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我们这些参加了珊瑚星保卫战的人都记得刚听说珊瑚星被占领时自己在干什么。我当时正在听阿兰解释我自以为了解的宇宙如何早已不复存在。

“我们在第一次跃迁的时候就离开了它。”他说,“飞船往高空飞去,飞进了隔壁的宇宙。跃迁就是这么回事。”

我和埃德·麦克奎尔的反应是长时间的沉默。当时,我们正跟阿兰一起坐在军营里的休闲室里。最后,接替艾米·韦伯担任班长的埃德打破了沉默:“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阿兰。我原以为跃迁推进器只是带领我们超越了光速什么的,这就是它的工作原理。”

“不对。”阿兰说,“爱因斯坦仍然是正确的——光速就是最快的速度。再说,你肯定不愿意在宇宙中以任何哪怕稍微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以几十万公里的时速飞行时,只要遇上那么一小片尘埃,你的飞船上就会出现一个不小的洞。你会死得非常非常快。”

埃德眨巴着眼睛,一只手擦擦额头的汗珠。“呢,”他说,“我完全听不懂了。”

“好吧,嗒,”阿兰说,“你刚才问我跃迁推进器是如何工作的。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很简单:它从一个宇宙中带上一件东西,比如莫德斯托号,然后带着它冲进另一个宇宙。问题就在于我们称之为‘推进器’的玩意儿。其实它根本不是什么推进器,因为这跟加速没关系,唯一的要素是在多重宇宙空间中的位置。”

“阿兰,”我说,“你又在说天书了。”

“抱歉,”阿兰说着,看样子沉思了一秒钟,“你们俩懂多少数学知识?”他问道。

“我勉强能记起微积分。”我说。埃德·麦克奎尔赞同地点了点头。

“唉。”阿兰说,“好吧。我用一些简单的词汇来解释。请不要介意。”

“我们尽量。”埃德说。

“好吧。首先,你们所处的宇宙——就是我们这一刻所在的这个宇宙——只是可能存在的无数宇宙空间之一,其存在可以用量子物理学来解释。打个比方说,我们在某个特定的位置发现了一个电子,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的位置就定义了我们这个宇宙。在另一个宇宙空间中,这个电子的位置是完全不同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完全没有。”埃德说。

“你们这些科学白痴。好吧,那就直接相信我的话吧。关键就是:存在着无数个宇宙空间,这就是多重宇宙空间。跃迁推进器所做的就是打开一扇门,通向另一个宇宙空间。”

“它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你们学的数学不够多,我没法给你们解释。”阿兰说。

“这么说就是魔力喽。”我说。

“在你看来的确如此,”阿兰说,“但在物理学上,这种情形是完全允许的。”

“我听不懂。”埃德说,“我们已经穿行了很多个宇宙空间,但所到之处都跟我们原来的宇宙一模一样。我在科幻小说里读过多重宇宙的事,其中的每一个宇宙都跟另一个有显著的差异。正因为这样,你才知道自己身处多重宇宙中。”

“对这个问题而言,你这句话是个非常有趣的答案。”阿兰说,“咱们假定将一件物体从一个宇宙搬运到另一个宇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这我倒可以接受。”我说。

“但这在物理学上却是可能的,因为从最基本的层面来讲,这是一个量子物理宇宙,几乎一切都能发生,即使在现实中不大可能出现。但在其他一切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每一个宇宙空间都更希望将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件降到最低限,尤其是亚原子级以上的事物。”

“宇宙空间怎么‘希望’什么呢?”埃德问道。

“你不懂那么深奥的数学知识。”阿兰说。

“那当然。”埃德翻了个白眼。

“但宇宙的确更喜欢某些东西。例如,它更喜欢让热能和其他能源平均扩散,喜欢让光速恒定不变。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东西进行调整或变动,但很费劲。在多重宇宙中的运动也是同样的道理。要将一件物体从一个宇宙搬运到另一个宇宙,这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发生另一件极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该物体将被送往的宇宙跟它将要离开的宇宙一模一样。你可以说,以保持其不可能性的连续性。”

“但你怎么解释我们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呢?”我问,“我们是怎么从一个宇宙空间中的一个点前往另一个宇宙空间中的一个完全不同的点的呢?”

