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古怪的教育 第二十九章
门在帕特丽夏身后关上,吉尔问:“有什么打算,迈克?”
“我们离开这儿。吉尔,你读过些变态心理学。”
“没错。但不如你多。”
“你知道文身象征着什么吗?还有蛇?”
“当然。这方面,我一遇到帕特就明白了。我一直希望你能想个法子。”
“除非我们能成为水兄弟,否则我也没办法。性可以是好的,很有用——但必须是作为一种分享和增长亲近。我灵悟到,假如我在这么干时没有增长亲近——唔,我也说不准。”
“那种情况下,我灵悟你不会干这种事,迈克,所以我才爱你——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原因。”
“我还是没灵悟‘爱’。吉尔,我没法灵悟‘人’。但我不愿帕特离开。”
“留下她。让她和我们一起。”
(“耐心等待,吉尔。”)
(“我知道”)
他又补充道:“恐怕我也没法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她每时每刻都想奉献自己,给所有人。快乐集会还有蛇和呆子,这一切都无法满足帕特。她想把自己放在祭坛上,永远献给世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快乐。这个新启示教……对其他人,它有别的意义;但对帕特,它的意义就在于此。”
“是的,迈克,亲爱的迈克。”
“该走了。选一身衣服,拿上你的包。我来处理垃圾。”
吉尔有些心疼,有一两样东西她挺想带上。可迈克每次离开时,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不带。他似乎觉得她也喜欢这样。“我穿那条漂亮的蓝裙子。”
它飘过来立在她头上,吉尔抬起双手,裙子扭动着穿到她身上;然后拉上了拉链。鞋子朝她走过去,她把脚放进鞋里。“我准备好了。”
迈克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却无法理解那个观念——它与火星人的想法差得太远了。“吉尔?你想停下来结婚吗?”
她想了想,“今天是星期天,搞不到结婚证的。”
“那就明天。我灵悟你想结婚。”
“不,迈克。”
“为什么,吉尔?”
“结婚也不可能使我们更加亲近了。我们分享过水——无论在英语还是火星语中,都同样真实。”
“没错。”
“还有一个只在英语里成立的理由。我不愿意朵卡丝、安妮、米丽安——还有帕特——以为我想把她们挤掉。”
“吉尔,她们谁也不会那么想的。”
“我不会冒这个险,因为没这个必要。你早就娶了我,很久很久之前,在那间病房里。”她稍一迟疑,“不过你还是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吉尔?”
“唔,你可以用昵称叫我!就像我对你那样。”
“好的,吉尔。什么昵称?”
“哦!”她飞快地吻了吻他,“迈克,你是我遇到的最可爱、最甜的人——也是两个星球上最惹人生气的家伙!不用费心了。时不时叫我—声‘小兄弟’就行……它让我从里到外浑身发抖。”
“好的,小兄弟。”
“噢,天哪!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免得我把你弄回床上去。楼下见;我去结账。”她突然跑开了。
他们坐上了第一辆灰狗大巴,根本不管目的地是哪儿。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回了趟家,分享了几天的水,然后没有道别就离开了。道别是迈克抗拒的又一个人类习俗;他只对陌生人才这么干。
不久,他们来到拉斯维加斯,住进市区外的一间饭店。迈克试着赌钱,吉尔则当了秀女郎来打发时间。她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在这个西方的巴比伦,最适合她的工作是头戴高礼帽、脸挂微笑、身着一小片亮闪闪的布料,走来走去展示自己。迈克忙着的时候她宁愿工作,反正迈克总能为她搞到她需要的工作。赌场从不关门,所以迈克几乎永远没空。
迈克很小心地遵守着吉尔制定的限制,不让自己贏得太多。
在每个赌场,他都先挤出几千块,然后又都倒回去。他也从不让自己放手豪赌。后来他又找了份工作,主持一张轮盘赌的赌桌,他由着小球滚动,毫不干预。他研究周围的人,努力灵悟他们为什么要赌博。他灵悟到了一个跟性有关的动机——却又似乎从中灵悟到了错误。
