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坎雅端坐在白衬衫的报复造成的破坏现场,啜饮着杯中的咖啡。这家米粉店的几名顾客默默蹲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听手摇收音机转播的泰拳比赛。坎雅对他们不理不睬,一个人独占了顾客长凳。没有人敢在她旁边落座。
以前斋迪的做法可能损害了他和其他白衬衫的关系,但现在,他们露出了獠牙,而她不会干涉,只是袖手旁观。她的手下早就比她走得更远了。他们像豺狼一样肆无忌惮,清算旧账,扫除羁绊,无所顾忌地大步前行。
店主的脸上淌着汗,躬身看着直冒热气的一碗碗米粉,脸上的一颗颗汗珠被非法的沼气火焰映成蓝色。他没有看坎雅,心中很可能正在后悔购买黑市燃料的决定。
收音机发出轻微的爆音,还有禄非尼体育场的人群发出的喊叫声,与铁锅下面火焰的呼呼声混在一起。店主埋头烧煮米线汤汁,听收音机的人也没有一个抬头看她。
坎雅轻啜一口咖啡,露出阴郁的微笑。暴力之后,他们都明白了。软弱的环境部只会被人们忽视或者嘲弄。而现在,环境部挥起了警棍,弹簧手枪随时准备击倒任何一个人。这样的环境部引起的反应跟从前大不一样。
这些天来她毁掉了多少个非法炉具,跟眼前这个一样的东西?大概有几百个吧,属于那些穷困的出售咖啡或米粉的人,无法承受王国的重税甲烷的人。甲烷很贵,贿赂则便宜得多。虽然黑市甲烷缺少可以让火焰显出安全的绿色的添加剂,但人们自愿接受这种风险。
我们过去实在太容易贿赂了。
坎雅掏出一支香烟,在店主锅子下面该受诅咒的蓝色火焰上把烟点着。他没有阻止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这是让双方都很舒服的幻想。她不是坐在他的非法炉具前面的白衬衫;他也不是她可以丢进黄卡大楼、让他与他的同胞一起流汗直到死亡的黄卡人。
她吸了口烟,想着心事。就算这个店主不流露出他心中的恐惧,她仍旧明白他的感受。她想起了白衬衫来到她出生的那个村庄时的情景。他们往她姑姑的鱼池里倾倒石灰和盐,又把她饲养的家禽屠杀一空,尸体堆起来烧掉。
你的运气还不错,黄卡人。白衬衫来到我们村庄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想保护任何东西。他们只是到来、烧毁、再烧毁。你得到的待遇会比那时的我们好得多。
时至今日,只要回忆起那些被浓烟熏得漆黑、将恶魔的眼睛隐藏在防毒面具之后的白衣人,她仍旧恐慌得想要躲藏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夜里,事先没有任何警告。她的邻居和亲属赤裸着身子逃亡,在燃着的火炬面前尖叫。而在他们身后,简陋的房屋在火焰中倒塌,竹子和棕榈树在黑暗中变成橘红色的活物。灰烬在他们周围漫卷,炙烤着他们的皮肤,所有人都不断咳嗽、干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烧伤了,伤疤至今仍在。她记得燃烧的棕叶是如何落在她幼小瘦弱的手臂上,那种灼烧的感觉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是多么憎恨白衬衫啊。她和她的表兄弟们抱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环境部的警察部队将他们的村庄夷为平地。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全心全意地憎恨着这个环境部。
而现在,她率领着自己的属下做着同样的事情。斋迪一定能看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远方传来恐慌的叫喊声,声音像农民小屋燃烧时散发的黑色浓烟一般升上天空。坎雅吸了吸鼻子。这大概可以算是某种怀旧吧。香烟的味道与那种浓烟很相似。她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她漫无边际地想,或许她的手下做得有些过分了。这片贫民窟是用防风雨木材建成的,发生火灾的话,问题就闹大了。这种木材上面涂着一层油,让它不会腐烂,同时却让它在受热时很容易燃烧。她再吸一口烟,吐出。反正她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只是哪个警官点燃了非法收集起来的废物。她伸手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那个为她服务的人脸颊上的那块淤伤。
