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乎荒唐的遗产 第十八章
会谈推迟了二十四个小时,这让本·卡克斯顿有机会缓过劲来,听听自己失踪的一个星期里发生的故事,并且同火星来客“增长亲近”。迈克灵悟到吉尔和本是“水兄弟”,于是,征询了吉尔的意见之后,他庄严地向本献上了水。
吉尔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本听后沉思良久,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着他:吉尔和迈克如此亲近让他感到十分苦恼。整整一个星期丧失记忆、仿佛行尸走肉,这种经历改变了他的单身汉态度;一找到机会同吉尔单独相处,他就再一次提出了求婚。
吉尔转开了视线。“拜托,本。”
“为什么不?我有稳定的工作,身体也很健康——或者说等把他们注射的真话剂排斥出去之后,我的身体将会很健康……既然这种药目前仍在我体内,我就有种讲真话的冲动。我爱你。我想娶你,为你揉揉疲惫的小脚。是我太老了吗?或是你计划嫁给别的什么人?”
“不,都不是!亲爱的本……本,我爱你。但现在别问我,我有……责任。”
他没法让她改变心意。
最后,他总算意识到火星来客并非他的竞争对手。迈克是吉尔的病人,而病患对护士而言就像她的孩子,护士的丈夫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接受并且喜欢这一点。倘若吉尔身上没有这种让她成为护士的品质,他也不可能爱上她。他爱吉尔不是为了她走路时起伏荡漾的美臀,也不是为了从另一个方向上所能看到的性感景象——他不是那种只对乳腺感兴趣的楞头青。不,他爱的是她这个人。
既然她这个人要求他排在病人之后,那他该死的就不能傻乎乎地妒火中烧!迈克是个好孩子,和吉尔形容的一样天真无邪,不识诡诈。
再说,他献给吉尔的也并不是一床玫瑰;新闻记者的妻子必须忍受很多事情。他可能会经常离开家,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工作时间也不固定。要是吉尔对此唠唠叨叨,他肯定会不高兴。但吉尔是不会唠叨的。
把这一切都想通了之后,本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迈克的水。
朱巴尔也需要这额外的一天来谋划部署。“本,当你把这摊子事儿扔给我的时候,我告诉吉尔说,为这孩子的所谓的‘权利’,我连动动手指头都不肯。现在我改主意了。咱们不能让政府从迈克手里弄来这么大一笔财产。”
“反正不能给这一届!”
“或是任何一届,下一届会更糟的。本,你低估了乔·道格拉斯。”
“他是个卑鄙的政客,道德水准之低,正适合这行当!”
“没错。而且连六位的小数都不认得。但他同时也是个挺尽责的世界领袖,其实咱们不配拥有这么高尚的一位领袖。跟他打扑克会很有乐趣的……他保证不会使诈,绝对能笑嘻嘻地掏出钱来。对,他的确是个浑蛋——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好蛋。他这个人挺讲公平的。”
“朱巴尔,我他妈越听越不明白了。你告诉我说,你几乎肯定道格拉斯已经让人把我干掉了……事实其实也差不了多远!你耍尽了把戏才把我活着弄出来,天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但幕后的主使正是道格拉斯,你难道真指望我忘了它?我还活着,但绝对不是因为他帮了忙——他巴不得看我咽气呢。”
“我猜也是。不过,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忘了它。”
“我他妈的才不干哩!”
“那你就太傻了。你什么也证明不了。还有,你也没必要感激我,我不会让你拿这顶高帽子来压我。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啊?”
“我是为了一个小姑娘,她正打算跑去冲锋陷阵,多半会丢了自己的性命;我这么做是因为她是我的客人,而我必须暂时代理她的父母;我这么做是因为她浑身胆气,却无知无识,不该让她去玩火自焚。但你不一样,我愤世嫉俗、罪行斑斑的朋友,你对火是什么样一淸二楚。假如你粗心大意一脚踏进火坑,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你的因果报应?”
