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百,一千,五千,七千五百……”

保卫泰王国免遭自然界的侵蚀——这种事就像努力用渔网捞起大海。你可以捞起一定数量的鱼类,但大海始终不变,它从网眼中漏过去了。

“一万,一万两千五百,一万五千……两万五千……”

斋迪·罗亚纳素可猜上尉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站在一艘法朗飞艇宽阔的中部,四周是闷热得喘不过气的暗夜。飞艇的大功率螺旋扇叶在他头上旋转着,产生呼呼作响的大风。飞艇的货物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箱子和盒子已经破裂,其中的物品散落在停泊板上,就像被小孩胡乱丢弃的玩具。各种贵重物品和禁运品扔得到处都是。

“三万,三万五千……五万……”

他现在所在的曼谷飞艇起降场最近刚完成扩建翻新。镜塔上的高亮度甲烷灯照亮了整个起降场:这是一片广大的绿色区域,到处都是停泊板,很多停泊板上漂浮着法朗的巨大气球。起降场的边缘是长得又高又密的高发公司竹子以及带刺的铁丝网,它们划出了这块国际区域的边界。

“六万,七万,八万……”

泰王国正被鲸吞。这很明显。斋迪漫无目的地巡视着,那些箱子正是他授意手下们破坏的。在他看来,泰王国正在被一种类似大海的东西所吞噬。几乎所有箱子里都有些值得怀疑的东西;事实上,这些箱子不过是九牛一毛。问题是普遍存在的:各种来路不明的化学溶液在查塔楚克市场上公开交易;人们在黑夜里驾着小艇来往于昭披耶河两岸,船上全是走私的第二代菠萝。一波波的花粉从半岛上吹过来,带来农基公司和纯卡公司的最新重组基因;柴郡猫掉落的皮毛通过垃圾影响到支渠和下水道中的蜥蜴,从而对夜莺和孔雀的蛋造成毁灭性的后果。面对二代结核菌、锈病和发绀病在蔬菜中的蔓延,人类只能蜷缩在天使之城中,而镐艾丛林中的象牙甲虫却在肆意扩展着地盘。

这就是他们飘荡其中的大海——变幻莫测的生命媒介。

“九万……十万……十一万……十二万五千……”

像普雷姆瓦迪·斯利萨提和阿披查特·库尼空这样的伟大人物,或许会为哪种保护措施最好而互相争论;也可能会讨论泰王国边境上普遍使用的紫外线杀菌防护栏的功德问题,以及先发制人的基因改造变种是否明智等等。但在斋迪看来,他们只是些空想家。大海还是不为所动地从网眼中流过。

“十二万六千……十二万七千……十二万八千……十二万九千……”

斋迪从坎雅·齐拉希瓦中尉的身后走过,斜身瞥了她一眼。她正在数贿款。两名海关巡查员姿态僵硬地站在一边,等着收回他们的权利。

“十三万……十四万……十五万……”坎雅不为所动地继续数着,听起来就像一首为财富、为沾满油脂的货板、为古老国家的新生商业而唱的赞歌。她的声音清澈,钱也数得仔细。只要是她数的钱,数目就绝不会错。

斋迪露出微笑。充满善意的小礼物看来没什么问题。

在200米外的另一个停泊板处,巨象们正嘶叫着从飞艇的货舱中将货物拉出来,并将货物分类堆放,以便海关部门检查和批准。螺旋扇掀起强风,让巨大的飞艇稳定在停泊板上方。干瘪的气球在空中旋转着。斋迪的那些穿白衬衫的手下已排成一列准备就绪,强风将巨象粪便的气味吹到他们周围。坎雅的手紧紧握住她正在数的泰铢。斋迪的手下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在强风之中,他们的手落在弯刀的刀柄上。

螺旋扇带来的强风消退了。坎雅继续数:“十六万……十七万……十八万……”

