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红蚀

林飞羽扶着嗡嗡直响的脑袋,抬起头来。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破碎的意识慢慢变得完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庆幸之余,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在脑海中摇来荡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试图把支离破碎的回忆重新编织到一起,每一个画面,每一段对白,每一次心头的感慨万千,从少年时代的轻狂和阴霾,到步入特勤七处后的艰险与磨砺,人生仿佛一段顺序被打乱了的默片,在眼前闪烁跳动,把遥远的过去和刚刚经历的“现实”强行糅合在了一起。

他想起来了——

起先是令人崩溃的可怕噪声,然后是喷射状的漫天红尘……还有冷冰,表情错愕的冷冰……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只发散着微微红光的左手……

瓶子破了。

是的,那一幕就发生在林飞羽的眼前——在那地狱般的声音响彻矿洞的同时,装着“原石”的小瓶子破了,里面的碎片震颤着跳进了冷冰的手心,而之后,就只剩下剧烈的偏头疼和一片黑暗了。

想到这里,林飞羽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急切地寻找起冷冰的身影,想要知道这个叛徒的最后下场。

但他失望了。

冷冰没有死,而是半跪在前方不到五步的地方,右手支着一柄双刃短剑,脸色惨白,气喘连连。他的半身白袍已经完全被鲜血所染红,而那只被“原石”刺中的左手,被他自己连肘一起斩下,就掉在剑的旁边。

冷冰也在同一时刻微微抬起了视线,看到了林飞羽。两人面面相觑整整五秒之后,才有了第一句对白:

“现世报啊现世报……”看到此情此景,林飞羽竟突然有了种“手刃杀父仇人”似的快感:“……到底还是来了啊。”

“真遗憾,飞羽,有些不方便在这里说的话……”脸色虽然已是惨白如雪,冷冰的语气和吐息却依旧四平八稳:“看来你也是没有兴趣去听了。”

刚想再说点什么戏谑对方的话,林飞羽突然闭紧了唇角——

即便没有回头看,他还是感觉到了身后正在悄悄迫近的白袍少女,在对方发动突袭的刹那,他突然抬臂过肩,架住女孩持剑劈砍的手腕,将其从肩后翻到身前,重重摔在地上。与之前那个叫“嘉琳”的少女相比,这个米娜显然太稚嫩了,不仅步伐凌乱沉重,呼吸也不够均匀,林飞羽早在和冷冰对视时就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甚至连她从背后偷袭的方式都“猜”了出来。

一个新手——对林飞羽来说,这丫头的威胁程度就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子相差无几,于是仅仅将她的左腕拧断,丢到一边,顺带从她怀里抽出了那把银色的沙漠之鹰,甩手瞄向冷冰:

“我代表祖国和人民!”

咬牙切齿的同时,林飞羽单发点射!

冷冰仰倒上身躲过弹道,用单手撑住地面,一个后空翻跃下平台,也因此闪掉了林飞羽的第二枪。

“跑什么呢!师傅!”

混杂着脱困的狂喜与沸腾到顶点的怒火,林飞羽突然跳起身来,大吼着追上前去:“再来夺我的枪啊!再来给我上课啊!跑什么呢!”

可才踏出几步,米娜便扑将上来,用双臂抱住了他的左腿。

“在战场上,片刻的迟疑导致死亡”——林飞羽想起冷冰曾经无数次向自己强调过的生存法则,咬了咬牙,决心对这个未成年的小姑娘痛下杀手。他低下枪口,看也不看便朝拖住自己小腿的米娜连射两枪,女孩“唔嗯”一声便松开了胳膊。

这当然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举动,但“除掉冷冰”的迫切欲望扑灭了此刻林飞羽所有的负罪感,他曾经的恩师与伯乐,现在已经蜕变成了精神失常的狂徒,在此时此地放过他,必将后患无穷。

而且,以冷冰的能力和经验,要想再找到一个这样能够杀死他的绝佳机会,几乎是天方夜谭了。

可冷冰还是跑了——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出了一地的血,他的动作却依然矫捷飘逸,当林飞羽提着枪追到平台边缘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坑道里的一片混乱,更是让追踪血迹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枪声、惨叫声和不知是什么东西上蹿下跳的鬼叫声混在一起,配上眼前凄美而恐怖的景象,让林飞羽惊得合不拢嘴巴,一时有些恍然失措。

那原本像是鸭梨的红色陨石,从中间断裂了开来,摊成不规则的六瓣,耷拉在地上。里面的“果仁”红得发紫,蒸腾向上的焰更是如浓雾般稠密。大大小小,无以计数的红色碎片散在地上,布满了整个矿坑。

一些人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生死不明,他们中有人质也有雇佣兵,还有那个穿着防化服的伊藤博士。另一些人则在四下奔逃,握有步枪的士兵一边惨烈地嚎着,一边互相射击,好像是已经精神崩溃了似的。

就在林飞羽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给“摸”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到满身是血的米娜正试图揽住自己的双腿。这女孩的动作虽然已经很是迟缓,眼神也有些涣散,却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该死!”林飞羽不无惊讶一声轻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怎么看,趴在自己脚下的,就只是一个娇小孱弱的女孩子而已。她背上的血窟窿表明自己非但没有射偏,而且是直接命中了致死之处——肺叶被前后打了对穿,还是两个洞。

那可是点四四口径的沙漠之鹰!是点四四口径的马格南子弹!别说是成年男子,就算被打中的是头犀牛,此刻应该也已经是气息奄奄了。

她承受着窒息的痛苦,忍耐着即将死亡的恐惧,却像一头忠心耿耿的猎犬,在垂死之前仍然不忘紧紧咬住猎物。

这次林飞羽没有开枪,他蹲下身子,轻轻撩起米娜额前的碎发,那女孩虽然在大口的倒吸着气,面色却异常安详——安详到林飞羽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她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圆罐,用颤抖着的右手举到自己嘴边。

林飞羽定睛一看,发觉那是一颗高爆手雷,不禁感到心头一阵酸楚。女孩用嘴衔住保险销,刚要拉扯,便被林飞羽伸手制止。他不费吹灰之力,将手雷轻轻夺下,别在自己的腰带上。

为什么?林飞羽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垂死的少女与自己同归于尽?这难道就是信仰?是“God wills it”的教义?是为了上帝的荣光而不惜献身的觉悟?

