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奇迹
林飞羽呆立在原地,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愤懑,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嗯,”他阴下脸,用右手摸了摸长出了些胡楂的下巴:“我记得你是叫嘉琳吧?”
“是,那确实是我的名字,是用来将我同其他兄弟姐妹区分开来的符号,”嘉琳顿了顿,不紧不慢地回道:“只是一面之交,你就记住了它,我深表荣幸。”
“对,只是一面之交,你也记住了我的名字,”林飞羽针锋相对地道:“看来咱俩挺投缘,不如这周末一起去看个电影吧?”
“不,林飞羽先生,我知道你的名字已经很久了……”确实,从发音上来判断,“林飞羽”这个名字并不容易念,不是每个说英语的小姑娘都能把它读得这么标准:“在传授白手的时候,主人一直用你的水准来要求我,这让我对你很是崇拜,因此也牢牢记住了你的名字。”
林飞羽立即意识到嘉琳嘴里的“主人”是在指谁——一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唔,这么说来,我什么事都没做,就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小师妹啊。”
“也正因此,我希望你能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嘉琳晃了晃手中的沙漠之鹰:“你会的那些招术,我全都了若指掌。”
确实,对一个会使用、至少是见识过“白手”的人来说,要想把他手里的武器夺下并非易事。
“呵,你在怕什么啊?”林飞羽不屑地一声哼笑:“攥着枪的那个人是你,而我呢?手无寸铁。”
“我只是讨厌不必要的暴力,而且坦诚地说,我对你们中国人还真有那么一点点不解——”嘉琳歪了歪头,用握枪的右手撩了一下秀发:“你们就是不肯放弃,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她轻轻点了点左肩上的枪伤:“以为你们已经被拍死了,却还是能跳出来咬人。”
这年轻女孩虽然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却难掩语气中的怨怒,就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而这些小小的细节,显然没能逃出林飞羽的法眼,他一下子就想象出了之前在裴吉特镇发生的场景——海军陆战队的伏击,雇佣兵的惨败,以及眼前这位白衣骑士的负伤。
“啊,看来你对我们有点误解——”林飞羽眉头微弯:“中国人讲究先礼后兵,一定是你用错了交流方式才会遭这份罪。”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并没有被激怒,反而甜甜地笑了起来:“好个先礼后兵,那我也来个‘以牙还牙’吧……”
“哟!”林飞羽故作吃惊地道:“你还会说中文?”
嘉琳故意把沙漠之鹰高高举起,然后又缓缓地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轻声令道:“如果你肯交出‘原石’的样本,我就答应让你们死得有尊严。”
五秒左右的沉默之后,林飞羽“哈哈哈哈”地仰面大笑,颇有我自横刀的气魄: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还以为你是个低调寡言的淑女……”他摇摇头:“没想到冷冰把你调教得还挺风趣。”
少女“嗯”地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起身,显出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
“那么,先礼后兵,我只有选择不那么友好的交流方式了……”
她做了一个令林飞羽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用脚尖轻轻捅了一下丢在地上的沙漠之鹰,将手枪踢到两人之间,又抬起右手冲他比了比。
这是何其熟悉的场景啊——就在今天,就在几个小时前,冷冰做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事情。
感觉像是受到了侮辱,林飞羽连着干笑了两声:
“嘿嘿!这是个什么意思!人人都来这一套?嗯?还是说,这就是你们骑士团的见面礼?”
“既然我们师出同门,那就让我们用‘白手’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嘉琳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左臂:“很公平的决斗,不是吗?”