海关的人全身都汗湿了。虽然现在天气比较热,但也不至于流这么多汗。斋迪就没有流汗。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那个被迫再交一次保护费的人,而且保护费的数目比第一次还多。

斋迪几乎对他们感到同情了。这些可怜的家伙不知道上层的权力结构发生了什么改变:贿赂的线路是否已经更改;斋迪是否代表着某个新的权力人物,或者转投了曾经的对手;他们不知道他在官僚机构中处于哪一层,对环境部的政策有多大影响。他们能做的只是付钱。这种突袭检查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凑出这么多现金,他对此感到惊讶。想必当白衬衫们砸开海关办公室的大门并抢占起降场的时候,海关的人也会这么惊讶吧。

“二十万。”坎雅抬头看着他,“都在这儿了。”

斋迪咧嘴笑着,“我告诉过你,他们会付钱的。”

对于他的笑容,坎雅并未理会,但斋迪不会让这点小事坏了心情。这是个非常不错的炎热的夜晚,他们搞到了一大笔钱,顺便还看了海关官员汗流浃背的模样。这是坎雅的老问题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她总是难以接受。她年轻时的遭遇使她失去了欢欣鼓舞的能力。那是东北部的饥荒。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那场饥荒中死去。经过艰难跋涉,她来到这座天使之城。就是在这段经历中的某处,她从此再也无法感受到欢乐了。对于任何形式的sanuk——也就是欢乐,她都没有反应,甚至对于sanuk mak这样极致的欢乐也都一样,比如说他们成功地击溃了贸易部、泼水节庆祝这样的事情。因此,坎雅从贸易部拿到二十万泰铢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当然更不可能笑了,她只是在灰尘吹过来时微微眯起眼睛。不过,斋迪不会让这种事影响自己的情绪。坎雅没有感受欢乐的能力,这是她因缘的业报。

尽管如此,斋迪还是对她抱有某种程度的怜悯。最穷困的人也会有欢笑的时候,而坎雅则几乎从来不笑。这是相当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无论她是尴尬、恼怒、愤慨还是欢乐,她都不笑。这让其他人感到不舒服,所以她完全没有社交生活——这正是她最终来到斋迪这一组的原因。除了他,没有人能忍受她这样的人。于是他们两人成了一对奇怪的搭档。斋迪总能找到让自己发笑的事情,而坎雅则是冷面冷心,她的脸像是用翡翠雕出来的一样,几乎总是一个表情。斋迪再一次露出微笑,默默祝福自己的这位副手,“那么,咱们把它装起来吧。”

“你这是越权行为。”一个海关官员低声说道。

斋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一切可能威胁泰王国安全的因素均在环境部管辖范围内。这是女王陛下的旨意。”

海关官员的眼神很不友善,但他强迫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你懂我的意思。”

斋迪咧嘴笑了笑,试图打消对方的恶意,“别摆出一张苦瓜脸。我完全可以把要价提高一倍,而你们还是得照价付钱。”

坎雅把收来的钱装进箱子,而斋迪则用他的刀尖挑开一个已经破损的箱子。“看看这些,这就是你们竭力保护的重要货物!”他从箱子里翻出一捆和服。这也许是某个日本经理人的老婆的货物。他把这堆价值超过他一个月薪水的货物翻得乱七八糟。“我们可不想让那些贪婪的官员把这些东西都据为己有。”他咧嘴笑着,朝坎雅那边瞥了一眼,“你想要几件吗?这些可是真丝制品。日本人还在养蚕,你知道的。”

坎雅连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现金,“尺码不合。那些日本经理人的老婆都很胖。农基公司的基因改造食物使她们摄入了过多的卡路里。”

“你们还打算偷东西?”海关官员的脸上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掩饰着一触即发的怒火。

“暂时没这打算。”斋迪耸耸肩,“我副手的品位显然比日本人高多了。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利润还是会回来的,这我能保证。今天这事儿对你们来说,不过是个小小的不便罢了。”