“可以了,好孩子,”他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握住女孩那只正在慢慢变凉的右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安心上路吧。”

米娜无力地垂下了头,趴在地上。她口中念念有词,但断断续续,脸也因为呼吸困难而渐渐变得扭曲起来。

林飞羽知道这种死法——肺叶被击穿,全身瘫软,嘴巴大张却吸不进半点空气,最后,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丧失知觉,整个意识沉入深渊般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不是一个漂亮女孩应该有的死法,也不是一个直到临终都恪尽职守的战士应该有的死法。既是出于怜悯,也是出于尊敬,林飞羽单膝下跪,伸手扭断了米娜的颈椎,给了她一个迅速而无痛的结局。

“我估计你可能不信佛,”林飞羽直起身子,颇有些惋惜地道:“但希望轮回之后,你不要再站错队……”

就在这时,一旁的手术台突然传来几声异响,林飞羽打了个激灵,立马抬起手里的沙漠之鹰瞄准。

是那只猴子——或者说,是那只曾经是猴子的“东西”。

林飞羽对天发誓,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扭曲丑陋的怪物——虽然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见过很多扭曲丑陋的怪物,比如说昨天晚上的德国牧羊犬,但眼前的这个……“猴子”还是让他胃部好一阵痉挛。

空空如也的胸腔已经合拢,变成一根纤细的管状物体,无数有棱有角的水晶条包裹着它,组成了这只怪物的主体,四肢干瘪萎缩,毛毛虫似的耷拉在体侧,而它的脑袋——它原来的脑袋,已经被水晶刺穿,顶在石质躯干的尖端,好像红色群山之巅耸立的图腾。

仅仅是出于恐惧和厌恶,林飞羽连续扣动扳机,把弹夹里剩下的四颗子弹全部打了过去。那怪物掉下手术台,胡乱扭了几下,像蚯蚓般在地上匍匐起来。

眼见着它还能动,林飞羽心一横,把沙漠之鹰甩到一边,两步上前抓起方才丢在地上的G36突击步枪。几发长点射之后,怪物的主干从中间断裂了开来,一截在微微抽搐,一截在原地打滚,猩红色的碎渣散得到处都是,似乎是已经丧失了移动能力。

林飞羽抹去额头的汗珠,长长地呼出一口大气。就在他低下枪口,准备退去的时候,右眼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身边的另一个试验台——在那上面横着一排透明的小号玻璃试管,而在每一根试管中间,都装着一颗正在上下震颤的红色“原石”碎片。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

气上心头的林飞羽调转枪口,朝试管架打出了最后的半梭子弹,直打到枪机空响,才松开手指。

“看,冷冰哥,它们现在都回地狱去了。”

这些小号试管显然使用了钢化玻璃,因此里面的原石被“激活”时并没有破裂,但这并不能阻止G36的5.56毫米子弹将它们打成碎片。在把试验台破坏得一片狼藉之后,林飞羽仿佛刚刚完成了什么复仇大事似的,心头一阵畅快。

等等……

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到试验台前,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根没被子弹破坏的试管,抓在手心,仔细端详几秒之后塞进了外套口袋。

一阵狂喜!

自己辛辛苦苦来到裴吉特,被雇佣兵扫射,被怪物追杀,被师傅暴捶,历经风雨,所要找的东西不正是这玩意儿吗?只要把这个试管带回国,“调查陨石”的任务就可以交差了——至于这颗石头是会被送去中科院,还是关进国家安全保卫局的“四号仓库”,林飞羽管不着,也不关心。

那么冷冰呢?圣殿骑士团呢?

还有更重要的……阿斯朗呢?

身为肩负谍报使命的特工——虽然林飞羽从来不承认,必须考虑到这样一种可能性:有时候不得不通过与对方交换情报的方式,来避免两败俱伤的冲突。即便是接触寥寥,但林飞羽对国际情报界的潜规则还是有所耳闻——

简单的说,就是当别人知道有蛋糕存在时,别只想着独吞。

于是林飞羽又带上了一根试管——这是为阿斯朗准备的,如果还有机会与她遭遇,如果被她发现自己带着“原石”,如果她无视昨夜的“温情”与天长地久的中美友谊……那么至少,林飞羽手里还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现在,林飞羽所想的就只有赶紧找到王朝星和他的宝贝女儿——如果可能的话还有那二十七位中国游客,然后永远地离开裴吉特岛,再也不回来。

冷冰那条断臂此时已经变成了仙人掌似的恶心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林飞羽把米娜的尸体拉到一边,然后从平台的边缘纵身跃下,跳到陨石坑旁。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观察这颗陨石,那绚美凄艳的光晕,就像是南京路上的霓虹灯,把半个矿洞照得透亮。红色的粉尘蒸腾汹涌,仿佛在水晶石上燃起的熊熊大火,有节奏地来回舞动着。此情此景,让林飞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冷冰并没有全疯——这颗陨石,或许真的有生命。

在最初的震撼之后,林飞羽开始忧虑起周遭的环境来——这里到处都是红色水晶的碎片,大大小小,不仅铺满了地面,有些还扎进了石壁。至于那些飘散在空气中的红尘,更是避无可避,像浓雾般罩住了整个空间。

显然,并不是所有水晶都具有“感染力”,至少这些灰尘不行——它们可能是某种其他的物质,和“原石”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王……王朝星?”无意间,林飞羽的目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你!”

这个中年男人趴在离平台不远处的地上,衣衫褴褛,仿佛已经死了般一动不动。

林飞羽咽了咽喉咙。

“你别吓我……”

他抬起步枪,一步一步地挪到王朝星身边,在四下观望了几秒之后,用枪口捅了捅对方的腰:

“老王!该起床了!老……嗯?”

可能是听到了有人在呼唤,王朝星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林飞羽警觉地向后退出了半步,举枪瞄准。忽然,王朝星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速度快得根本不像是人类。

“清仪……我的女儿……”

颤抖着的声音,浑浊而沙哑,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

“她……她在哪儿?”

“如果你说的是王清仪……她在我这边,好好的。”林飞羽连忙收起步枪,蹲下身要去搀扶对方:“快起来,我带你们一起走,离开……喂?你还好吧?”

