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古怪的教育 第二十四章
车一升空,朱巴尔便问道:“迈克,你怎么想?”
迈克皱起眉头,“我没灵悟。”
“不只是你,孩子。主教跟你说了些什么?”
迈克犹豫了许久,“朱巴尔我的兄弟,我必须先用心思索,然后才能达到灵悟。”
“尽管思索吧,孩子。”
吉尔道:“朱巴尔,他们怎么能蒙混过去的?”
“什么蒙混?”
“所有的一切。那不是个教会——那是个疯人院。”
“不,吉尔。它的确是教会……是符合我们时代逻辑的折中主义。”
“什么?”
“新启示并不新鲜。无论弗斯特还是迪格比都没有一点创新。他们把一堆老掉牙的把戏穿成一串、粉刷一新,然后就开张大吉了。而且生意兴隆着呢。在我有生之年里,没准儿能看到它成为每个人的必修课——这才是我担心的。”
“噢,不!”
“哦,是的。希特勒出道的时候比他们更潦倒,而且他叫卖的不过是仇恨。只要不是做一锤子买卖,兜售快乐要保险得多。这我最清楚不过,我也是这么骗钱的。迪格比刚才不是还提醒过我吗?”朱巴尔做个鬼脸,“我本该揍他一顿,结果却喜欢上了他的话。所以我才怕他。他很聪明。他知道大家想要什么。快乐。负罪感和恐惧让这个世界痛苦了整整一个世纪,而现在,迪格比却告诉他们,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根本没什么可恐惧的,上帝命令他们快乐。他不断地重复,天天如此:别害怕,要快乐。”
“唔,那倒也没什么不对,”吉尔承认,“他的确在努力工作。不过——”
“胡说!他在努力演戏。”
“不,我觉得他真的很虔诚,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了——”
“我说了,‘胡说!’吉尔,所有扭曲这个世界的胡言乱语里头,‘利他主义’的概念是最糟的一种。人只干自己想干的事,回回如此。假如做某个决定的时候他们感到痛苦——假如这个决定看起来像是种‘牺牲’——你一定要明白,这种痛苦并不比贪婪引起的苦恼更高尚……如果不能两样都要,你只好放弃一个,仅此而已。普通人每次选择时都痛苦万分,究竟是拿这一块钱买啤酒还是为孩子存起来?是起床去上班还是丢掉工作?他总会选择带来更少痛苦或者更多快乐的那一个。无赖和圣人只不过是在更大的规模上做选择。就像迪格比那样。不管他是圣人还是无赖,反正他不是那种成天苦恼的蠢货。”
“你觉得他是哪一种,朱巴尔?”
“有区别吗?”
“哦,朱巴尔,你的玩世不恭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当然有区别了。”
“呣,没错,是有区别。我希望他是个无赖……因为圣人可以惹出十倍的乱子。最后一句取消——你准会给它贴上个‘玩世不恭’的标签,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它是错的。吉尔,这些仪式什么地方让你不安呢?”
“这个么……所有的地方。你总不会跟我说那也算是礼拜吧。”
“也就是说,它们跟你小时候在那间棕色小教堂里参加的不一样?醒醒吧,吉尔,人家圣彼得大教堂和麦加也不是照你小时候那家教堂那么干的。”
“没错,可是——唔,它们也不是那么干的呀!蛇舞……老虎机……还有酒吧!而且不是什么有品位的酒吧!”
“我猜神妓也一样没品位。”
“呃?”
“在礼拜神明的时候颠鸾倒凤,我想,这种动作应该跟其他时候同样滑稽。至于蛇舞嘛,你见过震荡教的礼拜仪式吗?我也没有。反性交的教会是长不了的,但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起舞,这个历史可长着呢。不需要有艺术性——震荡教永远也排不出莫斯科大剧院的芭蕾来——只要热情就够了。你是不是觉得印度的求雨舞对神明也不够恭敬呢?”
“那不一样。”
“没有什么是一样的——但是,大家越是改变,就越是相像。就拿老虎机来说吧——你在教堂里没见过玩宾果牌的吗?”
“唔……见过。我们教区用它来募捐。但只是在星期五晚上;我们可不会在教会礼拜的时候干这种事儿。”
“噢?让我想起了一个觉得自己很有德行的女人——只在丈夫出门时才跟别的男人上床。”
“朱巴尔,这两件事差了不知多远!”
