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为缺钱发愁,去找尤比克储贷公司的女士吧。

她会帮你摆脱债务烦恼。

假如你借了五十九块利息贷款,

让我们来算算,总共需要偿还——


日光洒入雅致的宾馆房间。乔·奇普眯眼看去,发现屋内的装饰散发着富丽堂皇的气息。新型丝帘上手绘有精美的图案,讲述一部人类进化史:生命始于寒武纪的单细胞动物,历经演变,终于在二十世纪初学会驾驶飞机,迈入高智慧生物的殿堂。华丽的仿红木衣橱,四张色彩斑斓、覆有隐色素涂层的躺椅……他睁开惺忪睡眼,欣赏着绚丽的客房陈设,忽觉大事不妙。温迪整晚都没来敲门。也可能是他睡得太死,没有听见。

他打造的新帝国未及起航,便消失不见。

昨晚的忧伤犹在眼前,麻痹的身心依然迟钝。他挣扎着从大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室内格外冷,他注意到这一点,心想哪儿出了问题。他抄起电话,要求送餐服务。

“尽可能退钱给他。”接线员在耳边说,“首先,得查清楚斯坦顿·米克是否涉案,也可能只是人形机器人在搞鬼。如果涉案,得找出动机;如果没有,又怎么——”声音连绵不绝,像是在自言自语,把乔晾在一边。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当他不存在。“从我们以往的报告来看,”那声音还在说,“米克的口碑不错,做事规矩,符合太阳系的法律和道德准则。这么看来……”

乔挂断电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没站稳。他努力定下心神。朗西特的声音。毫无疑问。他拿起电话,想再听一遍。

“……和米克打官司,他财大气粗,这种官司见得多了。向行会提交报告前,我们最好先咨询本方律师。擅自向公众发布消息,会构成诽谤,导致虚假逮捕诉讼,如果……”

“朗西特!”乔大声喊。

“……缺乏证据,因为拖了至少……”

乔挂断电话。

我不明白,他心想。

乔走进浴室,往脸上泼了把冷水,用宾馆免费提供的梳子梳了梳头。他思索片刻,拿出宾馆提供的一次性剃须刀,将须后水抹在下巴、脖子和面颊上。梳洗完毕之后,他拆开卫生玻璃杯的纸包装,喝水解渴。他想到一连串问题。亡灵馆联系上朗西特了吗?然后转接了他的来电?他一苏醒,就会想到找我谈话,也许我是头一个。既然如此,他为何听不见我说话?为何只能单向交流?难道这只是有待排除的技术故障?

乔又拿起听筒,想打电话给亲友亡灵馆。

“……他不是管理的料,个人生活都料理得一塌糊涂,特别是……”

我打不出去,乔意识到。他挂断电话。我甚至叫不来送餐服务。

大房间的一角响起钟鸣,耳边传来清脆的机器说话声。“我是免费自动印报机,这是鲁茨酒店在地球和殖民星球上推出的独家服务。按下分类新闻按钮,几秒钟后,一份符合您阅读需求的即时报纸就会出现。重复一遍,该项服务完全免费。”

“很好。”乔说着穿过房间,走到印报机跟前。他寻思,朗西特谋杀案的新闻应该已经见报了。新闻媒体每天例行报道亡灵馆的接收情况。他按下指示《星际新闻报》的按键。机器发出叮当的印报声。报纸一出来,乔就性急地看了起来。

没看到有关朗西特的报道。难道还没来得及见报?还是行会蓄意封锁消息?要么是阿尔做了手脚,他心想,偷偷塞钱给亡灵馆老板,封口匿迹。可是阿尔的钱都在他手上。他没钱收买人。

有人在敲门。

乔放下报纸,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他想,也许是帕特,是她把我困在此地。也许是纽约来人接我,把我带回去。按理说,也可能是温迪来了。不过可能性不大,她不会这么晚才来。

也许是霍利斯派人来暗杀我,把我们一个一个干掉。

乔打开门。

赫伯特站在门口,身体紧张得发抖,肉手交叉互拧,嘴里直嘟囔。“没辙了,奇普先生。我们整晚轮流工作,一丁点进展都没有。我们给他拍了电子X光,尽管脑活动微弱,但还能测得出来。灵性还在,但就是接不通。我们在脑皮层多点植入了探针。没别的办法,先生。”

“测到大脑代谢了吗?”乔问。

“是的,先生。我们从另一家亡灵馆请来专家,他带来了相关的测量仪器。指标维持正常水平,符合人刚死的生理特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乔问。

