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兄弟
陈扬缓缓放下话筒,握起拳头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脑门。
就在刚才,林参给了他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指示:
“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裴吉特镇——不论有什么困难,立即动身。”
离开裴吉特镇?现在?无论任何困难?
更重要的是另外两个问题——“为什么?”“怎么做?”
陈扬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旅社外的天空——昏暗,阴沉,棉花糖似的乌云不住地打着旋儿,混着漫天飘散的纸片和碎屑,让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好像是游乐场的旋转木马。
没有周全的计划,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没有专业的抢险人员,在这种环境下将整队人马转移——包括老弱妇孺和那些已经被枪声吓得六神无主的大男人——其中还有一个自称是“爱国青年”、准备游泳过海灭日本的毛头小子,简直是一项不可想象的任务。
但是,他决定执行命令。
陈扬明白林飞羽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粗暴和神经质,他身为一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精英特工,不可能随随便便下达命令——尤其还是这样不讲道理、荒谬绝伦的命令。
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某种难以理解、很可能是陈扬根本就不愿意去理解的原因。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林飞羽——相信一个“少校参谋”的判断。
“老余……”他双手撑住桌面,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士官命令道:“你带一个人去集合游客,准备步行疏散,十分钟后出发。”
看起来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老兵推了一下军盔的沿:
“步行?在台风下?”
“真正的‘玄武’还在路上,”陈扬转过身,目光扫到房间的一角,与跪在地上的两个雇佣兵俘虏对视了几秒:“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再过两三个小时,我们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被称为老余的士官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
“等等,”陈扬抬起手,指了指朝窗外的一栋建筑:“……叫成建新守住市政大厅的楼顶,整个镇子没有比那更好的狙击位了。”
“是!”
“然后……”陈扬捏紧了拳头——松开,又再次捏紧:“然后命令其他兄弟到大厅集合……所有人。”
在老余推门而出之后,屋里便只剩下两名俘虏和陈扬三人。这两个雇佣兵双手反绑,老老实实地跪地不动,其中一个大汉身上的黑色制服破了好几个口子,灰头土脸,好像刚从火线上逃下来没多久。
这是之前伏击战中仅有的两个活口——被俘虏时他们甚至连支能够自卫的武器都没有。对陈扬来说,这二人很可能便是揭露一切答案的钥匙,说不准还能带来些出乎意料的情报。
“现在我们来继续刚才的问题……”陈扬从腰间抽出手枪,一个大步走到那位大汉跟前:“你说你们两个是‘搞技术’的?”
被问者没有答话,而是用愤愤的眼神望着他,反倒是旁边的那年轻男人开口回道:
“对!对!”听口音这小子似乎是个印度人:“我们负责作战系统的后勤管理,比如电脑的维护,无人机的操作……”
大汉闷哼了一声,斜眼狠狠瞪了一下同伴,那小个儿马上就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等等……”陈扬蹲下身来:“你说是你操作的无人机?就是昨天晚上袭击港口的那台?”
“不不不!”小个儿用力摇了摇头:“不是我,无人机是……”他小心翼翼地朝身边比了两眼:“……是他操作的。”
“啊,嗯,嘿!”大汉的恼怒之情溢于言表:“你还真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伙伴啊!纳达少校应该在一年前就枪毙你!”
“拜托,老大,我们可没有被付钱来保持沉默。”
“他是对的,”陈扬点点头,用手枪顶了顶自己的钢盔:“你们没必要为了钱跟自己的小命儿过不去。”
大汉微微地“嗯”了一声,像是赞同似的撇了撇嘴巴:
“这位长官……你从军几年了?”
“我?你问我?”陈扬面无表情地冷冷回道:“三年。”
在大部分时候,他对自己的这段经历还算挺骄傲,毕竟一个普通士兵要升职到连长并不容易,更不用说是在不长的三年之内了。
“三年……”大汉嘴角含笑:“……美好的青春年华,与誓同生死的兄弟们在一起,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荣誉而奋力拼杀,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口耳相颂的英雄……”他摇摇头,“真值得回忆啊,那些天真而热血的日子。”
“怎么?你也当过兵?”
“十五年吧,包括在雇佣兵团的时光……”大汉昂起额头:“我很理解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的想法——满脑子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以为只要凭着一腔忠勇,乖乖听话,就能够救国救民,就能够打倒一切,就算是牺牲了,也是光荣的烈士、英雄,是为了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意义而献身。”
陈扬阴下脸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曾几何时,你们只在想象中描绘过战场的情景,认为那充满了激情、狂热与荣耀……”这人继续道:“你们被骗了——被你们的国家,以及你们自己给骗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不知道武器的可怕,不知道鲜血的可贵,你们只是把肤浅的男子气概转化成了好斗的本能,然后意淫出无敌的假象——你们根本谈不上是真正的战士。”他话锋突转:“但现在不同了,这位长官……现在,你知道了战争的模样,你知道了丧失同伴的悲楚,你知道了腥风血雨的恐怖,你知道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绝望,你现在像是个战士了……和你手下的那些小伙子们一起。”
“哼,这是在夸我吗?”
“确切地说,是认可……”对方一脸严肃地顿了顿:“我认可你作为战士的身份,同时也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个真正的战士——比如你,比如我,在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可能出卖自己的同伴,也不会说出任何会伤害同伴的情报,我……”
在他刚说完“情报”这个词的时候,陈扬便已经扣下扳机,子弹贯穿了大汉的胸腔,击碎了他的心脏,一下就让这个喋喋不休、满嘴大道理的男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拿着枪……”陈扬冷冷地道:“也不能让罪犯成为战士。”
杀了一个俘虏——不知为什么,这样做并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罪恶感,相反,心头一阵舒畅。
小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斜着跪倒在地:
“别别别别别!我没拿枪!我没有!对着观音菩萨发誓,我连一枪也没有开过!”
陈扬愣了一下:“你信观音?”
“不……我以为你信。”
陈扬直起身来,将手枪别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印度小子还挺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拉苟,”他正过身子,怯生生地道:“至少我的社保卡上是这个名字。”
“如果你连枪都没有开过,又是怎么当的雇佣兵?”
“学费咯,生活费咯,水电费咯,”拉苟耸耸肩:“在美国读硕士是很花钱的……而且负责招聘的人忽悠了我,说这只是个和电子技术打交道的简单工作——你懂的,那正是我学的专业……”
“好吧,也就是说你真的只是个技术人员……修修电脑,写写程序,看看报表,做做类似于打杂的工作?嗯?”
“啊,没错,完全正确,他们只是付钱给我,然后把我关进船舱或者飞机,到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地方——阿富汗,哥伦比亚……哦,对,还有这里,叫什么来着?屁基梯?”