林飞羽似乎在这个中年男人脸上发觉了什么异象,顿住声,屏息凝视。

“带她走……”王朝星惨白的脸已经因为痛苦而拧成了一团,“答应我,带她走……”

气息奄奄,意识似乎也已经到了即将熄灭的边缘。

“好,我答应你,”林飞羽勉为其难地露出笑容:“……我保证。”

水晶开始在王朝星的侧脸迅速蔓延,就像是生长在皮下的蠕虫,从脖子根开始,下巴、右腮、鼻梁……眨眼间,泛着金属光泽的红色便吞噬了他的半个头部,让林飞羽一阵触目心惊。

“求你了,林,你一定……一定要……”王朝星的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咕隆声,就像某种野兽的低吼——水晶已经侵入了要害,林飞羽甚至能从口腔里看到隐隐约约的红色石刺。

“你安心吧,前辈,我从不轻易许诺……”林飞羽一边微笑着回道,一边抬起了手中的G36突击步枪:“但我保证过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在对方松开自己脚踝的同时,林飞羽向后一步小跳,迅速拉开了距离。

手在颤抖,枪口也随之微微的上下摇晃——虽然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货不是王朝星”,却依然不忍心扣动扳机。

怪物双肘撑地,一节一节,像折尺般慢慢地翻起身来,然后转过头,用血红的双眼盯紧林飞羽的脸——那眼神充满了怨恨与哀愁,仿佛是刚从地狱归来的厉鬼。

两发点射打折了它的小腿后,林飞羽低下枪口,看着这个在地上匍匐着靠近的怪物,心头忽然生起一股酸楚。但他很快便发现,多愁善感在此刻是一种奢侈品——另外两个挂着半身水晶的雇佣兵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它们走到王朝星身边,在看到林飞羽之后,像是突然兴奋了起来似的,双双发起冲锋。

这可真是一幅令人惊惧的恐怖场面——两个浑身叮当直响的“肉棍”张牙舞爪,一语不发地迅速向自己逼近,它们虽然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却还保留着部分人类的特征和面孔,就好像是被什么巨兽咬过一口,又和其他动物残骸混在一块儿的烂肉团。

“哦妈的……”

林飞羽吓得脸色煞白,连开枪的意愿都没有了,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洞口撒腿便跑。他平时腿脚就很麻利,现在更是卯足了劲,但即便如此也没能甩开身后的两头怪物——而且从密集的步伐来判断,很可能还不只是两头。

坑道、铁轨、断裂的木梁,满地的杂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眼前一一晃过,像快进中的电影画面,没有给林飞羽留下半点印象。他不知道自己跑得究竟有多快,也不知到底跑了有多久,只是觉得一口气憋过来,就已经看见矿井的大门了。

昏暗的阳光透过门缝射进矿井,在地上画出一道倾斜的白线。

凌乱的枪声从各个坑道汇聚而来,合成一股嘈杂难辨的嗡响,在林飞羽耳畔回荡盘旋。他回过头,已经看不见怪物的身影,却能听见有如野兽般混沌低沉的嘶吼。

红光闪动,似乎就要从黑糊糊的洞口里喷薄出来。如果按照林飞羽一贯的行事风格,此时此刻,他一定是想也不想就冲出大门,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再设法从“安全的距离”、以“安全的方式”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今天,林飞羽决定先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一边扭头跑往工具间的方向,一边暗暗祈祷王清仪不要再次头脑发热,一个人在矿井里头瞎转悠——那可就是真死定了,恐怕连观音下凡都救不过来。

还好至少这一次,王清仪乖乖地听了话,她缩在工具室的阴暗角落里,像只受惊的小羊般老老实实。直到林飞羽冲到门口,气喘吁吁地喊出“王清仪”这个名字,她方才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举起手,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在这儿”。

“你100米能跑多快?”见面的第一句话,林飞羽就把女孩搞得摸不着头脑,“最好的记录。”

“100米?这个……”王清仪挠挠后脑勺,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总之是过及格线了……怎么?”

林飞羽回忆了一下自己高中时和女生们一起上的体育课,觉得要让王清仪跑得比那些怪物快是有点悬。

“过来!”林飞羽伸手抓住女孩的胳膊,将王清仪从黑暗中拽了出来:“听我说,清仪,在接下来的10分钟里,你一定要跟好我,”他一脸严肃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看见什么东西,无论前方是漆黑一片还是刀山火海,在我没有停下前,你都绝对不许停下,听明白了吗?”

女孩瞪大了双眼,不置可否,只是有些吃惊的样子。

“还有……不许尖叫,不许哭,”林飞羽轻轻握住对方的双肩,“你可以一边默默地飙泪一边跑——我允许你这样做,但绝不能停下。我不知道你能跑多快,但如果你想活命,那么只能按照一个速度来跑——我的速度。”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王清仪一脸茫然地笑道:“好像撞了鬼似的。”

林飞羽刚要回话,身旁突然传来“噗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两人同时扭过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移过视线。

微弱的红色光芒撕破了黑暗,在矿洞中摇曳晃动,虽然没法把坠落物的全貌照亮,却足够让王清仪勉强辨认出那东西的轮廓——一个人,一个残缺不全的人。

“哇!”

女孩双手捂住嘴巴,吓得差点晕厥过去。林飞羽也大吃一惊,他本能地用胳膊护住王清仪,单臂举枪,打出两发点射。

子弹穿过血肉,顶破了怪物背后的水晶簇,红色碎片像玻璃般四散而开,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仿佛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鞭炮。

怪物向后晃了两晃,最终仰面躺倒在地。

“糟了……”

前方的黑暗中闪烁起越来越密集的红光,林飞羽意识到,此时要想顺着原路返回大门已经不太现实。他回忆起进矿井时看到的小地图——就在工具间附近,应该还有一部能够离开坑道、直接上山顶的电梯。

“走!”林飞羽拉住女孩的手腕,转身向后跑起来:“这边走!”

