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破灭的局势
Ⅰ
铁达尼亚的历史绝非人道与正义的引鉴。翻开内容,每一页均是充斥着阴谋、策略、杀人与破坏的暗红色,属于神经性肠胃衰弱的人根本无法完全读完,由此可知铁达尼亚的成员对于阴谋多少具有一些免疫力,然而到了星历四四七年这段期间,整个铁达尼亚充满了困惑,也缺乏以往的冷静。
若是引用不同的表达方式,藩王亚术曼的治世截至目前为止可说十分安定,稳固不可动摇。他正值壮年,身心都处于强韧的状态,四公爵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般人都相信以五家族代表为主的统治体系既然持续不变地维系了四个半世纪左右,今后也将继续运作下去。然而自从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死后,这个信心开始产生动摇,藩王与其他三名公爵依然健在,只要找到适当人选填补哲力胥的席位,现行体制应该可以毫无疑问他持续下去,但是事实上却再三失衡,原因是期待情形有所转变的人们潜意识大量倾向同一个方向所致。
目前的态势必须等到事后才能整个俯瞰清楚,因此处于潮流之中的人们要确认自己的立足之地可说相当地不容易。由于此次是褚士朗·铁达尼亚首度出征担任大军指挥官,实在很难得到上下全体的一致欢送。
远征异乡的大军司令官所必备的资质并不在于是否具有作战指挥的天份,而是要负责管理庞大的组织、经营集团运作,掌握中阶层实战指挥官的个性,将适当人材分配在适当的职业,并统合多数的意见,将全体将兵的意见调整一致,这一切都需要政治家的能力才办得到。宽广的见识、完美的协调能力、处理人事时公正无私的态度,褚士朗在这些方面从未有令他人感到任何疑虑。
这段期间,褚士朗并未积极否认他与伊德里斯之间产生对立的传闻,反而是利用它做为一种防御手段。意即,当所有人得知两人处于政治立场上的对立状态之际,就算是伊德里斯企图肇事并嫁祸给褚士朗,论谁也无法轻易相信,反而会认为是伊德里斯为了铲除政敌而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最重要的是必须想办法让大家都知道褚士朗是伊德里斯唯一的眼中钉,即使这本来就是事实,然而经过广为宣传之后就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了。一旦这个谣言传进伊德里斯耳里,他会作何反应呢?在出征前夕忙于准备各项相关事务的褚士朗仍然以敏锐的目光静观其变,结果出乎意料之外,伊德里斯并未做出任何回应,起初褚士朗觉得有点奇怪,日后才苦笑着叙述道。
“当时我一直无法猜透伊德里斯真正的用意,那是因为他的行为根本不是出自任何目的。”
的确,如果形容当时的伊德里斯充满了迷惘其实并不为过,日后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伊德里斯的言行相当可笑,但其实他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他周围的状况已经逐渐接近完成阶段,逼得他非采取行动不可。首先是将褚士朗赶出“天城”,在藩王亚术曼的人事安排下与褚士朗本人的承诺,这个计划很快便实现了,那么接下来伊德里斯又该怎么做才好呢?对他而言终点的位置已经非常明确,然而对于抵达之前的路线他尚未百分之百掌握预设的重点,也因此在前往霸权的路上接踵而至的关卡大门前,他只有不断地吃闭门羹。
不管是要陷害褚士朗或是藩王,乍看之下似乎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顺利达成,然而伊德里斯还不至于乐观到马上冒然行事,反而是在褚士朗实际出征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打算一直采取防守的态势到底。不过伊德里斯并不是就此对褚士朗的所作所为默不作声,对于褚士朗公开宣布在出征之际,莉蒂亚公主与芙兰西亚也将与之同行这件事情上,伊德里斯严词表示强烈反对,而褚士朗则丝毫不为所动。
“之所以带她们同行是为了避免将来后悔莫及,如果说我有二心,那么我就会刻意留下她们以掩饰我的目的,而且此事也获得了藩王殿下的许可,伊德里斯卿所抱持的异议是不是该解释成对于藩王殿下的不满呢?”