尽管这小子的话语中有那么一点缺乏逻辑,很难说是否经得起推敲,但陈扬还是打算暂时相信他:
“我明白了……”陈扬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你也提供不出什么像样的情报了对吧?”
这本只是很随兴的一句话,却让拉苟产生了一个有严重歧义的理解——
“不不不!别别别,别杀我,我对对对你发誓,我还有用……啊,是的,我还有价值,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帮助你的国家,呃……你是中国人对吧?你看,我喜欢中国,我喜欢中国菜,我喜欢中国的女人……”
“等等!你说什么?”陈扬厉声打断他絮絮叨叨的独白:“帮助我的国家?你什么意思?”
拉苟向两旁看了看,似乎是思考了几秒:“你看,我说过的,我没有被付钱来保持沉默,对不对?”
陈扬一字一顿:
“我在听。”
“我……我可以帮助你的国家……”不知为何,拉苟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明白该怎么解释,总之……呃,总之,我知道一个秘密,我被告知不要多问,只要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就好……”
陈扬看了看胳膊上的军用腕表,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拉苟打了个激灵:“我我我我……我以前维护过雇佣兵团里的作战系统,但这次的不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次使用的设备,它非常特别,非常……非常先进,我敢打赌,长官——”他吞了吞口水,双眼发光,露出异常激动的神情:
“那个东西可以……可以让你们国家的数字化作战水平向前飞跃10年!”
陈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糊涂了,竟突然相信起这个才刚刚认识半小时的印度小子来:
“‘那个东西’?”
“‘索菲亚’……”
像是在故意吊胃口似的,拉苟的语气变得有些诡异:
“那是它的名字。”
五分钟后,旅馆一楼正厅。
陈扬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如此酸涩的场面。
士兵们表情坚毅,目光如炬,像钢铁铸就的雕像般决绝而立。他们挎着不同种类的步枪,衣衫也不像初来裴吉特时那样齐整,其中有两个还受了伤,但无论是个儿高还是个儿矮,结实还是瘦弱,他们中的每一人都带着不怒而威的神采,仿佛刚从国庆阅兵的典礼上退下。
但无论他们的精神面貌如何,陈扬明白,这里只有二十八人——四位伤员留在果园的隐蔽处,一个狙击手和两个哨位守在旅社外,还有七十二人……永远地留在了这里,留在了碧蓝的大海深处,留在了异国的陌土上,留在了一个甚至还未被外界所知晓的战场里。
他想要说点什么,大脑却是很不配合的一片空白。
这并不怪他——至少不完全怪他。陈扬身为一连之长,固然有保护部下的职责,但正如刚才那个大汉所言,他毕竟是个“新手”,从没有经历过战场的洗礼,更不可能懂得如何在残酷的枪林弹雨间救下每一个人。
终于,他润了润干涸的喉咙,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一连的兄弟们,我有点话要说……”
士兵们依旧是不动声色,但眼神中多少透出点期待:
“我不是什么大领导,不懂演讲,所以只是随便说两句……说两句心里话。”
陈扬顿了顿,一步向前:
“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累,很怕,很想回家,我不会指责你们,因为我也累,也怕,也想回家。我想带着你们,带着一连的全部兄弟,带着所有被困在裴吉特岛的中国人一起,平安回家——一个都不能少。”
他在士兵们面前站定,轻声叹了口气:
“我没有想到,这一切竟会变得如此困难……凶残的敌人,强大的火力,彻底的孤立,出乎意料的艰险,以及计划的完全失败……”他笑着摇摇头:“有那么一两次,我偷偷地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一连?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举世瞩目的任务中?为什么会如此不走运?”
陈扬停顿了几秒,突然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但是现在,我要说,我们是幸运的——那些倒下的同志,让我们能够站在这里,让我们能够有一个机会,去为同胞寻找回家的路,去为岛上的灾难画上休止符,去为他们所有人报仇雪恨。”
“是的,同志们,我不想隐瞒现在的处境,我们被困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他朝门外挥舞了一下右臂:“在我们周遭,是一片台风下的泥泽丛林;在丛林深处,潜伏着凶悍残暴的敌兵……我不确定前方还会有什么东西拦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但我敢说,兄弟们,我敢打赌——”
他猛地咬了咬牙,握紧双拳:
“当中央红军衣衫褴褛,穿越草地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八路军端着刺刀,向日本鬼子阵地冲锋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解放军前仆后继,与美制装备的敌人誓死血战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志愿军忍饥挨饿,苦苦守在上甘岭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我们现在更加艰难——当我们的前辈、先烈被敌人追迫到走投无路、经历所有这一切痛苦与绝望的时候,他们挺了过来,把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化做一个个被后世传颂的奇迹,而那个时候,我们的父辈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曾几何时,我羡慕他们……”陈扬摇摇头:“羡慕那些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他们经历了民族的危亡,逆转了国家的命运,见证了复兴的历程……而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中国人自己的海军陆战队才姗姗来迟——我们没有接受过战争的洗礼,没有与敌人浴血奋战的传统,更没有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我们也许是一柄宝剑,却因为从未出鞘而只能被当做观赏品,执行一些听起来很重要,实际上却是叫谁来都一样的简单任务……”
“但是今天!同志们!我们是如此幸运!”他的嗓门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整个人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是我们!让宝剑出鞘——见血封喉!是我们!让海军陆战队奋勇杀敌——洒下第一滴血!是我们!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这样一支队伍,有这样一群好汉!谁说我们海军陆战队没有光荣传统?今天,就让我们!来成为光荣传统!”
多少是受到了些鼓舞,士兵们的脸上,显出一片群情激愤的神采,仿佛外面正有一场空前的大战役在等待。
但是按照陈扬的计划,他们中的大部分应该不会再开一枪——如果一切顺利。
在他的命令之下,剩余的海军陆战队员被分成两队,其中十九人由一排长老余指挥,负责将全部的中国游客“护送”到果园——也就是之前的隐蔽处。另外九人则被陈扬部署在裴吉特镇的各个“伏击点”上,以阻挡后面的追兵,掩护游客撤退。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转移,敌人的数量、质量、可能采取的行动方式完全是未知数,对可能遇到的突发事件也欠缺考虑,与其说是“行动”,毋宁说是一次“冒险”。毕竟,陈扬没有受过高等的军事指挥教育,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更不懂什么兵法诡谋,他仅仅是凭借武人的直觉与对“林参”的信任,才制订出了这个计划。
而作为这个计划中最危险的环节——他亲自带队负责殿后,准备给任何途经裴吉特镇的雇佣兵一个“热情问候”。
陈扬明白,他恐怕没法挡住全部的敌人,但无论如何,散布在镇子里的陆战队员会造成一种“有预谋”的假象,大大延缓敌人的行动速度——这不是头脑一时发热而作出的决定,相反,是陈扬计划中最精妙的一步,他甚至算计好了最后撤退时的路线,敌人可能进犯的方向,以及每个伏击点所需要的弹药。
只有一样东西,他没有算计到——此时此刻,他还不明白,这次来的“敌人”并不是雇佣兵。
现在,陈扬正押着拉苟,跨过一辆还在燃烧的卡车,缓步走向裴吉特镇的北出口——那里是第一次伏击的发生地,两辆运输车被当场击毁,堵在了路中间。陈扬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成建新射出了第一枪,把后面那辆卡车的驾驶员当场击毙,然后是自己,自己打出一发带着旋儿的枪榴弹,落在两辆车之间,几乎是在瞬间便控制住了整个局面。
“是这辆?”
