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三章

“哦,你醒了。”睁开双眼时,有人对我说,“听着,别说话。你现在泡在溶液里,脖子上插着呼吸管呢。另外,你没有下巴。”

我向四周扫了一眼。我漂浮在一片温暖的半透明黏稠液体中;在浴缸外,我看见很多东西,但目光却无法聚焦。正如被告知的那样,一条呼吸管从浴缸一侧的仪表板上一路蛇行,通向我的脖子;我想看看它是怎么穿向我的身体,但视线却被一台环绕着我头部下半截的仪器阻挡了。我想碰碰它,手臂却无法动弹。这让我很担心。

“别担心,”那个声音说,“我们关闭了你的移动能力。一旦离开这个浴缸,我们会重新启动它的。再等几天吧。顺便提一句,你仍然能使用脑伴。要是你想说话,可以用它。我们现在就是在通过脑伴跟你说话。”

该死的,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发送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你在凤凰星系的布瑞尼曼医院,”那个声音说,“最棒的医院。

你在进行深度治疗。我是费欧瑞纳大夫,从你来到这儿就一直是我在给你治疗。至于你究竟怎么了,嗯,让我想想。首先,你现在很好,所以不用担心。此外,你失去了下巴、舌头、大部分右脸和右耳。你的右腿股骨以下断裂了,左腿多处骨折,左脚少了三个脚趾和脚后跟——我们认为这些是被啃掉的。还好,你的脊柱齐胸腔以下断裂了,所以你当时可能没什么感觉。还有肋骨,你有六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刺中了你的胆囊,使你大面积内出血。另外还有伤口多日暴露造成的坏血症和大面积感染。”

我以为我死了。我发送道,或是快要死了。

“既然你已经脱离了死亡的危险,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按理说,你原本真的应该死了。”费欧瑞纳大夫说,“要不是你经过改良,你肯定已经死了。多亏智能血保住了你的命;它在你的血流光之前凝住了,并控制了感染。但你当时还是很危险。要是没有及时发现你,你可能支持不了多久。好在你被人找到了,他们将你带上雀鹰号,塞进可以使伤势不至于继续恶化的治疗槽里带回来。他们在飞船上无法抢救你,你需要专业治疗。”

我看见我的妻子了。我发送道,她就是救我的人之一。

“你的妻子也是个殖民军战士?”

她已经过世多年了。

“哦。”费欧瑞纳大夫说,“嗯,你扯得太远了。在那种情况下,幻觉并不罕见。明亮的通道,死去的亲人,诸如此类。听着,下士,你的身体还需要大量治疗。如果你睡过去,这个过程更容易些。你在那里头除了漂浮以外,什么都干不了。我要让你再次进入睡眠状态了。下一次醒过来时,你就能走出浴缸,而你的下巴也应该长到了能说话的地步。好吗?”

我的排怎么了?我发送道,我们当时坠毁了。

“好了,睡吧。”费欧瑞纳说,“等你出了浴缸再说。”

我正想开口回答,发泄一下愤怒,但却被一阵疲惫击倒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想自己睡着的速度会有多快,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嘿,看看是谁活过来了。”一个新的声音道,“那个笨得不知道乖乖去死的人。”

这一次,我没有漂浮在一缸黏糊糊的液体里。我朝四周扫了一眼,弄清了那个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哈里。”在无法活动的下巴的限制范围内,我尽可能清晰地说。

“正是敝人。”他微微一鞠躬。

“很抱歉,我站不起来。”我嘟嘟哝哝地说,“我受了点伤。”

“他说‘受了点伤’!”哈里翻了个白眼,“基督啊,你身上丢掉的零件比剩下的还多,约翰。我知道。我看着他们把你的残肢从珊瑚星上捞起来。当他们说你还活着时,我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真有趣。”我说。

“对不起,”哈里说,“我没想要一语双关。但我当时真的差点认不出你来了,约翰,你只不过是一堆零件。当时我还祈祷你赶快死呢。别误会,我没想到他们能把你拼凑回去。”

“很高兴让你失望了。”我说。

“很高兴你让我失望了。’他说着,另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杰茜。”我说。

杰茜走到床边,在我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欢迎回到活人的国度,约翰。”她说着,退了回去,“看看我们,又在一起了。三个火枪手。”