如果说环境部对黄卡人问题有什么看法的话,它的看法就是,所有的黄卡难民都应该身处边界的另一边。这是马来亚的问题,是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问题,跟泰王国完全不相干。但幼童女王陛下满怀慈悲与同情之心。从某种角度来说,坎雅没有这样的性格特征。
坎雅掐灭香烟。这是金叶牌香烟,是本国工程师设计的,也是泰国最好的香烟。她从玻璃纸包装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支,在蓝色火焰上点燃。
坎雅示意黄卡人店主给她再倒一杯甜咖啡,店主为她服务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恭敬的表情。收音机里传出来自体育场的欢呼声,围绕着它的人们也都欢呼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们忘记了身边还有一名白衬衫。
脚步声十分轻微,恰好被兴奋的叫喊声盖过去,但黄卡人的表情却透露了真相。坎雅没有抬头。她对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打了个手势。
“要么杀了我,要么坐下。”她说。
那人轻笑两声,坐了下来。
那隆身穿宽松的黑色高领衬衫、灰色裤子,衣着整洁。他的形象很像个职员,只有眼睛不像:他有一双警醒的眼睛。另外,他的身体过于放松,给人一种轻松和自信的感觉,一种很难与他随意的服饰融合起来的傲慢。有些人身上的力量感的确是太强大了,以至于完全没办法假扮成较低层次的人。在起降场的那一次,正是这种自信让他站了出来,结果被人发现。她压下怒火,等着对方开口。
“你喜欢丝绸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衬衫,“是日本人造出来的。他们还在养蚕。”
她耸耸肩,“你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喜欢,那隆。”
听了这话,他微笑起来,“得了吧,坎雅。已经当上队长了,脸上却还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朝那个黄卡人打了个手势,让他斟上咖啡。浓厚的棕色液体从壶中倾泻而下,落入玻璃怀中。黄卡人把一碗汤放在坎雅面前,里面有鱼丸、柠檬草和鸡块。她把尤德克斯米粉一根根地挑出来吃掉。
那隆耐心坐着,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这次见面是你提议的。”
“你们杀了查雅?”
那隆的身子略微挺直,“你总是这么缺乏社交礼仪。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我们给了你这么多钱,可你还是跟湄公河的渔民一样粗鲁。”
坎雅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她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她会承认自己害怕这个人,但她绝不会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身后的收音机再次传出欢呼声。“你们和普拉查一群,都让我觉得恶心。”她说。
“你还是个脆弱的小女孩时,我们找到了你,把你带来曼谷。那时的你可不是这么想的。在你姑妈去世之前,支付她生活费的一直是我们,那时的你也没有这么想。我们为你提供一个彻底击败普拉查将军和白衬衫的机会时,你仍旧没有这么想。”
“一切事情都是有底线的。查雅什么都没做。”
那隆像一只蜘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终于,他说话了:“斋迪越过了我们的底线。你甚至警告过他。我看你自己也得小心点,别钻到毒蛇的嘴里去。”
坎雅想反驳,但马上又闭上了嘴巴。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了:“你会像对付斋迪那样对付我吗?”