用“白手”的方式——林飞羽微微眯了一下眼,如果眼前这位小姑娘果真是冷冰的学徒,那她绝对和自己一样,理解“白手”的真谛——
“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至于什么“公平精神”,什么“绅士风度”,压根就不在“白手”的信条之内,也正因为此,女孩的话语才显得格外诡异。
毕竟,她不是冷冰,她不可能有冷冰那样绝对无敌的自信与实力,“放下武器”这种行为不仅没有意义,反而让人觉得是别有用心。
对,别有用心。
所以枪里一定没有子弹!如果有,嘉琳应该早就把它给射了出来——这是基于“同门”的简单推理,也让林飞羽猜出了对方的意图:用一把空枪做诱饵,伺机发动足以致命的偷袭,在两三秒内用“白手”的方式结束战斗。
卑鄙,却完美的战术。
看着神情冰冷的女骑士,林飞羽决定将计就计。他有意把视线朝地面移了移,扫了一眼那把触手可及的沙漠之鹰,然后忽然发力——
他不知道冷冰传授了嘉琳多少“白手”的技巧,但他能感觉得出,这女孩很有天赋——自己的右手离沙漠之鹰还有足足二十公分,她的正踹便已经提前压到了枪把处,如果不是半空中的林飞羽故意缩回胳膊,这一下肯定会踩中手腕,继而整个上半身都会被对手控制在地面。
刹那的四目交投之中,两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狰狞的杀气,也就在同时,林飞羽的右拳与嘉琳的左膝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向后小跳,迅速拉开了距离,退到之前对峙的位置,而那把沙漠之鹰却还留在地上,纹丝未动。
诡计被识破的嘉琳,仿佛恼羞成怒了似的,猛然从腰间拔出佩剑。
这柄武器装饰精美、锋锐刃利,闪着耀眼的银光,就好像是陈列在卢浮宫里的中世纪艺术品,与冷冰使用的佩剑相比,似乎还要再华丽一些。
如果是平时,面对一把亮在面前的冷武器,林飞羽最多只是微微一笑,毫无惧色。但现在他毕竟废了一臂,要想发动“白手”去夺下对手的剑还真不是易事——更何况面前的这个嘉琳也会使用“白手”。
一场近乎绝望的搏斗——到了这一步,林飞羽是多么希望阿斯朗能突然修好她身上的那个什么“CATS”,然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两巴掌将嘉琳给秒杀掉。
阿斯朗依然瘫在地上,嘉琳却挥剑砍了过来,林飞羽侧身闪避,连续躲过了两次斩击。也许是因为同样左臂带伤,女孩的动作显得有些不甚协调,但她却每次都能够巧妙地调整姿态,把失去平衡的身体化作武器,用脚、膝、肘、肩甚至是背后的斗篷发动连续打击,一步一步将林飞羽逼进船舱的角落。
他依稀记得冷冰教过自己这个被称为“龙转身”的技巧,只是之前一直没什么机会运用,不曾想到此时此地,竟然还会冒出个“师妹”给自己好好上了一堂复习课。
渐占上风的嘉琳眼见已将对手赶入死角,虽然也是气喘吁吁,但还是强迫自己举剑过肩,挥臂力劈,林飞羽仓促之中坐地躲闪,却也不忘蹬腿踹向女骑士的右踝。
没有丝毫的预判,嘉琳完全凭借超人般的反应原地小跳,避开了对手的反击。她在空中蜷缩上身,单膝下叩,直奔林飞羽的小腿而去,这一招动作极其隐蔽迅猛,却还是被林飞羽看破,他乘嘉琳还未落地,单掌平推,将女骑士击出半米开外。
嘉琳左肩着地,打了个侧翻后单膝跪起,手捂胸口轻轻地喘着。原本遮住半张面孔的兜帽也顺着长发滑落,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这恐怕是林飞羽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她皮肤白皙,金发碧眼,五官标致,神色柔美,无论是以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标准来判断,都可算是一个大美人儿。可就是这样一个漂亮得像芭比娃娃的少女,却浑身散发着烈烈的煞气,凶恶得简直要将人生吞活剥。
有时候,林飞羽觉得老天爷挺黑色幽默:自己起了个言情小说男主角似的名字,却从没遇到过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孩子,倒是阿斯朗、嘉琳这类“怪胎”在一次次的任务里层出不穷。
“回去得换个名字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换个粗野点儿的。”
嘉琳啐了一口,抹了抹嘴角,支着佩剑挺身而起。林飞羽也跟着摆开架势,他四下寻找可以用来“反击”的武器,到最后却只是随手抓起一只水桶。
“我看好你!羽!”像条死鱼般瘫在地上的阿斯朗突然扯着嗓子叫道:“砸这贱人的脸!砸死她!”
这一声怒吼让令人窒息的战斗突然停顿了下来,对峙的两人互相凝视着,像石雕般一动不动,似乎谁也不愿意再率先出手。“白手”的精髓并不仅仅是敏捷的身法,更在于冷静沉着的头脑,同样深知这点的两人,也正好都需要时间来调整一下节奏。
“寻找敌人身上的每一个破绽,如果没有,就主动去创造一个。”——冷冰的“教诲”又在林飞羽耳畔响起,他知道嘉琳多半也听过这句话,但还是决定试一试,“创造”一个破绽出来:
“她叫我砸你的脸呢,”林飞羽一边笑着,一边用下巴朝阿斯朗比了比:“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出于女人对容貌的嫉妒?”
