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我不要山竹果。”安德森·雷克身体前倾,手指着他看中的东西,“我要那边的那个。Kaw pollamai nee khap。那个长着绿毛的红果子。”

农妇微笑着,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指着自己脚边的一堆水果,“Un nee chai mai kha?”

“对,就那种。Khap。”安德森点着头,挤出一个微笑,“这叫什么?”

“Ngaw。”因为怕他这个外国人听不懂,她特意说得清清楚楚,还递给他一个样品。

安德森接过水果,皱起眉头,“这是新品种?”

“Kha。”她点头表示肯定。

安德森来回翻转着手中的果子,仔细研究。说是水果,这东西的模样倒更像一株花里胡哨的海葵,或是一只长着毛发的河豚。粗糙的绿色卷须从表皮各处生长出来,刺得他的手掌微微发痒。果实的表皮透出锈红色,像生了疱状锈病,但他嗅了嗅,却闻不到腐烂气味。总之,这是一颗非常健康的水果,尽管外表不大像。

“Ngaw。”农妇又说了一次,然后,像读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新的。不是锈病。”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周围是热闹喧嚣的曼谷早市。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榴莲堆放在巷子里,水盆里是脑袋像蛇的鱼和长着红鳍的鱼,不时溅起水花。头顶上方是涂了棕油的油布,在热带的烈日下松松垮垮地挂着,手绘的快船贸易公司标志和尊贵的幼童女王的头像于是在市场各处投下阴影。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手里高举着几只冠子鲜红、因即将被送去屠宰而拼命挣扎鸣叫的鸡。女人们穿着色彩明艳、价格低廉的方裙,微笑着跟摊主们讨价还价,希望能以优惠价买到盗版的尤德克斯大米和新推出的变种番茄。

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安德森。

“Ngaw。”农妇抱着做成生意的希望又说了一遍。

那颗水果的长卷须刺得他的手心痒痒的,似乎在笑话他辨不清这东西的来历。泰国的基因破解又一次成功了。这种水果,连同旁边摊子上的番茄、茄子、红番椒,无不证明着该国基因破解技术的强劲。就好像格拉汉姆教派圣经上的预言实现了。就好像圣弗朗西斯本人在坟墓里睡不安枕,带着那些已经消失的富含卡路里的作物,昂首阔步地返回现世。

“他将在号角声中归来,而伊甸园亦将重现……”

安德森将这颗奇异的水果在手里转来转去察看着。没有二代结核病菌的恶臭,没有锈病的红斑,果皮上也没有基因黑客制造的象鼻虫留下的啮咬痕迹。世界上所有的观赏植物、蔬菜、树木和水果,都装在安德森·雷克的脑子里,尽管如此,他遍寻脑海也找不到可以帮助他辨认这颗果实的信息。

Ngaw。真是够神秘的。

他打了一番手势,表示自己想尝一尝。农妇拿回果子,用棕色的手指很轻松地撕开长着长毛的果皮,露出纹理突出、色泽苍白的半透明果肉。看上去就像在德梅因的研究俱乐部里用来配马提尼酒的腌洋葱。

她将果子递回给他。安德森试着嗅了一下,是甜蜜的花香。Ngaw,这东西不该存在。就在昨天,整个曼谷还没有一家水果摊卖这种水果,然而现在它们却在这个摊子上堆积如山,蹲坐在油布阴影下的肮脏的农妇周围全是这种水果。她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护身符,上面的图案是殉道者帕·色武布。这种护身符用来保佑她不被卡路里寡头们放出的农作物瘟疫所侵害。

安德森很希望能观察到这种水果的自然生存环境,是挂在树上还是隐藏在灌木的树叶底下?如果有更多信息,他或许能猜出这东西在生物学分类上属于什么科、什么属,或许还能从这种水果中察觉到泰王国打算开发的某种基因的来源。但现在,没有更多线索。他将光滑透明的球形果肉送入口中。

一股醇厚甜美的滋味攫住了他的味觉。一瞬间,馥郁的果肉占据了他的舌头。这一刻让他回想起了在爱荷华州的高发公司实验田,他从中西部联合体的一位农学家手中得到第一块小小的硬糖时的感觉。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农家小男孩,打着赤脚走在玉米地中间的小径上。那是一种尝到从未尝过的美味——真正的美味——的震撼感。

阳光毫无顾忌地直射下来。市场上,人们摩肩接踵,讨价还价,但这一切都影响不到他。他闭着眼,让果肉在嘴里转动,品味着那个逝去的年代:在那个二代结核菌、日本造基因修改象鼻虫、锈病和疮痂霉菌还没有在大地上肆虐的时代,这种水果定然曾经繁盛一时。

他站在热带的骄阳下,周围充斥着水牛的呻吟和将死的鸡的鸣叫。然而这一刻,他如同上了天堂一般。如果他是个格拉汉姆派教徒,他真的会双膝跪地,虔诚地感谢这一来自失落的伊甸园的美味。

安德森微笑着,将黑色的果核吐到手心里。他读过历史上一些植物学家和探险家的游记,这些勇敢的人深入世界各地的丛林与荒野,试图寻找新的物种——但他们的所有成就都比不上这一颗果实。

那些人的成果只能算是发现,而他找到的是救赎。

卖水果的农妇看出这笔生意是做成了,面露喜色。

“Ao gee kilo kha?(要多少?)”

“这些水果安全吗?”他问。

她指着平铺在她身边的砾石上面的环境部认证书,特意用手指在颁发日期下面比画着。“最新变种,”她说,“顶级品。”

安德森仔细打量着证书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大印。能得到所有这些印章,多半是因为这个农妇贿赂了那些穿白衬衫的官员,不大可能当真走完了确保食品对第十八代锈病免疫、并对二代结核菌111.mt7型和mt8型有抵抗力的检查程序。讽刺之处在于,他并不在意这些印章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些盖得乱七八糟、在太阳下光芒闪烁的印迹其实没什么意义,只能起点安慰作用,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给人们稍微带来一些安全感。说实话,要是二代结核病再次爆发,这种认证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新的爆发肯定是新的变种,老式的检测方法不会有任何效用。人们会向帕·色武布和泰王拉玛十二世陛下的画像祈祷,在城市之柱神殿献上贡品,最后落得个把肺咳出来的下场——无论他们的证书上盖了多少枚环境部的大印。

安德森把果核揣进兜里,“我要一千克。不,两千克。Song。”