陈扬用枪管戳了一下拉苟的背,朝前面的那辆卡车比了比。
“呃……不,”拉苟观察了几秒,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想应该是后面那辆……嗯,对,”他又点点头,“是后面那辆。”
陈扬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示意拉苟走在前面。卡车已是千疮百孔,从驾驶室到帆布货仓上都满是弹痕,好在并没有发生爆炸,如果说里面原先当真存放了什么“好东西”,那至少现在还能找到个“全尸”。
拉苟小心翼翼地摸出手电筒,翻身爬进一片漆黑的货仓,在里面搞出一串叮叮咣咣的怪响,像是在拆卸什么机械。
“你在干什么?”站在一旁的陈扬悄悄推开95式突击步枪的保险:“别耍花样!”
“啊……可惜……好像死掉了啊……”黑暗中传来拉苟轻轻的哀鸣:“真他妈的造孽!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紧接着里面响起一阵肌肉摩挲似的、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好像正在屠宰场里肢解什么动物——这更是让陈扬心生疑惑:
“喂!你到底在……”
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胳膊,手里还攥着块像是奥运会奖牌的东西,陈扬被吓得朝后一步小跳,抬枪就要开火。
“你的国家不走运,索菲亚死了,就只剩下这玩意儿有价值了……”
一身污秽的拉苟从车篷里探出上身,用沾满乳白色黏液的左臂抹了抹额头:
“其他东西都被打烂掉了,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收……哦,当然,还需要一些专业工具……最好再来两三个助手……”
陈扬咽了咽喉咙,颤巍巍地接过那块“奖牌”,翻来覆去地打量了几秒,枪口始终没有离开过拉苟的脸。
这是一枚八角形似的银色金属物体,冰冷、沉重,外壳背面印着白色的英文字母“索菲亚”,边缘安着插线接口,中间还嵌了一个异常光滑的玻璃珠,透过隔板,能隐约看到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些胶状液体,正绕着玻璃珠的中央缓缓旋转,但速度却变得越来越慢,片刻过后便几近停止。
“这啥啊?什么东西?”
“你觉得会是什么?嗯?”拉苟突然显得相当激动:“内存条,CPU,还是别的什么数字储存设备?比如……呃……一台MP4?随身听?便携式游戏机?”他摇摇头,神色诡异:“不不不,老大,你没有搞清楚状况,这个东西——这个你拿在手里的小东西,是一把钥匙,一把象征着整个‘索菲亚系统’的钥匙,一把可以给计算机领域带来革命的钥匙。”
“嚯,”陈扬不屑地哼了一声,把那小金属盘塞进口袋:“这么犀利的东西你们是从哪儿搞来的?”
“不知道……这我真不知道……啊,但可以肯定,我在美国可没见过这种技术,”拉苟得意洋洋地摇头摆尾:“哈佛、宾夕法尼亚、麻省理工……我去过美国最好的几家工科学院,也看过几件好宝贝,见识过一些最尖端的技术,但我必须要说,这个……东西,这个‘索菲亚’,比我所见过的任……”
话音未落。
从拉苟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怪手”,像铁钳般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呜哇!”这印度小子显然是吓了一大跳,胡乱地扭动挣扎起来:“救救救救命啊!”
拉苟的声音很快就被抑制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嘶鸣。陈扬又向后退了两三步,举枪贴腮,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许是因为周遭狂风的影响,他的双手难以自抑地不住颤抖着,根本无法瞄准。
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瞄准什么——
那似乎是一张人脸,至少是一张像人脸的面孔,就紧紧挨在拉苟的肩后,苍白、狰狞,不见一点血色,由于光线的关系,除了这张僵硬诡异的脸庞和那只掐住拉苟脖子的黑手之外,根本就无法看清袭击者的身形。
仅仅是几秒的对视,陈扬确定这张面孔属于一个“活物”。
“把他放下!”他大吼一声:“不然我开枪了!”
“声音信号……识别……错误……”
一个极端奇怪的声音从车篷深处飘出,那面孔虽然看上去像是在说话,但语句与口型却完全对不上号,和木偶艺人说腹语时的情形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没有获得……索菲亚的……使用授权……必须被……歼灭……”
那声音断断续续:
“作战系统……连接失败……全部单位无响应……准备……启动最终自毁程序……”
陈扬听懂了“最终自毁程序”这句话,又警觉地朝后退了三小步,而正是这三小步,救下了他的命——爆炸产生的气浪将他重重掀倒在地,一大片金属残骸似的东西就扎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更多的碎片则被抛向半空,伴着升腾的黑色浓烟在风中飞舞,天女散花般砸落在陈扬四周。
显然,那个掐住拉苟的“怪人”引爆了什么东西,把整辆卡车都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座熊熊燃烧的底盘。陈扬头晕目眩,好像有一千只蜂鸟在耳畔嗡嗡作响,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稳,只是在徒劳地翻身打滚儿。
整个裴吉特镇里,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边所发生的一切,他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成建新微微挪动了一下臂弯中的狙击步枪,将瞄准镜中的十字叉调整到陈扬前方大约两个身位的地方,为自己毫无防备的连长提供掩护。在这个距离上,他的88式理应是百发百中——如果不考虑风速的话。实际上,在当前的天气条件下,子弹打出去能直线飞个50米就已经是奇迹了,唯有精确的计算和无数枪的苦练,才能让弹着点不至于偏得太过夸张。
而这两样,成建新都不缺。他是整个海军陆战一师的骄傲,在全军的狙击手中也赫赫有名——某次表演中,他射穿了九百米开外的一枚五角钱硬币,让所有在场的外国观察员都目瞪口呆,甚至怀疑他使用了什么秘密武器。
你可以说这是运气——但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运气绝然是不可或缺的“天赋”,有人可以在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然后全身而退,有人连合适的狙击位都还没找到就被送上了西天。
成建新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瞄准镜,任凭狂风在耳边呼啸,却像尊塑像般岿然不动,他很清楚,坚毅和耐心比百步穿杨的射术更加重要,尤其是在这个环境复杂且无人指挥的时刻,一切都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些许的冲动或是犹豫,都有可能酿成无法补救的大祸。
他所潜伏的这个地方,说是裴吉特镇的“制高点”,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座区区四层小楼的天台,再加上天色阴沉,周围浓烟四起,视线受到了很大影响,以至于这位资深狙击手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来观察镜头里的小小世界。