老实说,他并不知道电梯的确切位置在哪儿,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电梯这玩意儿,但经验告诉林飞羽,在原地多逗留一秒,自己就离死神更近了一步,即使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现在也绝不能停下脚。

这段隧道没有其他出路,不多时,两人便又回到了之前“英雄救美”的地方。只是这次,意欲侵犯王清仪的雇佣兵不见了踪影,本来关押着女人质的休息室也是房门大开,里面没有半个人。

丢弃在地上的两把G36步枪让林飞羽心头一紧,他取下上面的弹夹,发现全部都是空的,就又丢到一旁。

此时的王清仪正用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刚才那是什么啊?”她拭去额头的汗珠,心有余悸地道:“机……机器人吗?”

林飞羽扭头斜了她一眼:“哪个?”

女孩朝身后叮咚直响的通道口指了指:

“就是刚才那个……发红光的东西……”

“机器人?”林飞羽苦笑着道:“你还蛮有想象力的嘛。”

王清仪也跟着“哼哼”地干笑了两声,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

“我爸呢?你不是说去找他了吗?”

“你爸,他……”

林飞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忙拽过女孩的胳膊搪塞道:“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其他问题等会再说。”

前方的坑道中,亮着忽闪忽暗的小型白炽灯,每隔几米才有一个,不仅不足以把整条坑道照亮,反而给人一种像是在闹鬼的压抑感。王清仪跟随着林飞羽的脚步,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回头观望——她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紧追不放,还发出簌簌的诡异声响。

还没到出口,鬼火般的红光便在前方的岔道处飘来荡去,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影子投在坑道壁上,化成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浮雕。林飞羽深吸一口气,朝王清仪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女孩可能根本看不懂军事手势。

“你就站这儿,”林飞羽指了指地面,小声道:“我叫你跟上时,就跑过来。”

他平端着G36突击步枪,小心翼翼地从洞口探出头——这是一个丁字型的岔道,一条铁轨横贯左右,上面不见矿车,半人半水晶的怪物倒是爬了一大群。

它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藏在坑道口、几步开外的窥伺者,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游来荡去。林飞羽注意到,这些丑陋的异形并不是纯粹的“行尸走肉”,它们拥有感知,至少还能分辨出“敌我”——在行走的过程中懂得避开同类。

林飞羽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小块矿渣,然后朝身后的王清仪招了招手,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旁边,也跟着蹲下身子。

“好姑娘,给我听仔细了,”他指着右边的岔道——那里暂时没有怪物的身影,“马上我说‘跑’的时候,你就顺着这条路狂奔下去,我会在后面掩护你。”

王清仪稍稍别过脑袋,看到不远处的那几只怪物,不禁感到浑身发憷:

“这条路?”她怯生生地问道:“这条路……能出去吗?”

“啊,好问题,”林飞羽点了点手指:“还有别的什么要问吗?”

女孩脸色煞白:“不是吧,你也不确定?”

“人生就是冒险,”林飞羽站起身,抛了抛手中的小石块:“现在,跑。”

不等王清仪提出异议,林飞羽便用力掷出手中的矿渣。石块砸中墙壁,又落到地上,在坑道中激起一串清脆的回响,几乎所有怪物都定住了脚,似乎是“听见”了诱饵,慢慢朝投石的地点移去。

林飞羽正欲起身,回头一瞥,发现女孩蜷缩在原地,压根就没有要跑的意思,于是连忙扯住她的衣领,朝洞外一丢:

“快!跑啊!”

林飞羽的大吼把怪物们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来,它们转过身,对着两人张牙舞爪。王清仪此时已经是吓得两腿发软,手脚并用着向右边的坑道逃去。

这些怪物保留了部分人类的特征,有男有女,其中一个的身体还算“完整”,穿着破破烂烂的矿工服,一条胳膊挂在胸腔边上,像软面条似的耷拉着。它们全都没有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形状各异的水晶簇,呲牙咧嘴,煞是骇人。

“不是我没有口德……”林飞羽苦笑着抬起步枪,“而是你们长的真是太丑了……”

他射出整整一梭子弹,打得前方血肉横飞,红色的碎片更是像落雪般铺了一地,但这并不能阻止怪物连滚带爬的前进,顶多只是减慢了它们的速度而已。

林飞羽卸掉空弹夹,转身三两步追上了王清仪,用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别回头!跑下去!”

前方的坑道几乎完全被黑暗所笼罩,出于本能,女孩不敢尽全力冲刺,但林飞羽明白,这种黑暗在此刻却象征着“安全”——起码比那令人惊悚的红光要好多了。

身后紧追不舍的怪物提供了些许光源,使两人能够在这狭小而布满杂物的坑道中摸索着前行。铁轨上停着几辆空的小矿车,这让林飞羽坚信前方应该还有一个“出口”——至少是可以与外界保持联系的通道,用以搬运矿物和输送人员。

坑道应该是刚刚才被加固过,临时搭建的木质承重梁显得非常脆弱,怪物在追逐中撞塌了其中的两根柱子,激起一片木料断裂的轰响。

整个坑道要塌方了——林飞羽这样想着,一把拉过王清仪的手腕,加快脚步向深处跑去。

在经过一个转角之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起来。这里可能是早期荷兰殖民者留下的挖掘场,现在则被当成了仓库和货物的中转站来使用,它空间很大,照明良好,角落里还堆放着许多杂物——从矿井作业用的工具和服装,到标着“中国制造”、里面不知塞了什么东西的木箱。

林飞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自己刚刚钻出来的洞口,怪物们此时还没来得及跟上,只是在里面发出叮叮咚咚的怪响。他摸了摸腰带上的高爆手雷——之前那白衣女孩留下的“遗物”,觉得这是个一口气解决追兵的好机会。

“退后!”林飞羽拉开手雷的引信,朝身边的王清仪挥了挥胳膊,“这玩意儿性子厉害。”

“啊?”早已是喘不过气的女孩微微抬起额头:“什么厉害?”

林飞羽没有回话,而是用尽全力将手雷抛进洞口,一只怪物刚好在这时冲过转角,看到在面前滚来滚去的金属罐,好奇地顿了顿身。

正如林飞羽所说,这玩意儿性子厉害——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夹杂着碎石块,狂风般呼啸着袭面而来,林飞羽脚跟一滑,被气浪掀翻在地,刚好就倒在王清仪的胳膊肘旁边——女孩抱着脑袋趴在地上,模样虽然有点不雅,但比起四脚朝天的林飞羽来说还是要好多了。

“喂……”王清仪摊开抱头的双手,刚好看到林飞羽的狼狈相,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嘿嘿!你抢了我的台词,丫头!”林飞羽从地上一跃而起,掸了掸裤腿:“来,我们重新说一遍,”他朝女孩伸出右手,“喂,你没事吧?”