吉尔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剧院-餐厅里工作。那儿有很多顾客,吉尔认定他们全都只是些呆子,连人都算不上。可她竟然发现自己真真切切地喜欢向他们展示自己。她以不断增强的火星诚实检视这种感觉。她一直喜欢被男人看,当然得是那些有魅力、让她想触碰的男人。说起来,有一个问题让她时常苦恼不堪。她的身体对迈克没有任何吸引力,尽管他对她的身体极尽热忱,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梦想得到更多了——
——前提是在他有空的时候。但就算手头正好有事,迈克也一样慷慨;他会任由她把自己从入定的状态唤醒,毫不抱怨地换过挡来,微笑、热切、深情款款。
可无论如何,问题还是摆在那儿,没法回避。这是迈克的怪僻之一,就好像他不会大笑一样。吉尔当上了大腿秀女郎,首次出场后她就确定,她喜欢陌生人用爱慕的眼光盯着自己,因为这是迈克所没有给予她的。
然而她的诚实已经臻于完美,所以这个理论很快就被淘汰了。观众大多都是些太老、太胖的秃子,吉尔不可能觉得他们有魅力。吉尔向来对所谓的“老色狼”嗤之以鼻。但一般的老男人不在此列,她提醒自己。朱巴尔可以看着她,甚至说些粗话,但她从没觉得朱巴尔心中有任何肮脏的念头。
可现在,她发现这些“老色狼”并不让她恶心。感受到他们爱慕的眼神或者赤裸裸的欲望时——她的确能感受到这些,还能识别源头——她并没有不愉快;这让她浑身暖烘烘的,自鸣得意又满心欢喜。
“暴露癖”对她从来只是个专门术语,一个她所鄙视的人类弱点。现在,她挖出了自己的暴露癖,认真研究。结论是,要么这种自恋很正常,要么是她自己不正常。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不正常;反而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健康。她一向身强力壮(护士不可能弱不禁风),而现在,她连伤风、胃胀都没了。如此健康持续了多长时间?想不起来了……天啊,就连肚子不舒服也没有。
好吧,假如一个健康女人喜欢让人瞧,那健康男人也应该喜欢瞧女人,就好像白天过后是黑夜一样理所当然,要不可真他妈的说不过去了!就在这一刻,她终于在理性上理解了杜克和他的画片。
她跟迈克讨论了这件事,可迈克就是不明白,给人家看有什么可介意的?他能理解不希望被人碰;迈克自己一直避免握手,他只愿意让水兄弟碰他。(吉尔拿不准这个“碰”能到什么程度;迈克——读过同性恋,但却没法灵悟。她为他解释过,同时还立下了避免跟男人调情的规矩。她知道迈克很漂亮,有那种吸引力。迈克听从了她的建议,把自己的脸从中性美变得更有男人味了。可迈克会拒绝水兄弟的调情吗?比如杜克的?幸好迈克的男性水兄弟都极有男子气概,就好像其余的水兄弟都非常有女人味儿一样。吉尔推测,迈克或许在那些可怜的中间人身上灵悟到了一种“错误”——他大概是永远不会同他们分享水的。)
至于吉尔现在喜欢被人盯着看,迈克也同样不能理解。他们俩的态度只在一个时期算得上大致接近,那就是他们离开马戏团时,也就是吉尔开始不再介意别人看她的那个时期。她现在明白了,当时的她刚刚开始形成现在这种自我意识,还不能算真的对男人的眼光无动于衷。当时,为了适应火星来客,她不得不摆脱了一部分矫揉造作的女性气质。这种东西是从小养成的,早已成为条件反射,护士职业也无法根除。
问题是,在吉尔抛弃它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任何矫揉造作的东西。现在她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她心里有些东西就跟一只发情的母猫一样兴高采烈、不知羞耻。
她试着把自己的理论告诉迈克,跟他解释自恋的暴露癖和偷窥癖之间的互补作用。“事实是,迈克,男人盯着我瞧简直让我忘乎所以……这么多男人,几乎所有男人。现在我总算灵悟了杜克为什么喜欢女人的图片,而且是越性感越好。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跟他们上床,就好像杜克也没想跟那些照片上床一样。但当他们看着我,告诉我——在心里告诉我——我很迷人,我浑身上下好不兴奋。”她微微皱起眉头,“也许我该照张相,摆个特别下流的姿势,把它寄给杜克……好让他知道我很抱歉当时没能灵悟,把那当成了他的一个缺陷。就算这真是缺陷,那我自己身上也有——姑娘式的。我是说,如果这真是一个缺陷——其实我灵悟它不是。”
“好吧。我们去找个摄影师。”
她摇摇头,“还是直接道歉吧。我不会寄那么一张照片去;杜克从没跟我调过情,我可不想他误会。”
“吉尔,你不想要杜克吗?”,他在说“杜克”时,心里同时想着“水兄弟”这个词,她听出来了,“呣……这我倒从没想过。我猜我是在对你‘保持忠诚'。但我灵悟到你说得对;我不会拒绝杜克——而且还会好好享受!怎么样,亲爱的?”