“呣……好吧,如果真有因果报应,你已经在我的因果报应里插了一脚。所以,朱巴尔,你可以下地狱了。”
“因果这种事至今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上一次,我听说命定论者和自由意志论者在第四节打了个平手。反正,无论谁胜谁负,有人愿意在阴沟里睡觉的话,我是无意打扰的。干好事就像治疗血友病——真正的解药是让血友病人流血到死……趁他们没有制造更多的血友病人之前。”
“你可以给他们做绝育手术嘛。”
“你想让我扮演上帝的角色?不过我们跑题了。道格拉斯并没有企图让人谋杀你。”
“谁说的?”
“永远正确的朱巴尔·哈肖说的,来自他具有无上权威的肚脐眼。孩子,哪个狱卒打死了一个囚犯,如果郡上的长官事先听到风声,你以为他们会允许吗?可能性比中六合彩还小。他们至多也就是在事情发生之后闭上眼睛,免得事态扩大,弄翻了自己的小货车。谋杀从来不是这个国家的政策。”
“我调査过好几起谋杀案,你可以看看背景材料。”
朱巴尔把手一挥,“我只说它不是一项政策。谋杀一直有。既有修伊·朗那种搞到尽人皆知的,也有那些被活活打死的无名氏,只能勉强登上个第八版,但它从来都不是一项政策。你之所以能活命,正因为它不是乔·道格拉斯的政策。他们把你掏个空空如也,榨得干干净净,之后大可以把你处理掉,就像冲走马桶里的死老鼠一样容易。但老板不喜欢他们这么粗暴,要是手下这么干,又给他发现了,那些人会砸了饭碗,没准儿甚至会牢饭。”
朱巴尔停下来喝了口水。“那些恶棍并不是有权选择恺撒的罗马禁卫军,他们不过是人家的工具而已。那么,你希望谁来当恺撒?不喜欢在法院解决问题的乔?他的信仰植根在过去,那时候这个国家还没变成一个多语言帝国的辖地之一呢……不喜欢受不了谋杀的道格拉斯?也许你想把他轰下台去——我们能办到,现在就能把他卖了。要不要赶他下台,从某个生命廉价、有谋杀传统的地方再弄来一个秘书长?如果你这么做了,本,下一个爱管闲事的记者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子,他会有什么下场?”
本·卡克斯顿没有回答。
“我刚才已经说了,特勤部不过是个工具。只要有钱,爱干脏活儿的人哪儿都能买到。要是你弄走了道格拉斯的多数票,那种脏活儿可能会变得更脏,你想过吗?”
“朱巴尔,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批评政府吗?”
“哦不。牛蝇是必要的。不过,在把原来的无赖轰下台之前,最好先看看新的无赖是什么样。民主是个可怜巴巴的系统,唯一的优点就是它比其他任何系统都好上七倍。而它最大的坏处嘛,就是领导者正好反映选民的模样,不多也不少——也就是说程度很低。但你又能期待些什么呢?所以,看看道格拉斯,好好想想,他无知、愚蠢、自私,正像他的美国同胞,但却比平均水平还高上那么一两个档次。这以后,再看看等他垮台之后下一个上台的那个人。”
“差别少之又少。”
“差别总是有的!这是‘坏’与‘更坏’的区别。比起‘好’和‘更好’的区别重大多了。”
“那又怎样?你想我怎么做?”
“什么都别做。”哈肖回答道,“我会亲自导演这场戏。我们会达成协议,希望你不要在这上头对乔·道格拉斯口诛笔伐,或许还可以表扬表扬他‘具有真正政治家风度的克制——’”
“我快吐了!”
“用你的帽子接着。我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做。骑老虎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抓牢它的耳朵。”
“别再故弄玄虚了。到底怎么说?”
“别再傻头傻脑的,好好听着。算迈克不走运,他所拥有的财富比克罗伊斯能梦想的还多……再加上一个政治-法律上的先例,他可以获得强大的政治力量。不过这个先例之荒唐可笑,除了福尔被判受贿罪,而行贿的多赫尼却无罪释放那次,简直称得上空前绝后。我对那种‘真正的王子’之类的胡说八道不感兴趣,我也不认为那些财富是‘他的’;他并没有创造那些财富。即使是他挣来的,‘财产’也并非一个自然而然、显而易见的概念,大多数人在这点上都错了。”
“啥?”