虽然表情十分严肃,但那语气分明就和刚才王清仪说话时的口吻一模一样。

女孩笑着轻叹了口气,接过他的手,站起身来。

“它们都死了吗?”她看着烟尘弥漫的洞口,偎到林飞羽身后,“那些……妖怪?”

妖怪——林飞羽心想,这个称谓虽说不够贴切,可总比“机器人”靠谱些。

“差不多吧,”他从地上拾起步枪,掸了掸上面的砂尘:“只是人变的妖怪而已,我想手雷应该是有用的。”

“人变的妖怪?”王清仪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会?”

“说来你不相信,”林飞羽理了理自己的卷发,“这些都是我老师搞出来的祸害。”

“你老师?”王清仪细声细气地道:“那他可真是个坏家伙。”

“确实……”林飞羽一声苦笑,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好了,走吧,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哦,差点忘了说,”他指着地上的一块水晶碎片,“你看到这东西了吗?”

在这一小截被炸出洞口的红色残片尖端,还沾着点似乎是血肉的有机组织,它在地上微微闪动,散着绚美明丽的光。

“看到了,那个……”王清仪咽了咽喉咙:“那个是妖怪身上的东西吧?”

“不,丫头,”林飞羽摇摇手指头,“那个是把人变成妖怪的东西。”

女孩一愣,表情明显是僵住了。

“别怕,多看两眼不会要你命的,”林飞羽继续道:“但你一定要记得,千万别碰着它们。”

“我,我不明白……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需要明白,”林飞羽转过身,有些不耐烦地摇摇手,“想回家,OK,照我说的去做就好,其他你知道了也没用。”

如此冷静,如此从容,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中还能保持风趣与态度——为数不多的人生阅历告诉王清仪,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仅“绝非等闲”,而且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我见过爸爸的同事,”女孩三两步追上了他:“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是审计公司的人,对吧?你肯定不是……”

“那么,”林飞羽用一个咄咄逼人的斜视打断了她的碎碎念,“你爸是吗?”

王清仪马上就悟到对方的言下之意,一时语塞。

“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所以我不打算隐瞒,”林飞羽一边走一边继续道:“你的父亲,王朝星,一直在为国家工作,包括这次来裴吉特岛,也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我……”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女孩猛地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其实已经懂了,如果非要找人给你挑明,等回国后……”林飞羽决心撒一个谎:“亲口去问你爹好了。”

“但是……”

“提问时间到此结束!”林飞羽冷冷地道:“闭上嘴,然后跟着我走。”

“不,这个问题我必须问,”女孩倔强地提高了嗓门:“因为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这倒确实是个好问题。

“我叫林飞羽,一般同事们都只喊我的代号‘羽’。”

“林飞羽……”王清仪琢磨了两遍这个名字,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琼瑶小说中的男主角呢。”

“琼瑶小说?”林飞羽皱了皱眉头,“哦,就是那种在开头遇到一个美女,中间打跑许多坏人,最后与开头那个美女开心幸福每一天的故事?”

“呵呵,”女孩捂嘴笑道:“差不多吧。”

“抱歉,”林飞羽耸耸肩,苦笑道:“在我的故事里,只有中间那一段。”

“既然你是我爸的同事,就叫你叔叔吧,怎么样?”

“我比你大七八岁……”林飞羽皱起眉头,“叫叔叔不太合适吧?”

“也对,”女孩点点头,“那,就叫‘大叔’好了。”

“唔,随你便吧……”

看着一脸无可奈何的林飞羽,王清仪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安全感,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按照林飞羽的话去做,也许会死,不做,却就只有死路一条。

顺着铁轨继续向前,连走了好几分钟都没有再与怪物遭遇——同样,也没有遇见人。唯有诡异的风鸣在坑道中回响,嗡嗡绕耳,让人心底凭生一股压抑与烦躁。这段坑道的照明条件很好,路面也比其他地方来的干净,可越是如此,林飞羽就越觉得不安,以至于不敢像刚才那样拔腿猛跑,反而是平端着步枪,用小碎步前进。

实际上,他害怕自己走错了路,带着身后的少女一起,跑进了一段根本无法离开这个死亡矿井的犄角旮旯。如果真是那样,两人还必须回头重新来过,在爬满了怪物的地下寻找一条可以出去的路——这简直就是自杀。

两具仰倒在地的尸体让林飞羽更加紧张起来,他蹲下身,粗粗地检查了一下这两个胸口中枪的雇佣兵——很奇怪不是吗?在一个视线良好、寂静无声的环境里,握有步枪的两个正常人竟然会被击中前胸,并排躺倒。且不说除了雇佣兵和自己,矿里还有谁装备了武器,光是这两人倒地的姿态,就让林飞羽大惑不解——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反抗,就这样呆呆地站定,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对手朝自己开枪。

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古怪的异响,听上去像是从遥远海边传来的涛声,和着断断续续的拍子,在坑道中飘来荡去。林飞羽忐忑地回头观望了几秒,觉得现在还不是“研究尸体”的时间,于是拉过王清仪的手腕,继续前进。

又跑了约莫半分钟,来到一段上行的坑道,这边同样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连一点活物的气息都没有,静得令人心慌。毫无疑问,这个矿井已经“死”了,无情的妖魔先是用本能吞噬了人性,然后又用恐惧将剩下的生灵全数驱逐,把整个莫利亚山都纳入己手。林飞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试图逃跑的幸存者,但他可以肯定,如果自己逃不出去,那后面的人——无论是训练有素的雇佣兵,还是熟门熟路的矿工,多半都只能是九死一生了。

坡道的顶部就是货运电梯所在的平台,一辆矿车停在电梯的铁架前,旁边还站了一个雇佣兵——背对着两人,一动不动,好像在看守着什么似的。

好消息是,林飞羽赢下了可能是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豪赌——他选对了路,找到了电梯;而坏消息则是,这里依然被坚守岗位的雇佣兵所控制,极有可能在上面的出口还等着一大堆人。

林飞羽屏住呼吸,用手轻轻按下王清仪的肩膀,女孩心领神会,缓缓蹲下身去,半伏在地上。

那雇佣兵手中提着步枪,枪口朝地,看起来完全没有防备——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矿洞里,这显然是个有点不寻常的姿势。

林飞羽屏住呼吸,一步步挪到那雇佣兵的身后:“放下枪,兄弟,”他将嗓音压到最低,“我不想伤害你。”

非常的不可思议,那人没有对林飞羽的话语产生任何反应——他只是在原地微微摇晃了一下,依然背对着两人。

林飞羽从没有见过视死如归到如此奇怪地步的对手。

“把枪放下!”林飞羽提高了一点音量,“不然我来帮你放下!”

