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爱国者的独角戏

马耳它,瓦莱塔城堡,地下105米,圣殿骑士团密室。

很少有人能够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房间。它如此简陋陈旧,却又如此高贵神圣,它拥挤得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行走,却又博大到装下了整个人类的历史——尤其是那些没有被写进历史书的部分。

接触过这个房间的人,戏谑地称她为“黑屋子”,就像是康斯坦丁大帝的寝宫,她装满了半真半假的传说和价值连城的秘宝。无数野心勃勃的探险家、消息灵通的盗墓者、帝王将相的狗腿子们,仅仅是为了证明她的存在,便耗去了毕生的精力,而到最后,往往却只能收获一个又一个无解的谜题,或者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冷冰并不是这些疯狂追逐者中的一员,事实上,他从没听过“黑屋子”的传说——即便听过,恐怕也不会产生任何兴趣。

他不喜欢冒险,不喜欢传说,不喜欢任何没有把握、或者没有证据的事情。

但命运偏偏就是个调皮而执拗的美貌少女,将狂热的追求者拒之门外,却接纳了冷冰这样一个无心无意的访客。

上一次他出现在黑屋子时,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物是人非,总是令旁观者唏嘘不已。那时的冷冰,如此意气风发,如此成竹在胸,如此不可一世,就好像从未失败过的巍巍天神,屹立在每一个敢于和骑士团对抗的邪徒面前。

而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败得如此惨烈。裴吉特岛一战,纳达少校的雇佣兵团全军覆没,试验型生物电脑“索菲亚”不知去向,冷冰自己损失了两名心腹,还丢掉了一条胳膊。最为关键的是,在付出了如此之多“不可接受”的代价之后,圣殿骑士团却一无所获,只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研究数据”——而离开了原石样本,这些信息本身根本就毫无意义。

经历了所有这一切的冷冰,却平静如初——目光、表情、神态,无不像半月前那般坦然而淡定,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命运在裴吉特岛无情地嘲弄了他,他却不慌不忙,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嘲弄了命运。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黑屋子”的一角,被堆积如山的古籍经典和奇珍异宝簇拥在中间,只是随便抬一抬手,就能碰到一两件他叫不出名字、却足以让半个地球考古学家精神错乱的“好东西”——苏美尔人的祭祀面具、罗马帝国的荣誉雕纹长枪、中世纪的宗教圣物、特斯拉的工作日志……诸如此类,这些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传颂之物就近在咫尺,却勾不起冷冰心头的半点欲念,也没法将他的视线从眼前的书页上引开分毫。

这是一本老书——青色封皮,麻线订装,黑色的墨迹,在微黄的纸上划下一列列龙飞凤舞的汉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的历史显然都不会太短——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千年。

尽管是母语,冷冰却很难读懂书上的内容——他知道这是谁写的书,因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读通全文,只需要在这晦涩的文言文迷宫中找到一些只言片语——一些能够让他接近谜底的只言片语,便已足够。

他单手捧着书,巧妙地只用两根手指翻过一页,然后又是一页,他翻得很慢很柔,就好像是在对待一件极脆弱珍贵的艺术品,那手法不比任何一个专业的文物鉴赏家逊色。他默默地读着每一个汉字的音,试图将它们背后的寓意串联在一起,找出关于“那个谜”的蛛丝马迹。

寂静无声的密室里,一切都好像已经停止,只有心跳还在“噗通噗通”地提醒着自己,时间和生命,依然在无情地流逝着。

他总是这样专注,正如过去在第七特勤处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样,当冷冰认定了一件事并将注意力集中于此时,上司的命令也好,同事的劝告也好,都无法阻止他的一意孤行——即便是要与全世界对抗,他也会微微一笑,义无反顾。

执拗得,就像是叛逆了天道的修罗。

在刚刚翻过来的这一片书页上,出现了寥寥数行不甚和谐的蓝色汉字,从颜色和字体来看,这显然是用钢笔书写的痕迹,亦即是说,这本书早已被某个同胞研究过,还留下了碍眼的“读书笔记”。

难掩的失望爬上了冷冰冷峻威严而棱角分明的脸,他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将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书页之上:

“‘这不是一心居士的真迹,因此可以断定,在那之后,“业火”至少又轮回了一次……’”他用中文小声读着:“‘最后的出现地点已经不可考证,这本赝品也就没有了价值,无论是谁在和我一起读这本书,我只能对若干年后的你说一声抱歉,重头再来吧。’”

在这一刹那,原作者、抄写者、笔录者和阅读者超越了千年的阻隔,被一条微妙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想要从这本书上得到什么,也都互有默契似的,让下一位访客失望而归。

“你没有参加嘉琳和米娜的葬礼,”突然,一个温弱的女声打破了“黑屋子”里的寂静:“也没有参加礼拜日早上的弥撒。”

“我不信上帝,”冷冰头也不回地道:“用不着每次都装得那么虔诚。”

“在这间被三个圣徒祝福过的圣所里,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穿着华丽银袍的蒙面女子慢慢踱出阴影,在书架旁停下脚步:“除了上帝本人,恐怕也只有你这等妖魔了。”

冷冰又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不言片语。

“我知道自从加入圣殿骑士团之后,你就一直在利用我们……”女人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古书,随意翻了两下之后又轻轻放了回去:“我知道你在利用骑士团的情报网和资源,在指派我们的人去做这做那——而且还都跟任务无关。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一步向前:

“我知道你在找某样东西——而我也知道你在找什么。”

冷冰背过身,好像有些抗拒似的遮住手里的读物:

“你不必遮遮掩掩,大十字军战士冷冰……”也不管冷冰有没有看见,女人伸手朝文件夹指了指:“你手里的那东西,我已经看过了。虽然我不会中文,但骑士团里能读懂它的可大有人在啊。”

“嗯,听起来,你今天来这里不是要陪我读书啊。”

“一个解释,冷冰,我想要得到一个解释……仅此而已。”

冷冰沉默了几秒,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了手里的古书:“首先,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没有必要对谁有个交代,也就谈不上什么遮遮掩掩。”他转过身,仅仅是用一个凌厉的眼神,便将女人逼得向后退出半步:“其次……阿尔托蕾,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么招人厌。”

“我必须得搞清楚,在加入了圣殿骑士团之后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有谁命令你这样做吗?是总团长本人?还是哪个无聊的老骑士?”

“不,只是单纯的……个人兴趣。”

冷冰嘴角微扬,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得清楚自己的处境,小姑娘,即使我是真的需要被调查,骑士团也绝对不会派你来。”

“这我明白。”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到底‘搞清楚’了什么?”冷冰稍稍昂起下巴:“你刚才说‘你知道我在找某样东西’?”

“我猜,”对方顿了顿:“它叫‘业火’,对吧?”

不得不承认,冷冰确实是吃了一惊:

“你知道什么是‘业火’?”

“你知道什么是‘业火’?”对方立即用原话反问。

冷冰仔细地权衡了几秒:“不,但是,快了。”

他当然知道“业火”是什么,他知道在过去四千年的文明史中,“业火”扮演了何种令人惊惧的角色,又带来了多大的灾难与毁灭;但是同时他也明白,即便是在这个以恪守信义为著称的圣殿骑士团里,也没有一个可以分享“业火”秘密的同伴。

“等解开了这个谜,你就会离开圣殿骑士团了吧?”

“你希望我走?”

“请回答我的问题,冷冰。”

就算是看不到表情,冷冰还是从这个女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诚恳。

“那就要看我得花多久才能解开这个谜了……”他轻叹了口气,将古书塞回书架:“至于到了那个时候,我会不会离开这里,阿尔托蕾,正好像我会不会背叛骑士团一样,并不是你所需要担心的问题。”

“你也必须清楚自己的处境,冷冰,你是一个叛国者,而你在裴吉特岛的失败令人生疑……”女人摇摇头:“我只是从朋友的角度提醒你,无论总团长有多么器重你,其他人也不会总是对你的独断专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努力保持着克制,冷冰的右眼还是轻轻跳了一下:

“我记得我告诫过你,阿尔托蕾,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当着我的面叫我‘叛国者’,其中一个是林飞羽,而另一个……很遗憾,不是你。”

女人明显是感觉到了这个话题的敏感性,连声音都有些微微打颤:“你的祖国在通缉你,你的同胞在唾弃你,你原来的朋友在憎恨你,就这,你还不能算做是一个‘叛国者’吗?”

“知晓了真相的我,早有背负着痛苦和骂名苟且偷生的觉悟,”仿佛是被说到了痛处,冷冰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反倒是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过得怡然自得,在茶余饭后对默默守护他们的英雄指手画脚,诅咒、唾弃、憎恨——我本来以为我能够淡定地接受这些冤屈,但现在发现,这比我想象中要难很多,尤其是面对面的时候,‘叛国者’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刺耳……所以,阿尔托蕾,请你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辞。”

女人点了点头:

“那你又为什么特地给‘林飞羽’这个人网开一面呢?”

“因为我确实背叛了他……”似是苦涩,似是自嘲,冷冰不太自然地笑道:“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当他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之后,当他了解到‘业火’的真正意义之后,必定会原谅我所犯下的罪孽,然后继承我的事业与理想,为了拯救一个十四亿人口的国家而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即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不会看错。”

说着说着,冷冰忽然显得有些激动起来——这让阿尔托蕾感到颇为迷惑,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冷冰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敌人身上,更不能理解他要靠什么办法才能把林飞羽拉到自己的立场上——也许是圣殿骑士团这边。

“他真的就如此重要?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他既然通过了最后的测试……”冷冰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嗯,‘值得’……现在的我,已经走上了不归路,除了相信他‘值得’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后的……测试?”

“我需要确定他的忠诚在任何时候、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不会动摇……我了解他,毕竟,他的精神并不健全……”冷冰摇摇头:“如果我当真能靠说几句话就把他带回骑士团,那么等知晓了‘业火’的真相,他肯定会更加不堪一击。”

“那么现在,你要怎样才能让他知晓‘业火’呢?打电话告诉他?还是写封匿名的电子邮件?”

“用不着……除了他之外,我已经杀光了第七特勤处的所有人,”冷冰平声静气地道:“‘业火’开始的时候,自然会找上他。”

“所以你就在这里干等着‘业火’的开始?嗯?然后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比你小10岁的毛头小伙身上?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像是被问住了似的,冷冰突然愣了一下,那自始自终高傲冰冷的目光里,突然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变化”:

“不,阿尔托蕾,你错了,我没有干等着‘业火’的开始……”

极为罕见的惧色,慢慢爬上了这个无所畏惧者的眉梢:

“它已经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