“也许吧。类比实在比逻辑更难捉摸。不过,‘小女士’——”
“你敢再嬉皮笑脸地说一遍看看!。”
“开个玩笑。吉尔,假如一件事在星期天做是有罪的,那在星期五也同样有罪——至少我是这么灵悟的,或许从火星来的人也和我持同样看法。在我看来,唯一的区别就是,即使你输了,弗斯特教徒也会送你一段经文,完全免费。你们的宾果牌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假经文!新启示的伪造经文。老板,那玩意儿你读过没?”
“读了。”
“那你就该知道。用《圣经》式的语言,一部分甜得腻人,更多的纯属胡说八道……有一些简直是可憎。”
朱巴尔沉默了许久,最后问道:“吉尔,你熟悉印度的圣典吗?”
“恐怕没什么了解。”
“《古兰经》呢?或者其他著名的宗教典籍?我倒是也能用《圣经》里的话来证明我的观点,但我不想伤了你的感情。”
“不会的,你尽管说。”
“好吧,我就举个《旧约》里的例子吧。挑它的漏眼大家一般没那么恼火。知道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故事吗?讲雅威毁灭那些邪恶的城市时,罗特如何得救的故事?”
“哦,当然。他的妻子被变成了盐柱。”
“我总觉得这种惩罚过于严厉了些。不过我们要说的是罗特。彼得把他形容成一个正直、畏神、公义的人,恶徒们那些肮脏的言论令他怒火中烧。圣彼得算得上是美德方面的权威了吧,进天国的钥匙不是给了他吗?但究竟罗特凭什么被树成模范的?他听自己兄弟的意思瓜分了一个牧场,他在战斗中给人逮住,最后靠人家搭救才逃出城去,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他给两个陌生人提供了饮食和庇护,但他的行为却显示出他早知道那两位是V.I.P——而按照《古兰经》和我自己的看法,假如他以为他们不过是寻常的乞丐,那他的款待就更值得赞赏了。除了这些东西和圣彼得的品格保证,《圣经》里只有一件事可以让我们评判罗特的德行——多么伟大的德行,以至于天使为他求情,救了他的性命。去看看《创世纪》第十九章,第八节。”
“上头怎么说的?”
“自己看。我可不指望你相信我。”
“朱巴尔!我从没遇到过你这么能惹人生气的人。”
“而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所以我不介意你的无知。好吧——但是过后你还是要自己去看看。罗特的邻居们来拍他的门,要求见这些外乡人。罗特没有争辩,他跟对方做了笔交易。他有两个女儿,据他自己说都是处女。他告诉那些暴徒,他会把这些姑娘给他们,他们爱怎么使用她们都可以——一场轮奸。他恳求对方对她们做任何事情……只要别再来敲打他的大门。”
“朱巴尔……上头真是这么说的?”
“我把语言现代化了,但那含义就像妓女的媚眼一样毋庸置疑。罗特提出让一伙男人——‘连老带少’,《圣经》上是这么说的——凌辱两个年轻的处女,只求他们不要砸烂自己的大门。嗨!”朱巴尔突然面露喜色,“上次特勤部来砸我的门时,我怎么没想到试试这招!没准儿能让我也上天堂呢。”他又皱起眉头,“不行,处方上要的是‘无损的处女’——我可不知道你们这些姑娘哪一个才够资格。”
“哼!反正你别想从我这儿打听到。”
“算了,其实罗特完全可能弄错了,反正他是这么保证的。他自己的女儿,未经人事,年轻、柔弱、满心恐惧。他怂恿那帮人强暴她们……只要别来烦他就成!”朱巴尔哼了一声,“《圣经》里把这样的无赖称作‘义人’。”
吉尔缓缓地说:“主日学校里可不是这么教的。”
“该死,自己去瞧瞧吧!只要当真去读读《圣经》你会发现惊喜还多着呢。就说以利沙吧。据说以利沙神圣得要命,光碰碰他的骨头就能让一个死人活了过来。他是个秃头的老傻子,和我自己一个样。有一天孩子们取笑他的光头,就像你们这些姑娘取笑我那样,于是上帝就派了两只熊来,把四十二个孩子扯成了血淋淋的碎片。《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列王纪》下,第二章。”
“老板,我可从没取笑过你的光头。”
“是谁把我的名字给了那些搞头发再生的骗子?无论是谁,上帝心里可明白着呢——她最好睁大眼睛小心提防着大狗熊。《圣经》里到处是这种事,看了让你反胃,可据说全是神的指令,或者是被神宽恕的……当然,我得承认,里头也有好些不容怀疑的常识和可行的社会行为准则。我并不是在诋毁《圣经》。它毕竟不像印度教,管贴在一堆色情垃圾上的补丁叫圣典。还有其他一打宗教也跟印度教一样。但我也不会去谴责它们;这些神话里没准儿真有一个是上帝的圣言……没准儿上帝就是个神经病,因为孩子们对自己的祭司无礼就把他们撕成碎片。别问我上头是什么政策,我不过是个打工的。我想说的是,就圣典而言,弗斯特的《新启示》算是甜美又光明。迪格比大主教的守护神是个老好人,希望大家快乐——活着的时候快乐,然后在天堂里永远享福。他不指望你保持肉体的纯洁。哦,不!经济这一块利润太大了。假如你喜欢喝酒赌博、跳舞私通——那就来教堂吧,在神的庇护下干吧。干你喜欢的事儿,反正你的良心可以高枕无忧。要尽兴,要狂欢!要快乐!”