“嗯,你想,”阿兰说,“将一整艘飞船送往另一个宇宙是最不可思议、最不可能的事。在宇宙看来,与之相比,飞船会出现于新宇宙的哪个地方就成了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所以我才说‘推进器’这个词用得很不恰当。事实上,我们哪儿都没去,我们只是到达某个地方。”

“那在你刚离开的宇宙中会发生什么事呢?”埃德问。

“来自另一个宇宙的莫德斯托号版本立刻填补进来,里面还有我们的替代品。”阿兰说,“很可能是这样。与之相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般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们还会回去吗?”我问。

“回哪里去?”阿兰问。

“回到我们出发的宇宙去。”我说。

“不会。”阿兰说,“嗯,还是同一个道理,从理论上讲,你可以回去,但可能性极小。宇宙正持续不断地从各种可能性中产生,而我们前往的宇宙大多数都是在我们跃迁之前那一瞬间刚刚产生的——正因为它们跟我们所处的宇宙在构成上最接近,才使我们有可能跃迁过去。你跟某一个宇宙隔绝的时间越长,它就有越多的时间改变,而你就越发不可能回去了。就算是回到你一秒钟前刚离开的宇宙也是极不可能的。而回到我们一年前从地球第一次跃迁到凤凰星系时离开的那个宇宙简直是绝不可能的。”

“我好沮丧啊,”埃德说,“我很喜欢我的宇宙。”

“嗯,听着,埃德。”阿兰说,“其实你跟我和约翰来自不同的宇宙,因为当我们第一次跃迁的时候,你并没有跃迁。而且,就算是跟我们一起进行第一次跃迁的人,现在也不跟我们在同一个宇宙中了。因为他们在别的飞船上,此后跃迁到了不同的宇宙中——我们所认识的老朋友都将被别的版本替代。当然,他们的模样和动作都一样,因为除了某个电子偶尔变了位置以外,他们的确是相同的。但我们土生土长的宇宙却彻底不一样了。”

“那么,你我就是我们的宇宙所残留的一切喽。”我说。

“那个宇宙很有可能仍旧继续存在着。”阿兰说,“但在这个宇宙中,我们几乎肯定是来自那里的唯一的两个人。”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感觉。”我说。

“别太操心这种事。”阿兰说,“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在宇宙间跳来跳去也没什么。事实上,无论你身处哪个宇宙,一切都差不多。”

“那我们为什么需要星际飞船呢?”埃德问。

“很明显,就为了来到新宇宙之后还能前往别的目的地。”阿兰说。

“不,不,”埃德说,“我的意思是,要是你可以从一个宇宙跃迁到另一个宇宙,那为什么不干脆直接从一个星球跃迁到另一个星球,非要用宇宙飞船呢?只需要直接把人跃迁到另一个星球的地表就行了啊,还省得让我们在宇宙空间中被炮火打中呢。”

“宇宙希望跃迁的进行能远离行星和恒星之类的重力中心,”阿兰说,“尤其是在跃迁到另一个宇宙时。你可以跃迁到距离重力中心很近的地方,这样一来,我们进入另一个宇宙时会离目的地比较近。但从一个宇宙跃迁出去时,远离重力中心会使事情容易得多,所以我们通常会先航行一段距离,再进行跃迁。其实我完全可以给你们列出指数关系,问题是——”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不懂那么深奥的数学知识。”埃德说。

阿兰正要好言安慰,我们的脑伴咔嗒一声打开了。莫德斯托号刚刚接收到有关珊瑚星大屠杀的消息。无论你身处哪个宇宙,这都是个可怕的消息。

珊瑚星是人类定居的第五颗行星,也是第一颗比地球的水土更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从地质学上讲,它十分稳定,气候又十分温和,使其广裹的土地大多适合耕种。当地遍布的植物和动物种类在基因上也同地球生物非常接近,能满足人类的营养和精神需求。最初还有个传言,说要将这里命名为伊甸园殖民地。但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起这样的名字等于自找麻烦。