他将一个麻袋递给那农妇,完全不打算砍价。不管对方要多少钱,他都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在他看来,这神奇的水果就是无价之宝。任何能够抵抗卡路里瘟疫,或者能更有效地利用游离氮的特殊基因都足以让利润如火箭般攀升。就在这个时候,如果他扫视一下这个市场,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能证明这一事实。这条小巷中,匆匆忙忙的泰国人在购买各种基因改造产品,既有基因破解版的尤德克斯大米,还有鲜红色的变种家禽。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老早以前的产品,均以农基公司、纯卡公司和全营养素基金会的早期基因破解工作为基础。这都是旧时代科学的成果,中西部联合体的实验室制造出来的货色。

这种叫Ngaw的水果则不一样。它不是中西的产品。泰王国精明能干,其他国家则不是如此。印度、缅甸、越南,在忍饥挨饿地向卡路里寡头乞求新科技成果的过程中,这些国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但泰国却存续至今。

一些人在安德森身边停下脚步,似乎也对这种水果感兴趣。尽管安德森认为价格实在便宜,其他人还是觉得这种水果过于昂贵,又纷纷离开了。

农妇将Ngaw递过来的时候,安德森差点笑出声来。这种长着毛皮的水果根本不应当在这世界上出现;这就像背着一袋子三叶虫一样不可思议。如果他对于此物来历的猜想无误,那就表明一种业已灭绝的物种又重新出现,带来的震撼绝不会亚于一头霸王龙走在素坤逸路上。但另一方面,这市场上堆得到处都是的马铃薯、番茄和红番椒无一不是如此;已经有数代人未曾见过茄属植物长得如此繁盛,所有这些蔬菜都能以丰富的产量供应城市居民。在这个地势低洼的城市里,似乎一切皆有可能。水果和蔬菜灭绝后重又复生,早已绝种的花卉在大街上怒放;而在这些成就的背后,环境部就像变魔术一般,用近百年前就已失却的基因材料造就了这一切。

安德森背着一袋子水果,穿过拥挤的小巷来到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是喧嚣的人流与车流,早通勤高峰期的拉玛九世大道就像泛滥的湄公河,自行车、人力车、深蓝色的水牛和蹒跚而行的巨象挤满了整条街道。

看到安德森的身影,老顾小心翼翼地掐灭手上的香烟,从一座废弃的办公大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又是茄属植物,到处都是。其他地方没有这种东西,但在这里它们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老顾把抽剩下的一截香烟塞进破烂的衬衫口袋里,大步走向安德森。

这个年老的华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但他还是幸运的。和他一起来到这儿的马来亚难民像待宰的鸡一样被塞进闷热的扩张时代的大楼,他却得到了一份工作。老顾虽瘦,肌肉却很结实。相比其他持黄卡的难民,他简直如国王般幸运。

老顾跨坐在人力车的鞍座上,耐心地等候安德森笨拙地在后座上坐稳。“办公室,”安德森说。“Bai khap。”然后又换成汉语,“走吧。”

老头子脚踩踏板,身子立起,人力车迅速淹没在车流和人流之中。周围的人显然对他们的出现感到不满,自行车铃声在他们身边炸开了锅,就像二代结核病患者那催命的咳嗽声。老顾无视这些噪音,只是驾着人力车,陷入到车流中更深的地方去。

安德森伸出手,想再拿一个果子吃,但立刻又缩了回去。他应当把它们留下来。如此珍贵的东西不容他像个贪嘴的小孩一样大啖。泰国人已经找到了发掘已灭绝生物的新方法,而他只想着把作为证据的美食给享用了?他的手指在袋子外面轻轻叩击袋里的水果,努力克制自己贪嘴的欲望。

为分散注意力,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品味着香气,他回忆起自己最初发现泰国已经变得如此成功、茄属植物极大繁盛时的那种惊奇感。他吸着烟,又想到了耶茨。他想起了他俩面对面坐着,重获新生的物种在两人之间散发出烟雾的情景,以及那个人的失望之情。

“茄属植物。”

在强力弹簧公司那幽暗的办公室里,划燃的火柴将耶茨的脸映得通红。他凑近火焰点燃香烟,然后深吸一口。卷烟纸毕毕剥剥响着。烟头闪烁着红光,耶茨喷出的烟雾直冲天花板,很快被缓慢旋转的吊扇吹散。

“茄子。番茄。红番椒。马铃薯。”他手夹香烟,眉毛怪异地抖动着,“还有烟草。”

他又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望着燃烧的烟头。周围,办公桌和踏板计算机静静地蹲伏在阴影里。到了晚上,工厂关闭后,那些空荡荡的办公桌确有可能导致误解,让人以为工人们也许只是回家休息,期待着新一天的辛苦劳作,然而,椅子和踏板计算机上覆盖的灰尘打破了这一假象。此时,阴影覆盖了各种家具,月光从红褐色的百叶窗缝隙中渗入。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不难想象出这里曾有过的辉煌岁月。

头上的吊扇依旧有气无力地转着,老挝产橡胶传动带有节奏地吱嘎作响,天花板上的传动设施正从工厂的中央扭结弹簧中缓慢而稳定地汲取着动力。

“泰国人在实验室里很走运。”耶茨说,“而你也来到了这里。假如我是个迷信的人,我会认为是他们用番茄下咒把你给召唤来的。每个有机系统都需要消费者,我能理解。”

“你该向上面报告他们取得的进展。”安德森说,“你的责任并不只是管理这座工厂。”

耶茨皱起眉头。他的脸显示出典型的热带萎陷特征,双颊上损坏的血管呈玫瑰色暴露出来,鼻头上也全是红点。他回望着安德森,一双蓝眼睛眨动着,湿润得就像这城市臭气熏天的空气。“我早该知道你是来开除我的。”

“不是针对你个人。”

“对,这只是我一生的工作。”他干笑着,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让人联想到二代结核病的早期症状。包括耶茨在内的所有农基公司人员都注射过抵抗最新变种的疫苗,若不是安德森知道这一点,恐怕一听到这种声音他就要逃到房间外面去了。

“我花费了多年时间才把这里建成,”耶茨说,“而你却说这不是针对我个人。”他朝办公室的窗户挥了挥手,透过窗玻璃能看到楼下的工作车间。“我发明的扭结弹簧只有拳头大小,却能储存十亿焦耳的能量,容重比是市场上其他同类产品的四倍以上。我保护着能源储存的革命性进展,而你却准备将它一脚踢开。”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自从汽油枯竭以来,这是最具备便携性的能源。”

“问题在于这东西你还不能生产出来。”

“已经很接近了。”耶茨坚持道,“唯一的难点只剩下海藻浸出液。”

安德森没有说话。耶茨似乎将他的沉默视为一种默许,“基础理念是毋庸置疑的。一旦我们能够大规模地生产浸出液……”

