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永远有多远
“那是……”
弥留之间,陈扬似乎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朝这边移动:
“……谁?”
战士的本能让他探出手,在地上轻轻缓缓地拍着,想要摸到自己的步枪。
一个男人——正在靠近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着雇佣兵的黑色制服,身形修长,体态匀称,起先只是慢慢地挪着步子,在发觉陈扬还能活动之后立马就加快了脚步,三两下便冲到了跟前。
“连长!”林飞羽放下手中的AN94,单膝跪地,“你!”他举起的手又无奈地放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受伤了……”
子弹穿过了肾脏,在腰上打出了一个茶杯大小的血窟窿——林飞羽一看就明白,这是无可救治的致命伤,现在无论再做什么,也已经无法挽回陈扬的性命。
“林……林参……”陈扬嘴角噙着血,艰难地抬了抬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与之前杨浩提出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原先的回答者变成了这次的发问者。
“我来接你们走……”林飞羽决定撒一个能让对方安心的谎:“所有人。”
“游客!”陈扬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坐起来:“游客向西边转移了……他们应该已经……已经安全了……吧?”
“我……”林飞羽握住陈扬乱晃的左手:“嗯,是的。”
虽说是经过训练,但林飞羽在情绪波动时说谎依然会露出破绽,只不过以现在陈扬的精神和思维状态,根本就注意不到对方神情上的细微变化:
“求你……保护好他们……”陈扬的气息愈发微弱,却仍然挣扎着想要把嗓音提高:“哪怕一个也好……带他们回家……”
林飞羽的喉头微动,他最终还是没有作声,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我……我多半是你见过……最……最没用的军人了……”陈扬颤抖的语句中,似乎浸透着深深的遗恨与自责:“但是……林参……我真的……真的……已经……尽力了……”
林飞羽并不是军人,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对军人评头论足,但是这一次,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对了!林参!”陈扬的身体突然痉挛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连语速都加快了许多:“我的口袋!左边的口袋!快!”
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林飞羽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连忙伸手去摸陈扬军装上的口袋——从上到下,挨个摸了个遍。
不知为何,在接触到那个八角形金属物体的瞬间,林飞羽心头“扑通扑通”连跳了好几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平摊在掌心,前后左右地翻看了一阵,实在搞不清楚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林飞羽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东西。
“这个是——”他低头望了一眼陈扬:“是……?”
身下的海军陆战队员眼睑微合,唇角紧闭,像木偶般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一动不动。
他死了——没有激昂的豪情壮语,没有英勇的临终搏杀,也没有撼人的生离死别,他静静地离开了尘世,把自己的躯壳,留在了这个正渐渐堕化成地狱的异乡之上。
林飞羽慢慢松开陈扬紧握着的左手,平放在这位烈士的胸前,轻轻拍了两下。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林飞羽把翻腾的思绪融汇在了指尖,融汇在了一个不甚标准的军礼上,之后,他捡起遗落在地的95式突击步枪,取走陈扬身上的最后一个弹夹和手榴弹,收起那枚八角形的金属物体,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仍然不知道那块铁疙瘩究竟是什么——军事机密?定情信物?还是缴获的战利品?也许回国之后,会有专家来帮他找到答案,也许这个答案已经随着英雄的逝去而永远成谜,但林飞羽坚信,这个陈扬在生命最后时刻亲手托付的东西,一定有它特别的含义。
水管破裂让路面变得湿滑,却也有效地阻止了怪物的靠近,这些红色水晶兽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畏惧水源,淋浴规模的出水量都可以让它们望而却步,只敢待在五米开外来回晃荡。
他扫了眼消防车里半倚半坐的王清仪,不禁想起了陈扬最后的话:
“哪怕一个也好,带他们回家。”
这虽然不能算是什么正式的遗言,却也是陈扬在弥留之际的嘱托,现在看来,即便是这个小小要求,也是如此难以办到。
阿斯朗拔开消防栓上的水管,朝林飞羽打了个响指:
“这边好了,赶紧上车吧。”
“你……”林飞羽斜了她一眼:“你不会是当真把水箱给注满了吧?”
“还顺带接好了车上的消防水管……”阿斯朗耸耸肩:“你这是在质疑一个消防中队队长的女儿吗?”
“这你可不能怪我,”林飞羽拉开驾驶室的侧门:“我又不知道你爸是消防员。”
“不,”阿斯朗歪了歪头:“我妈才是。”
“抱歉,当我没说……”林飞羽朝车门里面比了比:“赶快进来,咱们时间紧迫。”
阿斯朗不仅没有钻进驾驶室,反而像只小猫似的三两步跳上了车顶,将消防水管半缠在腰上,摆出一副慷慨就义似的滑稽模样。
“喂!”虽然大概能猜出对方想做什么,林飞羽还是禁不住开口发问:“你这是要干嘛啊?”