不知何时开始,空气中飘起了一丝微渺的烟雨,晨露般的水珠洒在成建新的脸上,慢慢汇成一道细流,顺着额头滑落,一直渗到眼角。
他偏了偏脑袋,保持上身不动,然后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要把酸涩的感觉撵走。可就在他转回头来准备继续的时候,闪现于天边的异样引起了他的注意。
成建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视野尽头浮现出一片鬼火似的红云,它们紧贴着地面,一边摇曳奔腾,一边朝镇子逼近,所经之处,都仿佛被那艳丽的红色所吞噬,完全没了原本的模样,变成朦胧模糊的一团。
这下,成建新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他收起狙击步枪,挺起腰杆,伸直了脖子向远处的地平线眺望——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成建新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于是他又捧起88式狙击步枪,调整瞄准镜的焦距,想要搞清那些越来越近的红雾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的天哪……”
早已熄灭的烟蒂自嘴角滑落,在愣了几秒之后,成建新腾出左手揉了揉眼睛,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根本就说不清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裹着红焰,行动迅捷,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妖怪,骑着恶魔战马,气势汹汹,准备冲过来踏平世间的一切。
现在,他急需和陈扬取得联系——不仅因为长官的指示在当前会格外有用,更重要的是,从那些红魔的行进方向和速度来看,再过一两分钟,它们就会与陈扬撞个满怀。
无线电通讯还没有恢复,频道里满是因干扰而留下的杂音——显然现在没办法跟陈扬通话,成建新必须找到其他办法来发出警告。
靠喊?周遭的风声就像是有一百头河马在咆哮,除非成建新有一个座头鲸那样大的声带,否则绝不可能让对方有所察觉。
跑过去打招呼?即便不考虑地形的复杂程度,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也有三百米,再算上下楼的时间,他根本来不及在红雾吞没陈扬之前赶到。
成建新看了眼手中的88式,突然有了点子。
他端正狙击步枪,再次把陈扬套进准心——然后扣动扳机。
子弹在空中飞行了五分之一秒,落在陈扬侧后方的墙壁上,在上面印出一个小小的弹孔,正好背对着他的视线,没能够引起任何注意。枪声虽响,但在头晕目眩的陈扬听来,也就和身边呼呼的风鸣差不多。
这位连长盯着眼前的卡车残骸,呼呼地喘着粗气,还没有从刚才的爆炸中完全清醒过来——有太多的现象难以解释,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弄清,但至少现在,他很庆幸,自己还活着。
在经历了整整28个小时的生死杀戮之后,陈扬觉得自己突然淡定了许多——尤其是在面对鲜血和爆炸的时候。如果说这是一种“麻木”的话,那么他乐于接受,并且开始理解那些老兵为什么总是看上去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还有什么比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更能磨砺一个人的心智呢?
想到这里,陈扬猛然记起了那枚八角形的金属盘,忙把它从口袋里取了出来,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之后,又给塞了回去。现在,拉苟已经被炸成了灰——连着他满嘴跑胡的故事一起,他所说的那什么“科技革命”也因此而无从考证,但无论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能做到什么,陈扬都下定决心要把它带回祖国——作为一个小小的战利品。
就在陈扬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成建新的第二颗子弹刚好射穿了他面前的一扇小窗,玻璃碎裂开来,化作残渣散在脚边。如此醒目的“招呼”让陈扬心头一颤,几乎是用“跳”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端住步枪,神经质似的四下一阵乱瞄,很快便注意到了远处市政厅楼顶的小人——正朝这边挥手的成建新。
“混小子……”
陈扬咬咬牙,显得相当恼火:
“你他妈的是干什么呢!”
他和成建新可算是老相识了——实际上,他俩是一连中服役最久的战士,与大部分刚入伍一两年的年轻人相比,他们之间的交流要顺畅许多,一个手势,一个暗语,甚至一个眼神,敌人的数量、装备、位置——重要的情报就可以在两人之间打个来回。
因此当他看到成建新发了疯似的朝自己招手时,心里便泛起了嘀咕——这可是一个相当不好的预感。
陈扬放下步枪,抬起胳膊,用一个不算标准的军事手势命令对方“汇报情况”。
“敌袭,正前方”——作为回答,成建新连续打了三次手势。
这些该死的雇佣兵,他们还挺执著——陈扬轻轻叹了口气,一边轻声自语,一边用手势继续提问:
“数量?”
成建新稍稍愣了一下,在如此关键而危急的时刻,他实在难以找出合适的“量词”来描述眼前的一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几乎从来没有被使用过的“单位”——
“一个军团。”
一个军团?
陈扬咽了咽喉咙,缓缓地垂下手臂,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瞎咋呼……”他一边愤愤地自语着,一边转身猛跑,“一定先叫你踢上个一公里正步走……”
迎着呼啸的飓风,穿越空无一人的街巷,身体仿佛麻木了似的没有感觉,只剩下意识深处的不安与忐忑还在驱赶着陈扬不断加快脚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怯懦——出于本能的怯懦,怯懦到害怕去思考,思考正在朝这边逼近的那“一个军团”究竟会是什么。
空中弥散着难耐的压抑——这是种混合着死亡与恐惧的气息,在通常情况下,只有敏锐的野兽可以感应到它,但是今天、现在,不光是陈扬,整个镇子的居民都深陷在这梦魇之中,他们缩在家里,提心吊胆,生怕一走出门,魂魄就会被勾去。
也许他们是对的——在目前的情势下走上裴吉特镇的街道,无疑于踏上了一条死路。但这并不表示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可以保住自己可怜的小命。
隐隐约约,陈扬听见身后传来一些惨叫——一些应该是属于人类的惨叫,他不安地停住脚,回头观望。
在房屋的边缘,一条条鲜红色的光晕渗了出来,它们就像是摇曳的海草,在潮汐的作用下来回舞动。那耀眼的光芒是如此迷人,以至于陈扬傻看了好几秒才想起“它是什么”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那红晕染红了天空的乌云,仿佛突然爆发的火山般冲天而起,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而不起眼。它们就像是火焰融成的洪水,奔腾汹涌着朝这边扑来,很快便将目所能及的全部房屋悉数吞没。
陈扬瞪大了双眼,他已经看清这些“火种”的全貌,却依然无法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灾厄?还是某种闻所未闻的自然奇观?