“坎雅,我认识你有多久了?”那隆微笑着,“我照顾你的家人有多久了?你就像是我们的女儿。”他朝她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他说,“我们和普拉查不一样。”那隆顿了一下,“曼谷之虎的死亡对环境部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瞧瞧你周围。”坎雅偏了偏头,示意对方好好听听各处发生的冲突的声音,“将军发怒了。斋迪就像他的兄弟。”
“我听说他要直接对付贸易部,说不定想把贸易部彻底毁掉。”
“他当然想对付贸易部。没有贸易部,我们的问题就少了一半。”
那隆耸耸肩。那个信封仍旧摆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可以说,摆在桌上的是斋迪的尸体。多年以来,她在复仇事业上持续投资,这就是她得到的回报。
我很抱歉,斋迪。我警告过你。
她拿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现金,在那隆的注视下把钱塞进腰包。这个人即便是微笑也似乎暗藏利刃。他梳着大背头,头发油光水滑。他看起来非常平静,同时也让人极度畏惧。
和你来往的就是这种人。一个声音在她头脑里低语。
听到这声音,坎雅猛地一颤。这声音很像斋迪,跟他一样,语气中混杂着幽默和冷酷,下断语的同时爆发出大笑。斋迪始终没有丧失欢笑的能力。
我和你不是一种人。坎雅想。
又是斋迪那种咧嘴微笑和轻轻的笑声。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泰拳比赛的现场声继续通过噼啪作响的收音机传到他们身后。对战的双方是恰嫩和沙达。原本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但要么是恰嫩最近进步飞快,要么是沙达收了让他输掉比赛的钱。坎雅老是把钱押到输家身上。比赛大有受到外来干涉的嫌疑,或许粪肥巨头对这场比赛产生了兴趣。坎雅脸上露出恼火的表情。
“打得很糟?”那隆问。
“我总是在输家身上下注。”
那隆笑了起来,“所以才要事先获取情报。”他递给她一张纸。
坎雅看着清单上的名字,“这些都是普拉查的朋友,有些还是将军。他们受他保护。”
那隆咧嘴一笑,“如此一来,当他们突然受到他的攻击时,他们一定会极为惊讶。打击他们。让他们流血。让他们知道环境部小看不得,让他们知道环境部会平等对待所有的违法行为。不会再有特别关照,不会再有友谊和轻易达成的约定。让他们知道这个新的环境部绝对不会妥协。”
“你是想离间普拉查和他的同盟者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对他发火?”
那隆耸耸肩,什么都没说。对方似乎没有其他指示了,坎雅吃完碗里的米粉,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不能让我的属下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那隆点头允许她离开。坎雅大步走出咖啡店。在她身后,听收音机的人们发出失望的呻吟,沙达再次被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的恰嫩逼到了角落里。
在街角处,借着绿色的甲烷街灯火光,坎雅开始整理衣服。她的上衣有一处污渍,是今晚使用暴力的时候留下的。她厌恶地皱起眉头,用力蹭着那块污渍。然后,她再一次取出那隆给她的名单,将上面的名字全部背下来。
这些男人和女人是普拉查将军最亲密的朋友。而现在,他们会和那些被投入黄卡大楼的黄卡人那样,接受白衬衫的强制执法。就像多年前普拉查将军在东北地区的一次强制执法那样,他的身后只留下饥饿的村民和被烧毁的房屋。
这件事并不容易。但至少,这一次她是正义的。
坎雅将名单揉成一团。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她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直到我们全部死亡,柴郡猫在我们的血泊上面跳舞。
她思索着:也许过去的那个时代真的比现在更好,也许真的曾有一个由汽油和科技驱动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时代,解决一个问题的方案不会引发新的问题。她想诅咒那些前来此处的法朗,那些卡路里公司的雇员,带着他们的实验设备和仔细栽培的、准备喂饱整个世界的谷物,还有他们那些经过改良、可以更高效地利用卡路里的动物。农基公司和纯卡公司的工作人员宣称他们愿意让整个世界的人都吃饱,愿意出口他们培植的粮食作物,可接下来,他们总会找到理由,推迟那一天的到来。
啊,斋迪,她想,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为我对你和像你一样的人所做的一切。我本来不想伤害你。如果我事先知道与普拉查的贪婪对抗需要付出如此重大的代价,我根本不会来到曼谷。
她本来是要去与属下们会合的,但她却走向附近的一座寺庙。这座寺庙很小,更像住在附近的街坊们设立的一座神龛,只有寥寥几名僧侣在这里奉佛陀。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奶奶一起跪在闪光的佛陀坐像面前,除了这两人之外,整个地方空空荡荡。坎雅在门口的小贩那里请了几炷香,走进庙里。她点燃线香,跪了下来,将燃着的线香高高举过头顶,如是者三,敬奉三宝:佛,法,僧。她开始祈祷。
她做过多少邪恶的事?她的名下记载了多少需要她逐一偿还的罪孽?阿卡拉特承诺让她复仇,因此她必须为他带来荣耀,可这真的重要吗?或许,更重要的是为她精神上的养父斋迪带来荣耀?