仍旧没有回应。

“好吧……”

林飞羽用枪口轻轻顶了一下雇佣兵的脊背——他向前一个顿步,险些撞到矿车的金属边角,似乎是费了好大劲儿才站稳脚。

“敬酒不吃!”

林飞羽举起枪托,照着雇佣兵的后脑勺,刚准备狠狠砸将下去,那人突然歪了一下肩膀。

这可真是林飞羽这辈子见到过最恐怖的场面——

在空旷无声的矿井深处,一个完全被水晶簇所覆盖的“人”缓缓转过身来,用它像荆棘林一般的正面对着自己,那取代了血肉筋骨的红色尖刺微微抽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里面呼之欲出。

林飞羽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两腿发软,连退了数步。更让他惊恐的是,这怪物竟然慢慢抬起了右臂——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右臂的话,举起了一把G36突击步枪。

“不会吧?”林飞羽瞪大了双眼,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错愕神情。

稍微多愣了半秒,对方的枪便响了起来,炽热的弹线贴着侧脸划过,打散了几缕发丝,在腮帮上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

这是多么不应该有的迟疑啊!如果冷冰还在身旁的话,一定会因为这一枪而唾骂自己半个小时——满头冷汗的林飞羽一边自责一边抬枪反击,几发子弹便将怪物打得碎屑横飞,仰倒在地。

“快走!”他朝身后不远处的王清仪猛挥了挥手:“上电梯去!”

女孩松开抱着脑袋的双手,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避开瘫倒在地的怪物,用小碎步的侧移闪进货运电梯的吊筐。

林飞羽低下枪口,轻轻捅了一下怪物的“头”,这东西显然还没有死,以诡异的扭动回应着他。

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在此刻浮上台面:连大脑都已经水晶化的这个雇佣兵,又怎么可能懂得如何开枪?

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怪物疯狂地抽搐了起来,身体还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就好像一块在油锅里翻腾的猪扒。林飞羽大惊失色,反身一个箭步冲到电梯的进口:

“好了!丫头!启动电梯!”他用力拍了拍铁架,“是时候离开这操蛋的鬼地方了!”

背对着他的王清仪,此刻却正在电梯的控制面板前一筹莫展:“这些……哪个才是‘上’啊?”

“我的老天,你连电梯都不会用?”林飞羽一边恼怒地抱怨着,一边扭头钻进筐体,当他站到王清仪身旁时,才发觉这该死的电梯确实设计得很有问题——起码就操作而言,一点也不人性化。

控制面板上竖着一排粗笨的黑头拉杆,既没有标示也没有说明,让人很难理解它们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或者确切的说,不知道在拉下它们之后,这个破电梯究竟会发生什么。

林飞羽看了一眼王清仪——女孩正用有那么点期待的目光回望着自己。

“这不难。”

他耸耸肩,硬着头皮随便搬弄了几下拉杆,挨个试了过去,终于,电梯轻轻一抖,两人头顶的钢缆开始缓缓卷动,把吊篮向上拉起。

“你看,这一点也不难。”

女孩难掩脱险后的激动,抓紧了吊篮边缘的铁栏杆,正当她为自己可以离开矿井而暗自欣喜的时候,电梯外的怪物忽然翻过身来,像青蛙似的轻轻跃起,四肢着地趴在地上。

它剧烈地抽搐着——像几乎已经站不稳似的剧烈抽搐着,发出诡异而低沉的嗡鸣——绝不是那种因为水晶碰撞而自然发出的叮叮当当,却更接近于之前陨石爆裂时的恐怖怪响。

吊篮的铁筐摩擦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它太慢了——林飞羽觉得这一定是全世界最慢的电梯,徒有声势却不见动静,而刚才被自己一梭子弹放倒的怪物却刚好相反,正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变化着形态——手脚脱水萎缩,直至从驱干上断离,像干瘪的树枝一样脱落在地,那本应该是头颅的半球形物体也轻轻摇摆着,细胞分裂般长出越来越多的水晶刺,最终变成一颗鲜红鲜红的大菠萝。

失去了手脚的支撑,怪物噗通一声倒了下来,像条大青虫似的在地上蠕来晃去。

王清仪强忍住胃部的不适,捂紧嘴巴,仰靠在吊篮的角落里。林飞羽此刻也不敢大意,他用腮帮顶住枪托,小心翼翼地瞄准,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眼看吊篮就要进入天井,离开这个爬满畸形怪物的地狱,那条粉红色的水晶大虫忽然弓起身躯,利用弹动尾部的力量一跃而起,所幸没有直接命中电梯,而是重重砸在了天井的石壁上。

但神奇的是,这看似肥胖臃肿的大虫不仅没有掉下去,反而像是嵌在了墙里,在它身体接触石壁的部分,伸出了许多模样怪异的细长水晶尖刺,它们上下齐动,竟让这怪物能够沿着近乎垂直的天井向上攀爬,虽说速度不快,但那咀嚼岩石般的可怕声音却十分恐怖。

惊愕之余,林飞羽把身子探出吊篮,举枪向下射击,耀眼的红光在黑暗中提供了绝好的视野,连续几枪都正中怪物榴莲似的脑袋,将它向上推进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忽然,大虫又一次弓起身体,猛地弹离石壁,这一次它硬生生地撞在吊篮的底部,把整个筐体都震得东摇西摆,好像就要从缆绳滑轮的挂钩上脱落似的。