很显然,这些长着猩红色石笋的鬼东西来意不善,它们翻身打破窗户,钻进房屋,然后制造出可怕的尖叫与嘶吼——即便是猎猎狂风,也无法盖过这些凄厉恐怖的人声,只有在最深沉的噩梦中,陈扬才听到过类似的惊呼。
一次不经意的对视,让“它们”中的一员注意到了陈扬,这只豹猫似的怪物顿住脚,呆站了片刻,忽然纵身跃下屋檐,将脊背上那穿皮而出的巨大水晶刺对准了他。
双腿发软,唇角发干——面对五步开外的这头凶兽,陈扬一时间竟慌了神,连作出反应的意识都丧失殆尽,如若不是成建新在怪物挥爪飞扑的瞬间将其击落,他恐怕已经是身首异处。
即便被88式狙击步枪直接命中,怪物仍是马上就站了起来,它根本不在乎子弹在它身上开出的大口子,摇摇晃晃地再次发动扑击。而这一次,陈扬总算是有了准备,他抬枪攥射,将怪物的正面打得千疮百孔,像摊烂泥似的倒在脚边。
完全是出于本能,陈扬觉得从怪物身上喷出的红色碎渣绝对碰不得,他朝后跳出两三步,看着这堆散发着浓重红雾的肉团,开始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情况有多严重——一只完全超越了自己理解范畴的“异形”,现在就躺在他的面前,其身上的水晶簇上下翻动,有如暴风雨下的波浪,一边冒着汹涌的红雾,一边微微变幻着形状。
它还活着——子弹也许能让它暂时瘫痪,却无法从根本上将其杀死。陈扬发觉怪物身上水晶石的蠕动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剧烈,就像是某种生物在咀嚼,正一点点蚕食着豹猫身上那本已不多的血肉。
终于,它晃动了一下腰部,甩了甩“头”,抖落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红色碎片,稍微改变了些许外形之后,从地上“噌”的一声站立起来。
在这个瞬间,陈扬突然有种感觉——眼前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生命,因此无论使用任何方法,也不能将其真正杀死。
成建新又开了一枪,子弹撕破重重风幕,直接斩断了怪物的右前肢,将它打得向前翻倒。
陈扬浑身战栗着打了个激灵,似乎一下子就从梦魇中惊醒,他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市政大厅奔去。
“军团”——他开始明白成建新刚才手势的意义,那显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在形容一个足以毁灭整个裴吉特岛的恐怖场面。
狂风中隐约传来了零星的枪声——自动武器射击的枪声,这意味着陈扬布置的“伏击哨”已经接敌。按照之前布置的战术,负责殿后的九名士兵将在镇内展开城市游击战,一旦情势不妙,他们应该主动撤退脱离战斗——很难说他们有这个机会,现在即便是陈扬,都自觉凶多吉少,前途未卜。
原先的计划已经被打乱——火力网、防御据点、撤退路线,这些精心设计好的“战术”,在洪水般肆虐的怪物面前完全失去了意义。陈扬能想出来的唯一对策,就只有赶紧爬上制高点,与成建新会合,先把全局观察清楚再作打算。
而此刻的成建新——这个以冷静著称的老兵,却也把希望寄托在了陈扬身上,他希望自己的连长能够带来转机,能够带来一个力挽狂澜于即倒的办法——就像昨天晚上面对雇佣兵围攻时那样。
他希望陈扬的出现,能够带来一个领导大家脱离绝境的奇迹。
强烈的信念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成建新心无旁骛,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仿佛长了眼睛,保护着陈扬跑街窜巷,把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威胁都挡在数米之外。但无论击中什么部位,也无论击中多少次,这些混杂着血肉和红色晶体的怪物总还能够恢复行动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也漫无目的,狩猎着镇子里的每一个活物。
终于,陈扬摆脱了重重红雾的围困,冲到市政大厅的楼下。他紧张得连着回头观望了两次,在确定暂时没有东西追赶之后,才推开大门,一口气跑向楼顶。
“到底怎么回事?”
陈扬拍了拍成建新的右肩,凑到正匍匐瞄准的狙击手身边: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分钟前,最多十五分钟——”
成建新别过头,微微放低手里的步枪:
“你那边卡车一爆炸,这些红彤彤的家伙就冒出来了。”
“冒出来?从哪边冒出来?”
“一点钟方向,”成建新向前比出右臂:“北偏东15°左右。”
陈扬放眼望去,发现面前的小半个镇子都已经被红云所笼罩,正呈星月型向市政大厅包围过来。
“你还有多少弹药?”
“你还有几根烟?”
陈扬先是愣了半秒,继而会心一笑,从军服的内袋里摸出个已经被捏扁了的烟盒,抖出一根烟屁股,递了上去。
成建新侧过身子,抽出香烟叼在嘴上,却不着急点燃:
“谢了,”他撅起下巴,冲陈扬点点头道:“就为了这玩意儿,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第三百零三根……”连长收起烟盒,有些苦涩地笑道:“就是为了还清这数目,你小子也得给我好好活下去。”
成建新掏出火机,给自己点上烟:“……现在怎么搞?跑?还是拼了?”
陈扬右脚搭住阳台的扶手,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屋檐,从左及右,环视一周——曾经祥和美丽的裴吉特镇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破败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没有步兵协同进攻的迹象……这些怪物应该不是敌人释放的生物兵器。”
“你看……”成建新深吸一口烟:“它们也不像是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猩猩老虎……”
“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仗没法打。”陈扬斩钉截铁地道:“必须马上组织撤退……”他侧身面西——也就是游客转移的方向:“老余他们走远了没?”
“他们走不远,”成建新瞄了眼腕表:“这才几分钟?”
陈扬看着脚下乌烟瘴气的裴吉特镇,愁眉不展,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但又不得不用心去思考——打,还是逃?是确保游客们的安全转移?还是放弃阻击计划,从这个被绝望包围的地方脱身?
片刻之后,像是有了决定似的,陈扬兀自点了点下巴——他从腰间拔出信号枪,在手中旋转半圈,高高举起,扣动了扳机。
是代表了撤退的红色信号弹——成建新多少松了一口气,这虽然不是一个万全之策,却也是当下比较稳妥的办法。他收回88式狙击步枪,刚准备起身便被陈扬按住了肩膀。
“你用这个,”陈扬卸去肩头的95式,丢给成建新:“把大家伙留给我。”
“喂!”成建新摘下嘴上的烟头:“你不会是想……”
“我来殿后,”陈扬说着便伸手去抓88式的枪柄:“你们先走。”
“他妈的……”成建新一声怒叹:“我就知道你又要逞英雄!”