“那这些损坏的货物怎么办?我该怎么解释?”另一个海关官员朝一个索尼风格的折叠屏幕挥挥手,这东西有半边已经摔破了。

斋迪仔细观察着这个物品。据他猜测,上面表现的应该是22世纪晚期一个类似于武士阶层的家庭:背景中,某种类型的发条工人在一片田野上劳作,一个三下机械流体动力公司的经理人在监督他们,以及……等等,那些发条工人有十只手吗?这种对自然的公然亵渎让斋迪打了个冷战。在这片田野边拍照的这个自然人家庭看起来并没有对此感到困扰,但话说回来,他们是日本人。他们甚至让自己的小孩玩发条猴子。

斋迪做了个鬼脸,“我确定你们可以找到借口,也许就说这东西被运货的巨象踏了一脚。”他拍着海关官员的背以示鼓励,“别灰心丧气!发动你们的想象力!把这当成积功德好了。”

坎雅把钱收起来了。她把针织小包扣好,斜挎在肩上。

“搞定了。”她说。

起降场的远端,又一艘飞艇开始缓缓降落,巨大的扭结弹簧风扇用仅余的能量操控巨大的艇身落向停泊板。拴着铅块的线缆像蛇一样从飞艇的腹部落下来。停泊板工人伸出双手,等着抓住这些线缆,好引导飞艇降落到他们的巨象组所在的位置,那姿势就像在对某种巨 神祈祷。斋迪兴致勃勃地瞧着这一幕,“不管怎么说,我代表环境部退休职员联合会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做出的贡献。”他举起弯刀,转身面向他的手下。

“先生们!”他在飞艇风扇的蜂鸣声和拉货巨象的嘶叫声中高喊道,“我给你们提出一个新的挑战!”他用弯刀指着那艘正在降落的飞艇,“谁第一个从那艘新来的飞艇上找到一个箱子,我就奖给他二十万铢!就那一艘!快去!”

海关官员们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他们连忙开口说话,但他们的声音被飞艇风扇转动的噪音盖过了。看口型,他们在拼命地抗议:“Mai tum!Maitum!Mai tawng tum!不不不不不!”同时绝望地挥舞着手臂。但斋迪早就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手中的弯刀闪闪发亮。他吼叫着奔向新的猎物。

在他身后,他手下的白衬衫们仿佛变成了一道波涛。他们闪过挡在面前的箱子和苦力,跳过停泊板,从巨象肚子下面穿过。这些都是他的人,他忠诚的孩子们,只要他一声呼唤就会跟来。他们是圣人和女皇的愚蠢的追随者,不会被别人收买,时刻将环境部的荣耀铭记在心。

“那一艘!那一艘!”

他们像白色的老虎一样在起降场上不断加速,被撞倒的日本货物箱倒在他们身后,乱得像刚经历过一场台风。海关官员们的呼叫声早已消失,斋迪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他感受着两条腿有力地蹬踏地面,新出现的猎物让他感到快乐。他越跑越快,他的手下紧随其后,与目标的距离在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之下快速缩短。这是一种纯粹的战斗欲望。他们举起手中的弯刀和斧子,指向那庞大的机器——它正在空中逐步下降,看起来就像传说中有一万英尺高的恶魔之王托萨坎,阴沉沉地向他们压下来。飞艇比最大的巨象还要大,其侧面有几个法朗的文字:卡莱尔公司。

斋迪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口中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叫。卡莱尔公司。那个该死的法朗,随随便便地就说要改变排污信用系统、撤销检验检疫环节——这些都是保护泰王国的重要措施,他想让王国像其他国家那样崩溃。这个外国人在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和摄政王殿下面前都很吃得开。这次真是发了。斋迪心中满是捕猎的欲望。他伸手拉住着陆线缆,而他的手下也迅速冲了过来,他们更年轻、更灵活,也更充满狂热的激情。所有人都伸出手来,要抓住这个猎物。