“准确地说,两个半火枪手。”我说。

“别那么消极,”杰茜说,“费欧瑞纳大夫说你会痊愈的。你的下巴明天就该长好了,腿还得再等几天。你很快就能到处乱蹦了。”

我伸手摸摸右腿。它在那儿,至少我能摸到它在。我拉起被单想好好看看。它确实在那儿:我的腿。差不多算是腿吧。膝盖下面有一抹翠绿的伤痕。伤痕上方的腿看上去还像是我的腿,而下方则像一条假肢。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一个手下曾在一场战斗中炸飞了腿,后来也用同样的方法重新做了一条。他们将一条富含营养的假肢接在断口上,再向愈合部位注射纳米微粒机械。纳米机械以你自身的DNA作为向导,将营养物质和假肢的原材料转化成肌肉和骨骼,同业已存在的肌肉、神经、血管等连接起来。那一圈纳米机械会沿着假肢慢慢向下移动,直到假肢被彻底转换成骨骼和肌肉组织为止。一旦任务完成,它们就通过血液转移到内脏,再由你将其排泄出去。

这种解决办法不算太精巧,但却还不错——不用外科手术,不用等待克隆器官的生成,没有粗笨的人造器官跟你的身体相连,而且只需要几周时间就能让肢体长回去,具体情况同伤口的大小有关。他们就是这样让我的下巴长回去的,我的左脚后跟和脚趾应该也是这种疗法。它们现在都长好了,完好无缺。

“我在这儿待了多久?”我问。

“在这个房间,大约一天时间,”杰茜说,“之前在浴缸里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花了四天的时间才来到这儿,在那段时间里,你一直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你知道吗?”哈里问。我点了点头。“而他们在珊瑚星上找到你时,你已经躺了几天了。所以,你失去知觉的时间差不多有两周。”

我看着他俩。“很高兴见到你们俩。”我说,“但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为什么没在汉普敦路号上?”

“汉普敦路号被炸毁了,约翰。”杰茜说,“我们刚一脱离跃迁就遭到他们攻击。我们的交通艇差点没能飞出空港,引擎也在那一路上损坏了。我们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我们飘浮了差不多一天半的时间才被雀鹰号发现。差点窒息而死。”

我想起自己曾亲眼看到一艘巡洋舰在脱离跃迁时被瑞伊人的飞船击毁,我当时还猜想那会不会是雀鹰号呢。“莫德斯托号怎么了?”我问,“你们知道吗?”

杰茜和哈里对视了一下。“莫德斯托号也坠毁了。”哈里终于开口说道,“约翰,所有飞船都被击毁。那是一场屠杀。”

“它们不可能全都被击毁了,”我说,“你说你们是被雀鹰号救上来的,而且他们还来救了我。”

“雀鹰号是在第一批飞船坠毁之后才赶到的,”哈里说,“它跃迁到了远离珊瑚星的地方。瑞伊人用来探测我们飞船的仪器没发现它。但雀鹰号进入你们坠毁的区域时也被他们追踪到了,差点没逃脱。”

“有多少人幸存下来了?”我问。

“你是莫德斯托号上唯一的幸存者。”杰茜说。

“其他交通艇都逃脱了。”我说。

“它们被打下去了。”杰茜说,“瑞伊人击落了所有体积超过面包保鲜箱的东西。我们的交通艇能幸存下来,只是因为我们的引擎已经损毁。他们也许不想再浪费导弹了。”

“总共有多少人活下来?”我问,“不可能只有我和你们的交通艇吧。”

杰茜和哈里默不作声。

“这他妈的不可能。”我说。

“那是一场伏击,约翰。”哈里说,“每艘飞船几乎都是在刚脱离跃迁进入珊瑚星太空的时候就被击中。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的确做到了,而且还一路跟踪,扫除了他们能发现的所有交通艇。为了救你,雀鹰号和包括我们在内的全体舰上人员冒了极大的风险。除了我们,你就是唯一的幸存者。你的交通艇是唯一一架到达珊瑚星的,他们沿着交通艇的灯光找到了你。你们的飞行员在坠毁前把灯打开了。”

我想起了费欧娜,还有阿兰。“损失了多少飞船?”我问。

“六十二艘营级飞船及其所有船员。”杰茜说,“九万五千人。差不多这个数。”

“我想吐。”我说。

“用老话说,被彻底搞翻了。”哈里说,“明确无误的惨败。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仍然留在这里。我们无处可去。”

