎么说享受的欲望是不会有止境的,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吧。”

到了这种年龄,欲望也没那么大了,一面这么说,一面笑了起来。等笑声稍止,表情又恢复带着苦涩的敏锐。

“只不过,倒是在知的好奇心方面,有很多事情想知道。自从我住地之后的事……”

住进来,这种表现方法,杨不觉得有什么很奇怪。

“住进来之后,一直希望能弄清楚,调查它的来龙去脉,就是吉克麦斯达提督亡命的真相,也许会拜托你帮忙调查这些资料。”

杨的黑眼睛里发出感兴趣的光芒。

“这位叫吉克麦斯达提督的人,是上校的知已吗?”

“如果还活着的话已经106岁了。他的亡命是在60年前啊,和我有一世代的差距了。”

“那么是曾经见过吉克麦斯达提督喽。”

“没有直接见过。”

这么回答的老贵族的表情,刺激了杨的想象力。虽然同是远离祖国、置身异邦之人,但亡命者和俘虏的心情当然不会相同,只不过,坎菲希拉的表情,似乎有什么超乎这个问题的某种理由。

“还有一件我感兴趣的,就是米夏尔先提督的暗杀事件,这件事是在我住进这里后发生的事件。米夏尔先提督是我直接的知已,我希望弄清楚为什么他会被杀。”

帝国历442年,换句话说,就是宇宙历751年,距离现在37年以前,第2次迪亚马特会战的6年后。银河帝国政府军务省的高官——米夏尔先提督的这个人物被暗杀了,凶手最后还是没抓到,事件陷入了迷宫的最深处。不过,在银河帝国,和皇族、贵族、军方高官有关的犯罪案件,发表真相的案例并不少,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进行有关的犯罪调查,公开发表犯人的身份以及动机,但是这个发表的真相是否正确,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告诉你“这就是真相了”的话,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吉克麦斯达提督的亡命和米夏尔先提督的暗杀。我已经年过70了,我希望能知道这两件事件的真相之后再进棺材。有时我也想试着去调查或推理,但还是不够完全。”

“在上校进了这里之后的事,其他还有什么感兴趣的吗?”

“除了米夏尔先提督的事之外,其他帝国内发生的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在此地停留的时间,早就超过了我身为帝国贵族所渡过的岁月了,只是,由于和我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反而会觉得被惹起好奇心。”

“似乎是很有意思的事呢。”

杨陷入思考中,在这种不适合陷入思考的场所和场合的地方。

“能否把情形详细的告诉我呢?我会帮忙的,我也觉得能知道真相的话该有多好。”

“真的想知道吗?”

坎菲希拉上校的视线,审视着杨的表情。他的鉴识眼光,似乎在新任的小毛头参事官的内部,找出了什么似的。

“嗯,这样的话……”

“能不能再告诉我详细一点呢?上校。”

杨表现出一脸期待的表情时,坎菲希拉上校却是一副不知道该说是顽固或是坏心眼的表情。重新调整一下坐姿,跷起二郎腿,两手的手指在腹部前交叉。

“要询问他人之前,自己应该先去做一番调查,反正在这里,你应该是相当空闲的才对。我所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想知道的话,就应该去调查看看。”

“那么,我就试试看。”

杨老老实实的答应了。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这是告诉他会面时间结束了。敬了一个礼后,杨走出了上校的房间。

似乎自己对老人特别心软,这么一想,杨不由得苦笑起来。对于已故世的亚尔烈夫特·罗察士提督也是,完全没去逼他。原来说来,打一开始就没想过逼他说出来,能自己讲出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就像他告诉蜜莉亚姆·罗察士一样的,杨并不想去把犯人找出来。老实说,先不管出发点是什么,这个只不过是知的方面的好奇心而已,但是,在罗察士提督死后没多久,就把杨送到边境的收容所行星去,这一点给了杨想象的余地。原本根本就是在五里雾中,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随着调查的进展,慢慢地出现了事情的轮廓,这一点是杨最喜欢的。

听说收容所有一区是军官用的图书室,杨马上加以利用。在无人的房间里占领了好大一张桌子后,派特里契夫出现询问:“少校,调查什么东西吗?”

“嗯,一点点。”

根本不算回答嘛,自己也觉得如此,所以又有点故意的加上一句。

“参事官这种职位,就只是头衔好听,根本也没什么事好做的嘛,实在是闲得无聊呢。”

这种台词,是卡介伦或亚典波罗的话,就不会上他的当,但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派特里契夫似乎能感受到某种程度的感动。大大地点点头,由衷地说:“哎啊,像少校大人这样的英才,被派到这种地方来当闲差一定是不得已的,我想在不久之后,一定会分派适合少校担任的重大任务给您,所以还是请稍微忍耐一下吧。”

谁是英才啦?杨虽然这么想但没说出口。就算他自己认为只是碰巧而已,但对协助他的部下们来说,可不是一句碰巧就可以打发过去的。

忽然,杨想告诉派特里契夫关于阿修比提督是被谋杀的说法,一方面是觉得派特里契夫是值得信赖的人,一方面就算是杨的观察眼光看走眼了,这也可以当做玩笑话搪塞过去。这种程度的心计,就算是杨也会有的。

对于杨的话,派特里契夫热诚的倾听着,并且连连点头,只不过,对于当时的政治家们,计划谋杀阿修比的这种假说完全不同意。

“这也许有点失礼,但是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啊!谋杀布鲁斯·阿修比提督,等于自己拿绳子勒自己的脖子一样啊。”

派特里契夫的意见和亚典波罗相同,也的确是这样没错,杨也同意这一点。亚典波罗和派特里契夫的见解是一般常理没错,但对当时的当权者来说,也许有其他的顾虑或非得这么做的理由也说不定。还有一点,挑起杨的兴趣和疑惑的,就是从坎菲希拉那里听来的,在帝国内发生的奇怪事件,杨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上尉。

结果,派特里契夫却是一副不知道说是同情还是奇怪的表情,看着这位年轻的上司。稍微犹豫了一下,大手玩弄着扁帽对杨忠告:“少校,最好打一开头就别想这个的比较好,那个坎菲希拉老爷爷,每次在新任的所长啦参事官到任的时候,老是拿同样的事出来吹嘘。”

“也就是说,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喽?”

“也不能这么断言,只是一开始就深信不疑是非常危险的。”

“嗯……”

虽然不是被吓到了,但杨打算对坎菲希拉所说的再加以详细调查。如果帝国军的老上校会大吹牛皮的话,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派特里契夫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这位年少的上司。

“即使如此,但为什么会这么在乎这件事呢?事态演变到目前这种情况,您就算把阿修比提督的事扔到一边去,也没有人会对您加以责难的啊。”

“我也同意这个说法,但该怎么说呢……这个,关于这件事如果不能找出合理的结论的话,似乎会觉得习题没做完似的。”

杨有点难以清楚的表达他的思想,但派特里契夫却是一副了解的表情,粗壮的手腕交叉在胸前。

“习题吗……原来如此,是习题啊,这样的话我就了解了,不解决掉好像不能安心是吗。”

似乎很受到感动似的,这反倒给杨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时间在杨来说是非常充裕的,要有为的加以利用或无为的白白浪费都看怎么做了。由于杨完全没有“不浪费时间”的思想,所以大概在发呆的时候稍微想一下就好,打着这种如意算盘。短距离赛跑和马拉松,都各自有适合自己项目的跑法和速度嘛。

杨是抱着这种想法,但现实却没有理由一定非得配合杨的步调不可,意想不到的事件抓住了杨的衣领,把他从自己的步调的睡床上拖出来,这是在那天夜里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