最后选中了珊瑚星这个名字,因为那种珊瑚状的生物创造了这颗行星赤道热带地区丰富多彩的群岛和海底珊瑚礁。人类在珊瑚星上的扩张被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选择了一种近似非工业社会的简单生活方式。这是宇宙中少有的几个由人类去适应现有生态环境的地方。人们并没有将这里刨个底朝天,引入玉米和牲畜之类的东西。这一选择成功了,为数不多、努力适应环境的人类融入了珊瑚星的生物圈,过上了自觉限制扩张的宁静生活。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里完全没做好迎战瑞伊人入侵军队的准备。来犯的士兵人数相当于这里的殖民者的总数。被敌军以绝对优势彻底压倒之前,驻守在珊瑚星上空和地面的殖民军进行了短暂而英勇的抗争,殖民者也同样让瑞伊人为他们的进攻付出了代价。但没过多久,殖民地便被夷为平地,幸存下来的殖民者遭到屠杀,因为瑞伊人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人肉的味道,有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我们通过脑伴听到的零零星星的广播是截获的一档烹饪节目片断。瑞伊人最富名望的大厨之一正在谈论肢解整个人体、用来烹调不同食物的最佳方法:颈骨用来熬汤尤其美味。除了让我们恶心以外,这段录像还证明了一个传言:珊瑚星大屠杀事先经过周密策划,因为他们甚至还带来了瑞伊星上的二等名流参加这次盛宴。一看就知道,瑞伊人打算长住下来。

瑞伊人一分钟都不浪费,径直向入侵的主要目标前进。杀光殖民者后,瑞伊人运来了钻井平台,开始在珊瑚星上搞起了露天开采。瑞伊人以前曾试图同殖民政府协商在岛屿上采矿;瑞伊人的母星一度遍布珊瑚状礁石,后来却毁于工业污染和商业开采。殖民政府不同意采矿,一方面是因为珊瑚星上的殖民者希望能保持这颗星球的完整性,再者,瑞伊人喜食人肉也是远近闻名的。没有人希望瑞伊人在殖民地上空盘旋,伺机将毫无防备的人们变成肉干。

殖民政府输就输在没看出瑞伊人是多么重视珊瑚礁上的矿藏开采,也没看出瑞伊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会如何地不择手段。除了商业因素外,这其中还包含了一个宗教因素,而殖民地的外交官们却完全没有理解这一环节。瑞伊人和殖民政府早就有过争执,双方关系一直不好(跟一个将你当做早餐不可或缺的营养的种族打交道,怎么可能真的自在呢),但基本上大家是自扫门前雪,互不相干。只是现在,瑞伊人自己的最后一块珊瑚礁也快要窒息而死、断子绝孙了,于是他们对珊瑚星资源的欲望又滋长起来,并一拳打在了我们脸上。珊瑚星成了他们的,而我们必须发动更加猛烈的袭击,将珊瑚星夺回来。

“形势真他妈的严峻。”凯伊斯中尉对各班班长说,“等我们赶到,还会进一步恶化。”

我们坐在待命室里,一杯杯咖啡正慢慢变凉。我们逐页读取来自珊瑚星系的暴行报告和侦察信息。没被瑞伊人从空中炸飞的遥控跃迁飞船汇报说,瑞伊人的飞船正源源不断地抵达珊瑚星,既是为了战争也为了运载珊瑚。珊瑚星大屠杀后不到两天,差不多有一千艘瑞伊人的飞船已在珊瑚星上空盘旋,迫不及待地准备下手掠夺。

“下面说说我们知道的情况。”凯伊斯说。一幅珊瑚星系的地图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脑伴里,“我们估计,瑞伊人布署在珊瑚星系的飞船中,多数是用于商贸和工业活动的船只。但根据他们的飞船设计理念,其中约有四分之一的飞船,大概三百艘左右,具有发动进攻和防守自卫的军事能力,而其中还有不少是运兵船,攻防能力都比较薄弱。他们的战舰比我们的更大、更凶。还有,我们估计珊瑚星地面有十万名瑞伊士兵,已经开始掘壕固守,准备迎战。

“他们估计我们会为珊瑚星而战,但我们的最佳情报表明,他们认为我们将在四至六天后发起进攻——我们需要这么多时间,才能让足够多的大型飞船做好跃迁准备。他们知道殖民军喜欢以绝对优势兵力进攻,而这就需要花一些时间。”

“那我们什么时候发动进攻?”阿兰问道。

“大约十一个小时后。”凯伊斯说。我们不安地在座椅上动了动。

“这怎么能行?”朗·金森问道,“我们手头有的只有那些已经位于跃迁距离之内、或者在接下来几个小时内能够进入这一区域的飞船。那能有多少啊?”

