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斋迪对于潮州华人怀有某种程度的敬意。他们的工厂既庞大又有序。他们数代人都在泰国扎根,对幼童女王陛下非常忠诚。他们与从马来亚涌入的华人难民完全不同,他们讲泰语,取泰国名字,而且对王室十分忠诚。在斋迪看来,他们甚至比某些真正的泰国人还要忠诚,特别是阿卡拉特和他在贸易部豢养的那些部下。
因此,斋迪对他们要心慈手软一些。即便这些潮州商人穿着白色长衫、松垮的棉布裤子和凉鞋,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抱怨自己的工厂因为超出了煤炭使用限额而被关闭。他们抱怨说自己明明付了钱,因此斋迪无权关闭工厂。面对这样的情况,他总是会对他们产生一些同情心。
因此,当那人叫他“王八蛋”时,他仍然对这名商人抱有同情。斋迪知道在汉语中这是一句极为难听的骂人话,这的确是令人难堪的称呼。就算如此,他依然忍耐着这名商人的情绪。华人的天性是有一点冲动。他们会出现这种情绪爆发的现象,但泰国人永远不会这样。
不管怎么说,斋迪对那人还是抱有同情心的。
但对于在咒骂他的同时还反复用手指戳他胸口的人,他却不会有任何同情。因此,斋迪现在坐在那人的胸口上——手中的黑色警棍顶着对方的喉管——并向他说明如何更好地对白衬衫表示尊重。
“你好像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了。”斋迪评论道。
那人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声,想挣脱出来,但顶在喉咙上的警棍让他不能如愿。斋迪注视着他,“你当然明白,我们需要限制煤炭的使用量,因为我们的城市位于海平面以下。你的碳排放限额早在好几个月之前就超出了。”
“咯咯呵呵。”
听到如此回答,斋迪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惋惜地摇摇头。“不。我认为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了。这是拉玛十二世陛下的敕令,现在的幼童女王陛下也表示认同。我们永远不会抛弃这座天使之城,不会任由它被上涨的海水吞没。我们不会像阿育陀耶的那些懦夫,在缅甸人进攻时落荒而逃。我们要守卫天使之城。一旦让水侵入到城内,我们就没办法把它排出去了。”他看着正在流汗的那人,“因此我们都要出一份力。我们必须一同战斗,就像挽拉曾的村民那样,不让侵略者进入我们的街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咯咯呵咯呵呵呵……”
“很好。”斋迪露出一个微笑,“很高兴我们取得了进展。”
有人清了清嗓子。
斋迪压下心中的不快,抬头看去,“什么事?”
一名身穿崭新白色制服的年轻士兵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斋迪上尉?”他行了个合十礼,低头以手触额,并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很抱歉打扰您。”
“有什么事吗?”
“普拉查将军要求您去见他。”
“我正忙着。”斋迪说,“我们这位朋友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了,愿意以通情达理的态度来与我们进行交流了。”他低头朝那个商人露出友好的微笑。
小伙子说:“我需要告诉您……我得到的指示是,是……”
“说吧。”
“我需要告诉您,您应当让您的,您的——非常抱歉——‘沽名钓誉的屁股’——非常抱歉——立刻回到总部,不得有误。”他畏畏缩缩地说完了这番话,“如果您没有自行车,可以骑我的。”
斋迪皱皱眉,“啊。是这样。那好。”他从商人身上站起来,朝坎雅点点头,“中尉,你来跟我们的朋友好好谈谈。”
坎雅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出什么问题了?”
“看来普拉查终于准备冲我发火了。”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坎雅瞥了商人一眼,“地上这条蜥蜴可以改天再处理。”
斋迪对她的关心报以笑容,“别担心我。把这儿的事做完。不知道咱们是不是会被流放到南方边界。回来后我会把结果告诉你。”
他们一同走向工厂大门。室外的太阳泼洒着酷热的光芒。刚才对付那个商人时,斋迪已经在出汗了,现在又是令人不快的似火骄阳。他站在一株棕榈树下,等那个传口信的小伙子把自行车骑过来。
看着斋迪汗流满面,小伙子不无担心地说:“您要休息一下吗?”