一个人来到你的村庄,他承诺用食物填饱你的肚子,让你到大城市生活,给你足够的钱医治姑姑的肺病、给舅舅买酒喝。他甚至不需要你用身体来报答他。你还能期望更多吗?如果这样都买不到你的忠诚,什么才能买到?毕竟每个人都得有一个赞助人。
忠诚的战士啊,希望你在来生找到更好的朋友。
啊,斋迪,我很抱歉。
我的灵魂会在这世上孤独地环游万年,以此赎还我的罪孽。
希望你能转生在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她站起来,再对佛陀行一个合十礼,然后走出寺庙。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她抬起头来望着星星。她不由自主地想,她的前生究竟有着怎样的因缘,今生才会遭到如此惩罚。她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有机会流出来。
远处的一座建筑在火焰中爆炸了。她有超过一百名属下在这个区域工作,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强制执行法律的痛苦。法律写在纸上的时候是很好的东西,但如果消除一切贿赂,法律就会强有力地束缚人们,让所有人感受到切肤之痛。突然间,她感到非常疲倦。她转身离开这个有如地狱一般的地方。这个晚上她的手已经沾上了太多的鲜血和灰烬。她的手下们知道怎么做好工作。她的家离这里并不远。
“坎雅队长?”
坎雅睁开眼睛,黎明的阳光隔着窗帘透入房间。有那么一会儿,她有些迷糊,忘了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事,忘了她的新职位……
“队长?”那个声音从拉着窗帘的窗子外面传进来。
坎雅从床上爬起来,走向屋子的大门。“怎么了?”她朝门外喊道,“有什么事吗?”
“部里正叫你过去呢。”
坎雅打开门,接过送信人递来的信封,拆开封口。“这是检疫分部的召唤。”她有些惊讶地说。
他点点头。“是自愿工作,以前斋迪队长……”他没再说下去,“普拉查将军要求环境部全员……”他犹豫着。
坎雅点点头,“是的。当然。”
她想起了斋迪以前说过的、与二代结核病爆发的早期征兆战斗的故事,不禁起了鸡皮疙瘩。他和他的手下一起,提着脑袋工作,所有人都在猜测本周结束之前又会有哪些人死掉。当他们烧毁整座村庄时,大家脸上全是汗水,所有人的心里都充满恐慌。家宅、寺庙、佛像全部变成了直升天际的滚滚浓烟,僧侣们在他们身边诵经,请求神佛的帮助,周围的人们全都躺在地上等死,在他们的肺脏被彻底破坏的过程中咳出大量液体。检疫分部。她读完了信封里的消息,对那个小伙子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要带回口信吗?”