女孩惊叫着用双手抱住脑袋,缩进角落,林飞羽也不得不抓紧筐体的栏杆才勉强站稳。怪物身上的水晶刺微微弯曲,像倒钩般抠紧了两人脚下的金属网格,这让它能够附着在吊篮上,就好像是扒在树叶上的毛毛虫。

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上,林飞羽才注意到怪物的身体正面并不是完全由水晶组成,一些血肉筋骨依然错落其间,和水晶簇一道翻腾蠕动,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生物学原理,但林飞羽本能地觉得这应该是怪物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

他把枪口朝下,瞄准金属网格的缝隙,射出弹夹里的最后五发子弹,打出一长串血花和体浆,连脚上穿的军靴都被染上了一片污血。

怪物似乎是感受到了痛苦,剧烈地扭动起身子,林飞羽见状立即开始手忙脚乱地摸索弹夹,准备再给它来个致命一击。突然,怪物松开了所有的水晶刺,离开吊篮底部,一蹦三跳地挂到了天井的石壁之上,然后扑哧扑哧地顺着石壁爬了过来,即便顶着林飞羽洒水般的疯狂扫射,它仍是不依不饶,一直爬到比吊篮还高几米的地方才停下,用居高临下的方式盯住吊篮中的两人。

林飞羽后退半步,单臂举枪,以身体护住王清仪,怪物则用“尾巴”钩住石壁,上半身高高仰起,头部微颤,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那多半是一口“浓痰”——在林飞羽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枚鲜红色的水晶矛刺从怪物菊花似的头部中央射出,打在吊篮生锈的侧壁上,硬生生地弹开,发出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哐当”,无数细小的碎片也随之扩散开来,眨眼间就在空气中化作一缕缕的暗红色烟雾。

“该死!”林飞羽连忙伸手抓住王清仪的后领,将她扯到一边:“离它们远点!”

他生怕这些红烟也具有感染性,如若连王清仪也变成了怪物——此时此地,那可就真是一场全军覆没式的大悲剧了。

怪物又一次昂起了头部,看样子是要准备再“吐出”一根水晶矛刺来,林飞羽转过身,不假思索抬枪便射,其中一发子弹刚好穿过了那似乎是“口器”的部位,将怪物的脑袋打出了一个大豁口,鲜红的血肉混着水晶块,从这个豁口里面掉落下来,砸在吊篮边缘,发出令人作呕的“噼噗”声。

怪物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了似的,突然松开下半身的钩刺,重重落在吊篮顶端,就趴在滑轮的旁边——这让林飞羽有些投鼠忌器,不知该如何才能把这头恶心的水晶蠕虫赶走而不伤到吊篮,他几次举起步枪,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扣动扳机。

从现在这个角度,林飞羽已经能够看到天井顶部的洞口,按照货运电梯爬升的速度,大约还需要二三十秒才可以到达。怪物稍作歇息,突然翻转身子,顺着支撑杆滚到吊篮的侧边,“啪”的一声钩住了电梯的正门。

它的这个姿势,恰好将自己的“腰”暴露在林飞羽面前——它仍然裹着那件本属于雇佣兵的黑色制服,在上面的弹带里,还塞着一颗圆滚滚的手雷。

林飞羽眼前一亮——机会!他踏出一个大步,探手钩住那颗手雷的保险销,用力向后一拉,整个动作就像毒蛇吐信般迅捷而精确,没有沾到半片水晶——对于掌握了“白手”的他来说,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在怪物有所反应之前,林飞羽已然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随后便是一个卯足了劲的回身侧踢,正中怪物的“胸口”,将它打得向后翻仰,又再顺手补上了几枪。

怪物终于支撑不住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从吊篮上重重摔下,但不等落到地面,它便又展开全身上下的水晶钩爪,斜着挂在天井的石壁上——它还没有死,也不打算放弃,而且看样子,是准备再爬上来。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手雷响了——爆炸摇撼着整个天井,本来就年久失修的吊篮此刻更是晃来晃去,仿佛就要散架了似的。

烟尘之下,殷红色的光芒支离破碎,融化在天井底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看来至少这一次,怪物是真的完蛋了。

林飞羽抬起头,看到光明与希望就在眼前——再过几秒,电梯就要到顶,他赶忙把王清仪从吊篮的角落里拉了起来,揽到身后,手里的G36只剩下不到十发子弹,如果真有一群雇佣兵守在出口,那恐怕只有先佯装投降再作打算了。

但即便就是这样“最糟糕”的打算,对此时的两人来说还是为时过早。

“哐当!”

随着脚下的一阵猛颤,吊篮顶部忽然传来一声不祥的脆响,林飞羽紧张地抬头查看,这才发现滑轮的基座已经有一半悬离了吊篮本体,眼看就要彻底脱落。

洞口已经触手可及,但这该死的电梯却戛然而止,它一边摇晃,一边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噪声。林飞羽不知道电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他很清楚,此时如果不当机立断,他和王清仪就会性命不保。

“抱紧我的腰!”林飞羽对女孩厉声令道:“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松手!”

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害羞,王清仪犹豫了一秒钟。

就在这犹豫的一秒钟里,滑轮底部的最后一颗螺丝离开了底座,吊篮像垮塌的积木般向天井深处坠去。

一并摔下去的,还有原本抓在林飞羽手里的G36突击步枪和原本系在王清仪腰间的蓝色夹克。

好在它们的主人安然无恙——至少暂时如此。

林飞羽涨红了脸,表情因为用尽全力而显得异常痛苦,他的左手抠在洞口的崖缘上,右手则紧紧抓住了王清仪的上臂,两人就这样在半空中悬吊着,进退不能。

坠下天井的吊篮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在一阵烟尘之后,被黑暗的深渊彻底吞没。

“叫你抱紧我的腰!”林飞羽咬牙切齿地道:“又不是要吃你豆腐!”

惊魂未定的女孩此时只顾着大口喘气,“嗯嗯哈哈”地无法回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全身僵硬,连“抬起头”这样的动作都显得十分不自然。

林飞羽看到王清仪那几近失焦的眼神,知道此时对她吼吼叫叫根本毫无作用。

“好了,现在别乱动,仔细听我说……”他一边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边让语气尽量温和:“你的体重是多少?”

