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有瑕疵的身世 第三章

威廉·范特龙普船长是个细致周到的人,返航途中就提前给地球发电,声明:“请勿要求我的客人出席公开欢迎仪式。请提供低重力飞机、担架、救护车及武装警卫。”

船长还派出他的医生跟随陪护,确保他的特别客人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住进贝塞斯达救护中心配备特制水床的高级套房,躲开了外界的骚扰。然后,他前往自由世界联邦的上议院,参加在那里举行的一次紧急会议。

医院里,史密斯被小心翼翼地抬进水床。与此同时,科学部长彼得正大发脾气:“船长先生,作为一支科学考察队的队长,你有权要求医院治疗一个暂时由你监护的病人,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我可看不出来你现在凭什么要干涉我部门的工作!史密斯满身的科学秘密,他可是个宝贝疙瘩!”“我想是这样,阁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科学部长回头对和平与安全部长嚷道,“大卫,你怎么还不跟你的手下说一声?总不能让蒂尔加滕教授和冈岛博士干等着,更别说还有其他人了!”

安全部长用询问的目光扫了范特龙普船长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播头。

“为什么?”科学部长追问,“他又没病——这可是你说的。”

“让船长自己说吧,皮埃尔。”安全部长在一旁打圆场道,“怎么样,船长?”

“史密斯的确没病,先生们,”范特龙普船长解释道,“可他也并不健康。要知道,他从未在一个标准重力环境下生存过。他的体重是过去的两倍半,他的肌肉支撑不起这样的重压。他不适应地球的常规重力,这里的一切他都不适应,他受到的压力实在太大了!见鬼,先生们,就连我自己也是筋疲力尽——我还是在这颗星球上出生长大的呢。”

科学部长轻蔑地说:“如果你担心的只是重力变化引起的那点不适,那我向你保证,亲爱的船长,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形。毕竟我也上过天,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史密斯这人肯定——”

范特龙普决定趁此机会大闹一场。反正他有借口,他的身体确实极度不适,有如刚刚在木星上着陆一般。于是他打断了部长的话:“哼!‘史密斯这人'?‘这人'?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不是吗?”

“啊?”

“史密斯——不——是——人。”

“唔?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看,船长。”

“史密斯是一种智慧生物,虽然源自人类,可与其说他是人,倒不如说是火星人。在我们到达火星之前,他从未见过任何地球人。他的思想、情感,全是火星人的,与我们完全不一样。他由另一个种族养大,而那个种族与人类毫无共通之处——他们甚至没有性。论出身,史密斯是人;论成长环境,他是火星人。你若成心将他逼疯,毁掉这个宝贝疙瘩,那就把你那帮愚蠢的专家教授们叫进来吧,别给他任何时间来适应咱们这个疯人院!出了什么事反正不是我担责任,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联邦秘书长道格拉斯打破了寂静,“而且完成得非常出色,船长先生。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火星人类,如果他确实需要休息几天,适应地球环境,我相信科研工作也是可以等一等的嘛!我说彼得,别那么心急,范特龙普先生也累了。”

“可有一件事是不能等的。”新闻部长插话道。

“什么事,约克?”

“如果不赶紧让火星来客在立体传媒网上亮相,只怕外面会发生骚乱,秘书长先生。”

“呣——你言过其实了,约克。当然,媒体上应该有些跟火星有关的消息,比如我给船长和队员们授勋——就定在明天,我想。到时候,船长也可以讲讲他的经历——在好好休息一晚之后。”

新闻部长摇了摇头。

“不行吗,约克?”

“公众盼望探险队带回来一个活生生的火星人。既然没有火星人,我们就需要史密斯,而且要快。”

“活生生的火星人?”道格拉斯秘书长回头问范特龙普,“你们把火星人拍下来了吗?”

“几千英尺胶片。”

“你的问题解决了,约克。实物不够,可以用电影救场嘛。对了,船长先生,还有一个治外法权的问题。你好像说过,火星人不反对让我们享有治外法权,是吧?”

“是的,阁下——其实应该这么说,他们既无所谓反对,也无所谓支持。”

“这我就听不明白了。”范特龙普咬了咬嘴唇,“阁下,与火星人交谈,就跟和自己的回音交谈一样。你不会遭到反对,但也得不到什么结论。”

“也许你该把那个——他叫什么来着?你的那个语言学家?——一起带来。也许他正在外面候着?”