斋迪笑了起来,“别担心,我只是上了年纪。那个废物挺难对付的,我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拳手了。要是天气稍微凉爽一点儿,我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
“您赢过很多场比赛。”
“是赢过一些。”斋迪咧嘴笑着,“我训练的时候,天气比现在还热呢。”
“这些工作您的副官也可以做,”那小伙子说,“没必要自己动手。”
斋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摇摇头,“那样的话我的手下会怎么说?他们会觉得我很懒。”
小伙子倒吸一口气,“没人会那样看您,绝对不会!”
“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你就明白了。”斋迪露出宽容的微笑,“如果你凡事都能身先士卒,他们就会用忠诚来回报你。我不会让我的手下浪费时间来给我的吊扇上发条,更不会像贸易部的蠢货那样让手下用棕榈叶扇风。我虽然是领导者,但我们都是兄弟。答应我,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也会这么做。”
小伙子的眼睛炯炯发光。他再次行合十礼,“遵命,Khun。我决不会忘记的。谢谢您!”
“好小子。”斋迪抬腿跨上小伙子骑来的自行车,“等坎雅中尉干完活儿,她会用我们的串联式自行车载你回去。”
他加紧蹬了几下车子,钻入车流。在这个少雨的炎热季节,没人愿意暴露在直射的阳光之下,除非是疯子或是迫不得已的人。人们大都躲在有遮蔽的拱门之下或是小巷里,形成售卖蔬菜、调料和衣服的市场。
途经纳帕兰路的城市之柱神殿时,斋迪双手撒把,朝神殿行了个合十礼,同时口中喃喃念诵经文,求神佛护佑曼谷的宗教中心。当年,泰王拉玛十二世陛下就是在此地首次宣布,王室不会在逐渐升高的大海面前抛弃这座城市。此时,神殿里的僧侣正在为城市的守护设施咏唱经文,诵经的声音在街上也清晰可闻,让斋迪的内心感到平静。他以手触额,如是者三,而途经此地的其他骑车人也无一例外地这么做了。
十五分钟后,环境部的总部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贴着红色瓷砖的建筑群,被繁茂的竹子、柚木和雨豆树所环绕,又高又斜的屋顶从杂树丛中露出来。总部的外围是高耸的白墙,其上有迦楼罗和神狮的浮雕,老旧的雨滴痕迹、霉菌和青苔让白墙显得有些斑驳。
斋迪曾经和其他几个人乘飞艇环游城市,从空中俯瞰过总部。那时候,环境部的部长还是猜亚努奇,白衬衫的影响力正处于巅峰——当时正是瘟疫席卷全球的时候,所有的庄稼都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迅速死亡,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存活下去。
猜亚努奇记得瘟疫刚开始时的事情。很少有人能这么说。斋迪那时候还是个新兵,他幸运地得到了在部长办公室递送急件的职位。
猜亚努奇了解他所面对的困境,也知道他必须做的是什么事。什么时候需要关闭边境,什么时候需要孤立政府的其他部门,什么时候需要将普吉和清迈彻底摧毁——他从来不会犹豫。北部丛林出现瘟疫爆发式扩张时,他只有一条命令:烧掉它们,烧掉它们,烧掉它们。当他与国王陛下一起登上飞艇时,斋迪极其幸运地得到了和他一起上天的机会。
其实那时他们只是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农基、纯卡和其他公司运来了能抵抗瘟疫的作物种子,以此获得巨额利润;与此同时,爱国的基因破解者早已开始破解卡路里寡头在其产品中设下的密码,努力保卫王国的粮食安全——而这个时候,缅甸、越南和高棉已经全部崩溃了。农基公司及其同类以知识产权遭侵害为由发出了禁运威胁,但泰王国依旧活了下来。尽管当时几乎没人看好他们,但他们活下来了。其他国家都被卡路里寡头踩在了脚下,但泰王国仍旧屹立不倒。
禁运!那时的猜亚努奇大笑着说道。禁运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们根本不想与外部世界有任何交流。
因此,这个国家边境上的障壁越来越高——石油的断绝没有建立起这些障壁,内战和饥肠辘辘的难民也没有让它们升高——但是现在,一系列的障壁已经建成,保护王国免遭外部世界的攻击。