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说这话时用的是中文。
嘉琳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不知为何,她却用英语回话道:“在我眼里,她早已死去,一个死人的意见,与我又有何相干?”
“嘿!”一怒之下,阿斯朗竟昂起头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记住自己说的话!贱人!你将会为它付出代价!”随后她的脑袋又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噗通”一声闷响,继而是“哎哟”的一声呻吟。
女骑士丝毫不为所动,她仗剑而立,目光始终停在林飞羽的脸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林飞羽,把‘原石’样本交出来,我便给你个痛快。”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口咬定那个‘什么样本’会在我身上?”
片刻的沉默。
“主人告诉我,你绝对不会空手离开……绝对不会。”
“所以就安排你在这唯一的一条船上守株待兔……”林飞羽点点头:“他还对我挺有信心嘛。”
“你一直是主人最喜爱的学徒,”嘉琳顿了顿:“今天之前,主人总是对我说‘如果林飞羽在这里就好了’。”
“更正一下,我是他的搭档,”林飞羽眉头紧蹙,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另外,在失去了一个侍妾和一条胳膊之后,我相信他对我现在的看法一定有所改变了。”
“那不是侍妾……”嘉琳平静如水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微微的涟漪:“她是我的妹妹。”
原来还有“个人恩怨”——林飞羽终于找到了对手心理上的缺口。
对“白手”的使用者来说,心理上的细微变化是战局逆转的决定性因素,就好像矿井中林飞羽和冷冰对决时的情形一样,心头的堤坝只要有一点点缝隙,就会被对手毫不留情地击溃。
而现在,林飞羽觉得这个机会来了,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再施加一点点压力——
他松开那只本来就没有什么用的水桶,从口袋里掏出装着红色水晶碎片的试管——全部的两根试管,在自己面前摇了摇:
“哦,你的妹妹,”林飞羽点点头:“你知道我是怎么弄死她的吗?我猜你一定不想知道。”
“如果你是想要激怒我,那我必须得说——”嘉琳张开嘴,欲言又止,过了好几秒才发出声音:“等一下……你手里的就是……原石样本?”
“不是你要我交出来的吗?呢!我这就给你。”
林飞羽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抛,将两根试管扔向前方。但这又是一次经过精心算计的投掷——就在对手恨怨交加、心生狐疑的一刹那。
女孩只有一条胳膊能动,而且还提着剑,从常理和经验来说,她一定会出于本能的想要松开剑柄,抓住其中至少一支试管,这念头或许只会出现半秒钟,但这犹豫的半秒钟,对林飞羽来说已经足够——他在扔出试管的同时调整身姿,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扑跃,眨眼间就冲到了嘉琳的跟前,伴着佩剑坠落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他挥起唯一能动的右拳,用尽全身力量砸向对方的面门。
登上裴吉特岛以来的第一次,林飞羽觉得自己轻敌了——嘉琳并没有用因松开佩剑而腾出的手去抓握试管,反而轻巧地扣住了袭来的右腕,这个女孩任由那两根装着红色水晶的容器贴着腮帮划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那轻蔑的神情,仿佛是在得意地高声呐喊——“你也不怎么样嘛。”
在林飞羽犹豫不决的瞬间,女孩移转脚步,腾空跃起,反身蹬出一个“双飞”,正中对方的胸口,继而松开手掌,在空中侧转半周,如体操般飞扑落地,将身高体重都占优势的林飞羽压在身下,并用双膝固住了他的双臂。
“既然你给出了原石样本,”嘉琳“刷”地从腰间抽出一柄五寸长的短匕:“那么我只好兑现承诺了!”