“不用。”她放下信封,让它像一只蝎子般盘踞在小桌上,“这样就行了。”
送信人敬了个礼,朝停放在台阶下面的自行车跑过去。坎雅沉吟着关上门。这个信封意味着不祥。也许这就是她的果报,她应得的惩罚。
没过多久,她上路前往环境部大院,骑车经过树荫遮蔽的大街,穿过一条条运河,沿着原本为汽车设计、现在却只有一群群巨象在食用树叶的双向十车道林荫路前进。
到了检疫分部,她接受了前后两次安检,这才得到进入的许可。
计算机和控温风扇发出持续不断的蜂鸣声。整座大楼似乎正随着它内部燃烧的能量震动。环境部的碳排放限额中,超过四分之三都消耗在这一栋办公楼中。就是在这里,检疫分部的天才们判断和预测作物的基因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异,环境部采取的任何行动都以此为基础。
在那些玻璃墙后面,LED红绿指示灯不停闪烁的服务器耗费着巨大的能量,在拯救天使之城的同时也在让它陷入深渊。她沿着走廊走下去,穿过几个房间。科学家们坐在巨大的计算机屏幕前面,注视着、研究着屏幕上明亮的基因图形。在坎雅的想象中,她似乎可以感觉到如潮水般流失的能量。多少煤炭被消耗一空,仅仅是为了让这一栋大楼中的工作维持下去。
检疫分部的某些人现在已经非常出名了。在民间传说中,他们已经和阿姜·查、查特·勾吉蒂以及色武布·那卡沙天相拉并论了。其中有些人甚至被视为发下愿心拯救王国的慈悲活佛。
她穿过一处天井。天井角落里搭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里面是拉尔基大师的小雕像,看起来像个矮小干瘦的苦修者,还有农基公司的圣徒莎拉。双生佛,一男一女,卡路里大盗与基因破解者,盗贼与建设者。和平时一样,神龛前燃着几炷香,还摆着盛着早餐的盘子和金盏花编成的花环。瘟疫恶化时,很多科学家会在这里祈祷,期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就连我们祈祷时也是向法朗祈祷,坎雅想,法朗的瘟疫只能用法朗的解毒剂来解除。
拿起任何你能找到的工具,把它变成你自己的。斋迪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们要与最坏的人合作,为什么要贿赂、鼓励吉布森这样的怪物,偷窃他们的成果。
一把弯刀并不在乎是谁拿着它,也不在乎是谁制造了它。抓住刀柄,它就会随你的心意挥斩。如果法朗可以成为你的工具,你就要把它握在手里。而如果它开始对你不利,你就把它丢入熔炉,重新打造。起码你能得到制造它的原料。
抓住任何一种工具。他总是这么现实。
但是,这种做法让人痛苦不已。努力搜寻,甚至乞求,只是为了得到一点外国知识的碎屑,像柴郡猫那样挣扎求存。而更多的知识则保留在中西联合体内部。无论世界的哪个角落出现了富于创造力的基因理论家,他们都会派人恐吓、吹捧、贿赂,让他/她前往德梅因或者长沙,与其他最优秀、最聪明的科学家一起工作。要与纯卡公司、农基公司或红星公司的研究员对抗,需要的是同样强大的研究员。可就算有这样的研究员愿意站出来与卡路里公司对抗,泰王国又能给他们什么样的研究条件呢?与卡路里公司的设备相比,这里最高端的计算机也落后数代之多。
坎雅赶走这个想法。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而其他的国家都消失了。马来亚成了屠杀场,越南卑躬屈膝,缅甸除了饥荒一无所有,美利坚帝国不复昔日盛景,欧洲联盟分崩离析,成为互相交战的小团体。而我们不但仍然坚持着,甚至还开疆拓土。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王国存活下来了。感谢佛陀的援助,也感谢我们的女王陛下,是她引进了这些可怕的法郎工具,让它们为这个国家服务;不然的话,我们将没有任何办法抵抗。
她来到最后一个检查站,再次接受证件检查。一架电梯的门向两旁滑开,无声地邀请她走进去。她感到一股气流随着她涌进电梯,是负压的缘故。然后,电梯的门关上了。
坎雅觉得自己似乎正向地心深处沉下去,就像坠入地狱。她想起了那些在这座可怕设施中四处游荡的鬼魂。那些人牺牲自己的生命,召唤出了潜藏在这世界上的恶魔,他们的灵魂在这里不安地游荡着。想起这些,她的皮肤不由得一阵阵地刺痛。
向下。
向下。
电梯门开了。她走过一条白色走廊和一道气密闸门,脱掉衣服,用氯气味道很重的水冲了身子,然后从另一边走出来。
一个男孩递给她一件实验室穿的白大褂,请她在签到表上签名,随后领着她走过几条走廊。
这里的科学家脸上带着焦虑不安的表情,他们知道自己正在遭到围攻。他们知道就在几扇门之外,各种各样末世的恐怖东西都在等着吞没他们。这方面她不敢多想,否则准会吓得魂飞魄散。但斋迪不会惊慌,他对自己的前世和来生十分乐观。而坎雅呢?她会重生,然后死于二代结核病,循环往复至少十几次,之后才能跳出苦海。这是她的果报。
“你把我交给他们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些。”斋迪说。
坎雅被这个声音吓得跳了起来。斋迪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坎雅大口喘息着,后背抵在墙壁上。斋迪注视着她,让她无法呼吸。他会不会就在这里扼死她,报复她的背叛?
