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汗味让你远离人群?
尤比克十天除臭喷雾和尤比克滚搽除臭剂,
让你免除难言烦恼,重新和大家欢聚。
个人卫生护理,悉心打造。
谨按说明,绝对安全。
“现在回到吉姆·亨特主持的新闻节目。”
屏幕上出现播音员光洁的笑脸。“格伦·朗西特今天回到出生地,魂归故里令人伤感。昨天,灾难降临朗西特公司。这是全球最有名的反超能咨询公司。恐怖分子在月球某地的地下设施里埋伏炸弹,朗西特身受致命伤,在急送冰存前已告死亡。遗体被送往苏黎世亲友亡灵馆,尽管采取了多方措施,亡灵仍然没有苏醒。抢救工作已经停止。现已送回得梅因纯真牧羊人殡仪馆,接收公众凭吊。”
电视上出现一座老式白木屋,有很多人在屋外走动。
谁批准将遗体转送到得梅因的?乔心想。
“他妻子悲痛万分,这是她亲口决定的。”播音员继续说,“吊唁画面见证,朗西特先生已走完生命历程。埃拉·朗西特一直躺在冷冻柜中——有人曾经猜想,她丈夫的遗体也会送至那儿——埃拉激活后听闻丈夫噩耗。她今早得知死讯,因抢救无效,决定放弃努力,夫妻合灵之愿只能落空。”屏幕上闪现出一张埃拉生前的静态照片。“在肃穆的凭吊仪式上,”播音员说道,“朗西特公司的员工满怀悲痛心情,齐聚纯真牧羊人殡仪馆灵堂,以最隆重的方式寄托哀思。”
电视镜头转向殡仪馆的屋顶机场。停机坪上,一艘倒立式飞船的舱门打开,一群男女鱼贯而出。记者手拿麦克风将他们拦住。
“先生,”新闻记者说,“请问除了工作,你们跟朗西特先生是否还有私交?除了是你们老板,还有什么交往?”
唐·丹尼眨着眼睛,像一只盲眼猫头鹰。他对着凑近的麦克风说道:“在我们看来,朗西特先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人品优秀,遵纪守法,受人信赖。这是我代表大家说的心里话。”
“丹尼先生,公司全体雇员,或者说是前雇员,都来齐了吗?”
“大多都来了。”丹尼说,“莱恩·尼戈尔曼先生是咨询协会主席,他从纽约跟我们联系,说得知了死讯。他说遗体正运往得梅因,建议我们来吊唁,还让我们搭了顺风车。就是这艘飞船。”丹尼指了指刚才乘坐过的飞船。“我们得感谢通知,告知我们凭吊地点从苏黎世亡灵馆改到这儿的灵堂了。我们有几个没到,他们当时不在纽约办公室。阿尔·哈蒙德、温迪·莱特,还有场强测量师奇普先生。这三人下落不明。也许是和——”
“是的,”记者说,“节目上星直播,覆盖全球,没准他们看到之后会赶过来,你我都希望如此。朗西特夫妇也希望他们参加。现在回到演播中心,话筒交给吉姆·亨特。”
吉姆又出现在屏幕上。“雷·霍利斯的超能师一直受到反制,成为反超能咨询公司的猎物。他的办公室今天发表一项声明,称对这起意外死亡感到遗憾,如有可能,他将出席葬礼。但是多家反超能公司的发言人均暗示,霍利斯听闻朗西特的死讯之后,毫不掩饰地长舒了一口气。前面提到的反超能咨询协会主席尼戈尔曼迅速作出反应,不准霍利斯出席葬礼。”亨特顿了一下,拿起一张稿子,“现在播报另一则新闻——”
乔用脚踩下遥控踏板,图像和声音逐渐消失。
这跟卫生间墙上的涂鸦不一致,乔心想。也许朗西特真死了。电视台这么认为。霍利斯这么认为。尼戈尔曼也这么认为。他们一致认为朗西特已死,唯一的否定来自墙上涂抹的两行押韵诗——虽然阿尔认为那是朗西特的亲笔,但也不一定是对的。