“加上莫德斯托号,六十二艘。”凯伊斯说。我们的脑伴下载了可以参加进攻的飞船名单。我大概看了一眼,注意到哈普敦路号也在名单中,那是哈里和杰茜所在的飞船。“还有六艘飞船正加速飞进跃迁距离内,但我们不能指望它们在发动进攻时赶到。”

“老天爷,凯伊斯,”埃德·麦克奎尔说,“这么说,飞船的数量是一比五;如果我们能让所有士兵都着陆的话,地面部队的人数则是一比二。我想我还是喜欢我们那种占绝对优势的传统打法。”

“等我们集合了足够多的大型飞船同对方决一雌雄时,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凯伊斯说,“最好趁他们还没准备好时就派出一支较小的兵力,竭尽所能,给对方造成最大的损失。四天后就会有一支更强大的兵力赶到:两百艘飞船,火力强大。要是我们尽到自己的责任,他们扫除瑞伊人残余兵力的过程就能简短些。”

埃德哼了一声,“估计到时候我们早已完蛋,没法欣赏这幕好戏了。”

凯伊斯勉强笑了笑,“这么没信心啊。咯,伙计们,我知道这不是一次轻松远足,但我们是不会干蠢事的,我们不会跟他们正面冲突。目标非常明确:我们将在半路上袭击运兵船,让它们无法运送更多的地面部队;我们还会让一些部队着陆,在瑞伊人开始采矿之前阻止他们,让瑞伊人很难在不伤及自己军队和设备的情况下瞄准我们的部队。我们要抓住机会破坏其商业和工业,还要极力引开珊瑚星轨道上的兵力。这样,只要增援部队一到,瑞伊人就会处于我们的前后夹击之中。”

“等等,再说说地面部队的事。”阿兰说,“让部队着陆,然后我们的飞船将极力引开瑞伊人的飞船,对吗?这对我们地面部队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

凯伊斯点点头,“我们将至少同外界隔离三四天。”

“妙极了。”金森说。

“这是在打仗,你们这些蠢东西!”凯伊斯突然喝道,“对你们而言不太方便,不够舒服,真抱歉。”

“要是计划没有成功、我们的飞船被炸飞了,那会怎么样?”我问。

“嗯,那我想咱们就完蛋了,佩里。”凯伊斯说,“最好还是别做那种设想。我们是职业军人,有任务要完成。这就是我们接受训练的目的。这个计划是有风险,但不是愚蠢的风险。如果成功,我们就能夺回这颗星球,重创瑞伊人。战局也许会因为我们变得有利于我方,怎么样,还是让我们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吧。这种进攻计划是发疯,但确实有可能成功。如果再加上你们的支持,成功的几率就更大了。对吧?”

更多的人开始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我们并没有被完全说服,但也无可奈何。无论情愿与否,我们都将按计划行事。

“那六艘有可能赶上参加战斗的飞船,”金森问,“都是哪六艘啊?”

凯伊斯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来获取信息:“小石城号、墨比尔号、和光号、曼希号、伯灵顿号和雀鹰号。”

“雀鹰号?”金森问,“真该死。”

“雀鹰号怎么了?”我问。这个名字不太寻常。按照传统,营级飞船都会以中等城市来命名。

“那是幽灵旅,佩里。”金森说,“殖民军特种部队。一帮凶狠的狗杂种。”

“从来没听说过。”我说。其实我觉得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究竟是何时何地,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殖民军才会把他们派出来。”金森说,“他们跟别的部队不太合得来。但踏上珊瑚星的时候,有他们在倒是件好事。免得咱们白白送死。”