“嗯,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断盘问我们,”杰茜说,“好像我们知道些什么似的。飞船被击中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运兵交通艇了。”

“他们一直等着你复原,能重新说话。”哈里对我说,“我想很快就会有殖民军的调查员来拜访你了。”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一本正经,无趣得很。”哈里说。

“我们没心情开玩笑,请原谅,佩里下士。”纽曼中校说,“当你失去六十多艘飞船和十来万人手时,你也会变得很严肃的。”

我只是在纽曼问我恢复得怎么样时说了一句“粉身碎骨了”。我原以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稍稍开个玩笑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

显然我错了。

“很抱歉,”我说,“虽然我并不是真的在开玩笑。可能您也知道,我的身体有很大的一部分留在了珊瑚星上。”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到珊瑚星上的呢?”嘉乌娜少校问道,她是我的另一位讯问官。

“我记得好像是乘交通艇去的,”我说,“当然,最后一段是我自个儿走的。”

嘉乌娜瞥了纽曼一眼,像是在说,又开始开玩笑了,“下士,在此次意外的报告中,你提到自己命令交通艇飞行员费欧娜冲出莫德斯托号的空港大门。”'“没错。”我说。昨天晚上哈里和杰茜看望过我之后,我便提交了那份报告。

“谁授权你下达这一指令?”

“我自己。”我说,“莫德斯托号当时被导弹击中了,我觉得在那个时候稍微有点个人创新并不算是坏事。”

“你知道珊瑚星的整支舰队里有多少艘交通艇吗?”

“不知道。”我说,“虽然看起来没几艘,”

“不到一百艘,包括莫德斯托号上的七艘。”纽曼说。

“你知道有多少艘成功抵达珊瑚星地表吗?”嘉乌娜问。

“据我所知,只有我的那艘成功了。”我说。

“没错。”嘉乌娜说。

“所以?”我说。

“所以,”纽曼说,“你看来很幸运呀。你刚好及时地命令大门打开,让自己的交通艇及时飞了出去,活着来到珊瑚星上。”

我茫然地瞪着纽曼。“你是在怀疑我吗,长官?”我问。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有趣的连环巧合。”嘉乌娜说。

“该死的,我承认是很巧。”我说,“我在莫德斯托号被击中后下达了命令;而我的飞行员训练有素、冷静沉着,带着我们来到了珊瑚星,并接近了地面,让我能幸存下来。此外,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我也差点没命——我的身体被一块罗德岛大小的岩石剐掉了。唯一幸运的是我在没命前被发现了。其他的一切都得益于我和我的飞行员的技能和智慧。如果我说我们实在是训练有素,还请您谅解,长官。”

嘉乌娜和纽曼对视了一眼。“我们只是不放过任何线索罢了。”纽曼轻描淡写地说。

“天哪,”我说,“想想看,要是我真的打算背叛殖民军,并且幸存下来,我很可能会想方设法保住我该死的下巴。”我猜,处在我这种情形,我完全可以冲长官吼一两声,而且不受追究。

我想得没错。“咱们继续吧。”纽曼说。

“当然。”我说。

“你曾提到,你看见一艘殖民军巡洋舰刚刚脱离跃迁、进入珊瑚星太空,就被瑞伊人的战舰击中了。”

“没错。”我说。

“你居然能看到,真是有意思。”嘉乌娜说。

我叹了口气。“你打算在整个讯问过程中一直这么说话吗?”我说,“如果你别一直劝我承认自己是个间谍,事情会进展得更快些。”

“下士,关于那场导弹袭击,”纽曼说,“你记不记得导弹是在殖民军飞船跃迁进入珊瑚星空间之前还是之后发射的?”

“我猜是在那之前的一瞬间,”我说,“至少我看上去是那样。他们知道飞船将在何时何地出现。”

“你认为那怎么可能?”嘉乌娜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发起进攻前一天,我才知道跃迁推进器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好像没有任何方法能预知跃迁飞船的到来。”

“‘据你所知’是什么意思?”纽曼问。

“阿兰,另一个班的班长——”我不想说他是我的朋友,他们说不定会起疑心的——“说跃迁推进器是将一艘飞船从一个宇宙传送到另一个相似的宇宙,其出现与消失都是极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应该有办法预测飞船将在何时何地出现。飞船只会出乎意料地出现。”

“那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嘉乌娜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正如你自己所说,没有办法知道一艘飞船正在跃迁。”嘉乌娜说,“所以,我们只能认为这场伏击是有人向瑞伊人泄露了机密。”

