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最后一次回家

一想到回公寓B-203这个家总是会让他内心五味杂陈。公寓很普通,是千篇一律的城市建筑群中的沧海一粟。但要找到温伍德公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即使是清晰明了的指示牌也会让人晕头转向。周遭林立的楼房使得道路如蛛网般密布,路名也很讨巧,什么常青道、绿萌巷还有白杨大街。不小心转错一两个弯后,一个不起眼的居民区,12幢三层小楼就呈现在你的眼前。

他家就在小区入口第二幢,对街就是沃什特瑙派对商店,非常方便。梅耶尔杂货店也只有几英里远,他常常定期去那里大采购。平常的小东小西,去派对商店就可以买到。

佩里饿着肚子出了门。派对商店有个不错的熟食专柜,所以他去买了一块夹芥末酱的三明治和半打纽卡斯尔啤酒。

他把车开进小区的停车场。要是他那时候真成了职业橄榄球运动员,他现在早就住进别墅,远离伊斯兰提市这群乌合之众了。他讨厌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却总是欲求不满的样子,总觉得自己应该生活得更好,这公寓虽然也算不错,但毕竟还是一套该死的廉租房。

七年以前,没人料想到他如今会潦倒成这样,连幢别墅也住不上。当年,“悍将”佩里·达西,密歇根大学二年级学生,与俄亥俄州顶级后卫科里·克里皮威兹一起当选为十大全明星后卫。克里皮威兹第一轮选秀后就去了芝加哥,年薪210万美元,还不包括他的签约奖金1200万美元,与佩里每年可怜巴巴的45000美元的收入完全是天壤之别。

但是克里皮威兹在赛场上的锋芒却不及佩里,这是大家公认的。佩里就是个怪物,一个以其绝对强悍的气势主导全场比赛的防守球员。媒体给了他很多绰号,“野兽”、“原始野人”、“毒牙”等。当然,美国有线体育电视网的克里斯·布尔曼似乎在这场起名大战中更胜一筹,“悍将”这个名字被大家一直叫到现在。

唉,但是那天杀的恶意阻挡却改变了一切。

整个膝关节伤势严重,那致命的一击破坏了抗磷脂抗体,挫伤了内侧副韧带,几乎毁掉了整个膝盖。膝盖骨也遭受重创,造成腓骨骨折和髌骨碎裂。一年的修复手术和康复治疗也没能让他像以前那样虎虎生威。实际上他连快步走都做不到了。在他曾经战斗过的赛场上,任何一个想突破他防线的对手都吃过他的苦头。而现在的他跟个瘸子有什么分别?再也追不上跑卫,再也躲不开阻卫的拦截了。

因为少了橄榄球带给他赛场上精力的释放,佩里的凶暴几近到了要将他吞噬的地步。多亏了比尔这个好兄弟,帮助佩里逐步调整。比尔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陪伴着他,帮助佩里明辨事理,让他注意自己的坏脾气。

佩里猛地拉上福特车的手刹,从车里跳了出来。他是土生土长的密歇根人,喜欢这寒冷的天气。但冬天的小区看起来灰蒙蒙的,荒凉且毫无生气。万物都蒙上了灰白色,了无生机,就好像被一股来自童话世界的力量吸走了颜色。

他把手插进兜里,摸到了皱巴巴的棕色药袋。实在是痒得受不了,路过药店时他进去买了支可的松,这药店离他住的公寓只隔几条街。买药让他有种屈服的感觉,好像买了一剂止痒药就显得自己挺无能似的。虽然知道这种想法挺蠢,但他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他不知道父亲看见他买药时会说出什么样的“绝世箴言”来。譬如“你连几个小疹子都受不了?天啊,小子,你真气死我了,看来得好好管教管教你了”之类的话。再接下来就是一顿胖揍,用皮带抽,扇嘴巴子,或者直接上拳头。

噢!亲爱的老爹。慈爱与伟岸的化身!佩里甩甩头,尽力清空思绪。父亲死于癌症很久了,真是罪有应得。佩里再也不用和这个男人有任何牵涉了。

停车场的地上结了一层冰,看起来硬硬的很结实。佩里穿过停车场,掏出钥匙打开凹痕遍布的楼门,走了进去。他取了信,大部分是广告,他的家在二楼。爬楼梯时腿上的肿块蹭到了牛仔裤,奇痒无比——就好像有人把块烧着的煤球塞进他皮肤里似的。他尽量不去理会,至少也得有点自律精神吧,然后进了家。

屋内布局很简单:进门就是客厅,厨房在左,卧室在右。紧挨厨房一角有个小餐厅。地方很小,凌乱地放着张电脑桌,桌上有台老式苹果牌电脑,还有一张小圆桌和四把椅子,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

卧室还算宽敞、舒适。没什么家具,一个老式大沙发,前面搁了张破咖啡桌;沙发旁有个茶几,放着盏台灯;还有张小躺椅——看上去可不怎么能容纳下佩里庞大的身躯——周末比尔喜欢躺在上面看球赛。房门右手边,正对着沙发是块休闲区,放着一台32英寸平板电视和一套松下立体音响,这是佩里唯一值钱的家当。公司给配了手机,装有网线可以拨号上网,所以没有安装座机的必要。