“总得有老兵留下来压阵,”陈扬摇摇头:“别人我可信不过。”
“拉倒吧你,”成建新一把拽过手里的狙击步枪,紧紧抱住:“你给我打掩护?我才信不过呢。”他拍了拍枪托,“你哪次的射击成绩有我好?”
“现在是你在逞英雄!建新!”陈扬皱了皱眉头:“把枪留下!赶紧给我离开!”
“不,老大,你啥时走,我啥时走。”
“这样吧,下士……”陈扬阴下脸,“如果是我‘命令’你撤退呢?”
“那枪毙我好了,”成建新又叼上了烟,把狙击枪给端了起来:“这命令我执行不来。”他卸下弹匣,往自己的钢盔上敲了两下,重新装好之后,用力拉了一下枪栓:
“你是独生子女对吧?老大?”
“干嘛?”
“我记得你说过,一起扛枪的叫战友,一起浴血的才叫兄弟……”他侧过身,面对一片红彤彤、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城镇,“今天,让我们做兄弟。”
一阵狂风卷着碎屑和灰土,从两人头顶呼啸掠过,高高扬起直抵天际,在层层乌云之下凭空挖出一个旋涡。成建新嚼了嚼烟嘴,又恢复了方才匍匐瞄准的姿势。
“好吧……”
不知为何,陈扬觉得这里确实是一个“慷慨就义”的好地方:
“反正你也是个大龄未婚男青年……”
他拎起95式突击步枪,半跪到成建新身边:
“先看下三号伏击点——,”他伸手指向前方:“一点钟方向,红色的小二楼上面。”
成建新把狙击枪移向陈扬所指的位置,透过4倍的瞄准镜观察了几秒。
“未找到指定目标,”他冷冷地道:“你布置在那的是谁?”
“二排的练康,一百米十秒五五的那个。”
“那小子啊?肯定是还没看到你信号弹之前就跑了,妥妥的。”
虽然知道成建新的话里多少是带着点安慰,陈扬还是松了口气:
“七点钟方向,三百米,白色建筑的阳台。”
“未找到指定目标,”成建新顿了顿:“哦?等等,”他调了调焦距,“我看到那小子了,正在朝西跑,他运气还不错——选对了方向。”
“三排的陈肖,他运气总是不错……”陈扬挠了挠后颈:“到现在我还欠他两百块呢。”
“身后有些逃难的镇民,红焰正在朝他们靠近,但看起来还有一阵子才……嗯?等等……”成建新突然咬紧了烟头,端平步枪,一语不发、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来。
“怎么?”
“那个是……”
成建新犹豫了一下——他很难描述镜头中的情景,只能根据直觉,说出自己的推测:
“那好像是人……是人变成的……的某种东西。”
“人?”
“妈的……该死……”成建新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刚才镜头中的那头红兽扑倒了一位平民,而仅仅是半分钟之后,这个牺牲者便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上还多出了不少冒着红烟的结晶状物体:
“我想我知道这些怪物是什么了……老大,你绝对不敢相信。”
“我猜猜,它们是人变的?”
成建新斜了他一眼:“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恐怖电影——僵尸袭击人,人变成僵尸,然后再袭击人。”
虽然成建新说得轻巧,陈扬听得却是一身冷汗,他扶了一下钢盔,觉得这岛子上的事态已经超乎常理——或者说,是完全疯了:“好嘛,今天要是能活下来,可有好故事说了。”
“那有一点,你可千万别忘记说给你孙子听——”毫无征兆的,成建新向前方打出一个单发点射:“瞧,它们打不死……击中任何部位,它们都还能动弹。”
陈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至少这件事情,他刚才面对第一只怪物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
“12点钟方向!第二个路口!”成建新不知怎的突然大叫一声:“有个我们的人在街上跑!”
陈扬昂起脖子:“在哪儿?”
“第二个路口!和几个居民在一起,正在由西向东移动。”
虽然只能看到依稀的人影,甚至连那是不是人都不好判断,陈扬还是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怎么?”
“应该是一排的那个谁,皮肤特黑,喜欢管闲事的那个。”
“杨浩,是他,错不了。”
“我想他恐怕找错学雷锋的时间了……”成建新顿了顿:“他正把自己和跟着他的镇民引向怪物群。”
也许是因为狙击手的“职业习惯”,成建新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处乱不惊的语态,而此刻的陈扬却是心急如焚:
“该死!我们必须想办法叫他改变路线!”
“怎么做?朝他开枪?”成建新微微摇头:“他周围老百姓太多了,不可能注意到枪击的。”
“那我去!”陈扬拎枪起身,眼看就要抬脚走人。
“你疯啦!”成建新急了,他丢下枪,跟着跳了起来:“去送死吗?”
“疯?你什么意思?”陈扬别过脑袋,用余光瞄了对方一眼:“战友有生命危险,我去救人这就叫‘疯’?”
“你应该留在这里!”成建新显出在他身上极少见的激动:“做一个指挥官应该做的事!”
“一个指挥官应该做的事?”这句话正中陈扬心口,他咽了咽喉咙:“……是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去死?”
“那你去又能做什么?为了一个士兵放弃整个连队?”成建新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和军纪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们到现在已经……”他突然有些语塞:“已经损失了这么多……”
“对呀,正是因为损失了这么多……剩下的每一个才更重要。”
多多少少,是为了自己之前的过失而赌气,陈扬明知道机会渺茫,却还是铁了心要去救人,这份信念让他反而显得格外平静。
“你……”成建新微微摇头,“我……”
“一起浴血的就是兄弟,对吧?”
成建新默不作声——这句话就是陈扬对他说的,就在两人一起入伍的那天。
“那么……”陈扬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沙哑:“你现在有个兄弟命悬一线,你就站在这里见死不救?”