“又来了,”我说,“咯,就算我们假定有一名叛徒,那他又是怎么做的呢?就算他能通过某种方法通知瑞伊人飞船就要来了,他也无法知道飞船将出现在珊瑚星太空中的哪个地方——记住,瑞伊人在等待着我们。刚一脱离跃迁、进入珊瑚星太空,我们就被他们击中了。”

“那么,还是那个问题,”嘉乌娜说,“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耸了耸肩,“也许跃迁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极端不可能的事件。”我说。

“别对讯问感到那么气愤,”哈里说着,递给我一杯从医院餐厅端来的果汁,‘他们也对我们表现出了‘你幸存下来了,这很值得怀疑’的态度。”

“你们是怎么反应的?”我问。

“该死,”哈里说,“我赞同他们的态度。这的确他妈的值得怀疑。好笑的是,我觉得他们并不更喜欢这样的回答。但说到底,你也不能怪他们。殖民地被人整了个底朝天。要是不弄清珊瑚星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就麻烦了。”

“嗯,你看问题的角度真有意思。”我说,“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哈里说,“也许跃迁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可能。”他吸了一口果汁。

“有意思,我也是这么说的。”

“是啊,但我真这么认为。”哈里说,“我没有阿兰那样的理论物理学背景——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但我们所理解的跃迁在整个理论模式上一定出了差错。很明显,瑞伊人能通过某种途径非常精确地预测我们的飞船将跃迁到哪里。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呢?”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我说。

“完全正确。但无论如何,他们却办到了。因此,很明显,我们关于跃迁的模式是错误的。当事实证明理论有误时,就该抛掉理论。现在的问题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想法吗?”我问。

“有一些,但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哈里说,“我真的不懂那么深奥的数学。”

我笑了,“你知道吗,不久以前,阿兰也对我说过非常相似的话。”

哈里笑着举起杯子,“敬阿兰。”

“敬阿兰。”我说,“以及我们所有不在场的朋友。”

“阿门。”哈里说完,我们喝了一口。

“哈里,你说当他们把我抬上雀鹰号的时候你也在场。”我说。

“我在,”他说,“你当时一团糟。别见怪,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没事。”我说,“你还记得那些把我带上来的士兵吗?”

“记得一点点。”哈里说,“但并不多。整个航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将我们同飞船的其他部分隔离开。他们把你带上来的时候,我在船上的医疗室里看见了你。他们当时正在给我们做体检。”

“在救援队里是不是有个女人?”

“是的,”哈里说,“高个子,褐色头发。我一下子只能想起这么多。老实说,我当时更多地是注意你,而不是把你带进来的人。我认识的人是你,而不是他们。怎么了?”

“哈里,救我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我的妻子。我发誓。”

“我记得你的妻子已经死了。”哈里说。

“我妻子是已经死了,”我说,“但那个人的确是她。她不是当年跟我结婚的那个凯茜。她是一个殖民军士兵,跟我们一样的绿皮肤。”

哈里神色疑惑,“你很可能是产生幻觉了,约翰。”

“是的,但如果我只是产生了幻觉,那我为什么要把凯茜幻想成一个殖民军战士呢?为什么我想起的不是她本来的相貌呢?”

“我不知道,”哈里说,“根据定义,幻觉本来就是不真实的,幻觉没什么规则可循。你没理由不把自己死去的妻子幻想成殖民军战士。”

“哈里,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有点像发了疯,但我的确看见了我的妻子。”我说,“我当时的确全身上下破破烂烂,但我的脑子还在正常运转。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哈里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你知道,我的班有好几天都挤在雀鹰号上。’他说,“挤在一间娱乐室里,无处可去,也无所事事——他们甚至不准我们使用飞船上的娱乐设施。我们只能动脑筋想事情。

于是,我们谈到了飞船上的船员和特种部队的士兵。有趣的是:我们当中没有人认识任何一名加入特种部队的普通士兵。这本来也没什么,我们大多数人都刚服役没几年。但还是很有意思。”

“也许服役的时间得足够长才行。”我说。

“也许吧,”哈里说,“但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对了,他们把特种部队称为‘幽灵旅’。’他又吸了一口果汁,然后坐到我床边的桌子上,“我想我得去查一查。要是我没回来,你替我报仇吧。”

“看情形,我尽量。”我说。

“好啊。”哈里咧嘴笑着说,“还有,你也试试看能不能有所发现。你至少还得接受好几次盘问。要不你也问问他们试试?”