褚士朗已经把铁达尼亚式的诡辩术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且不论伊德里斯会作何想法,仍然有必要将自己的行动具有充分的正当性昭告伊德里斯以外的人们,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实在不是什么高尚的玩意儿。一旦拿出藩王这面挡箭牌,应该可以挡住伊德里斯的嘴吧。
无法反驳的伊德里斯接着会采取什么行动,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就算伊德里斯本身并未失控,但他的弟弟拉德摩兹却是个值得密切注意的人物,于是褚士朗明令卫兵加强警备,毫不隐瞒他的戒心。甚至褚士朗还细心地嘱咐莉蒂亚公主与芙兰西亚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不要穿裙子而改成长裤,一旦发生任何状况之际才能马上行动。就连褚士朗自己也在腰际配戴了护身用的手枪,以往他在“天城”之时向来是不携带任何武器的。他不用雷射枪或是电子枪而选择了火药式的手枪,为的是在必要时刻以枪声引来卫兵。看到褚士朗配带手枪,一名下士官耸起了肩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褚士朗公爵与伊德里斯公爵之间的关系真有这么恶劣吗?感觉事情好像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芙兰西亚也向褚士朗表达了同样的心声,褚士朗只是轻披挂在灰色军服腰际的手枪,安慰侍女道。
“芙兰西亚,伊德里斯跟我正在享受阴谋游戏的乐趣,你不必操心,只是有时候游戏也会招来重大的意外,如果因意外而丧命那可就不好玩了。”
褚士朗谈话间,眼神中带着些许的自嘲,为了一个还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权力而彼此争斗简直愚蠢之极,但眼看着就要危及自己或身旁亲朋好友的性命,就实在无法超然地置身事外。褚士朗并未对藩王明示自己的忧虑,因为说了也是无济于事,他早就看透这一点了。
褚士朗所搭乘的是战舰“晨曦女神”号,随舰护卫的有巡航舰三艘、驱逐舰十艘、炮艇三艘、搭载高速巡逻小艇的航空母舰一艘、轻武装补给舰二艘,是个“不及舰队规模”的小集团。
“无论伊德里斯再怎么强词夺理,也没办法硬说我想凭着这么少的战力起兵叛变吧。”
褚士朗有着很难以高尚形容的坏心眼,他以如此单薄战力前往巴格休赴任乃是因为当地已经驻扎了铁达尼亚的庞大军力,而所经的航线完全不脱离铁达尼亚的“制宙权”,这是为了向内外证明他绝无二心。以上三项全是表面上的理由,褚士朗心里还另有打算,他已经拟定了好几项对策,但对于所有布局能收到多少效果,他自己也没有绝对的自信,目前最好还是有所节制,否则就成了俗话所说的走火入魔了。
按理来说,莉蒂亚公主既然上了船,一旦这艘战舰遇难将演变成外交问题,同时与艾宾格王国为敌,不过就算艾宾格王国内一致同仇敌慨,伊德里斯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痛痒吧。过去铁达尼亚曾使得好几个国家破产,驱逐元首客死异乡,让这个国家整个化为乌有,像艾宾格这种小国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同时对褚士朗而言,一旦有什么万一,他不可能也不想向艾宾格王国寻找实质上的援助。
褚士朗还无法想像三十天后,宇宙诸势力将在什么旗帜之下分分合合,然后以何种形式争斗。这已不是可以逻辑推测而得的现象,而是一种充满神秘的预言;如果情势紧绷到如此地步,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那才是最滑稽的结果……