她的向导停下脚步,“你不舒服吗?”
斋迪不见了。
坎雅的心脏狂跳着,汗如雨下。“我……”她的嗓子卡住了,眼前浮现出普拉查将军办公楼台阶上的血迹。那是斋迪支离破碎的遗体,残忍而又小心地包裹起来。破碎的死亡。
“你需要看医生吗?”
坎雅极力平复呼吸。斋迪缠上她了,他的鬼魂在跟随着她。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我很好。”她朝向导微微点头,“我们走吧。”
过了不多久,向导在一扇门前停步,点头示意坎雅走进去。坎雅刚打开门,叻她娜已经从文件上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显示屏的微光映出了她的笑容。
这里的计算机都有很大的屏幕。有些计算机的型号已经从市面上消失了五十年,耗费的能量五倍于新款计算机。好在它们仍能胜任自己的工作,所以人们仍旧精心保养着它们。想到这些机器耗费的能量,坎雅只觉得双膝发软。她简直可以看到由此带来的海平面上升。连站在它们旁边都让她恐惧不已。
“感谢你能过来。”叻她娜说。
“我当然会过来的。”
她们没有提到之前的幽会,没有提到她们之间那段逝去的往事。坎雅没办法与一个她终究会背叛的人结成同性夫妻。即便对于她来说,那也实在太过虚伪了。叻她娜依然很美。坎雅还记得和她一起欢笑的情景,她们驾着小艇在昭披耶河上游玩,看着河水中漂浮的纸船。她记得叻她娜蜷曲身子躺在她身边,任凭成千上万支带着整个城市的许愿与祈祷的小小蜡烛从她们身边飘向大海。
叻她娜示意她过去,看看显示在屏幕上的图片。她看到了坎雅衣领上代表队长职位的徽章,“斋迪的事真让人遗憾。他是个……好人。”
坎雅皱起眉头,试图甩掉在外面的走廊中见到鬼魂的记忆。“比好人更好。”她仔细看着面前显示屏上的两具尸体,“这是什么?”
“两个人。在两家不同的医院里发现的。”
“然后?”
“他们身上有一些‘东西’,一些让人不放心的‘东西’。似乎是锈病的一个变种。”
“是吗?又怎么样?他们吃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死了。又如何?”
叻她娜摇摇头,“那东西把他们当成了宿主,繁殖得很快。我从没见过锈病病毒会把哺乳动物当作宿主。”
坎雅看着医院的病历本,“他们的身份?”
“我们不知道。”
“没有来探望的家人?没有人看到他们是怎么到达医院的?他们也没有说?”
“其中一个被发现的时候语无伦次,另一个早就陷入锈病的深度昏迷阶段了。”
“你确定他们不是单纯地吃了不干净的水果?”
叻她娜耸耸肩。她的皮肤很光滑,由于长年在地下生活,显得十分苍白。坎雅则经常在酷烈的阳光下巡逻,皮肤像农民一样黝黑。尽管如此,坎雅依旧情愿在地面上工作,而不是在这阴暗的地下。叻她娜比她更勇敢,坎雅对此十分确定。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过往让叻她娜愿意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工作。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叻她娜从没谈及她的过去以及她失去的东西。但她一定有过那样的经历,就像海边的波涛和泡沫之下必定存在着岩石。到处都有岩石。
“我当然不能确定,或者说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确定。”
“那么,有百分之五十吗?”