“当你第一次看到市场上出现茄属植物的时候就应该通知我们。泰国人至少在五个季度之前就能够生产马铃薯了。他们显然已经占据了种子库的制高点,而你没有给我们传回任何信息。”

“那些事不归我负责。我是做能量储存的,不是做生产的。”

安德森哼了一声,“如果粮食作物歉收,你哪儿来拧紧弹簧所需要的卡路里?现如今,锈病每三个季度就变异一次,基因黑客正在破解我们的全营养素小麦和加强版大豆,我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高发公司的玉米对象鼻虫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抵抗力,而现在我们突然听说你屁股下面正坐着一座基因金矿。人们正在挨饿……”

耶茨哈哈大笑起来,“别跟我讲什么济世救人的大话了。芬兰的种子库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清楚。”

“种子库不是我们炸掉的。没人能想到芬兰人竟然这么疯狂。”

“你去街上随便找个傻瓜他都能预料到。卡路里寡头早就臭名远扬了。”

“事情又不是我办的。”

耶茨再次大笑起来,“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用的借口,不是么?只要公司在某个地方干了点什么事,我们就赶紧抽身,把手洗干净,假装清清白白的样子。公司将加强版大豆撤出缅甸市场的时候,我们全都站在远处,声称知识产权争端不归本部门负责。但人们还是一样地饿死了。”他把烟放到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我真不知道像你这种人晚上怎么能睡得着觉。”

“很简单。我先向挪亚和圣弗朗西斯做一些祷告,再为我们仍然走在锈病的前面而感谢上帝。”

“那么事情定了?你准备关掉工厂?”

“不。我当然不会那么做。扭结弹簧的生产将会继续进行。”

“哦?”耶茨满怀希望地倾身向前。

安德森耸耸肩,“这能起到不错的掩护作用。”

烟头烧到了安德森的手指。他松开手,烟蒂随即落入车流之中。老顾蹬着车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上。安德森揉搓着被灼伤的拇指和食指,曼谷——天使之城——的街景在他眼前掠过。

穿着橙黄色长袍的僧侣打着黑色的阳伞走在人行道上。在寺院学校读书的孩子们在上学路上一群一群地疯跑,互相推搡,又是笑又是叫。街头的小贩们张开双臂,胳膊上挂着用于在寺庙中祭拜的万寿菊花环,手里高举着金光闪闪的高僧形象护符——据称能抵抗各种作物疾病。流动食品车处传来嘶嘶之声,飘来的烟雾中带着煎炸小吃和发酵鱼的香气;而柴郡猫在顾客们脚边绕来绕去,等着他们掉下的食物残渣,它们的身影不断地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街边是曼谷在扩张时代修建的塔状高楼,如今已被藤本植物和霉所覆盖。窗子早就在爆炸中损坏了,只剩下建筑物的骨架。这些建筑里没有空气调节设施,也没有电梯,因此实际上并不适宜居住。它们只是在太阳下被暴晒。黑烟从高楼的缝隙中飘散出来,这是非法燃烧粪便引起的。既然有黑烟,就说明马来亚难民还在里面心急火燎地烤着印度飞饼、煮着猫屎咖啡,白衬衫随时会来扫荡这些闷热的高楼,并以一顿痛打作为对他们违法行为的惩罚,难民们必须赶在这之前把事做完。

在大道的正中央,从北边来的煤炭战争难民俯卧在地上,手心朝上伸着,极为恭谨地摆出乞讨的姿态。自行车、人力车和巨象拉的车从他们两边绕过,就像河水绕过河道中的巨石。发绀病造成的菜花样病变体在乞丐们的鼻子和嘴巴上生长着。他们的牙齿因咀嚼槟榔而被染得漆黑。安德森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抛到难民们的脚边,难民们不断地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他只是微微点头,人力车的速度并没有丝毫放缓。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法朗工业区那些用石灰水刷白的墙壁和小巷。仓库和工厂在这里挤成一堆,闻起来有一股成成的臭鱼气味。零散分布在巷子两边的小贩们搭起油布和毛毯来遮挡烈日,看起来就像巷子里长的疥癣。在巷子的尽头处,隐约能看到拉玛十二世海防工程的影子,整个堤坝和水闸系统都用于防止蓝色的海水灌入这座城市。

凡是居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忍不住去想这些高高的堤坝和堤坝外面的巨大水压。天使之城实际上是一个注定发生灾难的地方,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罢了。但是泰国人极端顽固,他们坚决要保卫这座尊贵的王都,绝不会让它被大海淹没。凭借以煤炭为燃料的水泵和高大的堤坝,以及对却克里王朝领导人远见卓识的无比信赖,到目前为止,他们成功地保住了曼谷,没有让它像纽约、仰光、盂买和新奥尔良那样被海水吞噬。

老顾驾着人力车飞速冲进一条小巷,同时不耐烦地拨响车上的铃铛,驱赶堵在路中间的苦力——防风雨材料制成的箱子在他们的背上晃动着;潮州产的中国扭结弹簧、松下牌防菌手把、波洛牌陶瓷滤水器的标志在眼前摆来摆去,节奏慢得让人昏昏欲睡。工厂墙壁上到处都是佛祖传经图和尊贵的幼年女王画像,跟以前画上去的泰拳比赛的场景挤在一起。

穿过这块交通拥堵的区域,强力弹簧工厂就出现在眼前。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有着高大城墙的要塞。墙壁上部有个巨大的扇形物从孔中伸出来,缓缓地转动着。工厂的对面是一家潮州人开设的自行车厂,两者之间的支路上挤满了大量的手推车——它们通常聚集在工厂的入口处,为厂里的工人提供午餐及小吃。

进入到强力弹簧工厂的庭院中,老顾将人力车减速,并在工厂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安德森爬下车,抓起装着Ngaw的袋子,站在那里盯着宽达八米、便于巨象出入的大门发了会儿呆。这座工厂似乎还是改名叫“耶茨的愚行”比较合适。那家伙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耶茨同他争辩时的话语,讲述着经过基因改造的海藻的奇妙之处;与此同时,他的眼前也浮现出耶茨一边抗议一边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找图表和笔记的场景。

“你不能仅凭大洋丰产计划的失利就否认我的工作成果。只需经过恰当的改进,这种海藻对扭力的吸收作用就会有指数级的提升。先别提它在卡路里方面的潜力,只说它在工业上的应用。只要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整个能源储存市场都交到你的手上。在作决定之前,你至少应该先试下我的弹簧发条样品……”