“我灵悟到了善。”迈克严肃地说。
“呣……我的火星骑士啊,如果你能时不时做出点忌妒的表示,人类妇女会很高兴的。不过我看要你灵悟‘忌妒’是毫无希望的。亲爱的,要是一个呆子跟我调情,你怎么灵悟这事儿?”
迈克没怎么笑,“我灵悟他会失踪。”
“我灵悟他或许会的。不过,迈克,听我说,亲爱的。你保证过,除非情况非常危急,否则绝不会那么干。假如你听到我尖叫,并且探索我的内心、发现真有麻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话说回来,你还在火星的时候我就跟色狼打交道了。十次里头有九次,要是哪个姑娘被强暴了,她自己也有些责任。所以千万别草率行事。”
“我记下了。希望你会把那张下流照片寄给杜克。”
“什么,亲爱的?假如我想跟杜克调调情——既然你已经让我想到了这主意,我很可能会试试看——我宁愿抓住他的肩膀,对他说,‘杜克,怎么样?我愿意’。我可不愿像那些寄照片给你的讨厌鬼一样。但如果你想要我这么干,没问题。”
迈克皱起眉头,“要是你希望寄给杜克一张下流照片,那就寄;要是不愿意就别寄。不过我想看看下流照片是怎么照的。吉尔,‘下流'照片是什么东西?”
吉尔颠来倒去的态度让迈克困惑不解,杜克的“艺术”收藏更是困扰他好久了。人类在性这个方面喧嚣不已,它的火星对应物却是那么苍白平淡,根本无法给迈克提供任何基础,让他可以理解自恋或偷窥、端庄或暴露。他补充道:“‘下流’意味着小小的错误,但我灵悟你指的不是错误,而是相反的东西。”
“唔,下流照片可以是任意一种情形,全看它是给什么人的。不过,迈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做给你看。把百叶窗关上好吗?”
威尼斯百叶窗自己合了起来。“好,”她说,“这个姿势只有一点点下流,任何秀女郎拍工作照时都可以用……这个姿势更下流些,有些姑娘会用它。但这一个就毫无疑问是很下流了……这一个是相当下流……而这一个实在太下流,就算用毛巾裹着脸,我也不拿它去拍照——除非你想要。”
“要是你蒙住了脸,我为什么还想要它?”
“问杜克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我没灵悟到错误,也没看出有什么好的。我灵悟到——”他用了个火星词,指的是情感的缺失。
迈克仍旧不明白,所以他们继续讨论,一有可能就用火星语,它在区分情感和价值时总是极其细微;有时也用英语,因为火星语没法应付某些概念。为了揭开谜底,那晚迈克搞了张前排的位子(吉尔已经教会了他贿赂领班)。第一个节目吉尔就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她对每个人微笑,却单冲迈克眨了眨眼。她每晚表演时都享受着一种暖洋洋的愉悦感,现在有迈克在场,这种感觉似乎又增强了好多——她怀疑自己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姑娘们摆出造型的时候,迈克离吉尔只有大概十英尺。(她已经晋升到了前排的位置。导演是第四天给她升职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好多姑娘比你有看头多了,可你身上却有些东西,能让客人们目不转睛。)
她一面摆姿势,一面在心里跟迈克交谈。(“有什么感觉没有?”)
(“我灵悟了,但不完全。”)
(“看着我看的地方,我的兄弟。那个小个子。他在哆嗦。他渴望得到我。”)
(“我灵悟了他的渴望。”)
(“你能看见他吗?”)吉尔紧紧盯住那个客人的眼睛,这样既能增加他的兴趣,又能让迈克借用她的眼睛。对火星人而言,这种做法是很常见的。随着吉尔与迈克日益亲近、她对火星思维的灵悟不断加强,到现在,他们俩终于可以这样做了。吉尔的控制还很弱。迈克只需要呼唤她就能用她的眼睛去看,但如果她要借用他的眼睛,迈克就得特意帮她一把。
(“我们一道灵悟他,”)迈克说,(“他对我的小兄弟如饥似渴。”)
(“!!!!”)