眼见匕首迎面劈下,自己却被死死控制在地面动弹不得,林飞羽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完全出于情急之下的求生本能,他滑动舌头,将那枚藏在上颚的万能钥匙推到双唇之间。
这不是简单的吐口水泄愤,而是决定了生死的绝地反击,林飞羽把全部的注意力和希望都集中到了这一“喷”之上。瓜子状的小钥匙脱口而出,阴差阳错,刚好贴着嘉琳的眼角划过,擦出一道血痕,这让她本能地歪了一下身子。
在阿斯朗“羽!”的尖叫声中,匕首重重地扎在了地板上,离林飞羽的左耳根只有不到半厘米。
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再也不会!林飞羽偏过头,一口咬住嘉琳握着匕首的皓腕,鲜血立即顺着唇角流了下来。女孩“啊”地惨叫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倒,想要把右手抽回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林飞羽的右臂挣脱了禁锢,他反手一拳叩中嘉琳精巧细致的脸,把她从自己身上给打了下去。
林飞羽不等起身便从地上拔起匕首,连滚带爬地扑向前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扎中女孩柔软的胸膛。
“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回想着冷冰的这句教诲,他吐掉口中的浊血,将匕首绞动半圈之后又狠狠拔了出来,用力丢到一边。
看着地上血如泉涌的女孩,林飞羽知道她命数已尽——这绝对不是一场光彩的胜利,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无耻。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被自己的“师妹”痛扁,无奈之下,竟不得不用缺乏武德的卑鄙手段拿下了战斗,然后,今天第二次,将一个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置于死地。
但毕竟,林飞羽不是一个武师,他是一个战士——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必须赢得胜利的战士,他所肩负的命运早已超越了自己的生死,因此也绝不允许有任何闪失,至于良心和道义,在完成任务之前也都是无暇顾及的奢侈品。
至少,冷冰就是这样教他的。
“羽,过来帮我一下,”眼见尘埃落定,阿斯朗艰难地举起左手:“我好像能动了……”
“哦天哪!还真是时候!”林飞羽转过身来,仿佛已经虚脱了的他还不忘调侃:“日军刚刚才在密苏里号上签署无条件投降,你就刚好能动了哟。”
“首先感谢你一个人打败了大日本帝国,英雄,”在林飞羽的帮助下,阿斯朗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要是……要是你能再帮我把这个破烂系统修好,我一定会回国给你申请个荣誉勋章。”
“什么?”林飞羽扶住她的后背:“系统没修好?那你又是怎么能动的?”
“不知道,也许有什么备用的系……喂!羽!”阿斯朗突然一声尖叫:“那贱人还活着!”
林飞羽倒一点也不紧张,他毕竟不是第一次杀人的新手,知道那样的伤口已经足以置人于死地,挣扎只能让死亡的过程来得更加痛苦——
退一步说,一个行将就木、手无寸铁的女孩子,又能造成多大的威胁呢?
但林飞羽错了。
气息奄奄的嘉琳,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似的,一把抓紧了掉在地上的试管,然后慢慢举过头顶,“啵”的一声用大拇指推掉了瓶口的封盖。
这个行动远远超出了林飞羽的预料,他不是没有想过对方会作困兽之斗——毕竟几个小时前才与这女孩的妹妹交过手。只是林飞羽不敢相信,那个装着原石样本的试管封口竟然会那么脆弱,连垂死之人用手轻轻一拨也能抹掉。
“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获得安宁,让在世者获得解脱……”嘉琳喃喃地祈祷着,把试管倾斜了过来。林飞羽知道她要做什么,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上前,红色水晶滑出试管口,落进了女孩的喉咙。
她突然瞪圆了双眼,捂住胸口,发出像是垂死呻吟般的厉声嘶吼。
林飞羽大惊失色,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多年使用“白手”的经验告诉他,接下来的两三秒钟就是分出生死的关键——战,还是逃?攻,还是守?作出了决定,结局便可以预料。
小船已经漂离码头,离最近的陆地至少有五十米远,在当前海面的这种风浪之下,以林飞羽那仅仅是不会淹死的水性来说,要驮着阿斯朗游上岸根本就不现实。
现在所剩的选择,无非是拼死一搏。既然不能全身而退,便只有全力以赴,林飞羽决定趁嘉琳还在带着滚挣扎,把她一口气解决掉。
他顺手抄起挂在墙上的小型灭火器,迎头朝嘉琳砸去,就在即将命中的刹那,忽然被嘉琳单手嵌住,无论林飞羽再怎么用力也无法再前进分毫。在颤抖着的僵持中,女孩别过半张脸——半张血肉模糊、浸着脓液的脸,隐约可见的水晶簇在皮下泛着微微红光,就像在草原上燃起的野火般迅速蔓延。