与“晨曦女神”的舰长初次会晤之际,褚士朗内心禁不住微微吃了一惊,对方是在铁达尼亚全军当中尚不满一百人的女性舰长其中一名,她的姓名是艾德娜·佛雷迪利克斯,年龄二十七岁,阶级为上校,已经修完主官学校特别干部实习生课程,等于是军中的菁英分子,身材虽高挑但处在一群男性当中只能算是中等,黑色短发、黑色眼眸有如旧式铁炉里烧红的煤炭一般发出强烈的光芒,她称得上是个美女,如果少了双眼中的目光,她只能算是个普通的中等美女,当然,一个能干又可靠的军人的必备条件并不包括容貌在内。
“属下将护送褚士朗阁下前往巴格休,此次奉藩王敕令实为荣幸之至,属下不才,但将尽全力完成如此重责大任,不负藩王所托。”
“麻烦你了,上校。”
褚士朗的回答十分简短,如果缺了那又泛着苍郁的理性之光的眼眸,那他自己也无法被列入铁达尼亚美貌的拥有者,这两人的会面并未经过刻意的安排,全是一种机缘巧遇。
褚士朗在三月二十五日就让莉蒂亚公主与芙兰西亚先登上“晨曦女神”号,确保她们的安全,而他自己则等到二十七日才登舰,众人可以谅解他的这项措施,大家窃窃私语着:“以褚士朗公爵的立场,也难怪他会这么做。”不过褚士朗自己明白,这其实很明显是假公济私的做法,只是他没有必要主动表明。
Ⅱ
褚士朗此次前往巴格休走马上任,受命负责辅佐他的文官是多纳德·法拉,铁达尼亚首屈一指的选举专家。
对于选举顾问专家多纳德·法拉而言,凡是无法让他发挥特殊专长的职务,他实在很想以一句“不适任”为理由断然拒绝,因为他不想沾染上褚士朗派或伊德里斯派的色彩。不管铁达尼亚的当政者是谁,法拉都能凭借着自己的特殊技能以技术官员的身份生存下去,他忠于铁达尼亚的藩王与自己的任务,没有必要担任额外的工作。
然而,巴格休对褚士朗来说是一个未知的国家,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当然会希望有个通晓当地状况的人为他做事前的说明。法拉不是褚士朗个人的部下,而是由藩王任命直接隶属于总司令官,即使个人有满腹的感想或怨言想要说出来都是不被允许的,只有埋首苦干贯彻上级的命令,他的表现可谓忠实呈现了铁达尼亚官僚的典型心态。
因此,现在来到藩王亚术曼办公室的他,只打算在见到藩王时作揖问候接着立即告退,完全不提他接下这次重要任务的事情。然而,亚术曼在接受他的问安之后并未叫他退下,居然一反常态跟他聊起天来。
“法拉,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这阵子天城人心浮动得相当厉害。”
“小的只看见藩王殿下的威光遍照天城的每个角落……”
藩王完全无视法拉笨拙的阿谀,继续说道。
“大概是因为外部无强敌之故,众人的目标便转向集中在内部的纷争,就像俗话所说的‘咖啡杯里的台风’。”
铁达尼亚是足以吞没全宇宙的咖啡杯,法拉心想却没有说出口,只露出满脸戒慎恐惧的表情,然而他筑好的沉默之墙也赋无法持续太久,因为藩王接着提起褚士朗与伊德里斯的名字,询问法拉觉得他们两人当中哪一个比较适合成为下任藩王。
“是、是的,回藩王殿下的话,如果褚士朗卿与伊德里斯卿依循选举制度竞争藩王宝座的话,小的虽然不才,仍然十分愿意为任何一位贡献一己之力。”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藩王笑了,一股安心的感觉扩散到法拉全身,虽然对于自己处在铁达尼亚当中的生存意义抱有十足的自信,然而一旦招惹了藩王绝对只有百害而无一益,他觉得自己绞尽脑汁做出回答是对的。只是藩王仍旧不肯轻易放过这位干练的技术官员,此时藩王将秘书官与侍从官差遣出去,室内只留下自己与法拉两人。对法拉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他现在所面对的是铁达尼亚的最高统治者,也是能够让人消耗不少精神力的人物。
“那你认为亚历亚伯特卿如何呢?”
简直是个高难度的问题,法拉陷入苦思。
“他是一位超凡卓越的名将,这次意外负伤实属遗憾……”
“你觉得亚历亚伯特卿有可能与褚士朗卿联手争夺藩王位吗?”