朱巴尔的样子却并不快乐,“当然,这些都不是免费的。迪格比的上帝要求你承认他。谁拒绝按他的方式快乐就是罪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活该倒霉。可话说回来,所有神灵都是这个法则;别责备弗斯特和迪格比。他们的万金油在一切方面都很正统。”
“老板,你好像已经信了一半了。”
“我?不!我不喜欢蛇舞,我鄙视人群,而且我不要哪个笨蛋来告诉我星期天该去什么地方。我只是反对你用错误的理由批评他们。说到经典,《新启示》的水准算得上中等。这不奇怪,它原本就是剽窃其他圣典来的。至于内在的逻辑嘛,世俗的准则并不适用于神圣的典籍——但在这点上,你不能不承认《新启示》的确高出一筹;它几乎没有咬到自己的尾巴,没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挺不容易的,瞧瞧《旧约》和《新约》、佛教教理和《新约外传》有多矛盾就知道了。至于弗斯特教的道德,穿糖衣的弗洛伊德伦理而已,专为不懂心理学的人量身定做,尽管我怀疑写这些东西的老色鬼——抱歉,应该说‘受天启书写圣典的那一位’——自己也不知道它竟有这种功效。弗斯特不是什么学者,但他的确很合时代的调子。怎么说的?踏着时代精神?恐惧、愧疚、丧失信仰——明明摆在那儿,想看不到都难。现在闭嘴,我要打个盹儿。”
“滔滔不绝的到底是谁来着?”
朱巴尔闭上眼睛,“‘那女人诱惑了我’。”
他们回到家里,发现本·卡克斯顿和马哈迈德也来度周末。吉尔不在让本很失望,但他设法靠安妮、米丽安和朵卡丝的陪伴挺了过来。马哈迈德总宣称自己是为了见迈克和哈肖医生才来的;不过,虽然只见到哈肖的食物、美酒、花园——还有女奴们,他依然表现出了坚忍的态度。米丽安在为他擦背,朵卡丝在为他做头部按摩。
朱巴尔看着他,“不用起来。”
“起不来,她坐在我身上呢。嗨,迈克。”
“嗨,我的兄弟酒鬼,马哈迈德博士。”迈克又严肃地跟本打过招呼,然后请大家容他失陪。
“去吧,孩子。”朱巴尔告诉他。
安妮问:“迈克,吃过午饭了吗?”
他庄重地回答道:“安妮,我不饿。谢谢你。”这才转身走进屋里。
马哈迈德翻过身子,差点害米丽安摔下来。“朱巴尔,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这样烦恼?”