(“对,这是一种美丽的痛苦。”)
音乐提示吉尔开始缓缓走动。她动起来,举手投足都带着骄傲。她感到自己回应着迈克和那个陌生人的情感,欲望在她体内沸腾。她的线路带她走向那个满心情欲的小个子;她的目光继续同他纠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迈克从没告诉过她有这种可能。吉尔一直在接收那个陌生人的情感,用自己的眼睛和身体挑逗他,再把她的感觉传递给迈克,可突然间,她通过—双陌生的眼睛看见了自己,还感受到了对方看她时心中一切原始的欲求。
她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幸好迈克即时“抓”住她,帮她稳定下来,直到她重新掌握好平衡。刚才的“天眼”消失了。
美女的队列继续走向出口。下了台,走在吉尔身后的姑娘问:“怎么回事,吉尔?”
“绊到了鞋跟。”
“从没见过那么惊险的动作。你像只提线木偶似的。”
(——正是如此,亲爱的!)“我得跟舞台经理说说,让他检査检査。我觉得那儿有块板子好像松了。”
她们再次上台表演,迈克又让她瞅了几眼她在不同男人眼里的样子。但这回他很小心,没再把她吓着。吉尔发现自己的形象千差万别,不禁大吃一惊:一个人注意的是她的腿,另一个被她起伏的线条迷住了,第三个只顾盯着她饱满的胸部。然后,迈克让她通过他自己的眼睛看了其他的姑娘。吉尔发现,迈克看她们就和她自己看她们时一样,只是更清晰些。吉尔不禁松了口气。
还有件事儿让她惊愕不已:她用了迈克的眼睛去看别的姑娘,发现自己竟然更兴奋了。
最后一幕时,迈克离开了,免得散场的时候挤在人堆里。他只请了一小会儿假,好来看表演。吉尔本以为当晚不会再见到他了。可她回到饭店时,刚到门外就感觉到了他。门开了,又在她身后关上。“嗨,亲爱的!”她唤道,“你在家真好!”
他温柔地笑了,“现在我灵悟了下流照片。”她的衣服倏地消失,“咱们来照些下流照片。”
“什么?好,亲爱的,当然。”她依次摆出先前那些姿势。每一次,迈克都让她使用他的眼睛来观察自己。她看着,体会着他的情感……同时感到自己的情感也在回应、增长。最后,她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摆出她能想到的最色情的姿势。
“下流照片是非常好的。”迈克庄而重之地说。
“没错!现在我也灵悟了!你还在等什么?”
他们辞去工作,看了市里的每一场表演。吉尔发现一件事,自己只有通过男人的眼睛才能“灵悟下流照片”。假如迈克在看,她会分享他的情绪,从感官的愉悦一直到完全激发的情欲。可一旦迈克的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模特儿、舞娘或者脱衣舞女马上变成了普通女人。她觉得很幸运;要是在自己身上发现同性恋倾向,可就太那个了。
但通过他的眼睛看女孩子真是有趣极了。照迈克的话讲,“非常好”,让吉尔心醉神迷。因为她知道,迈克终于也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了。
他们去了帕洛阿尔托,在那儿,迈克企图吞下整个胡佛图书馆。可惜扫描仪运转不了那么快,迈克自己翻书的速度也不够他读完所有的书。迈克终于承认,就算把图书馆关门后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沉思,他灵悟的速度也赶不上吸收数据的速度。吉尔松了口气,把他俩带到旧金山。在这里,迈克开始了系统的研究。
有一天,她回到他们的公寓,发现迈克无所事事地埋在书堆里。书多极了,《犹太法典》、《爱经》、好几个版本的《圣经》、《亡灵之书》、摩门教的《圣经》、帕特的宝贝《新启示》、好多种经外书、《古兰经》、完整版的《金枝》、《道》、《打开经典的钥匙——科学与健康》还有其他宗教的圣书,大大小小的足有一打,连《克罗利的律法书》这种怪东西都在里头。
“遇到麻烦了,亲爱的?”
“吉尔,我不灵悟。”
(“耐心等待,迈克尔。等待完满来临。”)
“我不认为等待能达到完满。我知道问题在哪儿:我不是人类,我是火星人——一个火星人,却困在了错误的身体里。”
“你对我已经够男人的了,亲爱的,我喜欢你的身体。”
“唔,你灵悟我是什么意思。我没法灵悟人。我不理解怎么会有这么多宗教。你看,在我的同胞那儿——”
“你的同胞,迈克?”
“抱歉,我应该说在火星人那儿。那里只有一个宗教,而且不是一种信仰,而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你灵悟的,‘你是上帝!’”