阿斯朗拍了拍手里的喷嘴:“火力支援。”
“出于绅士风度,我必须提醒你,好姑娘,那上面可没有座位,而且风很大。”
“开好你的车,”阿斯朗压低身子,保持住一个半跪的姿势:“其他问题由我来解决。”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在镇中稍作停歇的消防车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对林飞羽来说,这短短的逗留多少是有些失望——他猜到了一个尸横遍野的开头,却没有料到一个全军覆没的结尾。
裴吉特镇已经面目全非,艳丽的红光飘满了整个天空,大街小巷,甚至每一间房屋上都爬满了水晶簇——会动的,不会动的,把原本颇具风韵的小镇破坏殆尽,变成完全是外星世界般的诡异光景。
没有士兵,没有游客,没有百姓,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人”的痕迹。风声与怪嚎在耳畔呼啸,诡异的寂静却挟持了林飞羽的思绪——他多想此时能有个什么人在身旁唠叨几句,即便不是有意义的话语,只要是人声便也已足够。
“清仪,你睡着了?”他的目光扫见了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为什么解下安全带?”
少女睁开眼睛,微微挺了一下胸,脸色显得十分憔悴:“因为……勒得不太舒服。”
看着王清仪气若游丝的可怜模样,林飞羽实在不忍心说出责怪的话:
“你很困吗?”
“我……”女孩答非所问:“我刚……做了个梦……”
“梦?”林飞羽饶有兴趣地笑道:“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做梦,你挺淡定嘛——”
在目光回正的同时,林飞羽突然踩下刹车,两人同时向前一冲,女孩“哎呀”一声,本能地向前伸出双手,扑在仪表盘上。她刚有些恼怒地抬起头来,准备质问,话还没到嘴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堵了回去——
前方的道路上,拥塞着一大片红色的水晶丛林,从墙壁到地面,以各种扭曲的姿势互相簇拥在一起,连接的部分还在以某种独特的频率微微抽动,就像是一群跳集体舞的小学生。
阿斯朗很自觉地跳下车顶,一手捧起消防水管,一手拉下车体上的水阀总开关,一束力道强劲的高压水线从枪口中喷涌而出——坦率地说,阿斯朗还从没有使过劲头儿这么猛的消防水枪,与手里的这支大家伙儿相比,小时候母亲“展示”给自己的那些简直就是玩具。
水柱接触到怪物的一瞬间,地面忽的腾起一股冲天红焰,那感觉就像是迎头朝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浇上了一桶汽油,从中央到外围,整个水晶丛林都爆裂了开来,在消防车前卷起一阵混杂着血肉和碎渣的风暴。
只是几秒钟的扫射,堵在街道中央的路障便化为乌有,变成一摊烂泥状的黑色污垢,有几只正要逃跑的怪物也被阿斯朗毫不留情地补中,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形同摧枯拉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斯朗觉得四周的红焰突然都萎了下去——是的,它们怕了,这些半小时前还挥之不去、追着自己到处乱跑的丑八怪,终于是怕了。
看来死穴已经被找到,不光是阿斯朗,就连坐在驾驶室里观战的林飞羽也都长出了一口气,这被称为是“生命之源”的平凡液体,此刻却用了一种独特而令人胆寒的方式保护了他们——至少在这辆消防车里,在水箱还没有放空的这段时间里,再多的怪物也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了。
“喂!”关上阀门后,阿斯朗又走回到车门边,反手叩了叩侧窗:“港口不是在岛的南边吗?你走错方向了吧?”
林飞羽摇下车窗玻璃:“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错路了!”
稍微迟疑了两秒,林飞羽还是决定说实话:
“我必须找到那些游客,他们现在很危险。”
“拜托!你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阿斯朗双手一摊,一脸出离惊诧的模样:“你现在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但他们是我的同胞,”林飞羽冷冷地回道:“设想一下,如果是二十七个美国人困在岛上,你会丢下他们见死不救吗?”