安德森走进工厂,巨大的噪音立刻把他吞没了,耶茨最后的绝望的咆哮声也从他耳边消失。

巨象呻吟着,推动转轴上的摇把。它们低垂着巨大的头颅,慢慢地绕着动力转轴转圈,象鼻在地上发出难听的刮擦声。这种经过基因改造的动物构成了整个工厂驱动系统的心脏部分,为传送带、排风扇和制造机器提供能量。随着它们奋力前行的步伐,它们身上的挽具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穿着红色和金色制服的工人们在他们负责的动物身边来回走动,对着它们大声喊话,偶尔也替换过于疲累的牲畜,总之尽其所能地驱使这种由大象改造而来的动物,让它们发挥出更多的力气。

在工厂的另一边,生产线不断吐出刚刚包装好的扭结弹簧,将它们传递到质保科,再继续送往包装处。在那里,这些产品将被码垛堆积起来,等待合适的时机出厂。安德森所到之处,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用泰国的传统礼节——双手合十并抬到额头高度——向他致意。

质保科的负责人班雅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向他行了个合十礼。

安德森草草回礼,“质量如何?”

班雅微笑着,“Dee khap。好。更好。来,看。”他给生产线发了个信号,当日轮值工头纳姆立刻敲响警铃,命令生产线全面停止。班雅示意安德森跟着他,“有些有趣的事。你会很高兴的。”

安德森虽然面带微笑,脸上的肌肉却绷得紧紧的。他很怀疑班雅所说的事情是否真的会令人高兴。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Ngaw,将它递给班雅,“有进展?真的?”

班雅点着头接过水果。他略微扫了一眼,便把果皮剥开,将半透明的果肉送入口中。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就这么想都不想地吃掉了这该死的东西。安德森皱起眉头。无论这个国家发生什么变化,法朗总是最晚才知道——每当生性多疑的福生觉得安德森想炒掉他时,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事实。或许福生同样早就知道这种水果的存在了,或者,如果安德森问起的话,他会假装自己知道。

班雅随手把果核扔进一个盛放巨象粪便的箱子里,带领安德森沿着生产线走下去。“我们修复了切压机的一个小问题。”他说。

纳姆再次敲响警铃,工人们马上从工作位置上退开。第三次敲响警铃时,看象人开始用竹条轻轻拍打他们看管的牲畜,巨象慢慢地停了下来。整个生产线的运行也变得缓慢了。在工厂的另外一端,工业用扭结弹簧发出滴答声,同时工厂的飞轮啸叫着转动起来,将能量注入发条之中,等到安德森视察完毕后,这些能量将用于生产线的重新启动。

班雅走在前面,安德森跟在后面,沿着安静的生产线视察。穿着绿色和白色制服的工人们站在边上,不断地向他们行合十礼。推开涂了棕油的化纤帘子,两人进入了提纯室。耶茨的工业发现在这里得以使用:这种从意外发现的基因珍宝中提取出的物质如今已所剩无几,但还在被涂到新生产的扭结弹簧上。戴着三层过滤面罩的女工和童工抬起头来,迅速拽掉面罩,向给他们食物的人行合十礼。白色粉末和汗水在他们的脸上形成一条条污痕,只有被面罩护住的鼻子和嘴周围的皮肤还是黝黑的肤色。

安德森和班雅一起穿过这房间,走进闷热的切割室。白炽灯发出红色的光,洗涤池中散发出的海藻臭味凝聚在空气之中。头上是一排排烘干架,上面捆着处理成长条状的基因改造海藻。这些海藻在酷热中滴着水,慢慢地扭曲、变黑,最后变成一团糊状物。这条生产线上的技工们汗流浃背,几乎什么都没穿——身上只有短裤、水罐和头盔。尽管天花板上的吊扇发疯般旋转着,换气设施也相当先进,这里仍旧像个火炉。汗水从安德森的脖子上流下来,衬衫几乎一瞬间就湿透了。

班雅指着一个地方,“这里。看。”他用手指抚过主生产线旁边一个被拆下来的切刀。安德森单膝跪地,仔细观察这东西的表面。“锈。”班雅喃喃道。

“我以为我们已经检查过了。”

“是盐水。”班雅不安地微笑着,“大海离我们很近。”

安德森皱起眉头,抬头看着架子上滴水的海藻,“海藻罐和烘干架都不管用。谁要是认为我们只用废热就能解决这问题,那才叫蠢呢。节能个屁。”

班雅只是露出尴尬的微笑,什么都没说。

“那么你是把切割工具换了?”

“现在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靠性。”

“提升了这么多?”安德森敷衍地点着头。他对工具组工头打了个手势,后者开始朝隔着一个提纯室的纳姆叫喊。警铃再度响起,房间中的温度变得更高了,随着电力进入系统,白炽灯的光芒开始亮得刺眼。突如其来的热浪让安德森有些畏缩。这些电灯和压榨机每次启动都需要付出一万五千泰铢的碳排放税,这是泰王国的全球碳排放预算中分配给强力弹簧公司的部分,当然,公司为了得到这个交税的权利也付了不少钱。耶茨在官僚机构的事务方面处理得不错,至少他让工厂有权使用国家的碳排放配额,但花在贿赂上的费用仍旧相当可观。

主飞轮系统开始旋转,地下设备启动,整个工厂都战栗起来。地板在震动。弹性势能像肾上腺素一样激发了整个系统,这是能量将要大量注入生产线的预兆。一头巨象嘶叫起来,很快就被鞭笞得闭了嘴。飞轮的吱嘎声变成了高亢的吼叫声,然后突然中断——表明能量已经进入了驱动系统。

工头再度敲响警铃。工人们向前迈步,进入自己负责的切割工具的工作位上。他们要生产出能储存二十亿焦耳能量的扭结弹簧。由于产品的体积缩小,要求的精度也就更高了。生产线的下一个环节是缠绕工序,液压千斤顶嘶嘶作响,将切割机上新安装的精密刀具抬升起来。

“Khun,请。”班雅示意安德森退到防护栏后面。

纳姆的铃铛最后一次响起,生产线开始旋转和磨合。系统最终啮合上的时候,安德森微微打了个冷战。工人们蹲在地上,将防护盾挡在面前。在一系列高温滚杠的驱动下,用来做扭结弹簧的金属丝从凸缘和螺纹部件之间吐出来。臭烘烘的反应物被喷到锈红色的金属丝上,这样才能将耶茨的海藻粉均匀地涂在上面。