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完全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此时此刻,一向以冷静沉稳著称的成建新虽然心里想着“要理性一点”,却还是低下了头,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捏住早已被咬变形的烟蒂,丢到地上:
“还有吗?再给我一根。”
“如果我发生什么意外,”陈扬摸出烟盒,整个儿递到对方面前:“给,一连就是你的了。”
“有我在会出意外?”成建新一脸不屑,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几分钟后,裴吉特镇西南角。
杨浩不知道是哪边的人袭击了他——没有枪击,不见刀剐,连个可以供他瞄准的“敌军将士”都没看着。
只是莫名其妙的,一个老百姓把他给咬了——一个看上去天真善良,甚至可以说是有那么点可爱的小姑娘咬了他。这女孩儿在那神秘的一口之后,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杨浩没有看错并且精神没有出问题的话,她一个箭步就撞破了门板,冲进黑洞洞的屋内,再没了动静。
刚刚还聚拢在他周围的镇民们吓得目瞪口呆,惊叫着四散而逃,眨眼就只剩下他一人靠在墙角。
他把步枪平放在腿上,卷起袖子,掏出随身携带的急救包,从里面取下一卷纱布。在给自己包扎的同时,杨浩开始整理思绪,回忆起刚才的情景——他所在的伏击点位居深巷,视野很糟糕,在看到那颗代表撤退的红色信号弹之后,他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立即动身,顺着巷子一路狂奔,正好撞见一群面色惊恐的镇民。
杨浩可以肯定,这群老老少少的外国人并没有说英语,他们叽里咕噜地惊叫着,悲鸣着,像群无头苍蝇似的在街巷上乱窜着,似乎在躲避什么东西。
在杨浩看到红云降临之前,周围便有房子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与水晶发出的光搅在一起,混淆了他的注意,让他误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火灾。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受了伤,捂着肚子,步履蹒跚;记得她跌倒在地,还被惊慌失措的逃难者踩了一脚;记得她一动不动,直到他上去搀扶,然后就是左手虎口上那离奇而凶狠的一咬。
杨浩记得,上一次被人咬还是在六岁的时候,他可爱的小表妹不肯“移交”怀里的布熊,并且坚定地发起了自卫,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命运,两次撕咬的位置几乎完全一致——这也许和他左撇子的习惯有关系。
伤口不深,杨浩只是粗粗包了一圈纱布便止住了血。虽然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发现敌军的踪影,但撤退的命令不容置疑,杨浩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强迫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老实说,从一开始,他就对留下来殿后这个命令颇有微词——他非常讨厌落单,尤其还是在一个完全陌生、连话都听不懂的地方落单。
为了躲避可能的狙击,杨浩选择贴着墙根前行,这让他完全脱离了成建新的视野——当然,他根本就不知道之前成建新一直在掩护他,也不知道陈扬正在成建新的指引下向他靠近。
现在,陈扬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和那么一点运气了——气喘吁吁的他已经来到杨浩最后现身的巷口,前面是一个杂货店,两边各有一条岔路,左边的那条朝北——也就是红云出现的方向,如果杨浩当真走了这条路,现在恐怕已经是粉身碎骨了。
朝南的路是一个很长的下坡,那距离看样子已经足够贯穿整个裴吉特镇,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旷由近及远,充塞了整个视野,再配上阴沉的天空和呼啸的妖风,让陈扬寒从心起。
他端平步枪,一边机警地留神着四周,一边用小碎步向前快速移动,他总感觉会有什么东西从旁边的屋子里跳出来,然后幸运的是,直到走完大半个下坡,都没有出现任何袭击者。
杨浩斜靠在一条小街的路口,坐在一个看上去像是编织篮的容器上面,他猜这次自己是遇到麻烦了——就在两分钟前,他朝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东西打光了一整个弹夹,不仅没有搞定对方,反而被它射出来的小东西伤到了腿。
这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微微作痛,有些酸涩,又麻木得发冷。他挽起裤腿,看了一眼伤口——
红肿的隆起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刺口,很像是蚊子叮咬留下的痕迹,只不过这个“包”比以往见过的“蚊子包”都要大得多,已经到了吓人的程度。
杨浩倚着步枪,正试图要站起来,陈扬的一声大喝忽然吓住了他,让他又坐回到了那个编织篮上。
“连长?”杨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记得你不是说……”
“你没事吧?”陈扬走上前来一把钳住他的肩膀:“腿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再次听见熟悉而亲切的母语,杨浩感动得几乎想哭:
“只是一点小伤……问题不大。”
话虽如此,但他确实已经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步行了——伤口比想象中严重得多,现在整条左腿都麻木僵硬,完全动弹不得。
“我可能中毒了……腿,腿脚使不上力气。”
陈扬用右臂架住杨浩,将他稍微抬离地面:“这样可以走吗?”
杨浩单脚跳了两下:“……勉强。”
虚汗开始从他的脖根渗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也随之涌上头顶——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杨浩还依稀记得哪个教官曾说过,中了腹蛇的毒就是这种症状。
陈扬调整好姿势之后,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市政厅大楼,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成建新的手势——原路返回。
他深吸了一口气,搀扶着杨浩走出巷口,向上坡前进。
“你怎么受的伤?”
“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杨浩愤愤地道:“看起来像是头豪猪,动作很快,吃了我一梭子还没死。”
陈扬心头一紧:
“那玩意儿身上发红光吗?”
“红光?没有,”杨浩虽然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但言语之外流露出的疑惑却爬满了整张脸孔:“怎么?什么是红光?”
陈扬不再多说,而是尽力加快脚下的步伐,两人配合得很糟糕,因此前进的速度并没有提高多少。
“连长,我不明白你怎么找到我的?”杨浩稍微调整了一下体态:“不是说好了一看到红色信号弹就分头撤离的吗?”
要怎么解释呢?此时此刻的陈扬,连开口回话的意愿都没有——实际上,比起其他海军陆战队员,作为连长的他更需要一个“解释”。
“而且……连长……”就和平时一样,杨浩不依不饶:“我们这好像是在往回走吧?”
“少说两句,兄弟,”陈扬有气无力地回道:“注意脚下的路。”
老大已经发话,杨浩自然不便多问,只得安心照做。
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尾随者,这只潜伏多时的怪物从屋檐上跳下,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将自己保持在大约四五米的距离上。
它并不急于发动攻击,而在等待着什么——在那微薄的意识中,它记得自己分明已经击中了目标,隐隐约约的本能告诉它,只要再稍微等一小会儿……五分钟、一分钟,甚至三十秒,目标就会发生“变化”,或者准确地说——发生“侵蚀”。
“你……你听到了吗?”
杨浩的嘴角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连长?是你在说话?”
陈扬用诧异的目光斜了杨浩一眼,发现他的脸色非常之难看:
“没有,你听到什么了?”
“那可真是糟糕……”杨浩一声苦笑:“恐怕是蛇毒让我产生了幻听……”
“别傻了,”一开始陈扬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你那伤口根本就不是蛇咬的。”
“我听到……听到有人在对我说话……”
眼看就要爬上坡顶,陈扬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啊,”他摇摇头,“那家伙对你说什么?”
杨浩正要开口,身体猛然痉挛,肌肉像触电般剧烈收缩了起来,完全失去平衡的他脱开了陈扬的肩臂,重重摔倒在地。
“你!”