如此近距离,如此可怖的场面,即便是自认为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林飞羽也不禁有些胆寒——他不知道为什么侵蚀在嘉琳身上会如此之快,与王清仪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女孩带着满身异响,张开了鬼爪般的右手,猛地摁在消防器底部,几乎把林飞羽推了个趔趄。她显然已经丧失了意识,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执著的杀意却没有丝毫减弱。
由于只能使用单臂,两人的力量相差悬殊,林飞羽感觉自己就快要招架不住,他当机立断,扭过消防器的喷口,用手掌重重一叩,朝嘉琳那已经难以辨认的脸上射出一股浓烈的白雾。
他不知道泡沫灭火器能否对水晶造成伤害,只是抱着赌博的心态放手一试,但马上就有了答案——怪物丝毫不见退缩,反而是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发力,将林飞羽狠狠推开,还顺手夺下了灭火器。
大大小小的紫红色水晶刺从嘉琳身上破皮而出,浓重的红烟仿佛火焰般,转瞬间就燃遍了全身,她发出的恐怖啸叫震耳欲聋,充塞着船舱的每个角落。
林飞羽被重重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吟——
“该死的蛮妞……”他用右手背抹了一下唇角:“还挺给力。”
话音未落,灭火器便照脸丢了过来,林飞羽闪避不及,仓促之下单臂格挡,却还是被砸中了面门,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泛出一片重影。
嘉琳突然仰起上身,腹部剧烈地向前凸起,整个人都弯成了弓形。
确切地说,这女孩已经完全没了人样,形状各异的水晶刺将白色长袍撕扯得支离破碎,无论是肢体还是面容,也都是极度扭曲,变得根本无从辨认。
只是短短的几十秒,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便“长成”了一大坨“榴莲”,这怪物就像是冲破了牢笼的猛兽,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的爪牙。
它需要猎物——而且马上就要。
林飞羽单手扶墙,挣扎着半跪在地。他看到怪物亮出了长长的锐爪,他看到怪物正朝自己扑来,他看到怪物已经抡起了长臂——他想要反抗,却无能为力,绵软的身体不听使唤,昏沉沉的大脑想不出对策,意识深处的声音告诉林飞羽,这次他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他记得曾几何时,自己不止一次问过冷冰,“在发现必死无疑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回答异常简单:“只要保持微笑就好了。”
林飞羽发现这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几乎办不到。
就在这个既不甘心又想要表现出“大义凛然”的纠结时刻,一个窈窕的背影突然横在眼前——是阿斯朗。她那娇小纤细的身体,此时却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山,如此巍峨勇武,如此岿然不动,横亘在人类与怪物之间,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挡住了本该落在林飞羽脑门上的致命重击。
阿斯朗抖动腰肢,力从地起,用一个极漂亮的侧摔将怪物带倒在地。怪物发出一声诡异低沉的闷哼,既像是受伤的哀鸣,又像是凄厉的怒号。
作为回应,阿斯朗双爪齐出,对准怪物的背心,狠命地向下扎去,一股浊血伴着浓烈的红雾破膛而出,在天花板上溅出一道新月形的红勾。
如若在平时,这套简单的动作对阿斯朗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现在她却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仿佛已经用尽了一生的气力。
“我都差点尿裤子了!”林飞羽又惊又喜:“你还非要等到最后一秒才肯出手做英雄?”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阿斯朗别过半个身子:“我这儿的系统还死着呢,一点响应都没有了。”
“那你不是还应该躺在地上吗?”
“不清楚……”既是困惑,也带着难掩的兴奋,阿斯朗伸出右手,来回地翻看了几下:“但我确实能感觉到……身体在动……”
对普通人来说,这句话听起来多少有些怪异,但对一个已经瘫痪多年的人来说,却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修辞来形容现在的感受了——奇迹,一定是奇迹,让她在情急之下站起身来;一定是奇迹,让她在生死之战中恢复了知觉;一定是奇迹,让她这个已经认定自己余生将在名为“CATS”的囚笼中度过的少女重获了自由。
“好吧,那不重要,”林飞羽指着地上还在抽动的怪物:“快点把这家伙给处理掉!看着碍眼。”
“没关系,这贱人打不过我,”阿斯朗转过身,用脚尖捅了一下怪物的利爪:“对了,刚才我一直想问,她好像认识你?”