“这、这个……小的愚昧,还请藩王殿下明示。”
“这样也不坏,亚历亚伯特卿与褚士朗卿一旦联手出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伊德里斯卿是毫无胜算的。”
法拉无法做出客套的回应,只有再次无言以对,而藩王也不再开口。沉默的藩王不说话时就如同一尊巨大的雕像压迫着法拉,不过幸好为时不长。
“但是,如果不挺身一战,伊德里斯就无法得到这至高无上的宝座,所以他必须迎战。”
藩王冰冷却充满力感的目光攫住法拉。
“我说法拉啊,你不必担心血族间的斗争,你应该怕的是那侵蚀人心的和平,铁达尼亚可以灭亡,却不能走向腐败。”
法拉感觉有个无形的冰块从食道顺着胃壁滑落。现在褚士朗与伊德里斯公爵之间的关系进入白热化的对立,难道就是眼前的藩王刻意煽动的吗?这个疑问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掠过他的脑海。
“那两人已经无法和平共处了,既然只有一人能登上至高无上的权位,那么他们之间的冲突只会日渐激烈。”
藩王淡然的语气使得法拉不禁全身毛骨惊然。
“最后的胜利者将使铁达尼亚重生,可以说是复兴铁达尼亚的第一人!”
法拉只觉得心跳加速,汗腺活动逐渐活络,处在控制得宜的人工气候之中,他的感官已经分不出寒暑的差别了。
“可、可是,如果两位公爵相争,一定会有不肖之徒趁人之危,例如流星旗军那群鼠辈……”
法拉勉强挤出话来,只是声音抖个不停。
“孤根本不期待方修利或流星旗军那种货色有办法与我铁达尼亚处于势均力敌的地位,只有在铁达尼亚内部发生分裂之际才能突显他们的存在的意义,如果日后他们加入分裂的铁达尼亚两派其中之一方,到时全宇宙才会产生变动。”
藩王又笑了。
“你明白吗?法拉。”
“是、是的,藩王殿下……”
“很好,最重要的是我铁达尼亚必须永远掌握历史的主导权,无关乎个人的品格或想法,无论是谁得胜,只要此人不辱铁达尼亚的家风就好。”
如果褚士朗与伊德里斯被卷进其他势力相互厮杀也无所谓,这就是藩王的意思,冷酷得让人的神经网路几乎结了霜。
“在藩王殿下眼中,所有人全是他的棋子……”
法拉微微颤抖起来,对藩王而言法拉连棋子的角色都还够不上,也因此藩王才会把诸如此类重大的机密告诉他。法拉之所以受到重用就等于是被视为一匹乖巧的家畜一样。不知是第几代的藩王曾经说过:“非铁达尼亚者即非人”,充分展现古代霸王的狂妄自大,然而这也正是铁达尼亚无地藩王具备的气质。如同一般平民常会把秘密说给身旁饲养的家畜听,亚术曼也是基于类似的心态才会把自己真正用意的一部份告诉像法拉这样的小角色。法拉内心当然感到不悦,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三月二十七日到了,也就是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出征之日。与亚历亚伯特出征之际的状况相较起来,这次的出降仪式就显得冷清了一些。伊德里斯站在藩王亚术曼的左后方聆听褚士朗的应答,丝毫不掩饰自己那看起来像是生嚼着药草的表情。
“但愿藩王殿下政恭康泰,微臣将克尽微薄之力以期不负圣命,任务达成之后必定即刻班师还朝。”
“好,孤也祝卿健康平安,褚士朗卿,此去巴格休路途遥远,凡事还望你洁身自爱。”
能够以充满威严的语气说着口是心非的台词,藩王真是宇宙第一高手,褚士朗心想。他收敛表情,必恭必敬地作势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一边走向“晨曦女神”号的登船人口,褚士朗不禁产生一个想法:离开的自己与留下来的伊德里斯,究竟谁的运气会比较差呢?
Ⅲ
战舰“晨曦女神”号是依照标准的舰队旗舰样式所建造的巨舰,舰内包括贵宾室在内,有许多几乎会妨碍军事机能的额外设施,而其所占据的空间自然必须牺牲其他设备才得以成立,防御装备与基本火力是不能或缺的基本配备,只有删除补给部门的位置,也因此才需要补给舰的同行。
褚士朗·铁达尼亚此时根本无暇待在豪华贵宾室享受,因为他从“天城”出发以后,在太空中以常速航行仅仅三个小时就出现了状况。褚士朗的小舰队后方产生了一群来自“天城”方面的光团正在急速接近当中,那是一支大小约在二百艘的舰艇队伍,正当双方距离相差只剩一光秒之时,“晨曦女神”号传来一道通讯。
“这里是巴格休远征军总司令官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的旗舰,为何要紧追本舰不放?”