切割机落了下来。这沉重的撞击让安德森感到牙根发酸。金属丝被整齐地切断,然后立刻被送到帘子另一边的提纯室中。30秒后,覆盖了一层海藻粉的金属丝再度出现,呈灰白色,看起来脏兮兮的。它们又被放在另一系列高温滚杠上面,进入塑造其最终结构的工序:它们被扭成螺旋形状,机器与分子内部的结构力相对抗,最终将其紧紧地卷成一团。金属被扭曲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声。弹簧从机器中挤出时,润滑剂和海藻粉的混合物从鞘状结构中喷射出来,涂在弹簧的表面,连工人和设备都被溅到了。接下来,压缩好了的扭结弹簧便被传送带送走,进入包装盒中并送往质检部。

一个黄色的LED指示灯亮了起来,表示危险解除。工人们从防护栏后冲出来,将切割机复位,与此同时,新一批锈红色的金属也从酷热的房间里嘶嘶地冒了出来。空转的滚杠震颤着。润滑剂管已停止喷射,但仍释放出一股水雾进行自我清洁,以利于下次的使用。工人们将切割机重新复位后,再次躲避在防护栏后面。如果系统发生故障,未完成的扭结弹簧将失去控制,变成在整个生产车间中飞舞的高能利刃。安德森见过像熟透的芒果一样被切开的头颅、被切割的尸块和飞溅的鲜血——都是生产系统的故障引起的。

切割机重重地落了下来,剪下用于制作下一个产品的金属丝。这条生产线每小时能生产五十个扭结弹簧,根据估算,大约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产品将在环境部的监督下销毁。他们花了大价钱来制造的这些东西,却又要花费更多的钱来销毁它们——这玩意儿就是一把双刃剑,而且还在不停地挥舞。耶茨把什么东西给搞坏了,也不知道是意外事故还是有意破坏,他们用了一年多时间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这一年内,他们检验了对扭结弹簧产生革命性影响的海藻粉,重新研制使发条接触面闭合的合成玉米脂,改变质检部的工作流程,研究终年处于接近百分之百湿度的环境对生产流程具有什么样的影响。

帘子被掀开了,一团灰白色的烟雾冲进车间,紧随其后的是一名从提纯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工人。他黝黑的脸上是一道道混合灰尘和油沫的汗迹。帘子摆动时露出的缝隙中可以瞥见他的同事们,整个房间处在灰白色尘雾中,这是为了保证金属丝完全暴露于海藻粉之中,以避免其在高压下锁死。所有这一切——血汗、卡路里、碳排放限额,都是为了给安德森提供一个可信的伪装,帮助他揭开茄科植物和Ngaw的秘密。

只要是理性的经营者,必定会关掉这家工厂。安德森对于所谓的第二代扭结弹簧的生产并不太了解,他毫无疑问会这么做。但如果他想让他的工人、工会、穿白衬衫的官员和这个国家的诸多耳目相信他的确是个充满野心的企业家,他就必须让这个工厂运转,而且是全力运转。

安德森与班雅热情握手,对他出色的工作表示祝贺。

真是遗憾,真的。这玩意儿确实有成功的潜力。当安德森看到耶茨的发条真正工作起来的情况时,他几乎不敢呼吸。耶茨是个疯子,但他并不蠢。安德森曾目睹数亿焦耳的能量从一个小小的扭结弹簧盒中奔涌而出,连续满负荷工作了数个小时——比它重两倍的发条都不一定能储存它四分之一的能量,能量输入的时候,巨大的压力很可能会让发条的分子结构崩溃。有些时候,安德森也会觉得耶茨的梦想很诱人。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猫着腰返回提纯室。很快他又从提纯室的另一端走了出来,带出一团海藻粉和烟气。他呼吸着满是巨象粪便臭味的空气,走向通往自己办公室的楼梯。在他身后,一头巨象又尖叫起来——动物只有在遭到虐待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安德森转过身,凝视着下方的车间,将那个看象人记录下来:四号转轴。长长清单上的又一个待解决的问题。他打开门,走进管理人办公室。

这个房间与他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没有多大区别。依旧是光线暗淡,办公桌与踏板计算机静静地蹲伏在暗影中,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怪兽。数道阳光如利剑般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射进来,照亮烟雾缭绕的供品——不知道是供奉给哪些神佛的。不过,这些神佛并没能拯救马来亚的华人,亦即陈福生的同胞们。檀香散发出的香烟充斥了整个屋子,更多的烟雾从角落中神龛前面的香炉中散发出来。神龛中端坐的金色神像面带微笑,俯视着面前的贡品——盛在盘中的尤德克斯米饭和爬满苍蝇的芒果。

福生老早就坐在他的计算机前。他瘦骨嶙峋的腿迅速而有力地踩着踏板,为微处理器和12厘米显示器提供能源。在显示器的灰色微光中,安德森可以看到福生眼中闪过的惊慌。那是一种对血腥大屠杀的恐惧,每当门被推开时,那些回忆都会浮上心头。这个老头的畏惧心理其实跟一只柴郡猫的身影一样虚幻——这一刻出现了,但下一刻就马上消失,让你对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产生怀疑——但安德森对于这个黄卡难民已经很熟悉了,足以辨认出那强压下来的恐惧。他关上门,将制造车间的噪音挡在门外,老人也镇定下来了。

安德森咳嗽两声,用手扇开旋转上升的烟雾,“我记得告诉过你别在房间里烧这些东西。”

福生耸耸肩,脚上和手上的动作却都没停,“要不然,我把窗子打开?”低哑的声音听着就像竹子在沙子上划过。

“上帝啊,别这样。”安德森看到那透过百叶窗的热带阳光就不禁皱起了眉头,“你在自己家里烧吧。我不想在这儿闻到这种气味。再也不想了。”

“好吧。当然。”

“我是说真的。”

福生的双眼轻轻朝上一翻,然后再度转到他面前的屏幕上。在显示器的微光照耀下,他那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形成尖锐的对比,如蜘蛛足般细而长的手指仍旧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这是为了求得运气。”他喃喃道,随之而来的是带着痰音的低沉笑声,“就算是外国鬼子也需要运气。现在工厂有这么多麻烦事,我想你应该需要布袋和尚的帮助。”

“那也别在这儿烧。”安德森把刚买来的Ngaw丢在桌子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抬起手擦了擦额头,“回家去烧。”

福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头上的吊扇依旧懒洋洋地转着,竹子制成的扇片在闷热的办公室中吱吱呀呀作响。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遥遥相对,周围是耶茨留下的伟大蓝图。一排排空书桌和工作站静静地蹲伏着。在原来的计划中,这一层应该坐满了销售人员、物流装配人员、人力资源师和秘书。

安德森把袋子里的Ngaw清点了一遍,然后拿出一个,“你见过这种东西吗?”