“对,”她附和道,“用火星语,我的确灵悟……可是,最亲爱的迈克,换成英语,意思就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呣……在火星,要是我们想知道任何事情,去请教灵老就行,他们的答案永远不会有差错。吉尔,难道说我们人类真的没有‘灵老’?这可能吗?我是说没有灵魂。当我们解体的时候——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全死了?……彻彻底底、什么也不会留下?我们之所以活得无知无识,是不是因为知识无关紧要?因为一旦离开人世,我们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因为我们在世的时间是那么短暂,火星人一次长长的沉思,对我们就等于整整一生?告诉我,吉尔。你是人类。”
她沉静地笑笑,“你自己告诉过我。你教会了我认识永恒,现在你没法再从我这里夺走它了。你无法死去,迈克——你只会解体。”她用双手指了指自己,“这具身体,你教我通过你的眼睛去看它……你是那么爱它,有一天它会消失。但我不会。我是我所是!你是上帝,我是上帝,我们是上帝,永远都是。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吉尔·博德曼,喜欢在明亮的灯光下展示她的细皮嫩肉,在医院倒便盆也一样高高兴兴。我爱这具身体——”
迈克弄走了她的衣服,动作罕见地急躁。
“谢谢你,亲爱的。”吉尔道,“对我来说,这是具挺好的身体。对你也是,对我们俩都是。但等我用完它之后,我猜我是不会舍不得的。我希望我解体之后,你会吃掉它。”
“哦,我会吃掉你的,没错——除非我自己先解体。”
“我看不会。你能控制你那具美好的身体,控制得比我好多了。我猜你至少会活上好几个世纪,除非你决定提前解体。”
“或许我会的。但不是现在。吉尔,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努力。我们已经去过多少间教堂了?”
“我想,旧金山每个教派的都去过。至于我们参加了多少次求道者集会,我早就记不得了。
“那只是为了安慰帕特。你总说帕特需要知道我们还没放弃,要不是为了她,我是再也不会上那儿去的。”
“她的确需要。我们不能撒谎——你不知道该怎么撒谎,而我则不能,不能对帕特那么干。”
“说实话,”他承认,“许多弗斯特教徒的信仰还是真诚的。当然,他们错了。但他们在摸索——就像我在马戏团的时候一样。问题是他们永远无法纠正自己的错误,因为这个——”他让帕特的书飘了起来,“——这个里头几乎全是胡说八道。”
“是的。但帕特看到的不是那些部分。纯真包裹着她。她是上帝,行为举止无一不是上帝的言行……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唔,嗯,”迈克同意道,“这就是我们的帕特。但只有在我告诉她时,她才相信自己是上帝——而且还非得我再三强调不可。可是,吉尔,我能求助的地方只有三个。首先是科学。可说到宇宙是怎么运转的,我在巢里学到的东西,人类科学家已经望尘莫及了。两者的差距太大,就连悬浮这么基础的原理我都跟他们说不通。我不是在贬低科学家,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这一点我灵悟得很充分。但他们所追求的并不是我所要寻找的。想灵悟沙漠,光数数里头有多少粒沙子是不够的。其次是哲学。据说它应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真的吗?可是,任何一个哲学家,开始研究哲学时持什么观点看法,研究之后还是那几样。比如说康德,比如说其他那些追着自己尾巴跑的人。无一例外——只除了那些自欺欺人、拿自己的结论去证明自己的假设的人。答案本来应该在这儿,”他朝那堆书挥了挥手,“可里头并没有。一点点真实的灵悟,是的,但没有规律——就算有规律,每次一遇到麻烦,他们就要你靠信仰解决。信仰!好个肮脏的字眼。吉尔,过去你教过我,跟人客客气气相处的时候,有些字眼是不能说的——当时你怎么没提到信仰?”
吉尔笑道:“迈克,你刚刚开了个玩笑。”
“我没想开玩笑……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吉尔,就算对你,我也没有一点益处。过去你会开怀大笑,我没能学会,而你已经忘了怎么开怀大笑;我没能变成人类……而你却变成了火星人。”
“我很快乐,亲爱的,或许只是我笑的时候你没注意而已。”
“就算你是在市场大街那边笑,我也会听见的。我灵悟得到。自从它不再让我害怕,每次有人笑出声来我都能注意到——特别是你。只要我能灵悟笑声,我就能灵悟人类——我是这么想的。到那时,我就能帮助像帕特那样的人了……把我所知道的教给她,把她所知道的学到手。我们就能相互理解。”
“迈克,帕特只需要你时不时去看看她就够了。咱们干吗不去呢,亲爱的?让我们离开这个雾气沉沉的鬼地方。马戏团这一季已经演完了,她在家。我们朝南方走,去瞧瞧她……反正我一直想去下加利福尼亚;我们可以继续往南,享受暖和的天气。干脆带她一起走,肯定有意思极了!”