叻她娜有些不安地耸耸肩,又开始研读文件,“你知道的,我不能做出任何明确断言。但这种病毒与之前的确实不一样,样本的蛋白质显然是新变种,染病组织的崩溃过程与标准的锈病感染不同。在测试中,病毒的反应很像我们此前见过的两个变种,来自农基公司和全营养素基金,分别为AG134.s和TN249.x.d。新变种的病毒与这两个变种有很多相似之处。”
“说下去。”
“但这个新变种主要侵袭肺部。”
“那么,这是二代结核病?”
“不,它还是锈病。”叻她娜看着坎雅,“你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了吧?”
“而我们对这个新变种的历史和传播途径一无所知?会不会是由某艘快速帆船从海外带来的?或者,也许是从缅甸或华南方向传播过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同一个村子的吧?”
叻她娜耸耸肩,“他们在我们这儿没有留下记录。除了同样的疾病,似乎没有什么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我们以前有一个人口信息数据库,记录着DNA、家族病史、工作与居住地点等信息,但为了给更为重要的研究腾出运算能力,这个项目已经离线了。”她耸耸肩,“话说回来,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的信息登记进去,所以这个数据库其实用处也不大。”
“这么说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还有其他病例吗?”
“没有。”
“你是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们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两个病例,其实还是因为最近的突击检查。正常情况下,医院不会呈报详细情况,但这一次他们却这样做了,为了显示对环境部的恭顺。这两份报告正巧是前后脚发过来的,所以我才在那么多报告之中注意到它们。我们需要吉布森的帮助。”
坎雅突然想到,“斋迪死了,吉布森不会帮助我们的。”
“有些时候,某些特别的东西会引起他的研究兴趣,而且不限于他的研究范围之内。依我看,这件事就很有可能。”叻她娜满怀希望地抬头盯着坎雅,“你以前和斋迪一起去见过他,见过斋迪是怎么说服他的。也许他也会对你的话产生兴趣?”
“我可不这么认为。”
“瞧瞧这个。”叻她娜在医疗图表中翻出一张,“这个变种具有人工设计病毒的特征,DNA的改变不像是自然条件下自行突变产生的。锈病病毒不应该突然变成以动物界的生物为宿主。没有理由这么做,变化的过程也十分艰难。我已经标记出了它的特别之处。我们完全可以看到它的未来,在繁殖上万代之后的样子。这是个真正的谜题,而且完全有理由让人提心吊胆。”
“如果你说得对,那我们就死定了。这事必须向普拉查将军汇报,还要通知王宫方面。”
“别那么做。”叻她娜恳求道,伸手拉住坎雅的袖子,一脸焦虑,“我完全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不,你没有。”
“我不知道锈病病毒是不是真的能以动物为宿主,或者说它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做到这一点。我想请你去见一下吉布森,他会知道的。”
坎雅皱了皱眉。“好吧,我尽量和他谈谈。与此同时,你需要通知所有的医院和诊所,密切关注可能出现的同种疾病和病人。写下所有需要关注的症状。眼下正在大搞突击检查,就算我们刨根问底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会以为我们的目的是强化自己的权威。这样一来,我们至少会发现点什么。”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很可能会引起暴乱。”
“会比你想的更可怕。”坎雅转向门口的方向,感到一阵恶心,“等你做完实验、准备好一切供他检验的数据,我会去与那个恶魔见面的。”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你想要他的确认,你会得到的。”
“坎雅?”
她转过身。
“我真的为斋迪的事感到遗憾。”叻她娜说,“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很好。”
坎雅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是一头老虎。”她拉开门,将叻她娜独自留在这个可怕的魔鬼巢穴里。这栋大楼和其中的所有设施都是为了让王国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上万瓦特的电力每分每秒、日夜不休地用于维持它的运转,但真到爆发灾难的时候,它却起不到任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