“我们致电了纽约的哈蒙德先生。然后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早上你的线路一直是忙音。我不得不跑一趟。”

“坏了,”乔说,“电话坏了。我也打不出去。”

“哈蒙德也在联系你,他也打不通你的电话。他让我捎个口信,想让你回纽约前办件事。”赫伯特说。

“他想提醒我去问埃拉。”

“告诉她,她丈夫不幸去世,英年早逝。”

“我可以跟你借点钱吗?吃早餐。”

“哈蒙德警告过我,说你会来借钱。他说给过你钱了,足够客房费和饮料费,还有……”

“阿尔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为他觉得我会租一间经济的客房。他没料到小客房都被订光了。月底的时候,你算在朗西特公司的业务账单上。阿尔应该跟你说起过,现在由我出任公司的代理主管。现在跟你打交道的人,思维积极,精明能干,全凭脚踏实地走到现在。你可能心里有数,我公司有意签约哪家亡灵馆,可以随时更改,说不定会在纽约就近找一家签约。”

赫伯特有点不耐烦。他伸手去摸花呢宽外袍,拿出仿鳄鱼皮钱包,开始掏钱。

“这世界蛮不讲理,”乔说着接过递来的钞票,“各行其是,人吃人。”

“哈蒙德还让我转告你,纽约派来的飞船将在两小时后抵达苏黎世。两小时左右。”

“好的。”乔说道。

“为了让你有足够多时间跟埃拉交谈,哈蒙德会派飞船到亡灵馆接你。既然如此,他建议我把你带回亡灵馆。直升机就停在屋顶机场。”

“阿尔·哈蒙德是这样说的吗?让我跟你回亡灵馆?”

“是的。”赫伯特点头。

“一个驼背高个黑人,三十岁左右,镶金文牙,左门牙红心,中门牙梅花,右门牙方块?”

“那人是昨天跟我们从苏黎世机场一起过来的。跟你等在亡灵馆的那个。”

“上着獾皮露胸衬衫,下穿绿色毛毡短裤,脚蹬仿皮帆布鞋,配一双灰色高尔夫袜?”乔问道。

“我看不见打扮。可视电话的屏幕只取脸部。”

“他有没有暗号证明身份?”

“我没听懂,奇普先生。电话那头的说话男子身在纽约,不就是昨天陪你的那个?”赫伯特气恼地说。

“我可不想冒险跟你走,”乔说,“登上你的直升机。说不定是霍利斯派你来的。正是他谋害了朗西特先生。”

“你通知行会组织了吗?”赫伯特问。他的双眼好似玻璃扣。

“我会的。我们会在规定期限内上报。我们得提防霍利斯杀人灭口。他原打算在月球上将我们一网打尽。”

“你需要保护。”赫伯特说,“我建议你立刻致电苏黎世警察局。他们会派专人保护你,直到你登上班机。你一到纽约——”

“我说了,电话坏了。只能听到朗西特说话。难怪别人打不进。”

“真的?太古怪了。”赫伯特缓步走进房间,“我能听吗?”他疑惑地拿起电话听筒。

“一块钱。”乔说。

赫伯特伸手去摸花呢外袍,掏出一把硬币。当他递过来三枚硬币时,他头上戴的螺旋桨无檐小便帽闹心地嗡嗡作响。

“只收你在这里喝杯咖啡的钱。至少一块钱。”他想起来自己没吃早餐,还得饿着肚子去见埃拉。好在他可以吃片安非他明。酒店好心,或许可以免费提供。

赫伯特耳贴听筒。“什么都听不见。连拨号声都没有。现在只能听到静电声。好像是从大老远传来的。声音很弱。”他把听筒递给乔。

乔也只能听见静电声,好似从几千英里外传来。太怪了,这跟朗西特的说话声一样令人费解——如果我听到的真是他本人。“我会把钱还给你的。”他说着挂断电话。

“不用了。”赫伯特说。

“但你没听到他说话。”

“我们回亡灵馆吧,听从哈蒙德的指示。”

“阿尔·哈蒙德是我的手下。公司由我说了算。跟埃拉谈话前,我想先回一趟纽约。我看当务之急是向行会组织呈交一份正式报告。你跟阿尔交谈时,他是否说起过所有反超能师都跟他一道离开苏黎世了?”

“都离开了,除了晚上在酒店陪你的女孩。”赫伯特疑惑地环顾四周,很想知道她在哪儿。他的疑惑中还流露出关心。“她没来吗?”