斋迪还是一名年轻新兵的时候,充满活力的环境部常常让他感到震惊。这里就像一个大蜂巢,白衬衫们在办公室和街头之间来回奔波,尽量及时准确地掌握各地的疫情。在政府的其他任何部门都见不到这种强烈的紧迫感。瘟疫不等人。即便仅仅是在某个远郊发现一只基因修改象鼻虫,也需要在几小时内做出迅速反应,白衬衫们会乘坐扭结弹簧列车奔向疫情的中心。
环境部需要处理的公务范围很广。瘟疫不过是最新出现的危害王国社稷的问题。首要的大敌乃是不断上升的海平面,以及随之而来的城市防护大堤的建设问题。接下来是对供能合同、污染份额的交易和违反气候法规的行为进行监管。白衬衫接管了甲烷生产的许可审核工作。接下来是对渔业及其累积毒素的监管,这是王国最后一个尚未被攻陷的卡路里资源(幸运的是,卡路里寡头的思维方式是内陆型的,他们对渔场的攻击缺乏系统性)。还有对于民众的健康、病毒和细菌的跟踪观察,主要警惕的是:H7V9,二代结核菌111型b变种、c变种、d变种,发绀病,咸水贝类以及各种被病毒感染后可以轻易侵入内陆的变种,锈病……环境部的职责无穷无尽。
斋迪看到路边有一个卖香蕉的妇人。他不由自主地跳下自行车,买了一根香蕉。这是环境部快速反应复原组研究出的最新变种。生长速度快,对螨虫也有抵抗力。那种螨虫会在香蕉的花上产下黑色的卵,使之染病,不能结果。他一边推车,一边剥开香蕉皮,大口吃了起来。如果有时间能好好品尝一下就好了。他把香蕉皮丢在一棵雨豆树的树根旁。
所有的生命都在产生废物。生存活动本身就会产生消耗、灾难以及垃圾问题。于是,环境部就成了一切生命活动的中心:减少、管理并监督普通人产生的废物,以及调查那些贪婪短视、希望快速获得利润而无视公共利益的违法者。
环境部的标志是乌龟的一只眼睛——它意味着长远的眼光,也就是说,任何轻易或快速得来的东西背后都隐藏了代价。如果有人称他们为“王八部”,如果那个潮州华人咒骂白衬衫为“王八蛋”,只因为他超出了份额,不能得到继续生产扭结弹簧车的许可——随他们去吧。如果法朗拿乌龟的缓慢速度来取笑——随他们去吧。环境部是国家得以维持下去的保障,斋迪对它过往的荣耀只有敬畏。
然而,当斋迪在环境部的大门外跳下自行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一个女人不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即使是在他们自己的大门外——或者说尤其是在这里——他正在保护的人们却不愿意面对他。
斋迪皱起了眉头,再度跳上自行车,从门卫身边骑了过去。
环境部的大楼仍旧像一个充满活力的大蜂巢,但和他加入时比起来已经很不一样了。建筑的墙上开始生霉,藤本植物下面的墙面开始破裂脱落。一株古老的菩提树斜倚在墙上,它正在腐烂,就像在宣示他们的失败。这棵树在这儿已经腐烂了十年,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它,因为这期间死掉的东西太多了。这地方闻起来有一种颓靡的气息,似乎丛林准备重新夺回这块原属于它的地盘。在另一个时代,在环境部被人民视为英雄的时代,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人们对环境部的官员致以最高的礼节——三次跪拜,像对待僧侣一样尊敬他们,他们的白色制服能引起人们的敬佩和膜拜。而现在,斋迪从平民身边走过时,他发现他们在畏惧地颤抖,甚至远远跑开。
他是个打手,他心酸地想。只是个在一群温顺的水牛间耀武扬威的打手,尽管他努力用亲切仁慈的方式对待它们,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依然挥舞着恐惧之鞭。环境部的人都是这样——至少,那些明白他们面对的危险处境、相信他们必须保卫这座城市的官员是这样。
我是一个打手。
他叹了口气,将自行车停放在行政办公楼前——这里的外墙急需粉刷,但由于预算不断缩减,所以一直未能实现。看着面前这座建筑,斋迪不禁想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环境部陷入的困境,是因为做得太过头?还是因为过于成功?人们不再惧怕外部世界,已经丧失了警惕性。环境部的预算每年都在减少,而贸易部的预算则逐年增加。
斋迪在将军的办公室外找了一个座位。穿白衬衫的官员们从他面前走过,小心翼翼地装作没看见他。在普拉查将军的办公室门前等待,他应该对此感到高兴。他很少得到这种大人物的召见。看来他是做了什么正确的事。一个年轻人有些犹豫地向他走过来,行了个合十礼。
“斋迪上尉?”