女孩先是愣了愣:“……呃?”

“我问体重,你贵重?说实话。”

“我?八十三……吧……”

林飞羽“哼”了一声——他不是那种指望靠蛮力来拯救世界的肌肉男,但此时此刻,他又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再多长一点肌肉——多到可以一把就将女孩扔上悬崖。

但他明白自己做不到,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在目前这种体位下,自己最多只能把三十五公斤重的物品摔过头顶——也许可以再多那么一点点,但显然拿王清仪作试验并不很合适。

“丫头,现在照我说的做,”他喘了口气:“能够到我的腿吗?”

王清仪将身体小转了半圈,轻而易举地抱住了他的双腿。

“非常好!”林飞羽一点一点地放松右手上的力量,“来……抱紧,对……没错,就像这样……”

腾出来的右手让林飞羽能够更好地扒紧崖缘,但离开了腿部的支撑,这点力量还不足以让他翻身上去。

“现在,顺着我的腿往上爬,”他偏过头,以极别扭的姿势开口命令道:“然后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快。”

女孩卯足劲,作了第一次尝试。她拉住林飞羽后腰上的皮带,将身子向上一提,搭住了他的肩膀,然后稍作歇息,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

突然,王清仪踩了个空,险些坠下天井,虽说发出了杀猪般的凄厉尖叫,但还是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林飞羽的脚踝。

“别乱动!”林飞羽吓得脸都拧成一团了:“千万别乱动……很好,很好,就保持现在这个姿势……很好……”

两人像猴子捞月似的反挂在崖边,脚下则是差不多一百米高的天井和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无论是谁,松手便意味着死亡。

问题开始转到林飞羽这边了——他感觉到手指有些麻木,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先想办法爬到我背上,”他吃力地道:“能做到吗?”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照做,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巧,小心翼翼得连呼吸声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风鸣,在林飞羽后颈处“嘶嘶”作响。坦率地说,女孩的身手让林飞羽颇为惊讶,在他一贯的印象中,像王清仪这样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女高中生,最多也只会玩玩乒乓球和劲舞团而已,在当前这种生死一线的场景下,按理应该是手足无措才对。

她交叉双臂,牢牢勾住了林飞羽的脖子,把整个身子都依附在他的后背上。

“很好,丫头,就这样抱紧咯。”林飞羽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咬牙道:“……现在看你叔我的。”

双手死死地抠紧地面,大拇指摁压在崖壁之上,林飞羽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胳膊,他开始缓缓发力,用一个类似于引体向上的动作弯曲肘部,将身体一点一点向上提。

还好——他觉得自己撑得住,只要再有一个小小的着力点,只要再稍微蹬一下地……

林飞羽作了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糟糕的决定——试图用脚尖踏住石壁上的凸起。也许在同样的情况下,他踩上个一万次也不会有任何闪失,但偏偏这一次,他脚底打了滑,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双臂也因此突然卸了力,从崖缘上落开。

万念俱灰。

在这一刹那,林飞羽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静止,而且正准备离他而去——他确信自己是已经死了。

但是他没有。

一个诡谲的黑影突然从崖边探出身来,在林飞羽向下坠落的瞬间,抓住了他的双腕,将他猛地向上提起,一直拖到整个人都完全趴在地上为止。

林飞羽瞪大了双眼,像见到了外星人似的盯着眼前的黑影。再往前不到十步便是出口,洞外灰蒙蒙的天空投来一片阴沉沉的白光,将这个亭亭玉立的“它”衬得仿若天神下凡。

“虽然你救了我,阿斯朗……”林飞羽润了润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苦笑道:“但我还是要说……”

“怎么?”

“你这张人造鬼脸实在是太丑了。”

阿斯朗“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单手叉腰,昂首抹去遮挡面部的头盔,甩了甩栗色的短发,朝林飞羽伸出右手——

“现在呢?”

“现在?”林飞羽顿了顿:“好歹是能看了。”

“我不太明白,羽,”阿斯朗微微笑着,用调侃的语气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肯坐电梯呢?”

“好问题,”林飞羽点了点头,接过阿斯朗的右手,迅速从地上爬起身来:“如果那里还有电梯的话,我也很想扪心自问一下——‘嘿!林飞羽,你这傻逼怎么就不肯坐电梯呢’?”

“什么意思?电梯怎么了?”阿斯朗皱眉。

林飞羽朝身后比了比:“去问保险公司吧,现在那玩意儿归它们了。”

在阿斯朗走到天井前观望的同时,林飞羽将王清仪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发现这女孩两腿打颤,面如土灰,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希望这样做能让她稍微平静一点。

“真不走运……”阿斯朗转过身,面朝两人叹了口气,“我还准备下矿井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唔?”林飞羽在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蹊跷:“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阿斯朗伸出手,像是要向林飞羽指明什么,却突然欲言又止。她大步走到洞口,站到氤氲的天空之下——

“你问我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朝远方朦胧昏暗的地平线摊开双臂,“全在这儿了。”

即便只是如晨曦般微弱的光芒,在刚从矿井脱身的林飞羽看来都是如此炫目,以至于不得不抬起双手遮挡。当稍微能够适应外界光线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睁大眼睛,观察这个被称为裴吉特的美丽海岛。

恍若隔世。

“我的天哪……”站在莫利亚山的半山腰,大半个裴吉特都尽收眼底,但此时的林飞羽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这是……”

在本该是一片苍翠的丛林绿荫之中,无数像是红色火焰的明亮光点闪闪烁烁,将薄纱般的红雾洒向半空,一直冲到数十米高才渐渐消散。在这些赤雾的所经之处,完全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取而代之的,是若隐若现的巨大红色斑痕,就仿佛是妖魔在大地上烙下的疮,触目惊心。

“这里真的是地球吗?”——在这幅仿佛异世的场景冲击之下,林飞羽的脑海一片空白,几乎连进行最简单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张五颜六色的大幅广告画被狂风吹得上下翻飞,刚好从三人面前飘过。

“欢迎来到裴吉特——”林飞羽按住随风舞动的卷曲侧发,喃喃地念出广告牌上的七彩大字:

“——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