“你说哪个?”乔问道。他本来就沮丧的心情跌到冰点。

“哈蒙德没说。他以为你知道。当时那种情况下,要是他还告诉我女孩的名字,未免唐突。她没有——”

“没人来过。”谁会来呢?帕特?温迪?他下意识地来回走动,借以消除恐惧。我向上帝祈祷来的是帕特,他心想。

“在壁橱里。”赫伯特说。

“什么?”乔停下脚步。

“你打开壁橱看看,上档次的套房都有超大的壁橱。”

乔伸手去摸橱门饰钮。刚一碰到,橱门便弹了开来。

壁橱底部横卧着一团东西,脱水之后蜷缩成一团,干瘪之形宛如木乃伊。一块像是腐烂碎布的东西遮盖了大部分,好似存放多年之后,内里的肌骨分解消弭,只剩下破布烂片。乔弯下腰,将尸体翻过来。只剩下几磅分量。触碰之下,肢体展开,张成瘦削的骨架,发出纸片般的沙沙脆响。黑色发丝似乎超长,杂乱交错的发团将脸遮掩。他蹲在地上,既不愿挪动,也不想认出此人。

“一具干透的陈尸,像风化了几百年。我下楼报告酒店经理。”赫伯特喉咙发紧,粗声粗气地说。

“不像成年女子。”乔说。应该是个小孩,骨架太小。“既不是帕特,也不是温迪。”他边说边掀开遮住脸的头发,“好像在窑炉里高温烤了很久。”爆炸的热浪,他心想。爆炸产生的高温侵袭。

他静盯着那张焦黑干枯的小脸。他认得这人。他艰难地认出她来。

温迪·莱特。

乔推测,温迪晚上到过房间,之后在她身上或周围出了状况。她感到危险,便爬进壁橱躲避,所以他不知道。在她临终前几小时——几分钟,但愿只是几分钟——灾祸降临,她一声没吭地离开了人世。她没叫醒他。乔觉得她尝试叫过,但没能奏效。也许正因为没奏效,她才钻进了壁橱。

我向上帝祈祷,乔心想,希望她死时没经受太多痛苦。

“你的亡灵馆救得了她吗?”乔问赫伯特。

“太迟了。捕捉不到灵讯,已经彻底消失了。她——就是那女孩?”

“是的。”他点头说。

“你最好离开酒店。现在就走,为安全着想。霍利斯——没记错,是霍利斯——也会让你人间蒸发。”

“我的香烟放久干瘪了。飞船通讯簿是两年前的。奶油发酸,咖啡里面有浮垢,漂着一层霉。还有,钱币也过时了。”乔说道。有一条红线贯穿始终:衰老。“在月球上,当我们终于逃回飞船时,她就说过这话。她说:‘我感到自己变老了。’”乔仔细思索,努力克服恐惧;但恐惧却变本加厉,转变成恐怖。电话那头的声音,他心想。是朗西特在说话。这意味着什么?

他联系不起来。朗西特的声音出现在可视电话那头,他想破了脑袋也解释不了。

“辐射。”赫伯特说,“她似乎受过大剂量辐射,可能就在不久前。辐射量大得惊人。”

“我认为她死于爆炸。朗西特遇害的那次爆炸。”乔说道。钴元素辐射,他暗想。热尘落到她身上,还被她吸入体内。我们都会这样死去。辐射一定影响到了我们每一个人。我吸入了钴,阿尔也吸了,没人幸免。事发突然,无法可想。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们都没想到会出事,他心想。哪会想到那爆炸竟是一次微核反应?

难怪霍利斯允许我们逃离现场。然而——

这能解释温迪的死,还有干瘪的香烟。但是通讯簿过期、硬币过时、奶油咖啡变质,这些又怎么解释呢?

还有朗西特独自在客房的可视电话里抱怨,这也难以解释。当赫伯特拿起听筒时,他又停止说话。其他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乔暗自寻思。

我得回纽约去,乔心想。月球行动组成员——所有的爆炸生还者——都得回到纽约。我们得携手共渡难关。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得赶在生还者像温迪那样死去之前。也许会死得更惨,如果还能更惨的话。

“吩咐酒店物管送一个聚乙烯包装袋来。”乔对赫伯特说,“我要把她装袋,运回纽约。”

“难道警察就袖手旁观吗?这是一桩恐怖谋杀案,应该通知他们。”

“废话少说,去拿袋子。”乔说。

“这就去。受害人是你的雇员吧?”赫伯特说着准备离开。

“曾经是,”乔说,“现在当然不是。”她是第一个,他心想。或许这样更好。温迪,他心想,我带你一起回家。

只不过不是按他原先计划的样子。

会议室里没人吭声。阿尔突然打破沉寂,对围坐在橡木大桌子旁的反超能师们说:“现在,乔随时会露面。”他看看腕表。手表像是走停了。

“何不趁这会儿,”帕特说,“大家一起看看下午档新闻,看看霍利斯是否向媒体爆出了朗西特的死讯?”