“真要那样确实挺好,可惜多半没这种好事。”凯伊斯说,“这是我们的任务,小伙子们,不管是好是坏。”

十小时后,莫德斯托号跃迁进入了珊瑚星的轨道空间。抵达刚刚几秒钟,一艘瑞伊人巡洋舰发射的六枚导弹便击中了我们。莫德斯托号船尾右舷的引擎组被炸毁,飞船发疯似的翻起了跟头。导弹击中飞船时,我和阿兰的班被赶进一架运兵交通艇,爆炸的冲击让我们的好几个士兵摔在交通艇的舱壁上。设备和各种材料的碎片在空港四处飞溅,击中了另一架交通艇。交通艇都有电磁场锁定,不会四下飞舞,但也无法移动,只能呆呆地挺着挨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没被碎片打中。

我激活混蛋,查看飞船状态。莫德斯托号已严重损毁。瑞伊人飞船正在进行主动式扫描,下一批导弹随时会到。

“该上路了!”我冲着我们的飞行员费欧娜·伊顿放声大吼道。

“控制塔还没有放行。”她说。

“十秒钟后,我们将被另一群导弹射中,”我说,“你喜欢那种放行方式吗?”

同样接入莫德斯托号电脑主机的阿兰在后面大吼起来:“导弹来了!”他说,“二十六秒后命中!”

“这段时间够我们冲出去吗?”我问费欧娜。

“看着办吧。”她打开一条同其他飞船联系的频道,“我是费欧娜·伊顿,六号运兵船飞行员。请注意,三秒钟后,我执行紧急离港程序。祝大家好运。”她转向我,“系好安全带。”说着,她按下一个红色按钮。

一束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空港通道的一道道大门,开门的声音湮没在咆哮的风声中。一切没固定的东西全都被吹出大门;飞舞的杂物背后就是群星闪烁的太空,正随着莫德斯托号的旋转飞速转动,让人看了头晕眼花。费欧娜向引擎输出动力,杂物刚被冲出空港大门便切断让交通艇固定不动的电磁场,让运兵船飞出大门。夺门而出时,费欧娜考虑到了莫德斯托号的旋转问题,但远远算不上周全;我们在飞出去的过程中刮到了天花板。

我接入空港的录像系统。别的交通艇也三三两两地飞出空港大门。第二批导弹击中飞船之前,五架交通艇成功地冲了出来。突然间,导弹的冲击改变了莫德斯托号的旋转轨迹,将几架已经冲出空港的交通艇撞得粉碎。至少有一架爆炸了,碎片打中了摄像机镜头,将它毁掉了。

“切断脑伴与莫德斯托号的联络,”费欧娜说,‘他们能利用这个来追踪我们。转告你班里的士兵,靠嘴说。”我照办了。

阿兰走上前来。“后面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他指着我们的士兵说,“但并不严重。咱们有什么计划?”

“我把咱们的航线定向到了珊瑚星,还关闭了引擎。”费欧娜说,“他们可能正在扫描飞船和脑伴之间的信号传送,好发射导弹。只要我们保持沉寂,他们有可能很久都不会注意到我们,让我们能飞入大气层。”

“有可能?”阿兰说。

“要是你有更好的计划,我洗耳恭听。”费欧娜说。

“我压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兰说,“所以很乐意接受你的计划。”

“话说回来,刚才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费欧娜说,“咱们刚完成跃迁就遭到了攻击。他们不可能预先知道我们会在哪儿出现。”

“也许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阿兰说。“我不这么想。”我说着,指向窗外,“看。”

我指的是交通艇左舷的一艘瑞伊战舰,导弹从战舰中闪着光发射出去。在右舷极远处,一艘殖民军巡航舰突然出现了。几秒钟后,导弹命中殖民军巡航舰的侧面。

“他妈的,不可能。”费欧娜说。

“他们知道我们的飞船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知道准确位置。”阿兰说,“这是伏击。”

“该死,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费欧娜问道,“究竟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阿兰?”我说,“你是物理学家。”

阿兰瞪着受重创的殖民军巡洋舰,它正逐渐倾斜,紧接着又被第二批导弹击中。“我完全没概念,约翰。从没见过这种事。”