福生抬眼一瞥,“泰国人管这东西叫Ngaw。”说完,他立刻又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工作上,制作那些永远不会填满的数据表,统计那些永远不会得到填补的赤字。

“我知道泰国人管它叫什么。”安德森站起来,走向福生的办公桌。当他把Ngaw扔在福生的计算机旁边时,年老的华人明显畏缩了一下:他看着这水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毒蝎。安德森说:“市场上的农民都能告诉我它的泰国名字。你在马来亚也见过这东西吗?”

“我……”福生刚一开口就停了下来。看得出来,他试图控制自己,他的脸上闪现出了复杂的情感,但都是稍纵即逝。“我……”他又一次尝试说话,但还是停了下来。

安德森观察着福生脸上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恐惧表情。在那次事变中幸存下来的马来亚华人不到总数的百分之一。不管怎么说,福生都称得上幸运,但安德森对他只有同情。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普通的水果,而这个老人看起来就像是又一次经历从工厂中逃亡的事件一样。

福生瞪着面前的水果,急促地喘息。终于,他喃喃说道:“马来亚没有这种东西。这方面只有泰国人精通。”然后他就又开始工作,双眼紧盯着小小的计算机屏幕,将回忆再度封锁。

安德森等待着,希望福生能告诉他更多的情况;但福生却没有再抬眼看他。Ngaw的秘密看来还得保留一段时间。

安德森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翻看邮件。福生整理好的收据、税单等文件资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办公桌的一角,这些都需要立即处理。他在巨象工会的工资单上签名、在废物处理提案上盖下公司的公章。办公室里越来越闷热潮湿,安德森扯开衬衫,不断给自己扇风。

过了很久,福生抬起头,“班雅一直在找你。”

安德森点点头,继续心不在焉地翻看表格,“他们发现切割机上有部件生锈了。换了新部件后,可靠度上升了百分之五。”

“那现在的可靠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喽?”

安德森耸耸肩,把环境部碳排放分配的文件翻过几页,在上面盖下私章。“他是这么说的。”说着,他随手将文件放回原来的信封里。

“这种状况仍然不足以赢利。你的发条都扭紧了,却没有释放的机会。它们只是很好地保护着里面的能量,就像摄政王保护幼童女王那样。”

安德森的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但他并没有费口舌去指出这比喻的荒谬之处。

“班雅把培养槽的事也告诉你了吗,”福生问道,“给海藻用的那些?”

“没有,他只说了生锈的事。怎么了?”

“那些培养槽被污染了。有些海藻已经不能产生……”福生犹豫了一下,“那层膜。它们失去了生产上的作用。”

“他根本没提这件事。”

又是微微的停顿,显示出说话者的犹豫,“我确定他尝试过了。”

“他说了这事有多严重吗?”

福生耸耸肩,“没什么,只是那层膜不能达到特定的要求了。”

安德森满面怒容,“我要解雇他。不敢把坏消息告诉我,这种质检部经理要来何用!”

“也许只是你没注意听他说话。”

对于那些试图挑起话题却不把话说完的家伙,安德森有的是话来责骂他们,但他被楼下传来的巨象的尖叫声给打断了。那声音大得连窗子都为之震动。安德森停下来,仔细倾听随之而来的叫喊声。

“是四号供能转轴。”他说,“那个看象人完全不能胜任他的工作。”

福生继续打字,连头也没抬,“他们是泰国人。泰国人都这样。”

福生的评价使安德森禁不住想大笑,但他还是忍了回去。“也许吧,不过这一个更糟糕。”他回到那一堆邮件旁边,“我要换掉他。四号转轴。记住了。”

福生放慢了踩踏板的节奏,“我看这事有些麻烦。在巨象工会面前,就连粪肥巨头也得毕恭毕敬。如果没有巨象的强大力量,你就得用人力。这可不是个有利的谈判地位。”

“我不管,一定要换掉那个人。万一发生惊跑事件我们就完了。想个礼貌点的法子把他弄走。”安德森又拉过另外一堆等着他签名的工资单。

福生再次尝试说服他,“Khun,跟工会交涉是件很复杂的事。”

“那就是我雇用你的原因。这叫做委派。”安德森继续翻着手头的文件。

“好吧,当然。”福生冷淡地回答道,“感谢您的指示。”

“你一直说我不理解这里的文化,”安德森说,“所以我把这事交给你负责。弄走那个人。我不在乎你是有理有节,还是搞得大家都没面子,总之你得想个办法把他开掉。让这种人混在我们的能源链中是很危险的。”

福生抿紧双唇,但并没再表示反对。安德森觉得他应该会遵循命令了,于是翻开另一份环境部寄来的许可证,脸上又现出忧色。只有泰国人会绕这么多弯,把索贿粉饰得像行政许可一样。他们很有礼貌,就连要把你弄得崩溃的时候也是如此。或者是因为海藻培养槽有问题。班雅……

安德森在办公桌上把文件整理了一下,“福生?”

老华人没有抬头,“我会处理看象人的。”他边打字边说,“就算这会导致他们又问你要更多的奖金,我也会把这事办妥。”

“很高兴你告诉我,但那不是我想问的事。”安德森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你说班雅在抱怨海藻膜的事。出问题的培养槽是新的还是旧的?”

“我……他没说清楚。”

“你不是告诉我说,我们换上的新设备是上周刚从码头运来的吗?新的培养槽,全新配制的营养液?”

有那么一会儿,福生敲打键盘的声音放慢了节奏。安德森假装翻找文件,尽管他知道货款单和检疫表格都不在这里。“我这儿应该有个单子。我记得你告诉我那单子很快就送来了。”他抬起头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有什么污染问题。既然能通过海关的检查,安装也顺利,那新设备就不该出现这种问题。”

福生没有回答,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敲打着键盘。

“福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福生的双眼仍旧盯着发出灰色光芒的显示器。安德森等待着。一片寂静中,只有吊扇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呀声,以及福生踩踏板的声音。

“没有载货单。”年老的华人终于开口说道,“货还在海关那里。”

“上周就应当交清关税了。”

“有些延误。”

“你告诉过我不会有任何问题,”安德森说,“而且说得非常肯定。你说你会私下跟海关官员接触,加快通关进程。我也给了你额外的资金用于你的私下活动。”

“泰国人的时间观念很拖沓。也许今天下午就能送来,也许是明天。”福生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他们和我们华人不一样。他们很懒。”

“你真的贿赂过他们吗?贸易部也应该得到一份,再由他们去给那些穿白衬衫的检查员打招呼。”

“我付过钱了。”

“付够了吗?”