“我……”阿斯朗一时语塞,继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会的,因为我有我自己的使命,完成它才是第一要务。”
“我有我自己的使命”——听到这句话,林飞羽发自心底的一声苦笑,类似的对白,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只是那个过去经常这样训斥自己的人现在已经不知所踪——幸亏不知所踪。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不同了。”林飞羽耸耸肩,踩下离合器:“上车,或者你可以选择自己步行去码头。”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竟然浮上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成就感——冷冰从不喜欢别人提出异议,他认为“对”的事情,就必须按照他的方式方法去执行,林飞羽也好,其他特工也好,都不敢当着冷冰的面顶嘴。但至少今天,在阿斯朗面前,在这个美国特战队员面前,林飞羽可以自自然然地说出“不”来。
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阿斯朗抱起消防水管,跳上了车顶。直到现在林飞羽都无法理解,这野丫头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坐车,非要迎着大风在外面摆造型。
阿斯朗当然有她自己的理由——首先,与生俱来的,她讨厌幽闭的环境,即便只是坐出租车里都会让她感觉压抑;其次,站在车顶意味着拥有三百六十度的视野,可以准确把握危险来临的方向,诚然这也会大大提高被敌方狙击手撂倒的几率——如果这里还有所谓的“敌方狙击手”的话;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小时前在丛林中被伏击的经历告诫阿斯朗,一个随时可以跳车逃命的位置才是“安全的位置”。
在穿过了一座几乎贴着水面的木桥之后,消防车终于驶出了裴吉特镇。林飞羽忍不住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整座小城笼罩在朦胧缥缈的红雾之下,而在这层薄纱之上,乌云遮蔽了天空,把苍穹里的一切都化作深邃的黑暗,也更加凸显出红色的妖艳。整个大场景如梦似幻,光怪陆离,美得仿佛一千零一夜里的仙境,让人完全不敢相信这只是地球上的一个平凡小镇——
一个空无一人,完全被死寂和妖魔所占据的小镇。
就在林飞羽心生感慨的时候,一直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的王清仪突然低吟一声:
“你听见了吗?”
“嗯?”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林飞羽被问得一愣:“你在和我说话?”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女孩阴着脸,抱紧自己的胳膊:“而且一直在说……”
她视线朝左右两边斜了斜,露出有些不安的苦笑:“我猜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对吧?”
“你是累了,”林飞羽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异状当一回事:“睡一会儿就OK。”
“我现在睡了……恐怕……恐怕就……醒不过来了呢。”
听到这句话,林飞羽别过头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女孩一番——她眼圈发黑,目光涣散,但是表情坚毅,神智清醒,既不像在开玩笑,也不会是在说梦话:
“什么意思?”他咽了咽口水:“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到以至于觉得自己死期将近?——不,这孩子的问题绝不是出在身体上,这个想法让林飞羽更加不安,他腾出右手,轻抚了一下王清仪的额头:
“没有发烧啊,”林飞羽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微笑:“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呢?”
女孩突然死死扣住他的右臂,力量大到连林飞羽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要……不要再向前了……”女孩低垂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好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异常艰辛:“我们……回去……马上……”
“为什么?”多少是受到了一些影响,林飞羽的情绪也跟着有些波动:“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我听到了它在……”王清仪轻喘了几口气:“在……叫我过去……叫我……继续往前走。”
林飞羽松开了油门,倒不光是因为女孩语无伦次的碎碎念,而是前方确实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是一整团朦朦胧胧的红烟,就漂浮在远处的丛林边缘,随着回旋的风不断变换着形状,乍一看去,就像是攀附在天空中的一只大章鱼,正对着逐渐靠近的消防车张牙舞爪。
从立在路边的巨幅地图来看,这是从裴吉特镇前往岛西翼的唯一通道,如果陈扬所言不假,那么游客们应该就是顺着脚下的这条柏油马路撤离——很难想象在前方的红色世界里,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
而这,正是林飞羽现在迫切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我向你的父亲保证过,”他用力捏住少女的手,将其从胳膊上缓缓取下:“你会没事……”他绷着脸,本应是坦然而标记性的微笑,此刻却怎么也装不出来:“现在,我再向你保证一遍,孩子,我会带你回家——而且很快。”
前途未卜,但林飞羽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此时此刻,即便是再可怕的妖魔鬼怪,也无法让他动摇分毫。
“我……我只是……有点心烦,”女孩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它……它一直在耳边……嘀嘀咕咕……”
四周的风景,渐渐被深邃的黯红色所笼罩。一条仿佛是通往地狱的不归之路,蜿蜒前行,将孤零零的消防车引向越来越不祥的命运。
“我也讨厌别人对我唠里唠叨,”林飞羽点点头:“它还在嘀咕些什么?说来听听?”