“所有权是个诡辩的抽象概念,一种神秘的关系。天知道我们的法律理论家把这个神话搞得多么复杂。在我沾上这个火星麻烦之前,我做梦也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微妙。火星人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所有权……包括他们自己的身体在内。”
“等等,朱巴尔。就连动物都有财产,而火星人还不是动物;他们是一个文明,有自己的城市,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没错。‘狐狸有洞,飞鸟有巢。’谁也比不上一只看家狗更能理解‘我的和你的’的概念。但火星人不一样。一切都由无数年长的公民——对你而言就是‘鬼魂’,我的朋友——共同所有。除非你能把这也叫做‘财产’,否则火星人就没有所有权。”
“我说,朱巴尔,那些‘灵老’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听官方的版本吗?”
“不,想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那是虔诚的胡话,拿来给草坪施肥正合适——是一早就烙在那孩子脑袋里的迷信,早到他根本不可能挣脱的地步。”
“听吉尔的意思,她好像也相信。”
“我说起来也一样像是相信似的。礼貌而已。在我最珍视的朋友中还有一个相信占星术呢;我绝不会想怎么去冒犯她。好些事情在我看来简直难以置信,从敲打桌子可以跟亡灵交流一直到自家的孩子就是比人家的强,可人类就有本事相信它们。这种本领简直深不可测。依我看,信仰就是智力上的懒惰。居然还有人相信只要自己祈祷下雨,宇宙的动力就能被抛在一边呢。迈克对‘灵老’的信仰并不比这个更不理性。”
“呣,朱巴尔,我得承认,对灵魂不死的事,我也拿不准。不过我很高兴爷爷的鬼魂没来对我指手画脚。他十足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坏蛋。”
“我的也一样。我自己也一样。不过,只因为一个公民咽了气就剥夺他的权利,我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干呢?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把死人挖出来投票的可多呢——还真有些火星的味道。说不定咱们的迈克小子根本不能拥有任何东西,因为‘灵老’们已经拥有了一切。所以我简直没法跟他解释明白,他怎么就拥有了上百万环月公司的股份,外加莱尔驱动器和各种动产、有价证券。当初的主人当然已经死了——没用,说服不了他;这让他们变成了‘灵老’,而迈克才不会对‘灵老’的事儿指手画脚呢。”
“唔……该死,他没有行为能力。”
“当然。他无法掌控财产,因为他不相信财产这种神话,就好像我不相信他的鬼魂一样。本,迈克拥有的只有他的牙刷而已——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拥有那玩意儿。要是你把牙刷拿走,他会以为这一定是‘灵老’授权许可的。”朱巴尔耸耸肩,“他没有行为能力,所以我不会允许别人测试他的行为能力。否则,一眼就能看出,谁会被任命为他的监护人。”
“哼!道格拉斯,或者他的哪个傀儡。”
“你确定吗,本?想想高等法院里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被任命为人民的守护者的人物。”
“唔……你或许是对的。”
“真要到那一步,那孩子恐怕活不长。当然,他也可能在某个漂亮的花园里长命百岁,只不过逃跑起来,保准比贝塞斯达医院难多了。”
“你准备怎么办?”
“那孩子名义上拥有的力量过于危险,所以我们要把它送掉。
“你怎么才能送掉那么多钱?”
“不是由我们送,那会影响力量的平衡。任何类似的企图都会引得别人要求检验他的行为能力。所以,我们必须由着老虎拼命跑,同时为了保住小命揪紧它的耳朵。本,待会儿我跟你大概讲讲我的打算……然后你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好好给我挑挑漏洞。不是法律上的;法律方面的含糊其辞由道格拉斯的法律班子草拟,他们写好以后我再检査。我要你闻闻它政治上的可行性。那,现在我就来说说咱们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