福生抬起头,眼睛眯了起来,“我付过了。”

“你没有自己留下一半?”

福生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我当然是把所有的钱都付给他们了。”

安德森仔细观察着这个黄卡人,试图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把文件丢在桌上。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这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真正使他愤怒的是这个老华人觉得他是个好骗的人。他又瞥了一眼那个装着Ngaw的袋子。或许福生已经感觉到这工厂并不重要……他强迫自己赶走这个想法,再次向福生施压,“那么,确定是明天到?”

福生微微点头,“很有可能。”

“我很期待。”

对于这明显的讽刺,福生没有任何反应。安德森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有听明白。福生的英语说得很好,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经常遇到无法沟通的窘境,因为很多时候,语言并非简单的词汇组合,而需要相应的文化背景。

安德森又开始伏案工作。这边一份税单,那边一份工资单。人工方面的费用本来可以缩减一半。这是与泰国打交道的另一个问题。泰国的工作机会要给泰国的工人。马来亚的黄卡难民在街上挨饿,但他不能雇用他们。准确地说,就连福生也不应该得到工作,他应该在街上和所有事变的幸存者在一起。如果他没有语言和会计方面的能力,或者没有得到耶茨的庇护的话,他肯定也在挨饿。

安德森拿起另外一个信封,不由得停了下来。这是一封寄给他的私人信件,但封口明显被打开过。福生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和尊重他人的通信隐私。他们两人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福生还是不断“犯错”。

安德森从信封里拿出一张不大的邀请卡。是罗利,他提议进行一次面谈。

安德森用手中的邀请卡轻轻拍打桌面,心中紧张地思索着。罗利,扩张时代的遗民。在那个时候,石油还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到,人们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可以来往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而不像现在这样动辄就要几个星期的时间。罗利就是从那个时代经历过来的人。

最后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轰鸣着从素万那普机场起飞之时,罗利就站在齐膝深的、仍在不断上涨的海水中,眼看着那些人逃走。他和他的女友们一起挣扎求存,后来他的女友都死了,他又找了新的女友。他的生活中充斥着芸香草、泰铢和上等鸦片。信不信由你,他经历过政变和反政变、卡路里瘟疫和大饥荒,而且现在还活着。如今,这个老人像只长满疱疹的蟾蜍一样蹲坐在他位于奔集的“俱乐部”里,自满地微笑着,指导初到此地的外国人学习失传的收缩时代之前的堕落生活方式。

安德森将邀请卡扔到桌面上。不管这个老家伙想干什么,邀请本身倒没什么害处。要是没有点偏执狂的话,罗利恐怕也不会在泰王国生活这么久。安德森微微一笑,抬眼瞥了瞥福生。这两个老东西还真是登对:都是无根的游魂,都是远离故乡,而且都是靠狡猾的智慧和偏执狂的性格才生存下来……

“如果你除了盯着我干活之外没别的事可做的话,”福生说,“巨象工会正要求跟你重新商讨薪资问题。”

安德森比了比桌子上成堆的工资单,“我看他们不会那么客气吧。”

福生停了手头的工作,“泰国人总是彬彬有礼,即使是在威胁你的时候也一样。”

那头巨象又开始尖叫起来。

安德森意味深长地盯着福生,“我想这又给了你一个谈判筹码。给我开掉四号看象人。见鬼,我真应该拒绝付钱,直到他们把那个杂种给我赶走。”

“工会很有势力。”

又一声尖叫,震动了整座工厂,安德森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工会的人都是蠢货!”他朝观察窗那边看了一眼,“他们在对那个可怜的畜生做什么?”他朝福生打了个手势,“去看看他们。”

福生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反驳,但安德森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老华人慢慢站起来。

福生还没来得及抱怨,巨象又发出宏亮的吼声。观察窗剧烈地震动起来。

“他妈的怎么……”

又一声痛苦的咆哮震动了整座建筑,紧接着是机械系统发出的尖锐啸叫:供能链已被扭紧。安德森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观察窗,但福生却后发先至。老华人睁大眼睛,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着。

如餐盘般大小的黄色眼珠升到了与观察窗齐平的高度。巨象抬起两条前腿,仅靠后腿站立,狂乱地摇摆着。出于安全考虑,它的四根长牙早已被锯掉,但就算如此,它仍是一头庞大的巨兽,不算头部也有十五英尺高,超过十吨重的强健身躯充满了怒火,摇摇摆摆地以后腿保持着平衡。它用力拉着将它绑缚在转轴上的链子;这畜生张开大嘴,露出大而深的喉咙。安德森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

巨象的尖叫声毫无阻碍地穿过玻璃。安德森被震得双膝跪在地上。“上帝啊!”他的双耳轰鸣着,“那个看象人在哪儿?”

福生只是摇着头。安德森甚至不能确定福生是否听见了他的话。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吼声也是模模糊糊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用力把门推开。就在这时,那头巨象用力撞击四号转轴。传动转轴开始摇晃起来,柚木的尖利碎片四处飞舞。安德森迅速后退,但还是被木头的碎屑划破了皮肤,伤口如针扎一般地疼。

车间里的看象人们正在慌忙地解开捆绑巨兽的锁链,将它们赶开,远离那头发狂的畜生。他们又喊又叫,强迫这些大象形状的动物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巨象摇着硕大的头颅,不情不愿地哼哼着,甚至也开始试图挣脱锁链;生物性的冲动使它们更想去帮助它们的同类。其他泰国籍工人则在向车间外逃跑,眼下的情况街道上明显比工厂里更安全。

发狂的巨象再度对禁锢它的转轴发起攻击。辐条开始晃动起来。控制这头巨兽的看象人如今已成了地上的一堆血、肉、骨头的混合残渣。

安德森以半蹲姿势跑回办公室。他绕过一张办公桌,又滑过另一张的桌面,准确地落在公司的保险柜前。

他拨动密码锁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汗滴落到了他的眼睛里。23-右,106-左……他的手又移向下一个密码盘,同时祈祷自己不要把顺序弄乱,否则就得从头再来一次。更多的木头碎片从车间飞射出来,随之传来的还有离巨象太近的不幸者发出的惨叫声。

福生出现在他身旁,同样是半蹲的姿态。

安德森挥手示意他走开,“告诉他们赶紧出去!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福生点点头,但当安德森继续与复合密码锁搏斗时,他还原地不动。

安德森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福生默默地弓着身子跑到门口,在那里高声呼叫,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逃跑的工人发出的尖叫声和硬木折断的声音淹没了。安德森拨动最后一组密码,用力拽开保险柜:里面是一些文件、各种颜色的钞票、保密记录,一支压缩来复枪……一把发条手枪。