但这艘飞艇比之前那艘机灵得多。

飞行员一看到白衬衫朝自己预定的降落位置冲过来,马上重新调整了飞艇的螺旋扇。一阵狂风吹得斋迪睁不开眼睛。所有的螺旋扇都尖叫着,疯狂地转动,飞行员耗费数亿焦耳的能量,抵抗地球的引力。飞艇上伸出的着陆线缆迅速收回,在空中打着旋儿——就像章鱼收回触手那样。螺旋扇全力旋转所发出的狂风把斋迪吹倒在地。

飞艇开始上升。

斋迪爬起来,在温热的风中眯着眼睛,看着那飞艇逐渐隐没在暗夜之中。他思索着:这头消失的怪物是否得到了海关管控塔的警告?当然,也可能是飞行员够聪明,知道白衬衫临检对他的老板没有丝毫益处。

斋迪的眉头皱了起来。理查德·卡莱尔是个聪明过头的家伙。他总是与阿卡拉特会面;公开给二代结核病患者一些小恩小惠,丢些零钱给他们;总是谈论着自由贸易的好处。还有十几个法朗跟他一样回到了这里,就像苦水疫情后海蜇返回岸边,不过,卡莱尔是其中最招摇的一个。他那恶心的笑容让斋迪一想起就会生气。

斋迪站直身体,抚平白色的亚麻衬衫。这无关紧要;那艘飞艇迟早会回来的,就像大海一定会将波涛打在沙滩上一样。想要完全阻止法朗的侵入是不可能的,陆地与大海总是会互相侵蚀。那些追求利润的人别无选择,他们一定会冲进来,不管会遇到什么后果。而他,也终将与他们对面交锋。

这是他的因缘。

斋迪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些已经检查过的散乱的货物,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因急速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他挥挥手,示意他的手下继续干活,“那边!把那些箱子都给我打开!每个箱子都得仔细检查。”

海关的人在等他。其中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他则视若无睹地用刀尖撬开一只箱子。这些人就像狗一样,除非你把他们喂得饱饱的,否则他们就在你脚边转悠。其中一个人试图阻止斋迪挥舞弯刀砍向另外一只箱子。

“我们付过钱了!我们会向上头抗议,会有人来调查你的。这里是国际领土!”

斋迪皱了皱眉,“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我们已经付了一大笔保护费!”

“的确,钱的数目很合理。”斋迪用肩膀挤开两人,“但我不是来这儿跟你们讨论这些问题的。你们有权抗议,但我也有权守卫我们王国的边界。如果这意味着我必须要侵入你们的‘国际领土’,我就会那么做。”他挥动弯刀,又一个箱子瞬间解体。防风雨木材散落在地。

“你的行为越权了!”

“可能吧。不过你得找个贸易部的人,让他亲自过来跟我谈。去找个比你厉害得多的人。”他慢慢转过弯刀,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或者,你愿意现在就跟我,还有我的手下谈一谈?”

那两人畏缩了。斋迪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坎雅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惊讶地转头看了一眼,但他的副手早就又摆出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看到她的微笑真是令人愉快。斋迪甚至开始思考,究竟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让这个向来不笑的下属再次莞尔。

遗憾的是,海关的人似乎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在他的弯刀面前,他们只能选择退缩。

“别以为你能这样侮辱我们,然后毫发无伤。”

“当然不会。”斋迪用刀砍开另一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不过我还是对你们的捐款表示感谢。”他抬头看着他们,“你们投诉的时候记住,这一切都是我,斋迪·罗亚纳素可猜做的。”他再次露出微笑,“还有,记得告诉他们,你们贿赂的是曼谷之虎。”

周围,他的手下哄笑起来。海关的人听到这个绰号,震惊地连连后退——他们到这时候才开始搞清楚对手的力量。

斋迪打量着身边的破坏情况。木箱的碎片随处散落。这些箱子的设计目标是在足够坚固的前提下尽可能减轻重量。镂空工艺使箱子变得轻便,同时足以承受其中的货物——但如果有人用弯刀劈砍,那就另当别论了。