“今天的报纸没登。”伊迪说。

“电视新闻快多了。”帕特说。她递给阿尔一枚五十分硬币,让他打开放在会议厅尽头窗帘后面的电视机。这是一台多声道立体彩电,播放效果出色,朗西特一直引以为豪。

“哈蒙德,要我帮你投币吗?”萨米急切地问。

“好啊。”阿尔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把硬币扔给萨米。萨米一把接住,跑向电视机。

沃尔特·威勒斯是朗西特的律师。他看上去心神不宁的样子,不停地在椅子上来回挪动。那双脉纹纤细、颇具贵族气质的手,此刻正反复摆弄着公文包上的自动弹簧锁。“你们不该留奇普先生在苏黎世。他不过来,我们什么也干不成。眼下最紧要的是,朗西特先生的遗嘱事务不能再拖了。”

“你看过遗嘱,”阿尔说,“乔也看过。我们知道朗西特想让谁来接管。”

“但从法律上看——”威勒斯说。

“不用多长时间。”阿尔唐突地打断了他。他拿笔沿着列出的清单外围随意涂抹,用心画上饰边,然后再读一遍内容:

香烟已发霉

电话簿过期

硬币不流通

食品已腐烂

火柴夹广告

“我把这份清单发给大家。”他大声说,“想想这五个‘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不管你们怎么称呼。这五条……”他用手比画。

“不对劲。”伊尔德说。

“前四条的联系不难发现。最后一条嘛,就没联系了。”帕特说。

“让我再看看火柴夹。”阿尔伸手去要。帕特递过火柴夹,阿尔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广告:

对于有资格的人来说,这一进步的阶梯不容错过!

来自苏黎世亲友亡灵馆的格伦·朗西特先生,收到我们寄去的全套免费制鞋装备,以及如何向亲朋好友和商业伙伴推销正品人造革拖鞋的详细资料,创造了销售佳绩,在一周内将收入翻倍。虽然他无助地躺在冷冻柜里,但一下子赚了四百块……

阿尔没再看下去。他一边思索,一边用大拇指剔着下排一颗牙齿。是的,他心想,这则广告不一样。其余四条都包含腐败过时的元素,唯独这最后一条没有。

“我在想,”他大声说道,“如果我们应征这则广告,会怎么样?上面登了艾奥瓦州得梅因的一个信箱。”

“我们将得到一套免费制鞋装备,”帕特说,“还有详细资料告诉我们如何……”

“或许,”阿尔打断她的话,“我们能联系上朗西特先生。”这番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包括威勒斯。“我没开玩笑,看这儿。”阿尔说罢,把火柴夹递给蒂皮,“立即给他们发邮件。”

“怎么写?”蒂皮问道。

“填上优惠券。”阿尔说,接着他转向伊迪,“你确定从上周开始,这个火柴夹就在你钱包里了?不是今天才有的?”

“周三时我往钱包里放了几个。我说过,是在今早来这儿的路上,点烟时一不留神注意到的。肯定是登月之前就在钱包里了。几天前就在。”伊迪说。

“上面一直有那则广告?”伊尔德问伊迪。

“我从没注意过上面的话,今天才留意到。以前有什么我可不知道。谁能知道?”

“没人知道。”丹尼说,“你觉得呢,阿尔?难道是朗西特搞出来的噱头广告?他遇难前叫人打印了出来?难道是霍利斯指使的?他明知要干掉朗西特,所以制造荒唐的笑料遮人耳目?就像火柴夹上说的,等到它引起关注,朗西特早已冰冻在苏黎世的冷冻柜里了。”

“霍利斯怎么知道我们会送朗西特到苏黎世,而不是纽约?”蒂托问。

“因为埃拉在那儿。”丹尼回答。

萨米站在电视机旁,安静地端详着阿尔递过来的五十分硬币。他没发育好的前额显得苍白,此刻正由于困惑而挤成一团。

“萨米,怎么了?”阿尔问道。他一阵紧张,似乎又有事要发生。

“五十分硬币上应该是沃尔特·迪士尼的头像吧?”萨米问。

“应该是迪士尼的。”阿尔说,“如果更早,就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我瞧瞧。”