女孩欲言又止,露出相当为难的神色:“……‘自由’……它说。”
“自由?”林飞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由……自由?‘自由’是个什么意思?难道——”
突然,像是领悟了过来似的,林飞羽惊得打了个寒颤——比起“那是什么意思”这个仁者见仁的问题,“是谁在问”的答案可能会更加惊心动魄。
自由——此时此刻,只有一样东西会向王清仪索要“自由”,它被束缚在少女体内,挣扎着,颤抖着,就像是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是只能被一个人听见的啸叫,在意识深处振聋发聩。
是水晶——正在对女孩说话的那个“它”,就是水晶。
“你还不明白吗?这水晶是活的……它是活的啊!”——几个钟头前,冷冰面对红色陨石时那兴奋的神情又一次在林飞羽脑海中浮现,多年在特勤七处工作的经验,让他的这个“师傅”变得异常敏锐,早早就发觉了问题的本质。
没错,水晶是“活”的——正如冷冰所言,它不是某种“地外矿石”,不是没有生命的无机体,它不仅拥有食肉动物般的习性和本能,更可能具备一定的智慧——甚至是相当水准的高度智慧。
一次外星人入侵——虽说有点夸张,但现在的局面确实让林飞羽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红色水晶来自遥远的太空深处,成分与性质完全未知,它或许是外星人使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用来完全肃清地球上的一切有机物,也或许其本身就是某种“外星人”,以自己为载体对地球进行“殖民”。无论是以上的哪种猜测,这次的裴吉特岛事件都远远超过了“灾难”的概念,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末日”。
不知不觉,冷汗爬上了眉梢,林飞羽神色凝重,目光略有些呆滞地望向前方。他在思考——就像冷冰所教的那样,越是在四面楚歌的绝境里,就越是需要静若悟禅般的思考。该做什么?怎么做?有没有完全之策?……但是只有问题,没有答案,现在的林飞羽,根本就想不出什么办法,别说是海军陆战队员和游客,他甚至对咫尺之遥的王清仪都无能为力。
“没事的……”林飞羽腾出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别听它胡说八道,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待在我身边,就是安全的。”
“非得走这条路不可么?”女孩拉住林飞羽的胳膊:“……我有点怕……真的好怕……”
“还有好多同胞在前面等待着援救,”林飞羽轻轻拿开她的小手,无力地微微笑道:“我不能太自私,只救你一个,对不对?”
“这样说……也对……”女孩盯着林飞羽看了几秒:“另外,大叔……”
“嗯?”
“没人跟你说过吗?”苍白却不造作,王清仪挤出一弯浅浅的酒窝:“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帅……”
看到她坚强的模样,林飞羽稍稍有些吃惊——他不是没有年轻过,在他的记忆里,王清仪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多愁善感,一点点委屈便能又急又恼地掉下泪来。
“所以……不要再愁眉苦脸了,大叔……”而现在,反倒是她在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不都还……还活着吗……”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林飞羽想通了什么似的,会心地坦然一笑——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自己变成怪兽,然后整个裴吉特岛上的生灵无一幸免。就算红色水晶再犀利,也只能困在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上,一场洪水或者暴风雨就可以将它们悉数打进虚无。
“啊……仔细一看……”女孩故意用赞赏的语调叹道:“你真是个很漂亮的人呢……”
“漂亮?”林飞羽“嗯”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很帅’?”
“不,就是漂亮……像女孩子……”
“唔,那没办法了,都怪我父母不好,”林飞羽耸了耸肩:“他们一心想要个丫头,害我小时候一直被当做女孩子来养,我扎过小辫儿,穿过连衣裙——哦,那可是很贵很贵的裙子,我记得牌子是叫……什么来着,”他顿了顿,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嗯,错不了,是叫‘宝娜’,意大利货。”
女孩捂住嘴巴,“咯咯”地轻笑了两声,一脸“我不相信”的样子。
“不要质疑我的品位,”林飞羽扬起眉头:“我穿Nike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这倒真是实话,因此他说得底气十足。
“那么后来呢……你什么时候又变回了男孩子?谈恋爱的时候?”
林飞羽张开嘴巴,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只叹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唉”字来——这的确是个有那么点纠结的问题,而且还涉及了个人隐私以及些许不甚愉快的儿时回忆。
“哟……”女孩笑道:“看来是……说到你的……伤心处了啊……”
“嘿!小姑娘,我敢打赌,我收到情书的年纪比你要早。”
女孩微微一笑,用鼻腔发出一声略带不屑的“哼嗯”:“你别太自信了哟……”她昂起头,靠在座位上,轻轻地喘了两口气,“我……我可是有青梅竹马的呢……”
话音未落,车体就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发出一阵猛颤,林飞羽连忙踩下刹车,一个打着旋儿的红色物体从他眼前飞跃而过,重重摔倒在距离车头大约四五米的路面上。
在看到实物之前,林飞羽就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那怪物个头不大,体态修长,一边抖落着身上破碎的“零件”,一边从地上慢悠悠地爬起,像只猎豹似的叉开四腿站定,用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的脑袋朝这边凝望。
阿斯朗毫不迟疑地抱着水枪跳下了车,对准怪物的正面射出一道高压水柱,这几乎立即就将它打回了原形,变成瘫软在地上的一团黑灰。
不知为什么,王清仪握着门把儿的右手不住颤抖起来,还发出越来越大的声响,终于引起了林飞羽的注意:
“你怎么了?”
她脸色煞白,表情僵硬,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看上去就像是难产般痛苦艰辛。
“它……”
“谁?”