“好吧。”
她站起身来,“我先穿件衣服。你想留下那些书吗?我可以把它们寄给朱巴尔。”
他手指轻弹。除了帕特丽夏的礼物,其他书本全都消失了。“我们带上那本;这种事,帕特肯定会注意到的。不过,吉尔,我得去趟动物园。”
“行。”
“有头骆驼朝我吐了口唾沫,我要吐还它,再问问它干吗要发脾气。或许骆驼就是这个星球的‘灵老'……难怪这地方搞成了这副模样。”
“短短一天已经两个笑话了,迈克。”
“我可没笑。你也没有。骆驼也没有。没准它灵悟了这是为什么。这件怎么样?你想穿内衣吗?”
“好,亲爱的。外头冷着呢。”
“放松,站直。”他把她抬起几英尺,“裤子,袜子,吊袜带,鞋。下面穿好了,胳膊举高。胸罩?你不需要这东西。现在是外衣——穿好了。大方得体,美丽动人,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你看上去挺好。就算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也许我还能当个贴身女仆。泡澡、洗发、按摩、造型、化妆,还能为任何场合搭配服装。我甚至学会了为你修指甲。还有什么吩咐吗,女士?”
“你是个完美的女仆,亲爱的。”
“没错,我灵悟我是的。你看上去真不错,要不干脆甩掉衣服,我给你按摩按摩。增长亲近的那种按摩。”
“好极了,迈克尔!”
“我还以为你已经学会等待了。你得先带我去动物园,还要给我买些花生米。”
“好的,迈克。”
金门大桥公园寒风凜冽,迈克一点没注意,吉尔也已经学会了让自己不冷的法子。但能去温暖的猴屋,放松一会儿身体控制,还是挺好的。猴屋里吉尔唯一喜欢的就是温度。猴子和猩猩太像人了,简直无药可救。吉尔看了浑身不舒服,原本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永远跟矫揉造作绝缘了呢。事实上,她的确已经学会了以一种几乎火星式的欢快去珍爱所有肉体的东西。这些猿类的当众交配和排泄不再让她不快。这些可怜家伙被关在围栏里,没有一点隐私,那不是它们的错。她现在看到这些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深恶痛绝的感觉,也不会过于敏感。不,问题是它们太像人了,实在太像。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个不知所措的眼神,都让她联想到自己种族里她最不喜欢的那些东西。
吉尔更喜欢猫科动物馆。强壮的雄狮即使身陷囹圄也依然傲慢,大块头的母狮展现出平静的母性,高贵美丽的孟加拉虎眼中射出丛林的光彩,小巧的美洲豹迅捷而致命,浑身的廨香味儿连空调也没法排干净。迈克和她口味相同;他们会在那儿待上好几个钟头,或者去鸟舍、爬虫馆,再不然就去看海豹。有一次他告诉她,要是非得生在这个星球上,当头海狮是最好的选择。
第一次看见动物园时,迈克非常不安;吉尔不得不命令他等待、灵悟,否则他会立刻释放所有的动物。不久他就承认,如果放掉它们,大多数动物根本没法生存。动物园也是巢,一种比较特别的巢。这之后他闭缩了好几个钟头,后来再也没威胁过要消灭围栏、玻璃和铁栏杆。他跟吉尔解释说,栏杆的作用其实主要是把人拦在外头,而不是把动物拦在里头,一开始他没有灵悟到这一点。之后,无论他们去哪儿,迈克都会去看当地的动物园,一个都没错过。
可迈克今天实在闷闷不乐,连观看愤世嫉俗的骆驼都没让他心情好起来。猴子和猩猩一样无法让他打起精神。他们在一笼子卷尾猴前站了许久,看着它们吃饭、睡觉、求爱,还有些猴子在互相照料、打扮,或者毫无目的地晃来荡去。吉尔拿出些花生,开始喂它们。
其中一只猴子接到一粒花生,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另一只个头更大的公猴就跑过来,把花生抢去不说,还揍了它一顿。这小东西根本没想反抗,只是使劲用指关节敲打地面,愤怒而无助地吱吱叫着。迈克望着他,一脸严肃。
突然,这只受了欺负的猴子冲到笼子另一头,挑了只比自己更小的猴子,狠狠放倒对方,把自己受的气连本带利地发泄到它身上。小猴子呜咽着爬开了。其他猴子瞅也没瞅它们一眼。
迈克仰面朝天,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就这么无法控制地笑啊笑啊。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颤抖着躺到了地上,却仍然大笑不止。
“停下,迈克!”