“真他妈惨啊。”费欧娜说。

“冷静点,”我说,“咱们遇上麻烦了,但慌张不会有什么好处。”

“要是你有更好的计划,我洗耳恭听。”费欧娜又说。

“如果不同莫德斯托号联络,我能接通我的脑伴吗?”我问。

“当然可以。”费欧娜说,“只要没有信号从交通艇出去,我们就没事。”

我接入脑伴,展开一幅珊瑚星的地形图。“嗯,”我说,“我想,我们基本上可以说,今天袭击珊瑚礁采矿设施的行动流产了。莫德斯托号上没有足够的兵力着陆,发动进攻不现实。而且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地降落到珊瑚星上是不可能的。并不是所有的飞行员都能像你这么敏捷,费欧娜。”

费欧娜点了点头,看得出她放松了些。受表扬通常都是件好事,尤其是在危急关头。

“好了,新计划是这样的。”我将地图传给费欧娜和阿兰,“瑞伊人的兵力集中在珊瑚礁和殖民地城市中,就是这儿的海岸线。所以我们要去那儿。”我指着珊瑚星第一大洲宽广的中部地区,“然后藏在这条山脉中,等待第二批人马到来。”

“如果他们会来的话。”阿兰说,“一定会有一架遥控跃迁飞船飞回凤凰星系,通知他们瑞伊人能预知他们脱离跃迁的准确位置。一旦他们知道了这一点,可能根本不会来了。”

“哦,他们会来的。”我说,“只是也许不会在我们盼望的时候来。我们一定得做好等待他们的准备。还好,珊瑚星很适合人类居住。我们可以靠这片土地生活,想过多久都行。”

“我可没心情殖民。”阿兰说。

“只是暂时的,”我说,“而且比别的选项强得多。”

“没错。”阿兰说。

我转向费欧娜,说:“怎么做才能让我们毫发无伤地抵达目的地?”

“祈祷。”她说,“我们目前没事,是因为我们看上去像飘浮的太空垃圾,但只要进入大气层,任何大于人体的东西都会被瑞伊人军队追踪到。我们一旦开始主动操控交通艇,他们就会发现我们。”

“我们能在大气层外停留多久?”我问。

“停留不了多久。”费欧娜说,“我们没有食物和水,就算有经过改良的新身体,我们有好几十号人呢,新鲜空气很快就会耗光。”

“进入大气层后,你多久以后就必须主动操纵交通艇?”我问。

“很快。”她说,“如果这东西颠簸起来,我就再也无法重新控制它了。我们会那样一路掉下去,摔死。”

“尽你所能吧。”我说。她点点头。“好了,阿兰,”我说,“该提醒部队计划有变了。”

“来了。”费欧娜说着,启动推进器。加速度的力量将我死死钉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们不再是朝珊瑚星的地面降落,而是瞄准它直接飞过去。

“震动来了。”费欧娜说,我们一头扎进了大气层。交通艇刷拉拉直响,像个沙球。

仪表板发出砰的一声。“主动式扫描,”我说,“咱们被盯上了。”

“知道。”费欧娜说着,让机身倾斜着飞行,“我们就快进入高空云层了,”她说,“也许它们能稍稍掩护我们。”

“通常情况下云层能提供掩护吗?”我问。

“不能。”但她还是飞了进去。

我们在东边几公里的地方钻了出来,警报器又砰地响了一声。

“仍旧被跟踪。”我说,“有飞机,距离350公里,接近中。”

“要抢在他们飞到我们头顶之前尽量接近地面。”她说,“我们速度和火力都赶不上他们,只能指望接近地面,盼着他们的导弹击中树冠而不是我们。”

“这话可不怎么激动人心。”我说。

“我今天不做激动人心的买卖。”费欧娜说,“坐稳了。”我们俯冲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瑞伊人的飞机飞临头顶。“导弹。”我说。费欧娜让交通艇倾斜着左转,跌跌撞撞地飞向地面。一枚导弹飞过了头,渐渐消失不见了;另外一枚在我们飞过山顶的一刹那间撞上了山头。