电视屏幕再次亮了起来。乔惊讶万分,因为他没踩遥控板。电视自动换台,一幅幅图像一闪而过。直到神秘的遥控者心满意足,图像才定格。
那是朗西特的脸。
“你的味蕾失去感觉了吗?”朗西特用他一贯沙哑的声音说道,“一直吃水煮卷心菜?不论你往炉灶里投多少硬币,菜肴烹制都平淡无奇,散发周一早上的陈腐老味儿?让尤比克来帮你。它能唤醒食材香氛,再现原汁原味,令诱人美味长久驻留。”这时,屏幕上跳出来一个鲜艳的喷雾罐。“生活中霉事多多,牛奶结块、录音机磨损、老式铁厢电梯重现,还有其他种种不引人注意的腐坏变质。让尤比克来帮你。轻轻一喷,顽固的腐坏阴霾瞬间扫光。本产品经济实用,价格合理。多少亡灵都体验到世界腐坏,尤其是在中阴身早期,现世之情状尚未脱离的时候。一个爱别离苦的世界,如同残留电荷一样存在。这种幻境高度不稳定,且缺乏能量支持。要是体验到的各种记忆系统彼此融合,就更是如此。新品尤比克带来震撼体验,一切随之改变!”
乔听得发晕,赶紧找个地方坐下,但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一个卡通小精灵一边螺旋式曼妙飞舞,一边扬手喷洒尤比克。
一个挑剔的家庭主妇出场。她一口大牙,下巴连到了鼻孔上。她刺耳地大声表白:“我用过市面上多款保鲜产品,最终选择了尤比克。我的锅碗瓢盆变成了废铜烂铁。公寓地板多处塌陷。老公查理一抬腿,卧室门就穿了个洞。但现在,我使用新款尤比克,实惠高效,效果神奇!看这台冰箱。”屏幕上出现一台过时的塔式冰箱,系通用电气公司生产。“哎,回到了八十年前。”
“六十二年前。”乔下意识地更正。
“现在,看哪!”家庭主妇喷洒尤比克,魔幻般的闪光将古老的冰箱罩在幻彩之中。刹那间,一台现代化的六门付费冰箱粉墨登场。
“没错。”朗西特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利用现代尖端科技,我们可以逆转退化进程。尤比克经济实惠,共管式公寓屋主都能承受。全球各大居家艺术门店有售。请勿内服。远离火源。谨按说明。乔,别傻坐着,赶紧入手一罐,随时随地尽情喷洒。”
“你知道我在这儿。你能看见或听见我吗?”乔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当然不能。广告在录像带上。是我两周前录好的,准确说是临死前十二天录制的。我凭借预知力,知道爆炸会发生。”
“这么说,你真死了?”
“当然,早死了。你刚才没看电视吗?你看了,我能感觉到。”
“卫生间里的涂鸦是什么意思?”
“也是腐坏的表现之一。快去买尤比克,腐坏就会远去。这种事统统消失。”扬声器里传来大声的回答。
“阿尔觉得我们才是死人。”乔说。
“阿尔也在腐坏。”朗西特深沉的笑声再次回荡,整个会议室随之震颤,“听我说,乔,录制该死的电视广告就是为了帮你,为了引导你——尤其是你,因为你我是好友。我知道你会十分困惑,就像现在这样,困惑万分。这不奇怪,你平时就这样。不管怎样,别泄气。也许等你到得梅因殡仪馆见到我的遗体之后,就能冷静下来。”
“‘尤比克’是什么?”乔问。
“我想,现在帮阿尔为时已晚。”
“尤比克有什么成分?如何显效?”
“事实上,是阿尔诱使你去看涂鸦的。要不是阿尔,你哪里能看到?”