“叫马哈迈德,阁下。马哈迈德博士现在不舒服,他的精神一出了一点问题。”范特龙普心想,从精神上说,烂醉如泥跟发神经应该差不多吧。

“太空亢奋症?”

“也许有那么一点吧。”该死的地勤。”

“好吧,等他清醒以后,请他来一下。说到弄清火星人的态度,我想,那个年轻人史密斯应该也能帮上忙。”

“也许吧。”范特龙普怀疑地回答道。

那个年轻人史密斯此刻正艰难抗争,努力活下来。这个奇异的地方有着不可思议的空间,他的身体被挤压着,让他难以忍受,虚弱不堪。直到进入这些异族人为他准备的柔软的巢,他才终于觉得轻松了些。现在他无需再费力支撑身体,于是将自己的第三层意识转向了呼吸和心跳。

他明白,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消耗殆尽。肺叶像在故乡的正常环境一样努力舒张、收缩;心脏将血液注入身体各个部分,机体在全力对抗空间的挤压——同时被闷热难当、浓稠得近于毒气的大气所窒息。他开始采取行动。

慢慢地,心跳降到了每分钟二十次,呼吸也渐趋平稳,几乎难以觉察。他观察了一阵,确保即使将注意力转向别处,他也不会解体。之后,他让第二层意识的一部分继续保持警惕,收回了余下的全部心智。这么做很有必要,新的事件层出不穷,他必须逐一分析,先使它们适应自己,再消化、赞美它们。否则的话,他就会被它们所吞噬。

从哪里开始呢?从离开故巢、投入这些异族人的怀抱的时候么?现在,这些异族人成了他的同巢兄弟。或许应该从到达这处高压之地的那一刻开始?那一刻,强光骤起,巨响不绝,眨眼之间,耳聋目眩,全身被撕裂一般,疼痛钻心。啊,不,现在还不能分析这个。退!退!退回去!退到第一眼看到这些如今成为同胞的异族人之前,退回第一次灵悟到自己与同巢兄弟并非一族的伤痛开始治愈之前……退回巢穴本身。

史密斯思考时,用的全是地球人不懂的语言符号。他新学了些简单的英语,但要用它来交流,比印度土著用英语和土耳其人做买卖还要困难。他使用英语的方式就好像其他人使用密码本,重重译解的过程十分冗长,最终结果也远远说不上完美。因此,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来自一个迥异于人类、有五千万年历史的文明,离人类的经验相去十万八千里,完全无法翻译。

在与病房相连的监控室里,史密斯的医生撒迪厄斯正与特别护理员汤姆·密春玩纸牌。他不时査看一下监控仪上的读数。突然,频闪灯显示心跳从每分钟九十二次降到了每分钟二十次以下。撒迪厄斯医生立即冲进史密斯的病房,密春也跟了进去。

病人躺在柔软的水床表面,好像已经死了。

“快叫纳尔逊大夫!”撒迪厄斯厉声喝道。

“是!”密春答道,又追问一句,“上起搏器吗?”

“快叫纳尔逊大夫!”

护理员冲了出去,留下撒迪厄斯一人。他检査了病人的情况,不过没碰他。一会儿,一位年长的医生赶来了,走路时一摇一晃,显然在太空待得太久,尚未重新适应地球常规重力。“出什么事了,医生?”

“两分钟前,大夫,病人的呼吸、体温和脉搏陡然下降。”

“采取什么措施了?”

“没有,大夫。您指示过——”

“很好。”斯温·纳尔逊大夫仔细察看着史密斯,又检察了床尾的各种监控仪。这些仪器与隔壁监控室里的一模一样,组成一套。“有变化时通知我。”纳尔逊大夫准备走了。

撒迪厄斯大惑不解,追问道:“可是,大夫——”

“什么事,医生?你的诊断是什么?”纳尔逊问道。

“这个——我当然不想对您的病人妄下结论。”

“我问的是你的诊断意见。”

“好吧,先生。我觉得这是休克症状——也许是非典型性休克,”他不敢把话说死,“但仍是休克,会导致生命终止。”

纳尔逊点了点头,“这是常理,可这位是特例,不合常理的。这个病人出现这种症状不止十次了,我亲眼看见的。看好了。”说着,他抬起病人的手臂,然后放开——那只手悬在空中,并不落下!