斋迪点点头,年轻人立刻咧嘴笑了起来。这个小伙子头发很短,眉毛淡淡的;他刚从寺庙还俗。
“Khun,我正猜着大概是您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是古老的素可泰风格的图画,描绘的是一个正在打拳的年轻人,他的脸上流着血,把对手打倒在场地上。拳手的面貌并非写实,但斋迪看到自己的形象,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就在现场观看那场比赛,Khun。在那个村庄里。我那时只有这么大——”他用手比了一下自己腰部的高度,“——差不多到这里,也许更小些。”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着,“您让我想成为一名拳手。蒂萨卡把您打倒的时候,您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以为您不行了。我以为以您的体格根本不可能打倒他。他那么强壮……”他停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场比赛很精彩。”
年轻人咧嘴笑着,“是的,Khun。太了不起了。我当时就想,我也要成为战士。”
“喏,你现在已经是了。”
小伙子抚摸着光头上刚长出来的头发茬,“啊。打拳比我想象的更难,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您能为我签个名吗,签在卡片上?我想把它送给我父亲,他对您的拳风评价很高。”
斋迪微笑着签下自己的名字,“蒂萨卡不是我遇见的最聪明的拳手,但他很强壮。我倒希望每一场比赛都能那样利落。”
“斋迪上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和你的粉丝交流好了吗?”
年轻人行了个合十礼,迅速逃开。斋迪看着他跑开的样子,心想也许年轻一代未必都是废物。也许……斋迪转过脸来,面对将军,“他只是个孩子。”
普拉查怒视着斋迪,斋迪却咧嘴笑起来。“再说,以前我是个好拳手,这恐怕不能说是我的错吧。那时候环境部还给我提供过赞助呢,将军。”
“别‘将军’前‘将军’后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不必客套。进去吧。”
“遵命,长官。”
普拉查皱起眉头,挥手把斋迪往办公室里赶,“快进去!”
普拉查随后进来,把门关好,在宽大的红木桌后坐下。天花板上有个吊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房间很大,百叶窗都开着,所以室内的光线不错,但几乎没有直射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看出去,能看到院子里崎岖不平的地面。一面墙上挂着许多图画和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普拉查的军校毕业纪念照。有一张猜亚努奇的照片,他是当代环境部的创始人。还有一张是幼童女王陛下的照片,她坐在王座上,显得那么弱小和脆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中,有一个供奉佛祖、帕·皮卡尼特和色武布·那卡沙天的神龛。神龛周围摆放着香炉和金盏花。
斋迪朝神龛行了一礼,这才在普拉查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那张班级合照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什么?”普拉查朝后看去,“哦。我们那时候多年轻啊!我在我母亲那里找到的。她一直收藏着呢,塞在一个壁橱里。谁能想到老太太这么多愁善感呢?”
“看到这张照片真让人愉快。”
“你在起降场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斋迪的注意力转回到普拉查身上。办公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报纸,在吊扇的微风下沙沙作响:《泰叻报》、《一针见血报》、《经理人日报》。大多数报纸的头版上都有斋迪的照片。“看来媒体并不这样想。”
普拉查脸上现出怒容。他将所有的报纸都丢在纸篓里。“报纸喜欢的是英雄,这样才有销量。因为你跟法朗斗争,那些人就管你叫老虎。别相信他们。法朗是我们未来的关键。”
斋迪朝他的导师——猜亚努奇的肖像点了点头,那幅画就挂在女王的照片下面,“我不确定他是否会同意这个说法。”
“时代在改变,我的老朋友。有些人正出价买你的脑袋呢。”
“那你准备把我的脑袋交给他们?”