“录像带上真是你吗?”乔问道,“你听不见我说话。的确如此。”
“还有,阿尔——”朗西特说。
“真见鬼。”乔极其厌恶地说。看来没用。他放弃了。
那个下巴连鼻子的家庭主妇再次出现,为广告收尾。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要是您光顾的居家艺术门店还没现售,奇普先生,请回到公寓,试用小样已经通过快邮到您府上,一份免费试用装。如果您有心购买,请选购正装产品。”她用颤声说道,然后消失不见。电视机没了图像和声音。自动开机,又自动关机。
这么说,我该责怪阿尔,乔心想。但这想法并不能说服他。他觉得个中逻辑荒诞,或许是有意误导。阿尔容易上当受骗。阿尔是个糊涂蛋。什么事情都用他来解释。这太没道理,乔心想。朗西特能听到他说话吗?朗西特是假装自己在录像带上的吗?广告片里的朗西特似乎在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只是到了片尾,他的话语才开始不搭。乔觉得自己化作一只无助的飞蛾,在现实的玻璃窗前扑打双翼,从窗外看不清里面的现实。
他突发奇想,一个怪念。假如朗西特借助不准确的预知信息,获知自己丧生而其他人幸免于难,便提前录好录像带。广告是拍好了,但原因并不尽然。朗西特没死。正如涂鸦所说,他们已死,朗西特还活着。爆炸前,他曾吩咐将广告片安排在这个时段播放。电视台如期播出,他没有撤销安排。这能解释广告内容和涂鸦之间的矛盾。从两方面都说得通。对乔来说,这是唯一解释。
除非朗西特是在逗他们玩,捉弄他们,先将他们引向一处,然后又牵往别处。一股巨大的非自然力量如同鬼魅一般,陪伴他们的生活。这股力量发端于现实世界或亡灵世界。也许,他突然想到,两者都是发源地。他们的全部感知就这样被左右着,至少是绝大部分。他想,也许不是腐坏。不能这么认为。但为什么不是呢?他想,也许真是腐坏。可是朗西特不愿承认。朗西特和尤比克(Ubik)。无处不在(Ubiquity),他突然想到。尤比克——朗西特推出的罐装喷雾产品的名字,是从这个词派生而来。这款产品可能根本不存在。可能是骗局,只是为了让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此外,如果朗西特还活着,那就不该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同时活着:一个是现实世界的朗西特,正努力与他们联络;另一个是亡灵世界如梦幻泡影般的他的遗体,此刻正在得梅因的殡仪馆受人吊唁。顺着这个逻辑,这儿的其他人,比如霍利斯和尼戈尔曼,也如幻影般变化无常——他们的真身都处在现实世界。
实在费解,乔心想。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想法。的确,这种解释的对称性让他满意,但他同时又觉得杂乱无章。
乔决定赶回住处,去取免费试用装,然后前往得梅因。毕竟,电视广告就是这么敦促他的。带上一罐尤比克更有安全感,短广告见缝插针地反复灌输。
乔想,无论好活歹活,最好听从告诫。
身不由己,甭管怎么活。
出租车载着乔一路飞奔,停在他的公寓屋顶。他搭乘自动扶梯来到房门口,投入一枚硬币,打开房门。这枚硬币是谁给他的?阿尔还是帕特,他不记得了。