陈扬在侧过身体的刹那,看到了一直尾随着两人的怪物——它一动不动地立在大路中央,仿佛已经死去般出奇的平静。狂风掠过它的脊背,带起一阵阵雾水般飘渺的红尘,显出令人瞠目的妖艳。
陈扬抬枪欲射,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兄弟成建新,按理说这怪物如此之接近,又暴露在开阔地上,他早该开枪了才对。
仿佛看出了这一瞬的犹豫,怪物四足蹬地,忽然发力冲将上来,可就在它腾空跃起,探爪飞扑的同时,从市政厅上射来的子弹贯穿了它的身体,将其击落在地。陈扬一步上前,端枪扫射,怪物在地上被打得扭动抽搐,皮肉下的红色晶体也是四散飞溅,甚是骇人。
成建新有自己的行事逻辑——他觉得作为专业的狙击手,应该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扣动扳机,更何况现在他的88式狙击步枪就只剩下这一个弹夹了,每一枪都显得格外珍贵。
陈扬眼见怪物暂时没了威胁,便转过身来检查倒地不起的杨浩,他正准备上前搀扶,手却突然缩了回去——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几秒钟前还在同自己说话的杨浩,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言语能力,他一只手捂着喉咙,发出“呜呜嗯嗯”的呻吟,另一只手则无助地伸向前方,就好像是想要够到什么似的胡乱抓握。在脖根处,诡异的红色斑点正越来越清晰,一副马上便要破皮而出的样子。
陈扬吓得呆若木鸡,一时间竟完全没了想法。直到杨浩再次起立,并开始冲着他龇牙咧嘴,他才连着向后退出几步,不太情愿地端起步枪。
“喂……好兄弟,”他咽了咽喉咙,将枪口左右摇摆了一下:“你……你别过来……我叫你站住!”
可能是听懂了指挥官的命令,杨浩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用侧脸对着陈扬,咕哝咕哝地嘟囔着什么,憋足了力气,也没能道出一句完整的话。
坡道底部的房屋开始飘起红雾,呈半包围状向这边涌来,与真正的火焰相比,这些不祥的征兆显得更加鲜艳夺目。陈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这里干耗,虽然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悲哀的结局——眼前这个辛辛苦苦找到的战友,已经被红色的异物所感染,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
一截红色的水晶柱刺穿颧骨,从杨浩左颊上渗了出来,这可怕的场面让陈扬汗毛倒竖,战栗不已。
“跑……”
士兵喉中传出嘶哑含糊的嗓音,就好像是从被砸烂的喇叭里发出来的一样:
“快……跑……”
他又一次扑倒在地,背上现出不规则的可怕隆起,双肘上伸出的水晶倒刺撕裂了军服,像利刃般暴露在外,仅仅是几秒钟之内,浓重的红雾便将杨浩完全包围,仿佛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还是来晚了一步!”——难抑的挫败感席卷着陈扬,他很想为杨浩再做点什么,但现在所能办到的,似乎也只有一枪结束他的痛苦了。
“对不住了……兄弟……”
陈扬抬起了枪,却哆哆嗦嗦着,怎么也下不去手。
早料到会出现这局面的成建新替连长扣动了扳机,子弹打中了杨浩的腿,却无法阻止他身体的异化——这怪物不仅没有死,反而像是挣脱了束缚的猛兽,更加剧烈地抽动起来,周身的红焰也比刚才更加鲜艳浓烈。
这一枪让陈扬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四面八方的建筑物都冒起了诡异的红焰,朦朦胧胧,随着狂风来回飘荡,在空中幻化作一团团光怪陆离的影。
从成建新的角度来看,陈扬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东西向横穿裴吉特镇的主干道,就在几分钟前,这条路上还爬满了各种各样形状奇特的畸物,但地下水管的爆裂似乎对它们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威慑,仅仅是一小片喷泉似的水柱,就把这些马戏团的小丑吓得四散逃窜。
也许它们怕水?——如果还有足够的弹药,成建新一定会打爆小教堂旁的那个水塔以证实自己的猜测,但现在,如果他的计算不错,88式狙击步枪的弹夹里应该就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了。
成建新吐掉烟蒂,从腰间摸出军用水壶,给自己干渴的喉咙灌上了一大口——这个简单的小动作让他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可就在他准备收回水壶的时候,银色外壳上的倒影让他又心头一纠——
身后有人!
这位不速之客个子不高,穿着白色的衣物,似乎还带着兜帽,一副万圣节上鬼马小精灵的打扮。
与生俱来的冷静让成建新立即想出了对策,他装着什么也没看到,从容不迫地把水壶插进腰间的夹带,手抽回来的同时,握住了手枪的柄。
“吓我是吧……”
突然,成建新转身拔枪,准备给身后的怪人一个出其不意。
搏斗还没有开始便匆匆落下了帷幕——只是短短的一刹那,白袍少女拗过了成建新的手腕,用枪口顶住了他的下巴。
“操,真他妈快。”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是成建新生命中的最后一席话。
对方扣下了扳机——这个年轻美貌的圣殿骑士,用她那对平静如水的眸子注视着眼前的异国战士,从枪声响起到尘埃落定,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她受了伤,整条左臂都像没了知觉似的耷拉着,暗红色的血斑从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臂,甚至直到现在,还有细小的血珠从袖口处滴滴渗下。
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击中了她——子弹打穿了驾驶室的玻璃,扎进了胳膊之后翻了好几个筋斗,至今仍嵌在肱二头肌里。
与肉体上的伤痛相比,精神上的苦闷更加强烈。她知道自己的失败——实验室毁了、原石样本丢了,大十字军战士冷冰残废了、纳达的雇佣兵几乎被歼灭殆尽,连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的、代表了当今生物电脑最高水准的“索菲亚”,现在也已经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碎片。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从未有过与中国人殊死搏杀的经历,即便是教会自己“白手”的冷冰,每次训练时也只是点到为止。她没想到这些不信上帝的黄种人会如此难以对付,既顽强凶悍,又机敏狡诈,在几乎是绝望的形势之中,依然能像厉鬼般坚决地战斗下去。
女孩看了看成建新身旁的88式狙击步枪,又瞥了一眼正在大道上狂奔的陈扬,然后俯身趴下,将瞄准镜的十字中心套在后者的胸口上。
陈扬根本不知道远处的天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喘着粗气,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市政厅的大门就正对着脚下的这条大道,以目前的速度,再有个半分钟就可以抵达目的地。
忽然,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人提醒了他,陈扬顿住脚,抬头朝市政厅、朝老战友的方向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子弹撕裂了他的侧腹,这个一米八五的大汉在旋转了整整一圈后翻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意识沉入了朦朦胧胧的混沌之中。
“我这是……”
感觉不到痛苦,相反,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一个无忧无虑的梦境中悬浮:
“中枪了吧……”
没有办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去理解,此时此刻的陈扬,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就像是初生的婴儿,用一种平静而淡定的目光巡视着身边的一切——大街,小巷,屋宅,喷泉,天空,乌云——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在现在的他看来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陈扬不知道,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