“僵直性昏厥症?”撒迪厄斯问。

“叫它什么都成。总之别打扰他,一有情况就通知我。”他把史密斯举着的手按回原处。

纳尔逊走了,撒迪厄斯看了病人一眼,摇摇头,又回到监视室。密春举着一把扑克,问道:“还玩吗?”

“不。”

密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大夫,你要问我的话,我敢保证,挨不到天亮,那家伙一准完蛋。”

“没人问你,去跟警卫们抽支烟。我得想想。”

密春一耸肩,朝走廊口处的警卫们走去。警卫先是警觉地直起身,见是密春才放了心。一个高个子大兵问道:“刚才乱哄哄的出啥事了?

“那个病人生了五胞胎,我们忙着取名儿呢。你们这些猴子有谁带了烟?还有火?”

另一个大兵掏出包烟来,“你还有空抽烟?”

“在里面反正也是瞎混,”密春叼起一支烟,“老实说,对这个病人,我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

“上头规定,‘女性访客谢绝入内’,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色情狂还是怎么的?”

“我只知道他是从‘胜利者号'上被送进来的,吩咐我们绝对禁止打扰。”

“从‘胜利者号'下来的?”高个子大兵说,“难怪!”

“难怪什么?”

“这还用说?想想就明白了!什么女人都没碰过,什么女人都没见过,什么女人都没摸过——一连好几个月!这不,病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要是这会儿能弄上个女人,准会搞得精尽人亡。”大兵挤挤眼,“换了我,准会!”

史密斯能感觉到医生们的忙碌、折腾,但他灵悟到对方并无恶意,所以用不着唤起主导意识。

清晨,人类的护士们忙碌起来,开始用冰凉的湿毛巾清洁病患们的脸。史密斯的意识也慢慢恢复了。他让自己的呼吸加快,心跳加速,以宁静的心情评估周遭的事物。他打量着这个房间,留意、赞美诸般细节。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刚被带到这里时,他还无法让周围的一切进入他的头脑。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实在怪异,火星上从未见过,也与“胜利者号”的楔形金属舱室迥然不同。他回忆着过去发生的种种事件,借此将这个房间与他的旧巢联系起来。之后,史密斯已经准备好接受它,欣赏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爱上它了。

他意识到另一个生物的存在,一个长腿老爷爷正从天花板上下来,一路打着旋。史密斯开心地望着它,不知道这是不是个人类巢仔?

就在这时,接替撒迪厄斯的实习医生阿彻·费雷姆来到史密斯身边。“早上好,”他对病人说,“感觉怎样?”

史密斯分析着这两个问题。按他的判断,前一句是套话,不用回答。可后一句,在他的脑子里却列出了几种译法。纳尔逊大夫说时是一个意思,但在范特龙普船长嘴里,它只是一句套话。

他重又感到了沮丧,试图与这些生物交流时总会产生这种无能为力的沮丧之情。但他强迫自己的身体保持镇定,冒险吐出一句回答:“感觉好。”

“好!”对方应声道,“纳尔逊大夫马上就到。这就吃吗,早点?你觉得呢?”

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史密斯已经掌握的单词,但他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总觉得自己听错了。他知道了,自己是这里的食物,但却又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大的荣誉,事先却一点儿风声都没透给他。他真没想到,这里的食物竟然如此匮乏,必须减少尚未解体的成员才能保降供应。虽然觉得荣耀,但史密斯心中仍旧有些怅然。这里有这么多需要灵悟的新东西。不过,当食物他也没什么不情愿的。

纳尔逊大夫来了,他这才免于绞尽脑汁寻找恰当的回答。“胜利者号”的随船医生仔细检查了史密斯,接着査读了仪表数据,最后问道:“解便了吗?”