客厅里有股烧焦的油脂味,他这辈子从没闻过这种恶味。乔到厨房寻到源头。原来是他的炉子发生退转,变身成一个古老的巴克牌带阀天然气炉,火眼被异物堵塞,包着一层硬皮的烤炉门没关严实。乔沮丧地打量着这个老旧的炉灶——发现厨房设备全变了样。自动印报机消失了。烤面包机在白天某个时辰变形,化作一台外形古怪的非自动烂机。乔失望地戳了一下开口,发现开口竟然不是弹出式的。更离谱的是,电冰箱变成了皮带传动款,体量庞大,天晓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比于电视广告上通用电气推出的塔式冰箱,这台古董在年代上更为久远。咖啡壶的变化最小,在一个方面甚至还有了改进:不设投币孔,使用免费。他想到,过去的家电都这样。不管怎样,厨房就剩下这些设备。跟自动印报机一样,垃圾处理机也失踪了。他竭力回忆家里还有哪些电器,可想不起来。他放弃努力,回到客厅。
电视机也退转到很久以前。眼前的古董木壳收音机是一台射频调谐式中波段接收机,系阿特沃特——肯特公司生产,接收天线和底线一并齐全。上帝啊,乔极为震惊。
但是电视机为何没变成一堆散乱的塑料和金属?毕竟,这些是它的制造材料。靠材料制成,而不是由更早的收音机拼装。也许这些变化怪异地印证了一种早已过时的古代哲学理论:柏拉图的“理想世界论”,即普遍存在的“理”是一种永恒。新款电视机承继老款样式,好似电影帧帧接续。在乔看来,前一种形式一定以某种不可见的方式在后续形式中留存印记。过去在暗中潜伏,看似湮没,实则没有消失。当后续印记——违反常规地——不幸消失,过去就会浮现。一个男人以前的形态不是男孩,而是之前的男子。历史依此绵延更迭。
温迪那具脱水尸体。正常的形式更迭已告停止。末态形式衰退,后续青黄不接。新态不再出现,我们称之为生长的下一阶段未能如期而至。这一定是我们所经历的老年,接着便是退化衰坏。只不过这一次,变化是突如其来的,浓缩在几小时内。
但这个古老的理论也有问题。难道柏拉图不认为衰坏可以被超越,腐坏只是外在的表象?古老的二元论认为,身体与灵魂彼此分离。温迪的肉体腐坏,灵魂却如小鸟脱巢而去。也许就是如此,乔心想。如《西藏生死书》所述,灵魂投胎转世。这是真事。上帝啊,我希望真是如此。如果真是这样,来生又可相会。在《小熊维尼》里头,男孩和小熊在森林的另一头尽情玩耍,直到永远。我们也会那样。像维尼那样,在一个纯净永恒的新世界尽情嬉戏。
乔好奇地打开古董收音机。黄色的赛璐珞电台调节器发出亮光,60赫兹频率的嗡嗡声扑面而来。电台播音从静电的噪声和啸叫声中飘出来。
“现在播出广播剧《佩珀·扬一家》。”播音员说道,管风琴开始优美地伴奏。“节目由卡梅尔品牌友情赞助。温和的卡梅尔香皂,淑女的选择。昨天,佩珀发现几个月的辛劳换来了悲惨的结局,这是——”乔关掉收音机。这是二战前的广播肥皂剧,他感到惊讶。在这个亡灵世界——不管到底是什么世界,事物的转变都循着时光倒流的轨迹。
乔环顾客厅,发现了一张巴洛克桌腿支撑的玻璃台面咖啡桌,上面摆着一本名为《自由》的教会杂志。也是二战前的。杂志正在连载一部小说——《黑夜中的闪电》。这是一个假想未来核战争的科幻故事。乔不自觉地翻看起来,然后打量房间,想确认里头的其他变化。
色彩中性的坚固地板变成了软木宽板。房间中央铺着褪色的土耳其地毯,看似多年来鲜有人打扫,积满了灰尘。
墙上只挂着一幅画,玻璃镜框里是一帧黑白印刷品——一个奄奄一息的印第安人骑在马背上。乔从没见过这幅画。没一点印象。他也不在乎。
可视电话被替换成一台黑色的直立式预拨号电话。他从底座上拿起听筒,听到一个女声说:“请拨号。”他立即挂断。
温控加热系统也大变其样。在客厅一端,他发现一个煤气取暖器,锡管烟道几乎沿墙壁通到了天花板。
乔走进卧室,在衣柜中翻找衣物,拼凑成一套行头:黑色牛津鞋、羊毛袜、短裤、蓝色纯棉衬衫、驼毛运动外套和高尔夫球帽。为了更正式的场合,他又在床上另铺开一套:一条蓝黑色条纹的双排扣西装、吊裤带、印花宽领带和带赛璐珞领的白衬衫。哎呦,他沮丧地自语道,衣柜里居然还有装着各色球杆的高尔夫球袋。好一堆遗物。