检查工作进行得很快。他们从箱子里拽出各种物品,然后分类摆放好。海关的人在他的手下身边走来走去,记下这些白衬衫的名字。他的手下举起弯刀驱赶他们。海关官员们赶紧退开,站在较为安全的距离上观察他们。这情景让斋迪联想到为争夺一具遗骸而打斗的动物。他的手下只能得到这些外国物产的一点残渣,而与此同时,各种食腐动物——乌鸦、柴郡猫和狗——都在一旁窥视,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腐肉。这个想法使他的心情稍稍有些阴郁。

海关的人站在远处盯着他们。

斋迪开始检查分好类的物品。坎雅紧跟在他身后。斋迪问道:“都找到了些什么,中尉?”

“琼脂溶液、培植营养液、某种培养槽、纯卡公司生产的肉桂、一批我们不认识的木瓜种子,还有一种新的尤德克斯大米,这种大米可能会造成我们的一切变种大米绝育。”她耸耸肩,“情况就是这样,与我们估计的相差不多。”

斋迪打开一个装运容器的插销,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检查地址,写的是法朗工业区的某家公司。他试着读出那些外国字母,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他想自己也许见过这个标志,但经过一番思索,他否认了这个可能。他用手摸着里面的货物,是一些袋子,装的似乎是某种蛋白粉。“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农基公司和纯卡公司的箱子里也没有蹦出新版锈病?”

“是的,没有。”

“很遗憾,我们没有抓到最后那艘飞艇,跑得还挺快。要是能查查卡莱尔先生的货,那可真是开心。”

坎雅耸耸肩,“他们会回来的。”

“那是当然。”

“就像狗总会回到尸体旁边。”她说。

顺着坎雅的眼神看过去,斋迪看到那些海关官员正站在远处观察这边。他们两人对世界的看法竟然如此相似,这让他觉得有些伤感。是他影响了坎雅还是坎雅影响了他?他从前总是能从工作中找到很多乐趣。但那个时候,工作比现在更鲜明快活。他不像坎雅那样惯于行走在灰暗的世界里,但至少他能从中找到更多乐趣。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一个手下走过来,是颂猜,挂在他腰间的弯刀不停地晃动。这是个可靠的家伙,年纪与斋迪差不多,但却承受过更多的哀痛——那是在锈病第三次爆发时,仅在一个种植季里,锈病就席卷整个北部。他是个好人,忠诚,而且聪明。

“有个人在看着我们。”颂猜靠近两位长官时,低声说道。

“在哪儿?”

颂猜的头轻轻动了一下。斋迪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混乱的起降场。他身边的坎雅则突然变得僵硬了。

颂猜点点头,“你看到他了吗?”

“Kha。”她点头表示肯定。

斋迪终于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得相当远,能看到白衬衫和海关官员两方面的人。他身上穿着一套简单的橘色布裙和紫色亚麻衬衫,从装束来看像是个苦力,但他却没有搬东西。他什么也没做。而且他看起来气色很好,不像大多数苦力那样瘦得肋骨外露、颧骨高耸。他只是靠在一个锚钩上,神态轻松地看着这边。“贸易部的?”斋迪问。

“也许是军队的。”坎雅猜测说,“他看起来很自信。”

似乎感觉到了斋迪的目光,那男人转过身。他和斋迪对视了好一会儿。

“妈的。”颂猜脸色阴沉,“他看见我们了。”他放弃掩饰,同坎雅和斋迪一样直视对方。那男人表现得泰然自若。他吐出一颗红色的槟榔,然后转身慢吞吞地走开,很快就消失在忙碌的运货大军之中。

颂猜问道:“我是不是该追上他?审问他?”

斋迪伸长脖子,搜索着那人消失的地方,“你怎么看,坎雅?”