“雀鹰号怎么了?”嘉乌娜少校在下一轮的面谈中问道。

“我想给它发送一条信息,”我说,“想感谢他们救了我的命。”

“没这个必要。”纽曼中校说。

“我知道。但出于礼貌,还是应该这么做。”我说,“有人救了你,让你不必被树林里的动物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啃掉。这种情况下,你至少应该发一条小小的信息吧。实际上,我想把这条消息直接发送给找到我的人。我该怎么做呢?”

“你不能那么做。”嘉乌娜说。

“为什么不能?”我一脸无辜地问。

“雀鹰号是特种部队的飞船,”纽曼说,‘他们单独运作。特种部队同舰队其他船只之间的沟通是很有限的。”

“嗯,那岂非太不公平吗?”我说,“我已经服役一年多了,发送邮件给其他飞船上的朋友时从来都没问题。就算是特种部队的士兵,也想收到宇宙外的朋友们发来的消息吧。”

纽曼和嘉乌娜对视了一眼。“我们偏题了。”纽曼说。

“我只不过想发一条消息而已。”我说。

“我们会处理的。”嘉乌娜说着,语气其实在说,“不,我们不会处理。”

我叹了口气,然后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下令打开莫德斯托号的交通艇空港大门。可能已经是第二十次重复叙述了。

“你的下巴怎么样了?”费欧瑞纳大夫问。

“完全恢复了,而且我已经准备嚼点什么东西了。”我说,“我倒不是不喜欢用麦管喝汤,只是老这样子未免太单调了。”

“我很同情你。”费欧瑞纳说,“好了,咱们来看看你的腿。”我把被单拉下去,让他看了一眼。那一圈纳米机械已经在小腿上退下了一半。“很好,”他说,“就这样开始走走吧。还没处理完毕的部位支撑住你的体重还是没问题的,再说让腿部稍微活动一下也有好处。接下来的几天,我会给你一根拐杖用。我注意到你有朋友来看望你,干吗不让他们带你去吃午饭什么的?”

“这样的话不用吩咐第二次。”我说着动了动新腿,“跟新的一样。”

“比那更好。”费欧瑞纳大夫说,“在你参军以后,我们又对殖民军的身体结构做了一些改进。这些改进已经融入了你的腿,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会感受到其中的好处。”

“让人不禁想问,殖民军为什么不干脆来一次全方位改进,”我说,“用一种完全为战争而设计的东西彻底取代人类身体?”

正盯着数据簿看的费欧瑞纳抬起头来,“你已经有了绿色的皮肤、猫一样的眼睛,大脑里还装上了电脑。”他说,“你还想多不像人类?”

“这话倒也没错。”我说。

“那当然。”费欧瑞纳说,“我让勤务兵把拐杖拿进来。’他点击了一下数据簿,下达了命令。

“对了,大夫,”我说,“你有没有替雀鹰号的其他人治疗?”

“没有。”他说,“说真的,下士,你这个病例已经很有挑战性了。”

“没有雀鹰号的船员?”

费欧瑞纳笑了,“哦,不,他们是特种部队。”

“那又如何?”

“这么说吧,他们有特殊的需求。”费欧瑞纳说。勤务兵走进来,拿来了我的拐杖。

“你知道你能查出关于幽灵旅的什么信息吗?我指的是官方提供的信息。”哈里说。

“我想不会太多。”我说。

“不会太多夸张了点,”哈里说,“你什么都查不到。”

哈里、杰茜和我在凤凰基地的一家餐厅里吃午饭。作为我的第一次外出,我建议去离布瑞尼曼尽可能远的地方。这家餐厅在基地的另一头。这里的风景没什么特别的——能望到一个小小的造船厂——但它的汉堡包却扬名整个基地,而且名副其实。这里的厨师过去曾在地球开过专门的汉堡包餐厅连锁店。虽然这只是一家小店,却常常食客云集。不过,我和哈里的汉堡包却在我们谈论幽灵旅时慢慢变凉了。

“我问过嘉乌娜和纽曼,能不能给雀鹰号发送一条消息,但被阻止了。”我说。

“没什么好惊讶的。”哈里说,“按照官方的说法,雀鹰号的确存在——这就是你能查到的一切。你无法查到关于其船员、规模、武器装备和所在地的任何信息。所有的信息都查不到。在殖民军的数据库中全面搜索特种部队或‘幽灵旅’都将同样一无所获。”