“又是一枚过时的硬币。”帕特说。萨米把硬币递给阿尔。

“不对。”阿尔仔细端详硬币,“这枚硬币是去年发行的,日期标注清晰。使用毫无问题。机器不会拒收。电视机上也可以使用。”

“那问题出在哪儿?”伊迪小心翼翼地问。

“就像萨米说的,”阿尔回答,“头像不对。”说罢他站起身,把硬币放入伊迪潮湿的掌心里。“你看像谁?”

“我——看不出来。”伊迪过了片刻说。

“是吗?你认得。”阿尔说。

“没错。”伊迪尖声说,不得不承认。她把硬币塞回给阿尔,感到一阵反胃。

“是朗西特的头像。”阿尔对坐在大桌子旁的所有人说道。

稍停片刻,蒂皮说:“把这个加到清单上去。”她的说话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发现有两个过程在起作用。”阿尔重新坐下,补上新增条目。帕特立即接口:“一个是腐坏变质,这很明显。我们都没异议。”

“另一个呢?”阿尔抬头问。

“我不确定。”帕特犹豫地说,“跟朗西特有关。我想我们得检查所有硬币,还有纸币。让我再想想。”

大家忙不迭地翻出自己的钱包和手袋,并在裤子口袋里摸索。

“我有一张五块纸币,”伊尔德说,“上面刻着朗西特先生的钢版头像,很漂亮。其余……”他仔细打量手中的纸币,“没有异常。没问题。你想看看这张五元纸币吗,哈蒙德?”

“已经有两张了。其他人呢?”阿尔问道。他环视一周,有六只手举了起来。“我们这儿有八个人——”他说,“拥有所谓的朗西特币。也许今天一过,所有的钱都会变成朗西特币。也许得两天之后。但是朗西特币用起来没问题。投币机器上可以使用,也可以还债。”

“不一定能用。”丹尼说,“你为何这样肯定?这个,你所谓的朗西特币……”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钞票,“银行为何要接受?它不是法定货币,不是由政府发行的。这是非法货币,也就是假币。”

“好,”阿尔很有底气地说,“也许这的确是假币,银行会拒收。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

“真正的问题是,”帕特说,“第二个过程是什么,货币上的头像都将变成朗西特?”

“对极了。”丹尼点头同意,“货币上的头像都变成朗西特——除了腐败变质以外,这就是第二个过程。一些硬币退出流通,新的硬币取而代之,上面刻着朗西特的头像或半身像。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这两个过程是相反的。第一个过程是事物的远离和消失。而第二个过程则是新生事物的出现。从没有过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心想事成。”伊迪轻声说。

“能再说一遍吗?”阿尔请求。

“也许这是朗西特的愿望,”伊迪说,“希望法币上出现他的头像。出现在所有钞票上,包括金属硬币。多么壮观啊。”

“那火柴夹怎么解释?”蒂托问。

“没法解释。”伊迪表示赞同,“这说法站不住脚。”

“公司早就在火柴夹上打了广告。”丹尼说,“广告投放包括电视、报纸和杂志等各大媒体。还有垃圾邮件。我们的公关部处理这事。朗西特平时才不管这种芝麻大的事情,更不用说火柴夹广告了。如果他的想法要兑现,得看他怎样在电视上露脸,而不是在钞票或火柴夹上。”

“也许电视上的确有。”阿尔说。

“没错,”帕特说,“我们还没看电视。大家都还没看。”

“萨米,”阿尔说着把五十分硬币递回给他,“去把电视打开。”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伊迪说。萨米把硬币丢进投币孔,站到一边调节电视旋钮。

有人推开房门。乔站在门口,阿尔看到了他的脸。

“把电视关了。”阿尔说着站起身。大家看着他向乔走去。“发生了什么事,乔?”阿尔问道。他等乔回答。但乔什么都没说。“怎么了?”

“我租了一艘飞船赶回来。”乔声音沙哑地说。

“你和温迪?”