她犹豫了一下,“我们今晚逗弄的毒蛇已经够多了。”

斋迪微微一笑,“真是明智而又委婉的回答。”

颂猜点头表示赞同,“贸易部会气得发疯的。”

“这正合我意。”斋迪示意颂猜继续检查。他离开后,坎雅说道:“我们这次可能真的有些过分了。”

“你是说我做得过分了。”斋迪露齿一笑,“你害怕了?”

“不是害怕。”她的目光飘向那个观察者消失的地方,“斋迪上尉,这里有些大鱼,比我们还大。这个起降场……”坎雅停顿了一下,显然在思考自己的措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这是挑衅。”

“你真的没有害怕?”他继续刺激她。

“没有!”说出这两个字,她立刻停了下来,抑制着将要爆发的情绪,维持冷静的外表。她总是能够冷静地发表见解,斋迪私底下对此非常欣赏。而他的言辞和行动向来不太谨慎。他就像一头巨象,先发起冲锋,过后才寻找被践踏在地的稻穗。他是个急性子,而不是冷静派。至于坎雅……

终于,她继续说道:“这里可能并不是最适合检查的地方。”

“别那么悲观。起降场可是块大肥肉。那边那两条可怜虫掏出二十万铢根本不费力气。要是他们诚实正直,哪来这么多钱。”斋迪微笑着说,“我早就该来这地方,给这些贱人一点教训。怎么说也比在河上等着扭结弹簧小艇,以基因走私的罪名逮捕未成年的小屁孩要好。至少这是一份正义的活计。”

“但这肯定会引来贸易部。从法律上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要是真讲法律,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进口。”斋迪轻蔑地一挥手,“法律不过是些迷惑人的文件,是对正义的阻碍。”

“只要有贸易部掺和的事情,就没什么正义可言。”

“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不管怎么说,这一队是我负责。你不会有任何事。就算你知道我们今晚准备去哪儿,你也不可能阻止我。”

“我不会……”坎雅的话刚开头就被打断了。

“不用担心。是时候给贸易部、还有在它身边打转的那些法朗上点眼药了。眼下他们得意洋洋,咱们得提醒他们:按照法律,他们也得偶尔做点事情才行。”斋迪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检查那些损坏的货物箱,“真的没有黑名单上的东西?”

坎雅耸耸肩,“只有大米是真正的违禁品。其他东西理论上都没什么害处。没有正在培植的样本,也没有禁运的其他基因产品。”

“但是?”

“许多东西可能会被滥用。比如说培植营养液,这东西的使用目的让人怀疑。”坎雅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令人沮丧的模样,“要把它们全都带走吗?”

斋迪皱起眉头想了想,最终,他摇摇头,“不。把它们烧掉。”

“抱歉,你说什么?”

“把它们烧掉。让那些法朗去跟保险公司交涉吧。我们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斋迪微笑着说,“都烧掉,一个箱子也不留。”

货物箱在火中噼啪作响,防水油脂在地上流淌,火花像人们的祷告那样飘向天空——这时,斋迪满意地看到了坎雅的微笑,这是今晚的第二次。

斋迪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持续不断的知了叫声和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中,时而会混入下水道蜥蜴的唧唧叫声。他甩掉鞋子,走上楼梯,柚木地板在他的踩踏下发出嘎吱声。他悄悄地走在自己的吊脚楼里,感受着脚掌下面光滑软木的奇妙触感。

他推开屏风式的房门,迅速钻进屋里,然后关好门。这地方离水渠只有几米远。水渠里的水又脏又臭,蚊子成群。

屋里只点着一支蜡烛,地板上铺着一张长榻,查雅正在上面熟睡。她在等他。他露出柔和的微笑,很快走进浴室,脱掉衣服,往身上浇水。他尽可能快地洗澡,尽量保持安静,但水落在木头上的声音还是很大。他又取了一瓢水,浇到后背上。在这沉寂的夜里,空气仍然闷热,所以他并不介意水有些凉。在炎热的季节,能凉快一点总是好的。