“立刻停船并熄掉引擎,这是伊德里斯公爵阁下的命令。”
“停船命令的理由为何?”
舰长艾德娜·佛雷迪利克斯上校态度冷静地反问,追踪者的回答充满强制性而且不得要领。
“这是高度机密的命令,总之立刻熄掉引擎。”
“你所指的命令到底是谁下的命令?本舰隶属巴格休远征军总司令官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阁下的指挥,没有理由听从公爵阁下以外的人所下的命令。”
艾德娜昂然驳回不合理的命令,褚士朗的运气算是蛮不错的,如果这次遇上一个对伊德里斯唯命是从的舰长,褚士朗等于没有未来可言。褚士朗边想着,边从舰桥一角眺望着站在主控室正中央的艾德娜。
“目前并未接获藩王殿下解除褚士朗卿总司令官职务的圣令,也未得到伊德里斯卿全权代理藩王殿下的正式公告,因此本舰长理所当然应该服从褚士朗卿。”
与追踪者的和平谈判到此中断,二百艘舰艇往左右两边摆开阵形并做了最后通碟。
“立刻停船!否则就攻击你们!”
“哟,还真是无法无天,铁达尼亚要攻击铁达尼亚吗?”
艾德娜浅浅一笑。
“铁达尼亚不习惯在毫无抵抗的状况下举白旗投降,对于不讲法理、无端挑衅的冒失鬼更是要好好教训一番,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在危机感的水位急剧窜升之际,褚士朗对艾德娜·佛雷迪利克斯产生了好奇心,这名黑发女性究竟是喜欢讲理呢?或者纯粹好战?
“对方打开炮门了……”
舵手德报告形同哀嚎,艾德娜锐利黑眸上德眉毛折出一个尖角。
“先别打开我们的炮门,对方只是在虚张声势,如果我们先攻击反而变成我们理亏。”
舰长先稳定炮术士官紧张的神色,接着转向褚士朗,炉心的煤炭直视着他。
“褚士朗阁下,一旦对方攻击我们,我们是否能反击呢?如果您不打算做任何抵抗,那属下将会遵照您的意思行事。”
“准备反击!”
褚士朗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因为他信赖艾德娜负责指挥作战的能力。
“谢谢您!首席航士官!调头往左四十度!”
艾德娜的语气带有尖锐的紧张感却未曾受到任何动摇,做出反击许可之后,褚士朗默默返回舰队司令官座位并叉起双手,他心里明白在这种状况下,不懂实战指挥的他无论做出任何指示只有百害而无一益。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信赖熟知实战技术的专家,同时不要妨碍他们的行动,其间只向专家询问一个问题。
“你认为他们真的会攻击我们吗?舰长。”
“我们必须假设对方随时会攻击而做好准备。”
这是艾德娜的回答。
“不过对方的目的只是想限制褚士朗阁下的行动并非有意杀害您,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比较有利。”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毫不不犹豫地攻击?”