房间里没有植物也没什么装饰品。然而,电视后的那面墙上陈列着佩里的各种荣誉。架子上放着他高中时的“最有价值球员”奖杯和他非常珍爱的大一时获得的鳄鱼杯橄榄球赛“最有价值球员”奖杯。各种奖章挂满了整面墙壁:“年度十大防守球员”,高中时荣获的《底特律自由报》“橄榄球先生”称号,等等之类。

还有两块纪念匾并排挂在一起,凸显了它们的特殊地位。一个标志着他人生中的转折点:密歇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尽管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但接到它时他还是感到一阵喜悦的眩晕。另一个则让他又爱又恨:头盔下他那咆哮的、浸染了汗水的脸登上了《体育画报》的封面。图片中他正在阻截俄亥俄州的杰维斯·麦克拉奇,杰维斯被困在他沾满泥土草屑的胳膊架起来的包围圈中,动弹不得。封面上写着:“悍将”发威:佩里·达西和狼人队带领密歇根人向玫瑰杯进军。

他喜爱这个封面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有哪个运动员不梦想登上《体育画报》的封面呢?同时他又憎恶它,因为,像许多橄榄球运动员一样,他也挺迷信的。许多人怀疑《体育画报》的封面有种神秘的诅咒。如果你的队伍所向披靡,因而登上了封面,那么下一场比赛你们一定会输。或者,你是数十年来无人能及的顶尖后卫,上了封面,你的职业生涯不久就会结束。他至今依然不能摆脱这荒唐的想法,如果他当初没有上这个封面,他现在应该还奔跑在赛场上吧。

他的房子挺简陋,空间狭小,但是与他童年的家相比这个算是名副其实的豪华公寓了。他很珍惜这一方小天地。有时候虽然有一丝孤独,但却无比的自由自在。没有人会理会他的行踪,没有人去过问他是不是带了个酒吧里认识的女孩回家,也没有人会因为他把臭袜子扔在厨房餐桌上而大发牢骚。更没有人莫名其妙地对他大发脾气。虽然,他本会住在别墅里,那是国家橄榄球队球星该住的地方,但,这儿是他自己的家。

毕业后他在母校的所在地安阿伯市找了份工作,一个他读大学时就深深眷恋着的小城。出生于希博伊根这样一个小镇,他对城市有种与生俱来的不信任感,大都市高楼林立喧嚣嘈杂如芝加哥或纽约都令他感到非常不适。但是,乡村的放牛娃见识过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后,恐怕就再难融进小镇那枯燥无味的生活了。安阿伯市是一个大学城,仅有11万人口,生活轻松,舒适,对佩里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他把钥匙和手机丢到厨房餐桌上,又随手把公文包和外套往破沙发上一扔,从口袋里摸出药袋,走进浴室。疹子痛得就跟皮肤里嵌了块电极板一样,通上1万瓦的电流,就要了命。

第一件事,先解决眉毛上方那该死的疹子。他放下药袋,打开医药柜,拿出一把镊子。他喜欢先弹弹镊子腿儿,听着它们像音叉一样发出嗡嗡声,然后凑到镜子前。当然,那怪异的疹子还在,还是很疼。他看过比尔挤疹子:整个过程花了差不多20多分钟。比尔手法细腻,且比较谨慎,所以整个过程都相安无事。但佩里显然没有那样的耐心,不过这家伙倒是对疼痛挺能忍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镊子嘴夹紧那个小红疙瘩,猛地一拽。疹子被他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了——伤口火辣辣地疼。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揪了一团手纸摁到伤口上。他盯着另一只手里的镊子,揪下来了一小块肉,但肉里裹着的是什么?那是一根头发吗?但它可不是黑色的,是蓝色,深邃夺目的蓝色。

“真是他妈的怪事。”他将镊子放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又从柜子里拿出创可贴,就剩四片了。他撕下一片,贴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疼不可怕——再娘的男人也能忍住这点儿疼痛。但要痒起来,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

佩里褪下裤子坐到马桶上。他从棕色的药袋里拿出可的松止痒剂,往手心里挤了一大坨,然后涂在左边大腿的黄色肿块上。

但他立马就后悔了。

药膏与皮肤的接触让他火辣辣地疼,感觉皮肤好似在电焊机喷头火苗的灼烧下渐渐烤化一般。他不禁猛地跳起来,差点叫出声。他微微定了定神,又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想令自己放松下来。

疼痛突然迸发,瞬间又戛然而止,似乎完全消退了。这小小的胜利令佩里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慢慢地把药涂抹在肿块周围。

他终于欣慰地笑了,并更加小心地把可的松涂在别的肿块上。大功告成之后,七处疹子无一例外地偃旗息鼓了。

“豪勇七蛟龙,”佩里嘟哝着,“现在你们可发不了威,作不了福了吧?”

将那七个小肿块制服后,他感到一阵目眩,感觉像是被喜悦冲昏了头,但随之而来的疲惫将他淹没。刺痒让他抓狂,让他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但现在这根弦突然断掉了,他感觉自己像只随着风的消失而停止航行的帆船。

佩里把褪下的衣服都留在了浴室,只穿条短裤,走回卧室。他那张大床把小卧室占得满满的,床沿离墙壁不到18英寸,留下仅有一点空间塞了个单人衣橱和一只小床头柜。

佩里把自己埋进舒服的大床里,裹上毯子,冰冷的棉布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窝很快就暖和了。下午5点30分,他已经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