他洗完澡,围上一条布裙就走了出来。查雅已经醒了,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正盯着他。“你回来得太晚了,”她说,“我很担心。”

斋迪露齿一笑,“你这么了解我,怎么还担心呢?我可是只老虎。”他在她身边躺下,温柔地亲吻她。

查雅皱了皱眉,把他推开。“别相信报纸上说的。老虎!”她做了个鬼脸,“你身上好像有烟味。”

“我刚洗完澡。”

“我说的是你的头发。”

他站了起来,“这是个很不错的夜晚。”

她在黑暗中微笑起来,白色的牙齿闪着光。她那象牙色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光泽。“你为女王陛下打击了敌人?”

“我打击了贸易部。”

她有些惶恐,“啊。”

他轻轻触摸她的手臂,“以前我惹火大人物的时候你总是很高兴的。”

她躲开他,站起来把垫子铺平。她的动作有些生硬,似乎在生气,“那是以前。现在我只是担心你。”

“你不用担心。”斋迪在她整理垫子的时候让了让,“我很吃惊你竟然会等我。换了我,我就去好好睡一觉,做个美梦。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控制我的努力。对他们来说,我意味着一笔额外的支出。我在人民中很受欢迎,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他们派间谍来盯我的梢,可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你是人民的英雄,也是贸易部的眼中钉。对我来说,我倒乐意让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成为你的朋友,而让人民成为你的敌人。那样更安全点。”

“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想的。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个战士。我在禄非尼体育馆打赢了好多场拳赛。你还记得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俯下身收拾垫子,拒绝转过身来面对他。斋迪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转过来,好让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别管那么多了,为什么要提这些呢?我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吗?”

“他们用枪打你时,你就不会这么好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要求你待在办公室里,还让普拉查将军赔了款。”她伸出手,给他看她失去的手指,“别说你是安全的,我也在那里。我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斋迪撇了撇嘴,“无论怎样,我们都不可能完全安全。如果不打击贸易部,就会有锈病、二代结核病或者其他什么更糟糕的瘟疫。现在这个世界可不像以前那么完美。扩张时代早已过去了。”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她把身子转向一边。斋迪等着她平息怒气。当她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是的,你说得对。我们都不安全。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安全地生活。”

“你可以去佛牌市场买个护身符,听说可以寄托所有的美好愿望。”

“我买了,是帕·色武布的护身符。可你从来不戴。”

“那是因为这只是迷信。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那都是我的因缘。护身符也不能改变什么。”

“就算是这样,它又不会伤到你。”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戴上它,我会感觉好些。”

斋迪微微一笑,正打算用这话来取笑她,但她表情中的某种东西让他改变了主意,“好吧。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会戴上你的护身符。”

卧室里传来噪音,那是一阵带着痰音的咳嗽声。斋迪的身体僵硬了。查雅不安地挪动身子,回头向噪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是素拉特。”

“你没带他到叻她娜那里去?”

“她的工作不是给小孩看病。她一直在忙基因破解的事。”

“到底带他去了没有?”

查雅叹了口气,“她说这病不是升级版的。不需要太担心。”

斋迪松了口气,“那就好。”咳嗽声又响了起来。这让他想起已经死去的纳姆。他极力赶走心中的哀伤。

查雅抚摸着他的下颔,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她身上。她对着他微笑,“那么,尊贵的战士,天使之城的保卫者,是什么使得你的身上残留着烟味呢?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斋迪微微一笑,“明天你看看传单就知道了。”

她的双唇紧紧抿了起来,“我很担心你。真的。”

“那是因为你有一副好心肠。但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对我下过重手了,上一次他们搞得很糟。报纸、传单都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最尊贵的女王陛下已经对我的行为表示支持。他们现在会离我远远的。至少他们还尊重女王陛下。”

“你还真是幸运啊,她很可能听不到你的事迹。”

“就算是那个婊子养的摄政王,也不可能完全蒙蔽她。”