“开张支票支付路费。飞船就停在房顶,我身上钱不够。”

“你能帮忙付账吗?”阿尔问威勒斯。

“我能搞定。我去飞船上结账。”威勒斯拎着公文包离开了房间。乔还站在门口,一声不吭。自从阿尔上次见他,乔好像老了一百岁。

“去我办公室。”乔转身离开。他眨了下眼,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认为你应该去看。发现她的时候,亡灵馆的人正跟我在一起。他说无能为力,太迟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阿尔一阵寒战。

“去我办公室。”乔说道。他领着阿尔走出会议室,进入大厅,准备乘电梯下楼。“飞船回来的路上,我服了镇静剂。账单里算一块儿了。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不妨说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定是镇静剂的功劳。药效过了之后,还会是老样子。”

电梯来了。他们一路下到三楼,没人开口讲话。办公室在三楼。

“我建议你不要去看。”乔打开门,领着阿尔走进办公室,“随你便。既然我挺得过去,你应该也可以。”他说着打开头顶的灯。

“上帝!”阿尔停了一下说。

“别打开看。”乔说。

“我不会打开。今早还是昨晚?”

“貌似她在来我房间之前就出事了。我们,亡灵馆的老板和我,在走廊里找到了一些布片。在我的房门外。她穿过大厅时肯定还好好的,或者说没大问题,反正没人注意到有任何异常。在这么一家大酒店,肯定一直有人监控。她能走到我房间里,这本身……”

“没错,这说明她至少还能走。这有可能。”

“我在担心我们其他人的安危。”

“怎么了?”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怎么可能?”

“怎么没可能?还不是因为爆炸?我们会接二连三地死去。一个接一个。没人活得下来。最后,我们都会变成干尸,被装进塑料袋里。每具尸体只剩下点皮毛,十磅重,还有几根枯骨。”

“好吧,”阿尔说,“有种力量在加速腐坏。自从月球上发生爆炸,腐坏就一直在延续。这个我们都清楚。我们还知道,或者说觉得自己知道,还有另一种力量,一种相反的力量在起作用,把事情推向反方向。这种力量跟朗西特有关。他的脸出现在了钱币上。火柴夹上……”

“他还出现在可视电话上,”乔说道,“酒店里的可视电话上。”

出现在酒店里的可视电话上?怎么可能?”

“不晓得,但他就是出现了。不是出现在屏幕上,没有视频。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

阿尔打量了乔一下。“他能听见你讲话吗?”他问道。

“不能。我试着和他对话。但线路是单向的。我只能听着,没其他办法。”

“难怪打你电话不通。”

“是啊。”乔点头。

“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看电视打探消息。报上没登死讯。直是乱七八糟。”他看不惯乔的模样。瘦小老弱,疲惫不堪,他心想。就是这样开始的吗?我们必须跟朗西特建立联系,他心想。光听到他说话是不够的。显然,他在试图跟我们取得联系,但是……

我们要渡过这个难关,就必须跟他取得联系。

“看他在电视上现身,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就像在电话上那样。除非他告诉我们该如何反馈。说不定他告诉我们。也许他知道。没准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乔说道。

“他应该明白自己碰到的变故。我们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在某种意义上,阿尔想,他应该还活着,虽然亡灵馆没能激活他。碰到这等社会名流,赫伯特显然已经尽了全力。“赫伯特在电话上听到他说话了吗?”他问乔。

“赫伯特听过,但没听到什么声音,然后从远处传来静电干扰声。我也听了,没听见什么。绝对的虚空。十分奇怪。”

“我感觉不妙。”阿尔说,但他说不出原因,“如果赫伯特也能听到他说话,我会感觉好点。那样的话,我们至少可以确定它就在那儿,而不只是你的幻觉。”或许可以帮我们所有人确定不是幻觉在作怪。就像火柴夹的情况一样。

但有些事情绝不是幻觉。机器拒收过时硬币——机器经过设定,只会对物理特征作出死板的反应。这里没有心理因素在作怪。机器不会凭空想象。

“我得离开这栋大楼一会儿。”阿尔说,“随便想一座城市或小镇,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巴尔的摩。”乔说。

“好。我就去巴尔的摩。随便挑家商店,我想看看那儿是否接受朗西特币。”

“帮我带些新烟。”乔说。

“没问题。我自己也会买一些。我想瞧瞧这家店的烟草是否也受到了影响。顺便也检查检查其他商品,随机抽检。你想跟我一起去吗?还是你想上楼去告诉他们温迪的事情?”

“和你一起去吧。”乔说。

“也许温迪之死说不得。”

“应该说,”乔说,“因为今后还会发生。在我们赶回来之前就可能发生。没准正在发生。”

“那我们得尽早去,越快越好。”说罢,阿尔走出办公室。乔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