“是的,只要得到褚士朗阁下的许可。”
艾德娜话才刚说完的瞬间,青白色的光芒映照在她半边脸庞,舵手尖声报告对方开炮了,萤幕上有一条细长的光带闪烁着,涌现的光点迅速扩大,白色的强光将整个屏幕包住。
能源炮击中船舰外层的装甲却无法贯通,只见表面迸裂出七彩的闪光,但很明显地对方压低了火力以避免完全破坏,这正是所谓“假像战争”的写照,褚士朗心想。艾德娜下令回击,双方以电子炮你来我往地应酬了四十分钟之久,尔后追踪者在褚士朗舰队航道的前方丢出太空地雷,于是褚士朗首次向艾德娜发出指示。褚士朗德舰队以“晨曦女神”号为首向追踪者送出讯号,表示他们放弃抵抗,愿意回到“天城”。
过了三小时之后,在“天城”焦虑地等待回音的伊德里斯一得知褚士朗成功逃脱的消息,顿时感到惊愕不己。前往逮捕褚士朗的舰艇集团的干部表示他们掉进一个恶劣的陷阱里头:据说“晨曦女神”号舰内发生倒戈,“恭顺派”成功软禁褚士朗卿与舰长,在接获这个报告之后,追踪队的指挥官诺斯提兹准将为表示礼貌,搭乘太空小艇亲自前去迎接公爵,没想到一上船就被褚士朗卿埋伏多时的部下捉住,反过来变成人质,于是群龙无首的诸舰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有眼睁睁目送“晨曦女神”号离开。
“就这样让他们跑了?你们这群饭桶!”
伊德里斯咆哮着,情绪的上下波动相当悬殊,他仿佛塔着故障的电梯升降于狂喜的顶点与失望的谷底,原本他正期待着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光景:褚士朗被视为犯罪者被拖向法庭,然后由伊德里斯亲自审问,这是一个月前伊德里斯连想都没想过的画面。然而这个景像已经变得遥遥无期,伊德里斯必须回过头来面对失败的现实。
藩王是否会因此轻视自己的无能?伊德里斯揪紧了军帽,努力克制自己别把帽子摔向地板。如果被认定能力差再加山毫无克制力,怎么可能得到藩王的信赖呢?伊德里斯手拿着军帽,瞪着士官们说道。
“绝不能让褚士朗卿与亚历亚伯特卿会合,派兵到褚士朗的预定航线埋伏,一定要逮捕褚士朗卿。”
“是!”
士官们行礼并作答,但他们的表情却和“了解”这个名词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们不明白“逮捕褚士朗卿!”这项命令的用意,而且“一定要活捉!”的说法也很不合逻辑,如果褚士朗卿反击的话,难道他们还得手下留情、坐以待毙吗?铁达尼亚的士官们向来绝对服从权威与命令,但命令本身的异样与不够彻底使他们完全摸不着头绪。褚士朗接下远征军总司令官的职务,才刚离开“天城”不久随即被指称暗杀藩王未遂,这个说法实在很难使人信服。由于褚士朗事前的布局起了作用,士官们不禁怀疑在这件疑点重重的事件里一定暗藏着什么秘密与阴谋。
伊德里斯不得不前往藩王的病房报告整个事情的始末,房内,他与藩王之间隔着一道镶嵌着云母碎石的绢布所制成的屏风。
透过屏风,躺在床榻上的藩王声音显得厚重了许多。
“逃走了就没办法,你不须为此事自责,只要按照孤的话去做就行了,孤十分珍惜伊德里斯卿的忠心耿耿。”
在看见藩王没有非难或叱责之意,伊德里斯顿时砍下心来。其实他应该仔细吟味藩王这番话的含意,只是松懈的情绪掩盖了猜疑心,所以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逐渐成为藩王的精神奴隶,而且藩王还在话中明白指出。
好不容易躲过伊德里斯的追击之后,褚士朗交互运用正常与跳跃飞行与“天城”拉开一大段距离,起初是浩浩荡荡的远征之行,现在却成了逃亡之旅。
“属下已经将跳跃飞行的路线已经全部变更过了。”
艾德娜以充满节奏感的语气说明道,原本前往巴格休惑星的航线早已输入铁达尼亚的航管中心,如果按照旧有路线飞行,在跳进正常空间的瞬间,一旦遭受炮火密集攻击,届时根本无暇反击,只好等着被消灭殆尽。
“一切都交给上校你了。”
褚士朗在部下面前全心扮演一个“好好先生型”的上司,保持一贯的无为而治,因为在他心里另有一个庞大的构想与计划,没时间奉陪伊德里斯那种程度的挑衅行动。
Ⅳ
就在一年前,众人仍然认为铁达尼亚的权势绝对是屹立不摇的,然而权势本身就如同建筑在薄冰上的宫殿一般,如果过重自然会沉没,宇宙的法则里本来就没有永远的繁华与恒久的权势,但是人类却汲汲追寻。正因为历代的统治者执拗于永久的权力与永续的血统,才会不惜肃清功臣、放逐批判者、焚烧书籍、侵略他国只为了一时的好大喜功,如此说来,企望永续、经营的念头正是恶质政治与恶质权力的源头。
那么,藩王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最后,褚士朗头开始疼了起来。且不论藩王的目的,这次执行的手法未免也太过于粗糙了,很有可能这也是藩王的计划之一。
“铁达尼亚无地藩王亚术曼殿下遭到阻击受伤,所幸并无生命危险,凶手当场被击毙,推测可能是褚士朗卿在幕后指使。”
这项震惊全宇宙的秘报非公开性地在铁达尼亚的通讯网路流窜着,同时也传进褚士朗耳里。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褚士朗不禁露出苦笑,若是藩王亚术曼真的遭到暗杀身亡将造成无以伦比的冲击,失去重心的铁达尼亚会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而外界的不满人土势必蜂涌而起,到时铁达尼亚的统治体系可能整个瓦解,不过现在,藩王只是受了点伤……
“元凶就是褚士朗卿!立刻追击!”