“干得好。”话音刚落,我差点咬断舌头;就在我们身后,第三枚导弹爆炸了,交通艇失去了控制。第四枚导弹震天动地,弹片炸穿交通艇的机身。轰响声中,我能听见自己的手下在厉声惨叫。

“在坠落。”费欧娜说着,挣扎着调整交通艇。她朝着一片小湖飞速前进。“将在水面坠毁。”她说,“对不起。”

“你已经做得很好。”话音刚落,交通艇的机头击中了湖面。

机头撕裂水面,直扎下去,发出哗啦啦的水声。驾驶舱与机身断开了。一刹那间,我看见我和阿兰的手下随着旋转的机身向外飞去——他们大张着嘴,像在嚎叫。机身从交通艇头部飞过,已经开始在水中解体。噪音和轰鸣压过了士兵的尖叫声。驾驶舱内,金属和仪器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飞旋、散落。有东西撞在我的下巴上,一阵剧痛后,我的下巴随之而去。我尖叫着,灰色的智能血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从伤口里泊泊涌出。我无意中瞥见了费欧娜,她的脑袋和右臂已经不知去向。

当的一声金属响,我的座位从驾驶舱中脱落。我仰面朝天躺在座椅中,向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高速飞去。座椅懒洋洋地沿逆时针方向一圈圈转动,椅背则掠过水面,一蹦一蹦地弹向那块岩石。前进的势头突然改变,因为我的右腿打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腿骨像拇指饼干一样折断了,极度剧痛让我眼前闪过一道黄白色的光。我的脚落在曾经是下巴的地方,我因此成为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踢中自己扁桃腺的人。我飞过一片干燥的土地,落在地上。树枝不断掉落,因为交通艇的机身刚从树上划过。一根粗大的树枝重重砸在我胸膛上,至少砸断了三根肋骨。但对于一个刚刚踢中自己扁桃腺的人来说,这个结局完全算不上什么高潮。

我抬起头(只能抬着,别无选择),只见阿兰头下脚上倒吊着,一根折断的树枝插进他肝脏所在的地方,撑着他的躯干。智能血从他的头顶掉落到我脖颈上。我看见他的双眼猛地一抽,认出了我。接着,我的脑伴收到了一条消息。

你看上去真够呛。他发送道。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瞪着他。

但愿我能看看我即将前往的星星。他发送道。他又发送了一遍。又发送了一遍。此后便断了音讯。

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什么粗糙的东西缠住我的胳膊。混蛋辨出了那种叽叽喳喳,为我翻译过来:这个还活着。

别管它,很快就会死了。再说绿色的不好吃,它们还没熟呢。

哼的一声,混蛋翻译为:“笑声”。

“我的老天爷,来瞧瞧这个。”有人说,“这狗娘养的还活着。”

另一个声音。熟悉的声音。“让我看看。”

沉默。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把他身上的木头搬开。我们带他回去。”

“老天爷,头儿,”第一个声音说,“看看他。你应该朝他的脑袋开一枪,那样更仁慈些。”

“我们的命令是将幸存者带回去。”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你猜怎么着,他幸存下来了。他是唯一一个幸运活下来的人。”

“你管这也叫幸运?”

“说够了没有?”

“是,长官。”

“很好。好了,把那根该死的树枝搬开。瑞伊人很快就会追着我们的屁股撵上来了。”

对我来说,睁开双眼就像拼命抬起两扇金属大门。但当树枝从我身上抬开时,那股锥心的疼痛使我睁开了眼睛。双眼刷地一下张开,我在没有下巴的情况下倒吸了一口气,权当是尖叫了。

“天哪!”第一个声音说,我看见那是个金发男人,他扔开粗大的枝干说,“他醒了。”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残存的脸上。“嗨,”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嗨,你现在没事了。没关系。你现在安全了。我们这就带你回去。没事了。你没事了。”

她的脸进入了我的视线。我认识这张脸。我曾跟它缔结过婚姻。

凯茜来救我了。

我哭了。我知道自己死了,但我并不介意。

眼前开始发黑。

“你以前见过这人吗?”我听见那名金发男子问。

“别傻了,”我听见凯茜说,“当然没有。”

我死了。

进入了另一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