“随他去吧。宗教过量。”朱巴尔简单地讲了讲上午的事。
马哈迈德皱起眉头,“有必要让他和迪格比独处吗?在我看来,这似乎——原谅我,我的兄弟——不太明智。”
“酒鬼,他必须学会应付这种事。你也对他宣扬过神学——他告诉我了。你能不能举出哪怕一个理由,为什么就不该给迪格比一个机会?给我一个科学家的答案,而不是穆斯林的。”
“对于任何问题,我都只能给出穆斯林的答案。”马哈迈德博士平静地说。
“我理解你,但我并不赞同。抱歉。”
“朱巴尔,当我说‘穆斯林’时,用的是它确切的涵义,而不是指被玛丽安误称为‘穆罕默德教'的那个宗派。”
“我还会一直这么叫,直到你学会说‘米丽安'为止!别扭来扭去的。”
“遵命,玛丽安。哎哟!女人真不该长这么壮。朱巴尔,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把迈克尔当作我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宝藏;作为一个穆斯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服从真主旨意的意愿……我为他高兴,尽管这其中还有许多困难。他至今也没能灵悟英语里‘上帝’的意思,”马哈迈德耸耸肩,“或者阿拉伯语里的‘安拉’,但作为一个人——而且永远是作为真主的仆人——我爱这孩子,他是我们的养子和水兄弟。就算抛开信条不谈,我觉得这个迪格比也是种很坏的影响。你怎么想?”
“万岁!”本鼓起掌来,“他是个讨人厌的混蛋——私生活简直乱七八糟。我没在专栏里揭他老底,完全是因为报社没这个胆子。酒鬼,只要你继续说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学阿拉伯语,再买张毡子。”
“希望如此。毡子并不是必须的。”
朱巴尔叹了口气,“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宁愿看见迈克抽大麻,也不愿他被迪格比劝得皈依弗斯特教。但我并不觉得迈克会被那锅大杂烩骗了去……再说他也得学会对付坏影响。我把你看成一种好的影响,不过你的机会也并不比迪格比多——那孩子的精神坚强得惊人。”
“假如这是真主的意愿——”马哈迈德回答道。
“所以,没什么好争的。”朱巴尔表示同意。
“你们回家前我们正在讨论宗教。”朵卡丝细声细气地说,“老板,你知道女人也有灵魂吗?”
“当真?”
“酒鬼是这么说的。”
“玛丽安想知道,”马哈迈德解释说,“为什么我们这些‘穆罕默德教'认为只有男人才有灵魂。”
“米丽安,这个误解就像说犹太人拿基督徒的婴儿献祭一样庸俗。《古兰经》说了,整个家庭都会进入天堂,男人和女人一起。在《诗篇七十》对吧,酒鬼?”
“‘进入花园,你和你的妻子们,在那里享受欢悦。’翻成英语只能到这程度了。”马哈迈德说。
“可是,”米丽安道,“我听说他们穆罕默德教的男人在天堂里好像有好些美丽处女,似乎没给老婆留下什么位置嘛。”
“天堂美人跟神怪和天使一样,”朱巴尔说,“是完全不同的造物。她们本来就是精神体,所以不需要灵魂。永恒、不变,而且美丽。也有男的天堂美人,或者差不多的东西。她们不需要为进天堂努力;因为她们原本就在那儿工作。她们送上珍馐佳肴,端来不会让你宿醉的美酒,按你的要求娱乐你。而妻子的灵魂上了天堂后却不必工作。没错吧,酒鬼?”
“很接近,只是用词太轻率,不大妥当。天堂美人——”他突然坐起身来,把米丽安掀到了地上,“对了!你们这些姑娘说不定真的没有灵魂呢!”
米丽安恨恨地说:“什么,你这不知感恩的家伙!快把这话收回去!”
“安静,玛丽安。假如你没有灵魂,那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死了。朱巴尔……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已经死了,他自己却没注意到?”
“说不准。从没试过。”
“或许我已经死在了火星上,然后梦到自己回了家?看看你周围吧!一座先知本人也会羡慕的花园,四个美丽的天堂美人,随时送上可口的食物和醉人的美酒。硬要说的话,就连男的天堂美人也有了。这儿难道真是天堂不成?”
“我担保不是,”朱巴尔让他放心,“因为我很快又得缴税了。”
“但这于我并没有影响啊。”
“再说了,这些天堂美人——即使我们假设她们足够美貌,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们够美了。”
“而你要为刚才的话付出代价,老板。”米丽安加上一句。
“——可是,”朱巴尔指出,“天堂美人还得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属性。”
“呣——”马哈迈德沉吟道,“我们没有必要深入探讨那个方面。天堂里的事物拥有的是灵性,而不是暂时的物理形态。对吧?”