“它……”女孩咬紧牙关,右臂的震颤似乎更加剧烈了:“它……它叫我……叫我出去……”
林飞羽一把夺过王清仪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盯着女孩的脸:“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想放弃……但如果现在出去,一切就都结束了。”他摇摇头,“你才20岁都不到,将来的路还有很长,你还没有为人妻,你还没有为人母,你还没来得及体验人生太多太多的美好,你的故事还不能结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要结束,也不应该是在这个鬼地方。”
王清仪眼神迷离,呆呆地目视前方,干喘着,不言不语。
林飞羽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而后又像是不满足似的探过身子,用脑门轻轻磕了一下女孩的额头。
“听我的,待在这里,好吗?无论‘它’说什么,待在这里……答应我。”
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女孩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林飞羽这才放心地推开车门,跳出驾驶室,一个箭步走到阿斯朗身旁。他扫了一眼周遭的树丛,心头的希望之火也随着愈发黯淡的光明渐渐消散,变得越来越微渺。四下的黑暗深邃如海,只有星星点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红光在林间闪闪烁烁,仿佛萤火虫般时隐时现。
“那东西是个女人,”阿斯朗指着前方躺在路面中央的黑色肉块:“身上好像还带着个旅行包。”
一个女人……难以形容的厌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林飞羽实在不愿意把眼前的灰烬和“女人”联系在一起。而伴随于此的,是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驱使着他走上前去,在阿斯朗、王清仪和周遭无数邪魔的注视下,走到“女人”的残骸身边,半跪在地。
他注意到了那个“包”,就埋在黑色的渣尘中间,仿佛还被紧紧地抱在怀里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
林飞羽拉开包的开口,一叠证件票据之类的东西滑落出来,这里面正有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一本用中文写着“护照”字样的小册子。他伸出手,但又马上缩了回来,还需要再确认什么呢?她是不是中国游客?是不是自己的同胞?是不是应该去救却没能救下来的其中一人?
林飞羽浑身战栗着,把牙齿咬得“咯噔”作响,半是自责,半是愤懑。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失望地仰起头来,发现周围的树林突然有了一点变化——
环绕在消防车周遭的昏暗在同一时刻簌然褪去,四面八方都亮起了耀眼夺目的红色光晕,艳丽得令人错愕莫名,仿佛是突然身陷大都会里霓虹灯街区的乡巴佬。
他们中了圈套,至少是无意中踩进了一个包围圈——林飞羽阴下脸,不仅是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懊恼,更是惊讶于对手的智慧。显然,这些看上去只不过是“移动水晶块”的东西深谙狩猎之道,甚至还懂那么一点团队协作,现在的它们不仅仅是怪物,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恶魔”。
红彤彤的世界在眼前摇曳着,发出诡异而令人厌恶的摩挲声。隐约中,他看到密林的缝隙里潜伏着什么东西——不是一两头,不是三五只,而是或大或小,无以计数,它们蹲着趴着,自以为对方看不见似的躲着藏着,等待着猎物靠近,近到足以一击致命时再一拥而上。
继续前进,无异于是羊入虎口,正中下怀。
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林飞羽心里明白,这些怪物,便是那二十七名游客的最终归宿。
一连失败了,无论过程是多么的惨烈壮绝,但眼前的景象说明了一切——他们失败了。这并不可耻,至少林飞羽觉得,这一点也不可耻,相反,非常值得尊敬,能够用“全军覆没”来实践许下的诺言,用“慷慨赴义”来回应使命的召唤——对平凡的士兵来说,还能再多强求些什么呢?
陈扬、成建新,还有整个一连,这些小伙子们,这些铁血男儿们,无愧于海军陆战队的称号,无愧于中国军人的称号。他们在恶劣的天气下艰苦奋战,在凶残的敌人面前不屈不挠,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誓同生死,智慧、信仰、荣誉与坚毅——这些用来形容军人的、无比可贵的字眼,用来描述他们今天的表现,无可非议。
但是现在,除了林飞羽,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故事,这些战斗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退缩的勇士,连同需要他们营救与保护的游客们一起,消失在了裴吉特岛的丛林深处,变成了红色地狱中的一颗颗小石子。
“需要再往里面找找吗?”抱着消防水管的阿斯朗走到他身边:“我可以开出一条路来。”
此时此刻,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飞羽苦笑道:“算了,这一车水是我们通向‘生’的门票,省着点用吧。而且这里……这里已经……”
“已经怎么?”
他摇摇头,一时语塞。
万一还有一个幸存者呢?万一还有一个躲在角落里,惊恐着、颤抖着等待救援的同胞呢?万一还有一个值得并且可以被拯救下来的生命呢?