“那你什么都没查到啰?”杰茜说。

“哦,我可没这么说。”哈里笑了,“从官方查不到任何东西,但非官方的途径却能带给你不少收获。”

“你又是怎么查到非官方信息的呢?”杰茜问。

“呃,你也知道,”哈里说,“我闪亮的人格魅力能创造奇迹。”

“拜托,”杰茜说,“我正在吃饭呢。吃饭可比你们俩说的话重要得多。”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我问道,咬了一口自己的汉堡包。味道好极了。

“请注意,这些全是传闻。”哈里说。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比我们能从官方得到的信息更加准确。”

我说。

“有可能。”哈里承认道,“最大的消息就是,他们被称为‘幽灵旅’自有其原因。你知道吗,这不是官方的命名,只是个外号。根据我从多处听到的传闻,特种部队的成员都是死人。”

“什么?”我说。正啃汉堡包的杰茜也抬起头来。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死人,”哈里说,“不是会走路的僵尸。有很多报名加入殖民军的人没到七十五岁生日就死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殖民军看来不会把你的DNA一扔了之。他们会用它来制造特种部队的成员。”

我想起来了,“杰茜,你还记得列昂·狄克的死吗?当时那个医生说了什么?‘在最后一分钟志愿加入幽灵旅。’我还以为那是一句恶毒的玩笑话。”

“他们怎么能那么做?”杰茜说,“真不道德。”

“真的吗?”哈里说,“你志愿报名参军,同意让殖民军采取任何必要的程序来提高你的战斗力。而你要是死了,就不会有战斗力了。合同里是这么规定的。就算这么做不道德,至少也是合法的。”

“没错。但用我的DNA制造一个新身体来供我使用和脱离我来使用这个新身体,这两者不是一回事。”杰茜说。

“这是细节,细节。”哈里说。

“我不喜欢让自己的身体独自游荡。”杰茜说,“我认为殖民军这么做是不对的。”

“嗯,他们做的还不止这些。”哈里说,“你知道,我们的这些新身体是经过深度基因改良的。呃,显然特种部队的身体改良度甚至超过了我们。在新的改良技术大面积使用之前,特种部队的士兵就是用作实验的小白鼠。据说有些改良非常激进——人体已经被改良得不像是人了。”

“我的大夫说过,特种部队的士兵有特殊需求。”我说,“但就算我产生了幻觉,那些救了我的人看起来还是很像人。”

“我们在雀鹰号上也没见到任何基因突变或畸形的人。”杰茜说。

“但我们也没获准在飞船上到处走动。”哈里指出,‘他们把我们限制在一个区域内,同外界失去了联系。我们看见了医疗室和娱乐区域,但也只有这么多。”

“大家常常可以看见特种部队,无论是打仗还是平时瞎晃荡。”杰茜说。

“那当然,”哈里说,“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见过所有人员。”

“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亲爱的。”杰茜说着,将一根薯条喂进哈里嘴里。

“谢谢你,宝贝。”哈里说着,咬住薯条,“抛开特种部队被深度改良的传言不说,反正,约翰看见了自己的妻子。这件事本身就大有名堂。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凯茜,只是一个用了她身体的人。”

“谁?”我说。

“嗯,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哈里说,“你的妻子已经死了,因此他们不能将她的性格灌输进那个身体。他们要么是将一种提前编好的性格置入特种部队士兵的身体……”

“要么就是另有别人从衰老的身体里走进了她的新身体。”我说。

杰茜哆嗦了一下,“对不起,约翰,但这真的让人毛骨悚然。”

“约翰?你还好吗?”哈里问。

“什么?哦,我没事。”我说,“只是一时之间很难接受罢了。很难想象我的妻子可能还活着——并不是真的活着,而是别人正带着她的身体到处走动。我想,我宁愿相信那是一时的幻觉。”

我望着哈里和杰茜。他俩呆若木鸡,双眼瞪得溜圆。

“伙计们,怎么了?”我说。

“说幽灵,幽灵到。”哈里说。

“什么?”我说。

“约翰,”杰茜说,“她正在排队买汉堡包。”

我转过身去,打翻了我的盘子。紧接着,我感到自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桶里。

“该死的。”我说。

是她。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