“没有。”这个问题史密斯听懂了。纳尔逊每次都要问。

“我们会想办法的,不过首先你得吃东西。护理员,把餐盘拿来。”

纳尔逊亲自喂了他三口,然后让他自己拿着调羹吃。挺累人的,但给他带来了欢快的成就感。自从来到这个古怪、扭曲的地方,这是他头一次不用别人帮助、自己做成什么。他吃净了碗里的东西,这才想起发问:“这是谁?”知道之后,他好向这位以身相饲的恩主表示感激。

“应该说,这是什么。”纳尔逊回答道,“它是一种果冻状合成食品。瞧,现在你对它的了解跟之前完全一样多。吃完了?好样的,起吧。”

“对不起?”他知道,交流失败时应该发出这个语音信号,以提醒对方。

“我是说,从那儿出来,站起来,走一走。不错,你现在很虚弱,像只小猫似的,可老浮在这张水床上,你怎么也长不出肌肉来。”纳尔逊打开一个阀门,水床里的水迅速排干了。史密斯知道纳尔逊关心自己,于是抑止住不安的感觉。很快他就落到床板上,身边是皱成一团的防水套。纳尔逊说:“费雷姆医生,来,搭把手,扶住他的手臂。”

纳尔逊一边说着鼓励的话,一边与费雷姆齐心协力,把史密斯挪到了床外。“稳住!好,站起来。”纳尔逊继续给他打气,“别怕,摔不着的,有我们呢。”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史密斯终于独自站了起来。一个单薄的年轻人,肌肉发育不足,胸膛却过分宽大。在“胜利者号”上给他理过发,胡须也剃掉了,彻底清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一片茫然,跟婴儿的一样,可那双眼睛却全然不同于婴儿,仿佛九旬老翁的眼睛。

他独自站立着,有些颤巍巍的,然后开始试着迈步。他拖着脚步,总算摇摇摆摆地走了三步,脸上绽出孩子般的灿烂微笑。“好样的!”纳尔逊大声喝彩。

他又走出一步,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身体瘫软下去。两个医生差点没能及时抓住他。“该死!”纳尔逊叫道,“老毛病又发作了。快,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不!不!先充水!”

床垫迅速鼓起来,胀到六英寸高,费雷姆于是关闭进水阀。史密斯早已全身僵硬,蜷缩成嬰儿的姿态,两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到床上。“拿个护颈环枕来,垫在他脖子下面。”纳尔逊吩咐道,“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下午继续训练他走路。其实他完全没什么大毛病,不出三个月,他就能像猴子一样在树林里荡来荡去了。”

“是的,大夫。”费雷姆不太信服似的。

“噢,对了,他醒来后,叫他用洗手间。让护理员帮帮你,我可不希望他跌倒。”

“放心吧,大夫。不过,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我是说,怎样才能——”

“办法?给他示范一下就行!你说话他不太懂,可你一做,他就明白了。他机灵着呢!”

到中午,史密斯已经可以独自进食了。吃完之后,一个护理员进来收餐盘。那人凑了过来。“听着,”他压低嗓门说,“我有个提议,让你好好捞上一把。”

“对不起。”

“一笔买卖,不费吹灰之力,你就可以挣大钱啦!”

“钱?什么叫‘钱'?”

“别来哲学家那套了,钱是好东西,人人都需要。我不能久待,长话短说吧,我是纪实出版社的代理人,准备以六万美元独家买下你的传记版权。一点都不麻烦——我们有最好的代笔作家,你只需要回答问题,剩下的交给他们好了。”说着,对方掏出张纸,“签个字就行。”

史密斯接过纸来,瞪着眼睛看。他把文件拿颠倒了。对方低声惊呼起来:“乖乖!你居然不识英语?!”

这句话史密斯倒是听懂了。“是的。”

“那——那这样吧,我念,你听,末了你在这个方框里摁个手印就成,我做证人。听着,‘兹特许纪实出版社独家出版本人,即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又名火星来客的身世传记,书名《我为火星囚徒》,为此,纪实出版社支付本人——’”

“护理员!”费雷姆医生站在门口。那份文件立即消失在代理人的袖口里。“来了!我在收盘子,先生。”

“你刚才在念什么?”

“没念什么。”

“我都看见了。这位病人需要静养,不得打扰。”

他们走了,在身后关上门。史密斯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小时,极力灵悟刚才发生的事,但怎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