林飞羽转过身,用有些阴沉的声音吟道:“走吧,阿斯朗……”他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自心而生的厌恶感让他只想着赶紧上车,离开这个妖魔的巢穴,然后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发生在同胞们身上的悲剧,随时都有可能在自己身上重演——就目前的境地来看,这可能性还不小。只有那些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的人,那些在茶余饭后散步闲聊的人,才有资格和时间去为别人所经历的苦难感慨神伤,而现在的林飞羽,没有。
他发动消防车,退回刚刚经过的十字路口,调转车头,朝南方前进。借着最后一点阴暗的自然光,他看见路标上一条简短的英文:
“前方港口,两公里”。
在视线倾斜的刹那,林飞羽与王清仪的目光交投,不知为什么,他仿佛心中有了愧疚似的,赶忙别过头,平视前方,做出一副在认真开车的样子。
“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女孩细声慢语地问道。
“对,”林飞羽颇勉强地微微一笑:“我们回家去了。”
“那……那些同胞怎么办?你不是要……救他们吗?”
“他们没事……”林飞羽连忙岔开话题:“你呢?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些了,”女孩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起码‘它’再没说话了。”
“一定是你的勇气吓跑了它,”听到女孩的话,林飞羽稍稍轻松了一些:“要知道,比起人怕妖,妖怪可更怕人。”
“大叔……”
“嗯?”
“刚才你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不行了呢……”
“别说傻话,清仪,”林飞羽一本正经地道:“我要是造物主,可不舍得就这么毁了自己的艺术品。”
“哼哼……”女孩抿嘴一笑。
“看,多美的笑容,”挑逗似的,林飞羽故意放缓了语速:“只有一个幸福完美的人生才配得上它。”
“别捉弄我了……”王清仪的笑里带着一丝苦涩:“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和爸爸一起……一起回家……吃上一顿肯德基……然后上上网……聊聊天……”
女孩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竟说得林飞羽心头一颤——这是多么简单而普通的要求啊,没有LV,没有高档酒,没有成把的人民币,即便是林飞羽这样公务繁忙的“特别工作者”,吃顿闲饭,上个网,聊聊天,打打游戏,也是每天想做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对现在的王清仪而言,对这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家、也不知道回家后能不能治好、且永远都不能和父亲团聚的女孩子而言,这又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奢望。
她的未来,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样黯淡无光,她不仅没有得到造物主的眷顾,反而遭到了残酷的蹂躏——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造物主”,那它一定是被裴吉特岛上的乌云蒙蔽了眼睛,才会做出如此助纣为虐的丑事来。
“只是上网和聊天?”林飞羽此时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一点语言上的安慰了:“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很多啊……音乐,电影,网球……”王清仪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嘴角挂起了会心的微笑:“写写博客啦……太多了……我喜欢的事情……太多了……”
“我记得你刚才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嗯,青梅竹马……”女孩笑着摇摇头:“但……还不是男朋友……”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夙愿就是能交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林飞羽耸耸肩:“可也只有等下辈子了……我小时候认识的女孩儿不是太小,就是太大。”
“是你太挑剔了吧……他也比我大一岁啊……”
“谁?”
“我的……青梅竹马。”
“你和他一个学校?”
“嗯……”王清仪把头轻轻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在一起……有两年还是同桌……”
“哦,经你一说我又想起了自己高中时的同座位,”林飞羽故意打了个哆嗦:“哇,她可真是个少见的悍妇。”
“呵,我也不温柔呢。”
“但自从交了男朋友后,她就变成了小家碧玉,”林飞羽笑着摇摇头:“所以我对你也有信心。”
“我啊……”王清仪“支吾”了一阵:“我难说……”
林飞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了一点点波动:“你不喜欢他?”
“谁?”
“你的青梅竹马。”
“不……很喜欢,”王清仪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树丛:“……非常喜欢……很早以前就好喜欢……”
“那就是他不喜欢你?”
“他一直在……在追求我……只是我……我以前……”她抬起双手,又慢慢放了下去,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
前方的路逐渐宽敞平坦起来,虽然视野里偶尔还会飘过一两缕不协调的红色,但只是星星点点的闪光而已,不像是能构成威胁的样子。林飞羽瞄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速度计——“40码”,稍稍压下油门。
“我记得你是17岁对吧?那应该和我一样是90后?”
“18岁……1998年的2月6日……”
“还以为是二八芳龄了?”林飞羽颇认真地点点头:“如果你出现在我18岁的时候,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追到手。”
“哈哈……省省吧,大叔……”王清仪笑道:“你不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已经是林飞羽来裴吉特岛后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到目前为止,在岛上与他说过话的女性也就是两人而已。
“我的意思是,既然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呢?像你这样的水准,应该有换不完的男朋友才对。”
“你……是在……”王清仪回过头来,看着林飞羽:“是在教唆小孩子早恋吗?”