听到此话,查雅的身体不由得僵住了,“斋迪,求你了。别说那么大声。摄政王耳目众多啊。”

斋迪皱了皱眉,“瞧见没?这就是我们的处境。一个整天想着怎么才能占据王宫内院的摄政王,一个与法朗合谋破坏贸易和检疫法规的贸易部部长。而我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我很高兴今晚去了起降场。你真该看看那些海关官员怎么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只要站在那儿让所有的东西进关就行了。那些容器里完全有可能装着多发性黏液瘤病毒的新变种,而他们只会伸出手来索要贿赂。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又回到阿育陀耶王朝末年了。”

“别太夸张了。”

“历史总是在重复。没有人站出来,为保卫阿育陀耶王朝而斗争。现在跟那时一样。”

“那么这对你又有什么影响?你以为你是某个挽拉曾的村民转世?能力挽法朗入侵的狂澜?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这么想的吗?”

“至少他们战斗过!你更赞成哪一个?是抵抗缅甸人达一个月之久的农民,还是逃离王都、任凭首都遭外国人劫掠的高官?”他的脸色十分阴沉,“如果我是个聪明人,我早就该每天晚上去一趟起降场,给阿卡拉特和那些法朗一个真正的教训,告诉他们还有人愿意为天使之城而战。”

他以为查雅会打断他,会让他火热的心冷静下来,但她没有。她沉默着。过了好久,她终于问道:“你觉得我们会不会总是轮回转世到这里?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回来面对这一切?”

“我不知道。”斋迪说,“坎雅倒有可能提出这种问题。”

“她从来都不笑。我应该给她也买一个护身符,让她笑一笑。”

“她有点古板。”

“我听说叻她娜准备向她求婚。”

斋迪在脑海中幻想坎雅和漂亮的叻她娜在一起的情景。叻她娜在环境部设在地下的生物抑制实验室工作,整天戴着呼吸面罩。“我从不打探她的私生活。”

“要是她有个男人的话,肯定会笑的。”

“如果像叻她娜那样的好人都不能让她开心,恐怕也就没人能做到了。”斋迪露齿一笑,“不管怎么说,要是她有了男人,那男人大概会非常嫉妒那些受她指挥的小伙子。都是英俊的小伙子……”他倾身向前准备亲吻查雅,但她却把他推开了。

“呃,你身上还有酒味。”

“烟酒不分家。我闻起来像个真正的男人。”

“快去睡吧。别把尼沃和素拉特吵醒了。还有妈妈。”

斋迪把她拉到怀里,在她的耳畔说:“她不会介意再多个孙子。”

查雅笑着把他推开,“要是你吵醒她,她肯定介意。”

他的手开始在她的屁股上游走,“我会很安静的。”

她拍开他的手,但并不是很用力。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摸索上面断指的残桩,轻柔地抚摸着。突然间,两人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

“不会的。我是只老虎,再说我也不蠢。”

她紧紧抱住他,“我希望如此,真心希望如此。”她温热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里面满是对他的关切之情。她后退一步,严肃地注视着他。她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爱意。

“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次。

她点点头,但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看起来像是在仔细地观察他,注视他眉骨的轮廓、他的微笑、他脸上的疤痕和斑点。这一刻似乎要持续到永恒——她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想把他的一切都牢牢记住。最后,她轻轻点头,就像她对她自己说了些什么,她脸上担忧的表情也退去了。她微笑着,把他拉入自己怀里,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你是只老虎。”她像占卜人一样低语道。她的身子似乎失去了力气,完全靠在他身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终于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他用了点力,把她抱得更紧了。“我一直在想你。”他低声说。

“跟我来。”她滑出他的怀抱,牵住他的手,一起走向他们的床。她拉开又轻又软的蚊帐,钻到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衣物都被丢在地上。隐藏在阴影里的女人引诱着他。

“你身上还是有烟味。”她说。

斋迪拉开蚊帐,“还有酒味。别忘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