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事先,没有人想到《发条女孩》会在市场上取得成功。反正我肯定没想到。这部小说写得十分艰难。落笔时充满激情,三年后收笔时,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只有一种精疲力竭之感。此外还有缺憾。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它太粗糙;从传达思想观念的角度看,它太散乱;说它是惊悚小说吧,它太内敛;没有多少科技内核,当成科幻小说有些勉强;格调不够高,当不起警世贤文的美誉……总之,把它归于这一类,它多了点什么,归于另一类,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无论从哪个单一角度看,它似乎都不合格。
那些把这部书拒之门外的出版商,他们也持这种看法。
在出版商看来,《发条女孩》有三个很要命的地方:一、它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二、它是一部科幻小说;三、它的场景放在一个谁都不了解的国家,外国词儿太多,让人开心的事儿却太少。三连击,出局!就连最终买下它的夜影出版公司也没指望它能卖出多少本。就书论书,他们喜欢它;但说起市场销售,他们只希望这笔生意别赔得太惨,别连衬衣都赔进去。
我、出版商、图书销售商——我们全都知道并且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科幻小说卖得不好,更不用说我写的这种偏文艺风、非正统的环保科幻小说了。你或许可以接受《发条女孩》,觉得它还不错,但你不会爱上它,沉醉其中。某些热心书迷会买下这本书,但不久便会置之脑后,忘记它的存在。
这是我们大家的共识。
但后来,怪事发生了。《发条女孩》卖“动”了。上市几个月后,我跟夜影出版公司的杰里米·拉森谈了一次。亚马逊网上书店的存货快卖光了,我问他打不打算加印。网站给出的消息,先是24小时后才能发货,然后是一周,接下来是两周。最后,购书者必须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才能补上缺口。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心急火燎,整天操心销售啊补货啊(而且是替亚马逊着急上火)。真是发疯了。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杰里米十分镇定地告诉我这个过于激动的菜鸟:很快就会出现退货,到时候书有的是,不用着急。
两周以后,他打电话告诉我,《发条女孩》即将加印。我完全没想到,杰里米同样没想到。一般说来,一本书的销售峰值出现于其面世之初,之后便会直线下坠。《发条女孩》却不坠反升,持续增长。正面评价不断涌现,读者们也纷纷推荐。
然后,杰里米又打来电话:这本书将再次加印。一个月后,《时代》杂志将《发条女孩》评为当年十部最佳长篇小说之一。
精装本开始了第三次加印。
到了春季,《发条女孩》赢得了坎普顿·克鲁克最佳新作者长篇小说奖,还在《轨迹》杂志的评选中获得了同一个奖项。春末,《发条女孩》荣获星云奖,恰好赶上出版公司将平装本推向市场。这下子,销售真的“火”起来了。
仲夏时节,这部小说获得了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被评为当年最佳科幻小说。8月里,它又赢得了另一个重大奖项(之前我一直努力告诫自己:千万别抱非分之想。这种好事,光想一想都觉得太像童话了,不可能美梦成真)。8月4日,它和钱纳·米维埃尔的《城市中的城市》角逐雨果大奖。我们没有拼个你死我活——我们俩平分了这一大奖,每人都拿到了一座火箭奖杯。
我们原本认定它将成为一部滞销书。这个结果真不坏啊。
看到自己付出的汗水和努力得到肯定,我感到万分欣喜。但实话实说,与欣喜相伴而来的还有一种让人坐立不安的自知之明:别人把你和勒古恩、吉布森这些人联系到一起,其实你没资格和他们相提并论。还有,你很快便明白了,不管你多么想、多么努力,你没办法再来一回、再创辉煌。一觉醒来,你还是从前那个努力挣扎的作者,苦思冥想构思下一部作品,而且怎么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它不能像上一部那么成功呢?(不用说,你已经忘了写作《发条女孩》时你对它是多么痛恨。)你仍旧是你,仍旧得面对稿纸。《发条女孩》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生命,而你仍在这里,仍是那个绞尽脑汁不得其门而入的作者,跟以前一样。
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把《发条女孩》给我带来的诸般心情一一分说明白:骄傲,当然;巨大的满足感;难以置信;惶恐难安。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种种滋味汇成一种心情:感激。我感激,因为这部小说在许多读者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我感激,因为它有力地推进了我的写作生涯;我感激,因为我现在有能力支付账单,不用再一次嘟囔着承认我又有一本小说被退稿了;我感激,因为它让我能够继续写下去,让我意识到自己还能写出更多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发条女孩》似乎对这个世界造成了一点影响。对此,我永远抱着感恩之心。我看到有人在推特和脸书上评论时事,说孟山都在转基因食品、专利、法律诉讼上新搞的鬼把戏让他们联想起了《发条女孩》里的故事。小麦锈病的新闻引起了他们的忧虑:单一作物栽培会让我们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在《发条女孩》带给我的种种满足感中,这是我最珍视不过的:这部书成了人们对话的一部分。提起生物科技、食品被大公司操纵的时候,《发条女孩》可以充当显微镜的角色,让人们透过它审视这些卡路里公司及其在生物工程方面的研究进展。这部小说成了一件分析现状、了解现实科技如何影响未来的工具,人们不至于再像以前一样,只能在混沌中摸索。它让人们有机会大声问出那个最经典的、属于科幻小说的问题:“像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追根溯源,我觉得这才是《发条女孩》获得成功的原因所在:它为身处现今这一时代的人们提供了一扇窗户。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这样的窗户实在太少了。我们的生活日益复杂,越来越难以理解,所有人都在寻找有助于理解现实走向的小说。我们所渴求的,正是能够直面这一重大题材的作品。
说到底,《发条女孩》不是科幻,不是反乌托邦,也不是阴郁的未来写照。当然,说它是以上三者似乎也未尝不可。但从本质上说,它是一部处理重大题材的作品。之前我们所担心的种种问题——究竟应该把它归于哪个文类、科幻小说一般能卖多少本——都忽略了一个要点:人们对“重大题材”作品的渴望。
市场自然会把这部小说归于某个文类,但我觉得,《发条女孩》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正视了充斥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无数问号。希望《发条女孩》在评价和市场上取得的成绩能够启发别的作家,促使他们拿起笔来,深入探讨这些问题。
保罗·巴奇加卢皮
2012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