“张爱玲说过,18岁的时候,就应该恋爱。你虽然还是半个孩子,但也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啊。”不知为何,林飞羽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分外严肃:
“不懂得如何爱人,如何被人爱,不懂得如何对自己的心意诚实,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最后在压抑与困惑中告别童年,匆匆忙忙变成大人,我觉得这比早恋更让人遗憾。”
“唔……你好像……很有经验嘛……”
“教训,”林飞羽笑道:“用‘教训’来形容更合适些。”
“人人都说我们很配……但他们不知道……青梅竹马也很麻烦……”女孩摇摇头:“互相太熟悉了……太了解了……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在变成恋人后……要怎么相处呢……”
不理解“无话可说的默契,才是真实的爱”——这是理想主义者和缺乏恋爱经验的人常犯的错误,当然,林飞羽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至少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最简单的道理,清仪,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在一起吗……”女孩沉默了几秒:“想……当然想,想要在一起……想要像以前那样……一直在一起。”
“就这理由还不足够?”林飞羽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恋爱是什么呢?”
女孩被问住了,一时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苦笑道:“……如果我去年就答应他的话……”她仰起头,涣散的眼神里透出越来越沉重的疲惫:“现在多半也和他在一起吧……这样,我和爸爸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吧……”
林飞羽心里清楚,无论发生什么事,身为国家安全保卫局工作人员的王朝星都会来到裴吉特岛,而看过自己父亲笔记本电脑里内容的王清仪,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从她气若游丝的样子上来看,多半是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不管用什么办法,林飞羽都必须设法让她保持清醒。
“我们都只能活一次,难免留下遗憾,”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继续聊下去而已:“但你很幸运啊,你们还没有错过彼此,你们还有机会,从现在开始,从回家后开始,一切还不晚——你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还不晚……呵,”女孩点了点头:“那……我该怎么做?”
“有这么难吗?”林飞羽笑道:“接受他的表白不就好了?”
“我……”女孩欲言又止,她皱着眉头,把头侧向一边,过了半天才开口回道:
“再过半个月……八月二十号,就是他19岁的生日了……我原本都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原本?那意思是你现在有东西送了?”
“嗯……我决定了……这次要送一个特别的礼物……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就在王清仪唠唠叨叨的时候,林飞羽突然发觉窗外的景致颇为眼熟,而且没有一点被侵蚀的痕迹——这也就是说,他们终于跑过了水晶,离脱险已经不远了。
“特别的礼物?一直想要的东西?唔——”林飞羽撇了撇嘴:“听起来你开始找到谈恋爱的窍门了啊。”
“能替我保密吗?”王清仪微微笑道:“你?”
“保密?”林飞羽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你猜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呵……倒也是……”
“说吧,生日礼物,你准备送他什么?”
王清仪叹了口气,轻声轻气地吐出一个字来:“我……”
“你……你?”林飞羽当然明白女孩的言下之意:“你这进展也太快了吧?一分钟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爱,一分钟后就打算接受他的爱……”他本打算说“跟他相爱,永远在一起”,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心声,而且说出如此大胆的话,这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林飞羽自然也不应该用一句玩笑来对待此等弥留之间的认真。
“如果不再犹豫……那就应该抱着‘一生一世’的心态去爱,不是吗?”女孩的声音比之前要清晰、连贯得多,仿佛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旦同意了开始交往,我们很快就会走到热恋那一步吧……反正都要发生那种事情,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差别呢?”
即便不是女子,但林飞羽明白,对一个未经人事又洁身自好的小姑娘来说,“初恋”意味着什么。这绝不是下下决心这么简单,她需要克服对未知的恐惧,需要忍受尘世的压力,需要超越对未来的担忧,而支持她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力量和信念,全部源自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字:
是“爱”。
虽然只有十七八岁,虽然还只是一个学生,虽然还不一定懂得“恋爱”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仅仅是这份坦诚,这份勇敢,这份到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的真实的爱,让孓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林飞羽又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去质疑和责问呢?
他握紧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与其说是在羡慕,不如说是在嫉妒——在王清仪这个“死到临头”还思念着恋人的女孩子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那颗对爱早已麻木的心,可悲得令人汗颜。
“如果还有机会……”感慨万千的林飞羽没有注意到,两行清泪已经爬上了女孩微仰的侧脸:“……我一定会,会好好地与他牵手……好好地同他拥抱……无论什么……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现在不就是机会吗?”林飞羽突然插话道:“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想着要放弃了呢?”
王清仪唇角紧闭,只是轻轻地抽泣着。
“你难道不想和他在一起吗?”林飞羽一改之前的柔声细语:“扪心自问!清仪!你想要和他在一起,对不对?”
女孩依旧不语,点点头。
“你想要和他在一起,直到永远,对不对?说话啊!”