褚士朗可以想像伊德里斯当时叫嚣的神情,介于伊德里斯与藩王宝座之间的障碍物几乎可以在瞬间一口气排除,想到此伊德里斯必定雀跃不已吧。与其花费时间去探究藩王真正的目的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不如趁着这个大好良机一举将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逐出竞争者之列才是上上之策。只不过按理来说,伊德里斯的行动应该会更为偏激才对,他怎么可能理会先逮捕再审问的程序,一定是不管三六二十一先炸了褚士朗的座舰再说,反正事后要编多少借口都没关系,或者他有意回避在杀害褚士朗之后所带来的责任问题?
大约有两星期之久的时间,褚士朗旗下仅有二十艘舰艇的小型舰队不断避开己方的追击与阻碍,一路上闪闪躲躲,直到四月一日,“援军来了!”通信士官传来这项讯息。
“援军?”
仔细想想,这个名词的用法十分微妙,褚士朗又不是跟外敌作战,何来援军之有,只是对于闪避着“己方”的追击而在宇宙当中持续逃亡的“晨曦女神”号乘员来说,这样的表达方式自是理所当然的。铁达尼亚人向来惯于追击别人,不料这次沦为被追击的逃亡者,想必对全体造成相当大的心理负担,也难怪在接获友善的通信时众人会产生几近狂喜的反应,此时舰桥响起一阵欢呼,艾德娜则降冷一句:“别忘了那有可能是敌对势力的伪装!不要高兴得太早!”才使得这阵骚动镇静下来。经过几番的通信交换之后,总算确定是由巴格休前来的“援军”,大小共一千艘舰艇。
终于,画面出现一名身着铁达尼亚灰色军服、肩戴将官徽章、年约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身材虽属中等们体格壮硕,眉间目光锐气逼人的这名将官面朝萤光幕直视褚士朗行礼致敬。
“属下是萨伊·凯因少将,此次奉亚历亚伯特卿之命,前来迎接新任总司令官阁下。”
欢呼再度爆发,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之后,褚士朗才向对方不远千里前来迎接表示慰劳之意,而站在凯因少将身旁一名十分年轻的土官,吸引了褚士朗大半的目光。
当这名年轻士官搭乘太空小艇来到“晨曦女神”号之时,莉蒂亚公主兴奋地朝着他跑过去。
“法尔!你好吗?”
“是的,公主,托你的福。”
这名士官——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行礼致意,他自认为礼貌周到,但在莉蒂亚公主眼中反而看起来是在装模做样,于是公主一脸不高兴地指责自己的朋友。
“法尔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爱摆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见到面,你应该再高兴一点才对呀!”