普拉查叹了口气,“斋迪,咱们都是熟人,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是个斗士。我也知道你有颗火热的心。”看到斋迪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他,“是的,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正如你的名字的涵义一样。但你太鲁莽了,一点也不冷静。你喜欢斗争。”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所以我知道,控制你也好,惩罚你也好,你还是会去战斗。”
“那就让我去做我的事。像我这种失控的大炮,能让环境部得到不少好处。”
“很多人被你的行动激怒了,不光是那些愚蠢的法朗。如今,空运的货物并不全都属于法朗。我们的利益范围已经扩张了,那是我们泰国人的利益。”
斋迪注视着将军的办公桌,“我还真没意识到,环境部检查货物,还要考虑到别人的方便。”
“我在试着跟你讲道理。我手上什么样的老虎都有:锈病、象鼻虫、煤炭战争、贸易部的卧底、黄卡人、温室气体、发绀病大暴发……而你却又给我添了一只老虎。”
斋迪抬起头来,“是谁?”
“什么意思?”
“是谁把你吓得尿裤子?叫你来说服我不要去战斗?是贸易部,对不对?贸易部的人抓住你的卵蛋了。”
有那么一会儿,普拉查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是谁。我希望你也不知道才好。如果你不知道对手是谁,你就没法战斗。”他将一张卡片滑过桌面,“这是今天我在办公室门下发现的。”他的双眼牢牢盯住斋迪,令斋迪无法转开目光,“就在这间办公室,这个大院里,你明白吗?我们已经被彻底渗透了。”
斋迪将那张卡片翻过来。
尼沃和素拉特都是好小子。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年纪还小,可已经是像样的斗士了。有一次,尼沃回家的时候鼻子流着血,眼睛却闪闪发亮。他告诉斋迪,他荣耀地战斗,但被人狠揍了一顿。他准备好好训练,下一次打倒那个混蛋。
查雅对此感到绝望。她指责斋迪老往孩子们的头脑里灌输一些做不到的事情。素拉特跟在尼沃后面添油加醋,告诉尼沃说他不能被打败;说他是一只老虎,是出类拔萃的人;说他将统治天使之城,给家人带来荣耀。素拉特自称训练师,他告诉尼沃下一次要打得狠一点。尼沃不怕打架,他什么都不怕,他才四岁。
像这样的时候,斋迪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在泰拳场上,他只害怕过一次。但在工作中,他有好多次都被吓坏了。恐惧是他的一部分,也是环境部的一部分。除了恐惧,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关闭边境,焚烧城镇,杀掉五万只鸡,然后把它们埋在干净的泥土和一层厚厚的石灰粉下面?吞武里的病毒来袭时,他和他的手下戴着极为简易、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的米纸面具,把那些鸟类的尸体铲到大坑里。那时候,恐惧就像鬼魂一样如影随形。病毒真的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吗?会不会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会不会加速进化?这病毒会让他们全都毙命吗?他和他的手下被隔离了三十天,他们等待死亡的降临,而恐惧是他们仅有的伙伴。斋迪所在的部门无法应付所有的挑战,他每时每刻都在经历恐惧。
他惧怕的不是战斗,也不是死亡,而是等待和不确定。令斋迪心碎的是,尼沃并不知道等待的恐惧,可等待的恐惧却时刻笼罩着他们。有很多事情,你只能用等待的方式来战斗。斋迪是一个行动派。他在泰拳场上搏斗,只需戴上自己的幸运项链——由白寺的阿姜·诺帕顿亲自开光——然后上前应战。在平息北碧的暴乱时,他只带一根黑色的警棍,单枪匹马就冲进骚乱的人群中。
然而真正重要的战斗却是那些只能等待的战斗。他的父母在二代结核病的折磨下把肺都咳出来了;他的姐姐和查雅的姐姐都眼看着手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粗糙,长出发绀病的菜花样病变体(那时候,环境部还没能从中国人那里偷来基因图谱,制造出可以部分治愈发绀病的药物)——在这种时候,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他们每天向佛祖祷告,希望他们的两个姐姐能够投胎到好一点的世道,不会像现世这样眼看着她们的手指变成僵硬的木棍,最后从关节处断掉。他们只能祷告,然后等待,斋迪的心碎是因为尼沃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而且是素拉特把他教成这样的。斋迪的心碎是因为他没有去干涉他们。他为此咒骂自己。为什么他非得毁灭孩子的幻想昵?为什么一定要由他来做这件事?他本能地厌恶这个角色。
他所做的恰恰相反。他故意让孩子们把他摔倒,嘴里吼着:“啊,你们是猛虎的儿子!太厉害啦!比我还厉害!”他们开心地大笑,再次试着绊倒他,他有意败给他们,然后把他在泰拳场上学到的技巧教给他们,那些都是街头斗士必须知道的技巧。街头打斗并没有特定的规则,即使是泰拳冠军,也有需要学习的东西。他教他们战斗——因为他只懂得战斗。而另外一件事——等待——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替他们做好这个准备。