“要真是这样,”朱巴尔断然道,“我敢肯定这些都不是天堂美人。”
马哈迈德叹息一声,“那我只好劝服一个皈依真主了。”
“为什么是一个?在有些地方,你不是可以把配额占满吗?”
“不,我的兄弟。根据先知智慧的圣言,尽管律法允许四个,但若有一个以上,你是没法公正行事的。”
“真让人松了口气。哪一个?”
“我们来瞧瞧。玛丽安,你感到自己有灵性吗?”
“下地狱去!什么‘天堂美人'!”
“吉尔?”
“拜托,”本抗议道,“吉尔我在追。”
“那咱们就以后再说吧,吉尔。安妮?”
“抱歉。我还有个约会。”
“朵卡丝?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酒鬼,”朵卡丝柔柔地说,“说说看,你想要我多有灵性?”
迈克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躺到床上,像胎儿一般蜷成一团,眼珠往上翻,放慢心跳。吉尔不喜欢他在白天这么干,但只要他别当着大家的面,她倒也并不反对——不能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可多了,但只有这一样让她怒不可遏。自从离开那间有着可怕错误的房间,他一直在等待;他非常需要闭缩起来,极力灵悟。
他做了一件吉尔严禁他做的事——
他的人类本能想安慰自己,说那是被逼无奈,但他的火星训练不允许他这样逃避。他来到了关键点,正确的行动势在必行,他必须做出选择。他灵悟到自己采取了正确的行动,但他的水兄弟吉尔却禁止这个选择——
可这样一来就没有选择了。这是矛盾的;在关键点,选择出现;通过选择,精神成长。
假如他采取了别的行动,没有浪费食物,吉尔会赞成吗?
不,吉尔的禁令包含了这个变数,他灵悟到了。
此时,这个源于人类基因、为火星思维所塑造的生物、这个永远无法真正成为地球人或火星人的异类完成了成长中的一个阶段。他冲破了隔膜,不再是一个巢仔。自由意志命中注定,它所带来的孤寂从此也属于他。与之相伴的还有火星人的恬静。他要拥抱、珍爱、品尝它的苦涩,接受它的后果。在悲伤的喜悦中,他体会到这个关键点属于他,而不是吉尔。他的水兄弟可以教导、劝诫、指引,但关键点上的选择无法分享。这是绝对无法出售、赠送、抵押的所有权;所有者和所有物一道灵悟,不可分割。从现在到永远,在关键点上采取什么行动,他就是什么人。
既然认识到他自己是一个自我,迈克终于可以与水兄弟们在灵悟中不断增长近亲,相互融合而不会彼此妨碍。过去、现在以至将来,自我的完整性永远存在。迈克停下来珍爱所有兄弟的自我:火星上的水兄弟(有许多个完满三之多,有的已经解体,有的仍是实体)地球上的数量虽少,但也同样宝贵。地球上有无数他还不能理解的力量,但他会与这些力量融合,珍爱它们,因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终于灵悟、珍爱了自己。
迈克继续出神;有那么多东西需要灵悟,千头万绪,它们必须融入他的成长。他在天使长弗斯特礼拜堂所见、所闻、所知的一切都必须好好琢磨(而不仅仅是他与迪格比私下里面对面的那个关键点)。为什么布恩主教议员让他惴惴不安,为什么道恩·阿登小姐明明不是一位水兄弟,却带着水兄弟的味道,还有,他在众人的上蹦下跳放声嚎啕中嗅出了好的气味,这点也仍然没能完全灵悟——
朱巴尔的话在他脑子里来来去去——朱巴尔的言语是最让他迷惑的;他研究着它们,将它们与他做巢仔时人家教他的东西比较,奋力在他思索时所用的语言和他开始学着用来思考的语言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朱巴尔时常提到的“教会”是最棘手的词之一;火星语里没有对应的概念一除非把“教会”、“礼拜”、“上帝”、“集会”还有许多其他词加在一起,把它们换算成他在大部分成长-等待期里所知的那个唯一的世界里的一切……最后再把这个概念压成英语里的那句话。可是,无论朱巴尔、马哈迈德还是迪格比都拒绝了那句话(尽管理由各不相同)。
“你是上帝。”他已经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它的英文含义了(它永远不可能拥有对应的火星概念所具有的那种必然性)。在他心里,他同时说着英语里的句子和火星词语,感到了更深入的灵悟。他像一个修道的学生一样,不断地告诉自己,珍宝就在自己盘腿涅槃的那朵莲花之中。
午夜之前,迈克让心跳加快,回到正常的呼吸频率,检查身体各部分,这才舒展四肢坐了起来。此前他疲惫不堪,现在却感到轻松愉快,神清气爽。无数行动在他眼前呈现,他已经作好了准备。
他感到自己像只小狗一样渴望着他人的陪伴,其程度与先前的独处需要同样强烈。他走进大厅,正好遇上了一位水兄弟,让他分外高兴。“嗨!”