公主所说的以前就是一年前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褚士朗适时笑出声才将法尔密从不知所措当中拯救出来,众人齐声庆祝褚士朗平安无事。
这支援军的出现是由于褚士朗在离开“天城”之前所下的数条暗线其中之一成功奏效之故。他修了一封密函给身在提伦的法尔密,催促他赶往巴格休惑星,因为“天城”方面一直谣传着法尔密对伊德里斯有所不满的说法,伊德里斯在知情之后必然对法尔密心生憎恨,一旦法尔密在提伦被捕,以褚士朗的力量根本救不了他。于是法尔密听从褚士朗的指示,火速逃离提伦惑星,在换乘了好几次客船之后终于来到巴格休会晤亚历亚伯特,也因此得以与亚历亚伯特的舰队同行前来迎接褚士朗一行人。
“其实我十分迷惑,犹豫着到底应该帮助褚士朗卿呢?还是不予理会,继续追随藩王殿下?”
“你连我也要见死不救吗?”
莉蒂亚公主表情认真地问道,这个疑问穿透法尔密伪恶的甲胄直指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因此法尔密只以一笑,无庸置疑地,他已经是这位小公主忠诚的骑士。
“不,正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才会前来此地,加上我违抗天城的命令擅自行动,现在已经到了必须下决心的时候了。”
事实上,当法尔密搭乘客船离开提伦三天之后,“天城”便下令提伦逮捕法尔密,情况之危急可谓千钧一发。
“今后的事态等于全在褚士朗阁下的神机妙算之中。”
“不敢当,我只是假设了一些可能性罢了。”
褚士朗轻摇着头并露出苦笑。
“在天城待久了,疑心病就会特别重,所以才说那是魔王的城堡。”
“我认为那里是统治宇宙的权力核心才对。”
想法还略嫌稚嫩的法尔密提出反论,褚士朗则刻意耸耸肩。
“所谓的权力并非神的鼻息,而是魔王的毒气,只要在天城待上一段日子的人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法尔密沉默下来,他无法分辨褚士朗这番话是肺腑之言还是纯粹在开玩笑,如果是在谈笑,那自己也必须赶快动脑筋想想该如何同样以谈笑回应;法尔密的这个想法说明了他向来就是个与机智幽默无缘的年轻人。
总而言之,法尔密在此刻选择了加入褚士朗的阵营,然而这不意味他会跟褚士朗共患难到最后,法尔密在内心告诉自己。有个想法如果让莉蒂亚公本知道了,她一定不以为然,但他决意称为乱世的枭雄,因为乱世已经迫在眉睫。紧接着,法尔密向褚士朗问道。
“褚士朗卿,可否请教您为何能够预测今天这一切的情况呢?”
法尔密眼神散发着专注的目光,他认为自己该好好学习褚士朗的思考模式。
褚士朗的回答也半带着老师教课时的态度。
“当我人还在天城时,有心陷害我的人若是打算滋事,恐怕会绑手绑脚,因为我不会让对方的阴谋如此简单达成目的,所以对方所觊觎的就是趁我刚踏出天城的那一刻。”
如此一来便可将褚士朗的离开设计成他畏罪潜逃,这的确伊德里斯想得出来的计谋,然而,“执行”时的手法过于拖泥带水一点都不干脆,这真的是伊德里斯一贯的作风吗?
“这么看来,伊德里斯卿并没有把重心放在亚历亚伯特卿身上。”
“伊德里斯大概认为一旦我死了,亚历亚伯特就孤掌难鸣,击垮他根本不成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可大了。”
褚士朗嘲弄地笑道,法尔密则微侧着头。
“话又说回来,先把伊德里斯卿的做法放一旁,我觉得藩王殿下好像没什么反应。”
“这是最值得庆幸的。”
褚士朗口头这么表示,内心却不是如此认为,反而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挥之不去。藩王方面对于褚士朗每一次行动的反应都相当慢,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经过事先计算好的。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的联手就等于造成了铁达尼亚的动摇,藩王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如果藩王意欲歼灭诸公爵,必定即刻逮捕褚士朗,使亚历亚伯特身在边境孤立无援,同时指派伊德里斯指挥大军进攻巴格休。然而藩王并未这么做,其城府实在高深叵测。
星历四四七年四月十五日,当全宇宙充斥着疑惑、不安与动摇的情绪之际,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抵达巴格休感星,而他身为远征军总司令官的职权已经遭到藩王亚术曼下令撤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