他没有再蜷起身子,但仍然狂笑不止。一个管理员匆匆赶来,“女士,需要帮忙吗?”
“能不能帮我们叫辆出租车?地面的、空中的,什么都行——我得把他弄出去。”她又加上一句,“他不太舒服。”
“要救护车吗?看来像是癫痫。”
“随便什么都行!”几分钟后,她领着迈克上了一辆由人类驾驶的空中出租车。她把地址告诉司机,然后焦灼地对迈克说:“听我说,迈克!镇定些。”
他稍稍平静下来,但一路上依然咯咯笑着,然后又开始大笑,接着再变成咯咯的轻笑,一刻也没停过。吉尔在一旁为他擦拭笑出来的眼泪。她把他弄进屋里,脱下他的衣服,让他躺下。“好了,亲爱的,如果需要,你尽管蜷起来好了。”
“我很好。我终于好了。”
“但愿如此。”她叹了口气,“你把我吓坏了,迈克。”
“抱歉,小兄弟。第一次听到笑声的时候,我自己不也吓了一跳吗?。”
“迈克,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尔……我灵悟了人类!”
“唔?”(“????)
(“没错,小兄弟。我灵悟了。”)“我灵悟了人类,吉尔……小兄弟……亲爱的小东西……长着活泼的双腿小淘气,淫荡放肆让人春心萌动的生命力……美丽的胸部和淘气的后背……细语柔荑。我的心肝宝贝。”
“啊,迈克尔!”
“哦,我知道这些词;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它们、为什么用它们……也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要我这么说。我爱你,甜心——现在我也灵悟了‘爱’。”
“你一直都灵悟爱。而且我也爱你……你这个死猿人。我亲爱的。”
“‘猿人’,没错。上这儿来,母猿人,搂着我,跟我说个笑话。”
“只说笑话?”
“嗯,别这样,只搂着就好。讲个我从没听过的笑话,看我能不能笑对地方。我会的,肯定没问题——我还能告诉你它为什么好笑。吉尔……我灵悟了人类!”
“可你是怎么做的,心肝儿?能告诉我吗?是不是需要用火星语?或者心灵感应?”
“不用,这就是关键。我灵悟了人类。我是人类……所以现在,我能用人类的话来讲了。我发现了人为什么要笑。他们笑是因为痛……因为只有笑才能让他们不再痛苦。”
吉尔大惑不解,“或许不是人类的是我吧。我不明白。”
“啊,你是人,小小的女猿人。你完全自发地灵悟了它,以至于根本不必思考。因为你是在人中间长大的。而我不是。我就像一只小狗,被人带走、养大,既没法变成主人那样,也从没学过该怎么做一只狗。所以人家得教我。马哈迈德兄弟教了我,朱巴尔教了我,许多其他人教了我……而你教得最多。今天,我拿到了结业证书——所以我笑了。哦,那只可怜的猴子。”
“哪一只,亲爱的?我觉得那只大的卑鄙极了……后来我扔花生给它的那只也一样坏。这里头有什么可笑的?”
“吉尔,吉尔我亲爱的!看来你是火星语学得太多了。那当然不好笑,那是场悲剧。所以我不得不笑。我看着一笼猴子,突然间,我看到了我的同胞,看到了他们所有的卑劣、残忍和种种完全无法解释的东西——那一瞬间我痛彻心肺,然后就发现自己正在放声大笑。”
“可是——亲爱的迈克,让人发笑的是那些美好的东西……不是那些可怕的事情。”
“真的?想想拉斯维加斯。你们姑娘们上台的时候大家笑了吗7”
“唔……没有。”
“但你们这些姑娘却是整个表演里最好的东西。现在我灵悟,如果他们哈哈大笑,你们会伤心的。不,让人发笑的是绊跤摔倒的小丑……或者其他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这不是全部啊。”
“哦?或许我还没有完全灵悟吧。给我举个例子吧,甜心……一个笑话、任何东西——但必须是让你笑痛肚子的那种,微笑可不行。然后咱们来看看那里头是不是有些错误,看看假如没有那个错误,你还会不会笑。”他想了想,“我灵悟假如猴子学会了笑,它们就能变成人类了。”
“也许。”吉尔并不信服,但还是急切地在记忆里搜索着,她要找些自己无法抗拒的笑话,让她放声大笑的那种:
“——她的整个桥牌俱乐部。”……“我该鞠躬吗?”……“哪都不是,你这蠢货——而是……”“——折了一条腿。”……“——找我的麻烦!”……“——可这会坏了我兜风的心情啊。”……“——他的岳母昏了过去。”……“阻止你?三赔一,我赌你能行!”……“——奥利出了点事儿。”……“——你也一样,你这头蠢牛!”