“噢。你好啊,迈克。天啊,你精神多了。”
“我感觉好极了!大家都在干吗?”
“睡觉。本和酒鬼一个钟头之前回家去了,然后大家就陆陆续续上了床。”
“哦。”马哈迈德不在让迈克有些失望,他本想跟对方解释自己的新灵悟。
“我本来也要睡了,不过突然想吃点东西。你饿吗?”
“当然,饿坏了!”
“来吧,厨房里有些冷鸡肉,咱们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他们下楼装了满满一托盘食物,“到外头去吧,挺暖和的。”
“好主意。”迈克说。
“真暖和,简直可以游泳——真正的印度夏天。我去开灯。”
“不用,”迈克回答道,“我来端盘子。”在几乎漆黑一片的地方迈克也能看见。朱巴尔说他的夜光眼多半是他成长的环境造就的,迈克灵悟这话不假,但他还灵悟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收养他的火星人教会了他该怎样看。至于说天气暧和嘛,他在珠穆朗玛峰上赤身裸体也一样舒服,但他的水兄弟们对气温和压力的变化却难以承受;发现这点之后,迈克对大家的弱点一直很体贴。不过他还是期待着下雪的日子。他在书上读到过,每片生命之水的结晶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他渴望亲眼看到雪花,渴望赤脚在雪地上行走,在雪里打滚嬉戏。
“行,拿着托盘。我去把游泳池底的灯打开。吃东西这么亮就够了。”
“好的。”迈克喜欢灯光穿透水波的样子;那是好的,很美。他们在池边野餐,然后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迈克,看,火星。那是火星,对吧?或者是心宿二?”
“是火星。”
“迈克,火星上这会儿在做什么?”
迈克犹豫了一会儿;这个问题过于宽泛,简陋的英文实在难以表达。“在面向地平线的一端——南半球——现在是春天;大家在教植物生长。”
“教植物生长?”
他略一迟疑,“拉里也教植物生长,我帮过他。但我的同胞——我是说火星人;我现在灵悟你们也是我的同胞——用的是另一种法子。在另一个半球,天气越来越冷,那些活过了夏天的若虫被带进巢里,加速、进一步成长。”他想了想,“我们留在赤道上的人类里头,有一个解体了,其他的很伤心。”
“是的,我听新闻上说了。”
迈克并没有听新闻;事实上,在刚才的问题之前,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不该伤心。一等食品技师布克尔·T·W·琼斯先生并不伤心;灵老们珍爱过他了。”
“你认识他?”
“是的。他有他自己的脸,黝黑而美丽。但他想家了。”
“哦,天啊!迈克……你也想家吗?想火星?”
“开始的时候想,”他回答道,“我一直很孤独。”他向她翻过身去,伸手搂住她,“但现在我不孤独了。我灵悟到我永远也不会再孤独了。”
“迈克亲爱的——”他们开始接吻,然后继续接吻。
不久,他的水兄弟气喘吁吁地说:“哦,老天!简直比第一次还棒。”
“你还好吗,我的兄弟?”
“是的。千真万确。再吻我。”
过了许久——按宇宙的通用标准判断——她问:“迈克?唔,我说,你知不知道怎么——那个?”
“我知道。这是为了增长亲近。现在我们增长亲近。”
“噢……我早就准备好了——上帝,我们都准备好了,不过……不说这个了,亲爱的。稍稍转过去一点。我来帮你。”
他们交织融合,灵悟得更加亲近。迈克得意地轻声说道:“你是上帝。”
她没有用语言回答。之后,当他们的灵悟使他们更加亲近、迈克感到自己几乎准备好解体时,她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哦!……哦!你是上帝!”
“我们灵悟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