“说来话长,我……”
话音未落,怪物突然像爆开了似的腾出一大股红烟,将阿斯朗惊得连步后退。它用那扭曲变形的肢体撑住地面,又一次缓缓地爬了起来。那残破的身子就好像是一朵绽开的玫瑰,水晶刺组成的花瓣上下翻动,伴随着刺耳而凄厉的嚎叫,似乎要把所有靠近的活物都撕成碎片。
它张牙舞爪地抖动了一会儿,然后停顿了几秒,突然朝两人扑了过来。阿斯朗稍撤半步,反身避过后打出一记回旋踢,硬生生地将怪物踹在门上,又摔出舱外。
曾经保护了自己的CATS装甲现在却变成了束缚自己的累赘,在身体恢复知觉之后,难以名状的酸楚和沉重逐渐压倒了最初的狂喜。看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免费的“奇迹”——吃下了毒蛇赐予的禁果,就得付出离开伊甸园的代价。
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必须速战速决——阿斯朗咬了咬牙,大步跨出船舱,踏上甲板,立在怪物身前。
蒙蒙密雨细碎地洒在女孩肩头,为她的身体勾勒出一圈曼妙的轮廓。
多么久违的甘露啊——阿斯朗仰面朝天,双目微闭,任由雨水滴落在脸颊上。烈烈狂风中,一阵带着凉意的愉悦顺着脖颈涌进身体,她能感觉到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就好像刚刚从墓地里复活的吸血鬼,迈着久违的步子,拖着沉重的身体,既体会到新生的快感,又充满了现世的无奈。
雨愈发大了,水珠用力拍打着甲板,清脆地噼啪作响,和着呼啸的风鸣,在阿斯朗身边刮起一曲预示胜利的交响乐。
在雨水凌迟下的怪物,变成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团,在这堆火团背后,是飘着缕缕红烟的裴吉特岛——大自然的惩戒之剑已经降下,这里发生的一切灾难也即将迎来终局。
怪物挣扎着,发出“呜呜啊啊”的悲鸣,眼见阿斯朗踩着坚定的步子缓缓靠近,却没有一点反抗之力,它能感觉到生命的力量正从身上迅速消逝——随着雨珠的一滴滴坠落,这个巨大的身体越来越接近崩溃和毁灭,再有个十来秒,它就会变成一堆黑糊糊的胶状肉团。
阿斯朗弯下腰,单手将怪物提了起来——与展现出来的疯狂与力量相比,它意料之外的轻,也许大部分的体重都已经被雨水所溶化,变成消散在空气中的点点尘埃。
“我说了,贱人,”阿斯朗走到船舷边,伸直胳膊:“你将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她松开左手,怪物落在汹涌起伏的波涛之间,只是稍微地挣扎了一下,便消逝在深邃的汪洋中,片刻之后,就只剩下一小段白色的碎布漂在海面上,随着风动浪涌而上下浮沉。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阿斯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此时此刻,远方的裴吉特岛竟是如此耀眼绚美,就像凭空出现的巨大红月,在漆黑的世界中散发着如梦似幻的烈焰,看得阿斯朗分外出神。
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她猛地转过身来,与站在船舱口、扶着门框的林飞羽四目交投。一股莫名的凝重在空气中游移,从僵硬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可以看出,两人都有话要说,却又谁都不愿意率先开口。
林飞羽拎着嘉琳留下的沙漠之鹰,轻轻喘息着——并不是真的累,而是眼前的僵局让他感到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阿斯朗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里攥着的那根小试管,嘴角浮出一丝微微的苦笑,然后用冰冷的目光扫过林飞羽同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你是来找它的吧?”
什么时候拿到的?怎么拿到的?头脑混沌的林飞羽回忆不起刚才的情景,但现在也已经不重要了。这最后一根装着红色水晶的小试管,是整个故事的终点,是裴吉特岛上数不清的悲剧的凝结,也是林飞羽作为第七特勤处探员的职责所在。
但是现在,它却被阿斯朗紧紧攥在手里——这种复杂而纠结的心情,就好像是已经交往了10年的青梅竹马,最后却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娶走当了老婆。
“唔,该死……”
林飞羽舔了舔上嘴唇,结论已经不言自明——眼前的阿斯朗,就是今天最后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