当他翻过普拉查的卡片时,心里转的就是这些念头。看到照片,他的心顿时凝固了,像一块向内掉落的石头,他的内心仿佛带着所有的内脏跳入了深井中,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查雅。
她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边,眼睛被蒙住,双手绑在身后,两脚被捆在身前。在那堵墙上写着“向环境部致以崇高的敬意”,字迹潦草,呈现出棕色,那是用血写成的。查雅的脸颊上有一块瘀伤。她身穿蓝色的方裙,今天早上,她就是穿着这件方裙为他做了咖喱饭,笑容满面地送他出门。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张照片。
他的儿子都是斗士,但他们不明白这种战争。面对眼前这种情况,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战斗。未露面的敌人伸出魔爪捏住他的喉咙,抚摸他的下颌,低声说“我可以伤害你”,但他连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斋迪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他终于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她还活着吗?”
普拉查叹了口气,“我们还不知道。”
“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我们早就把她安全救出来了!”普拉查恼怒地揉搓着脸颊,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斋迪,“我们收到的对你的抱怨太多了,社会各界都有人投诉你,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任何被你惹怒的人都有可能。”
又一阵恐惧攫住了斋迪,“我的孩子们呢?”他跳了起来,“我得……”
“坐下!”普拉查的身子越过办公桌,一把抓住他,“我派人到他们的学校去了。派的是你的人,那些只效忠于你的人。现在,他们是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你的孩子都很安全,他们很快就会被送到部里来。你得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你的处境。你肯定不想到处宣扬这事吧。我们不希望那些人被迫做出糟糕的决定。我们要查雅活着,完整地回到我们身边。如果动静太大,某些人就会丢面子,那样的话,她的身体就会被切成血淋淋的碎片,送回到我们这里。”
斋迪看着办公桌上的照片。他突然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定是贸易部干的。”他的思绪回到了在起降场的那一夜,那个男人在远处看着他和他的手下。他的动作随意而傲慢。他吐出一颗像血一样红的槟榔核,然后消失在黑暗中。“对,就是贸易部干的。”
“也可能是法朗,或者粪肥巨头——他向来不喜欢你,因为你不愿意和他休战。还有可能是其他大佬,某个在走私行动中损失了钱财的黑道老大。”
“他们都不会做这样的事。就是贸易部。有个男人……”
“别说了!”普拉查用手一拍桌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树敌太多了。甚至有一位昭披耶在宫廷会议上向我投诉你。他们任何人都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在为此责备我?”
普拉查叹了口气,“现在再去责备任何人都没有用了。事情已然如此。你在外面树敌;而我没能阻止你。”他用两手捂住头,“我们需要你发表公开道歉,做些可以安抚他们的事。”
“我不会那么做。”
“你不会?”普拉查苦笑一声,“把你那愚蠢的骄傲收起来吧。”他用手指着那张查雅的照片,“你觉得他们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自扩张时代以来,我们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恶魔。他们舍得花钱,舍得付出任何代价来击败你。”他皱起眉头,“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有机会把她救回来。但如果你还是这种态度的话……”他摇了摇头,“他们肯定会杀掉她。他们根本就是畜生。”
“你需要为你在起降场做下的事情公开道歉,而且,你会被降职,调离王都,也许会调到南方边境去处理黄卡人的事务,管理那里的收容所。”他叹了口气,再次观察那张照片,“如果我们足够谨慎、足够幸运的话,也许查雅还能回到你的身边。”
“别那样看着我,斋迪。如果你是在泰拳场上战斗,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每一个子儿都押在你身上。但这是另一种不同的战斗。”普拉查倾身向前,语气几乎是在乞求,“拜托了。照我说的做,在他们面前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