耶茨。

他脸上布满了阴郁的怒火。这个老杂种今天简直是阴魂不散,就像上了他的身一样。安德森扭紧手枪的发条,把它塞进腰带里,又伸手取出那支来复枪,检查了一下子弹——就在此时,外面又传来一声尖叫。至少耶茨为这种情况作了准备。那杂种虽然心理幼稚,但的确不蠢。安德森给来复枪压上气,提着枪大步走向门口。

在下面的车间里,驱动系统和质量检验线都沾满了血迹。很难分辨哪些人已经死了,应该不会只有那一个看象人。空气中弥漫着人类遗骸散发出的甜腥气味。一根人类的肠子绕在疯狂巨象的周身以及转轴上面。那畜生再度抬起两只前腿,这座经过基因改造、充满巨力的肉山开始对束缚它的转轴发起最后的攻击。

安德森将来复枪架在肩上,端平。在他视线所及的远端,另一头巨象也抬起前腿,发出共鸣的悲吼。看象人正在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现场逐渐蔓延的混乱景象,只是将眼睛凑到瞄准镜上面。

来复枪的准星在一堵满是皱褶的锈红色肉墙上飘移着。在瞄准镜下,巨兽大到不可能打不中的地步。他将来复枪调整到全自动模式,深吸一口气,然后扣动扳机,放出气室的压缩空气。

大量飞镖从来复枪中射出。巨象的皮肤上出现了星罗棋布的亮橘色斑点,这些都是被击中的地方。农基公司研制的提纯黄蜂毒素注入巨兽的体内,开始袭击其中枢神经系统。

安德森放下枪。没有了瞄准镜的放大效果,他几乎看不见巨兽身上的弹痕。但再过一小会儿,那畜生就会死掉。

巨象转过身来,将注意力集中在安德森身上,眼中闪烁着更新世的狂野怒火。尽管安德森不愿承认,但这头巨兽的智能的确令他震撼。它的表现就好像知道他对它做了什么。

巨象使足力气,猛地挣脱束缚它的锁链。铁制的链条断裂开来,呼啸着飞了出去,掉落在传送带上。一个正往向外奔逃的工人被锁链绊倒在地。安德森把来复枪扔到地上,抽出腰间的发条手枪。面对怒火冲天的十吨重巨兽,这玩意儿就是个玩具,却是他仅剩的武器。巨象向他冲来,安德森连连开火,尽力用最快的速度扣动扳机。带刃的飞盘在雪崩般凶猛的冲击面前毫无用处。

巨象用象鼻从侧面攻击,将他撂倒在地。灵活的象鼻像大蟒蛇一样卷曲起来,缠住他的双腿。安德森拼命踢打试图挣脱,同时努力尝试抓住门把手。象鼻却缠得更紧。他的大脑开始充血。这头巨兽或许想将他拍死在地上,就像掐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他心里想着。但就在这时,巨象开始把他拖向阳台。安德森极力把握最后的机会——抓了一下阳台的栏杆。紧接着,他的身体飞了起来。毫无阻碍地飞了起来。

巨象欢欣鼓舞的叫声在工厂中回响,而这个时候,安德森已经在空中飞出很远了。工厂的地面冲向他。他撞在水泥地面上,无边的黑暗立刻将他吞噬。躺着等死吧,一了百了。但安德森还是下意识地挣扎着。他想站起来,想打个滚,想随便做点什么——但他完全动不了。

视野中逐渐出现了彩色的色块,似乎在尝试组合起来。巨象已经很近了。他能闻到它的味道。

大片的色块组合起来。巨象的身影还在逼近,那锈红色的皮肤,包裹着熊熊燃烧的上古的怒火。它抬起一只脚,要把他踩成肉泥。安德森向一边滚去,但他的腿完全不能动弹。他甚至连爬都不能爬。他的手在水泥地面上急切地抓挠着,却完全无法着力,就像在冰上爬动的蜘蛛。他的速度太慢了,没法躲开。上帝啊,我不想这样死掉。不想在这种地方就这样死了……他就像一只被抓住尾巴的蜥蜴,既不能起身也不能逃跑,只能等死,等着在巨象脚下变成一摊肉冻。

巨象呻吟着。安德森回头看去。那畜生的脚已经放了下来,它开始如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长鼻子喷着粗气,然后,它的后半身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像条狗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让人在恐惧中生出荒谬之感。它的脸上似乎露出了迷惑的表情,那是发现自己不能再控制身体的惊讶。

巨象的前腿缓缓在它的脑袋前面摊开。它呻吟着,整个儿倒在了稻草与粪便之中。巨象的眼睛落在与安德森齐平的高度。这双大眼睛如人眼般凝视着安德森的双眼,不断的眨动显示出它的困惑。那根象鼻再度向他伸来,笨拙地拍打着他的身躯;这象鼻仍如巨蟒般充满了力量,但已失去了协调性。巨象张开大嘴,不住地喘息,口中呼出的甜腥热气吹过他的身边。巨象的鼻子戳向他,推动着他,但没法再把他卷起来。

安德森拖着身体,缓缓移出巨象可以够到的范围。他先是双膝跪地趴着,然后强迫自己站立起来。他头晕目眩,摇摇晃晃,但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的双脚,牢牢地站在地上。巨象的一只黄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狂怒已经消散,长着长睫毛的眼皮眨动着。安德森想知道这动物心里在想什么。它能感到毒素正在破坏它的神经系统吗?它是否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或许它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站在远离巨象的地方,安德森对它产生了同情。四根被野蛮地锯掉的象牙只留下粗达一英尺的椭圆形残桩,表面灰暗且凹凸不平。巨象膝盖上的疮仍在流出脓液,连嘴里也全是疮痂。这即将死去的动物无声无息,肌肉已被麻痹,只剩下胸口还在起伏。它只是一头遭到虐待的动物,虽然充满巨力,却从来不以战斗为使命。

巨象呼出最后一口气,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了。

人们蜂拥至安德森的身边,大声叫喊着,用手拉扯着他。穿着红色和金色工会制服的人、穿着绿色的强力弹簧公司制服的人,以及吃力地爬上巨象尸体的看象人,他们四处奔跑,试图帮助伤者、寻找死者。

有那么一瞬间,安德森似乎感到耶茨正站在他身边,吸着香烟,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团糟。“你还说你一个月就走。”然后,福生出现在他身边,低沉沙哑的声音,单眼皮的黑眼睛,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向他的脖子,然后带着一手的鲜血收回来。

“你在流血呢。”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