“……嗯。”
“你想要和他牵手,你想要和他拥抱,现在就想,对不对?”
“……是啊……但……”
不等她说完,林飞羽马上继续厉声发问:“你想要和他牵手,接吻,将来还想和他结婚,你想要和他生孩子,对不对?”
“我……”不知为何,女孩的喘息突然剧烈起来:“我……是的……”
“所以——”林飞羽话锋一转:“你才需要活下去,清仪,只有活下去,只有活着回到家里,你所想的,所希望的一切才能变成现实。作为他将来的妻子,作为要与他厮守一生的伴侣,你怎么能允许自己在这里倒下?你怎么能忍心让他孤苦伶仃?”
林飞羽掷地有声的发问,将少女心底最后的一丝勇气点燃了——希望中的幸福,“非我不可”的真爱,这些一股脑涌上来的情感驱散了身体的痛苦与疲惫,让王清仪仿佛打了兴奋剂般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她咽了咽喉咙:“我要活下去……”
“你不只要活下去,你要回家!要回到他身边!要告诉他你爱他!”
“我要回家……”女孩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我要回到他身边……”
“你要陪他过生日!你要给他幸福!”
“我要给他幸福……”伴着泪花,女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了起来:“要永远在一起……永远!”
虽然只是接近于无意识的情感宣泄,但不可否认,林飞羽给了王清仪一个“一定要活下去”的意义——将她从绝望的边缘硬是拉了回来。
“记住你的话,好姑娘,”林飞羽暗暗地出了口气:“等你们结婚的那天,我会再去提醒你一次。”
“好的……”女孩正了正身子,一弯浅浅的微笑挂在了脸上:“……到那时,做我们的伴郎吧。”
“喂,可别取笑我大龄未婚啊。”
给予希望,就等于给予了未来,人的潜能,即使是在最微小的希望中也能闪耀出辉煌的光芒。林飞羽知道至少是现在,王清仪的命算是保住了。
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之后,道路右侧的树丛变得稀疏了起来,透过枝叶的间隙,响着猎猎涛声的海滩若隐若现。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港口那些低矮的尼德兰式建筑渐渐显出了轮廓——码头就在眼前!从直线距离上看,还有五百米,不,也许只有三百米,整个裴吉特岛上的所有悲欢离合就会落下帷幕,“回家”这个遥远飘渺的词汇,在这一刻突然有了意义。
“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林飞羽不无得意地昂了昂下巴:“现在信了吧?”
女孩抿着嘴,笑而不语。
林飞羽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发现前方的路面中间横着两截断掉的棕榈树,急忙踩下刹车。
“留在这里别动,”林飞羽拧起眉头,从座位底下抽出95式突击步枪:“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跳出驾驶室,站在半开的车门旁,紧张地四下张望了片刻——路的左边是茂密的棕榈树树林,在风中摇曳摩挲,发出哗啦啦的巨响;路的右边是白茫茫的海滩,只有涛声相伴,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风确实很大——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应该还不至于大到能把棕榈树吹倒的地步。林飞羽抬头看了看蹲在车顶的阿斯朗,做了个“掩护我”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断木前,伸脚踏了一下——足有碗口粗,而且相当结实,用消防车硬闯的话,可能还有点吃力。
他回过头,又朝抱着水管的阿斯朗望了一眼,显然,即便用上她的力量,恐怕也没法搬动这两棵大木。另一个选择是直接把消防车开下路面,从沙滩上冲过去,这样做虽然听起来有点危险,但实际上完全可行,如果车子当真陷进了沙坑或者出了别的什么问题,大不了下车步行,也就是三百米的路程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救了”——这样想着的林飞羽转过身来,正准备跑回驾驶室,那只将他小小希望击碎的怪物显出身形,从藏身已久的树丛中钻了出来。
一瞬间,在看到这头三米巨兽的一瞬间,林飞羽突然感到了无以复加的恐惧——难道说,倒在路面上的这两截断木,是被当做路障而故意推倒的?难道说这些水晶怪已经聪明到学会设下圈套了?
抑或仅仅只是巧合?是上天留下的小小考验?就像唐僧西游般,非要渡过九九八十一劫,才能够取回真经?
来不及多想,怪物已经发起了攻击——它并不是空着手,而是“粘”着一根两三米长的断木横扫了过来,其速度之快远远出乎林飞羽的想象,在发现自己闪避不过的刹那,他本能地抬臂护住胸口。
林飞羽已经记不清,在加入第七特勤处之后,这是第几次被凌空打飞了,反正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一天前,坐登陆艇时被一发SMART导弹击中,炸进了海里。和当时一样,在阴霾的天空、漆黑的海面和金色的沙滩于眼前交替翻滚之后,他失去意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