她放弃了所谓“好笑”的故事,告诉自己说那不过是瞎编的。吉尔转而回忆发生过的事件。恶作剧?所有恶作剧都支持着迈克的理论,就连漏水的杯子这种无伤大雅的也不例外,实习医生眼里的笑话就更甭提了——那些家伙都该关进笼子里。还有什么?艾尔沙·梅丢了短裤的那回?对于艾尔沙·梅来说那可不好笑。或者——最后,她阴沉沉地说:“很显然,摔个屁股墩儿就是所有幽默的最高境界了。人类竟然是这副模样,迈克,真够惨的。”
“噢,不是那样的。”
“什么?”
“过去我以为——人家告诉我——‘好笑’的东西是好东西。错了。对于亲身经历的人来说,它从来都不好笑。比如那个没了裤子的治安官。好处是在笑里。我灵悟那是一种勇敢……一种分享……共同抵御痛苦、悲伤和失败。”
“可是——迈克,嘲笑别人不是件好事啊。”
“不。但我笑的不是那只小猴子。我笑的是我们。人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是人,所以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顿了顿,“这很难解释,因为无论我怎么跟你说,你还是从没像火星人那样生活过。火星上从来没有任何可笑的东西。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可笑的事情,在火星上要么没法发生,要么不允许发生——心肝儿,你们所谓的‘自由’在火星上根本不存在;一切都由灵老安排好了。还有些事情,在地球上会惹我们发笑,在火星上却没什么可笑的,因为在火星,那种事里面没有错误。比如死亡。”
“死亡并不可笑。”
“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跟死有关的笑话呢?吉尔,对我们——我们人类——来说,死亡太悲伤了,所以我们必须嘲笑它。所有宗教,哪怕在其他任何方面它们都相互矛盾,但每种宗教都在帮助人类勇敢起来,即使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也能放声大笑。”他停了下来,吉尔感到他几乎入定了一般,“吉尔?有没有可能是我搞错了方向?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其实所有的宗教,每一个都是真的?”
“什么?怎么可能?迈克,假如这一个是真的,那其他的必然错了。”
“是吗?指出环绕宇宙的最短路径吧。无论你往哪里指,你指的都是最短的那条……而且,你所指的永远都是你自己。”
“唔,那又如何?你已经教会了我真正的答案,迈克。‘你是上帝’。”
“你也是上帝,我的爱人。这是条最基本的真理,无关信仰,但它或许正说明所有信仰都是真的。”
“好吧……如果它们都是真的,那我这就膜拜湿婆如何?”吉尔大幅度动作起来,改变了话题。
“小异教徒。”迈克的声音十分轻柔,“他们会把你赶出旧金山的。”
“可咱们不正要去洛杉矶吗……在那儿没人会留意的。噢!你是湿婆。”
“跳舞吧,迦梨,跳吧。”
夜里她醒过来,发现他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城市。(“有麻烦,我的兄弟?”)
他转过身来,“他们没必要这么不快乐。”
“亲爱的,亲爱的!我最好带你回家去。城市对你没好处。”
“在家里我同样知道。没法逃避。痛苦、疾病、饥饿和冲突——任何一样,没有一点必要。这就像那只小猴子一样愚蠢。”
“没错,亲爱的。但这不是你的错——”
“啊,可这正是我的错!”
“唔……这么说的话——好吧。但也不止这一座城市;地球上有整整五十亿人之多。你没法帮助五十亿人。”
“是吗。”他到她身边坐下,“我现在灵悟了他们,我能跟他们讲了。吉尔,现在我可以登台表演了,我有本事让呆子每分钟都笑个不停。我敢肯定。”
“那就干吧。帕特会很高兴的——我也一样。我喜欢跟马戏团一块儿走。再说咱们已经同帕特分享过水,那儿就像家一样了。”
他没有回答。吉尔轻触他的心,知道他在沉思,试图灵悟。她等待着。
“吉尔?我该怎么做才能受领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