乔又回到客厅。他注意到先前摆放多声道立体声音响的地方变化之大。多路调频调谐器、高磁滞转盘和超轻唱臂,还有扬声器、喇叭、多声道扩音器等设备,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的、黄褐色的木家伙。他看见手摇曲柄,不用动手就能知道古董音响的面目。美产胜利牌留声机旁有个书架,上面放着一包竹牙签。他还看见一张七十八转粗纹的十英寸黑标唱片,由胜利唱片公司发行,雷·诺布尔指挥他的管弦乐队演奏短曲《土耳其软糖》。这些磁带和黑胶从何处飞来,无从知晓。
明天没准会冒出一台圆筒式留声机,在机械系统的带动下绕圆心旋转。机器一转,立刻传出《主祷文》的大声朗诵。
在铺有加厚软垫的沙发另一头,有一份看似蛮新的报纸引起乔的注意。他拿起报纸,看了看日期:1939年9月12日,星期二。他开始扫读新闻头条。
法国声称齐格弗里德防线受攻
萨尔布吕肯附近一役有斩获
据传西线酝酿重大战役
真有趣,乔心想。二战刚开始,法国人就觉得胜券在握。他读另一条要闻:
波兰报称德军进攻受阻
侵略者增兵徒劳无获
报纸的价格是三美分。乔觉得有趣。现在三美分能买到什么?他将报纸甩回沙发,对报纸的时效暗自惊讶。出报顶多一天,只少不多。时间参照系已然确立。我能算准已返回多少年前。
乔四处走动,看出房内诸般变化。他发现卧室里多了一个收纳柜。柜子上方挂着几张照片,镶在玻璃镜框里。
全是朗西特以前的照片。但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朗西特。是他的婴儿照、小男孩照和年轻时的照片。但仍然能认出是他。
乔掏出钱包,只找到朗西特的快照,自己的家庭照却不见了踪影,也没见与朋友的合影。到处都有朗西特!他把钱包放回口袋,突然注意到塑料钱包变成了真牛皮的。这倒符合历史细节。过去有纯正的牛皮用。他想,这能说明什么?乔又摸出钱包,仔细地打量。他揉擦着牛皮面,手感迥异,柔软惬意。是真皮,没说的,他心想。
乔走回客厅,四处翻找,寻找熟悉的信件投递口。当天的邮件应该已经送达了。可是投递口消失不见了。他努力回忆过去的投递方式。直接放在公寓门外?不是。投放到某个盒子里。他想起“信箱”这个词。好吧,邮件投入信箱,可是信箱在哪儿呢?在大楼正门处吗?这个猜想是——似乎是——对的。他得走出寓所。从二十楼跑到一楼取邮件。
“请付五美分。”乔开门时,大门说道。不管怎么说,大门没变。收费门有种与生俱来的执着。即便沧海桑田,依然一口咬定。要知道,不说整个世界,至少这整座城市已然翻天覆地。
乔投入一枚五分硬币,然后冲下过道,来到几分钟前经过的自动扶梯。扶梯已变成一段水泥台阶。他寻思,二十层楼得一步步走下去。不可能。台阶太多,没人走得下去。不如换乘电梯吧。他走向电梯,突然想起阿尔的遭遇。他心想,万一这次我看到他当初见到的景象……钢丝绳悬挂的古老铁厢电梯打开门,操控电梯的是个老者,傻不溜秋,戴顶正规操作员的工作帽。这哪是1939年的光景?要想见到这种电梯,非得回到1909年!这已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时光倒流。
千万别冒险。走楼梯为妙。
他屈从这个想法,拾级而下。
快走到一半时,乔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不祥之兆。他可能会找不到回来的路——既不能回到栖身的公寓,也到不了出租车待命的屋顶机场。没准他会被困在一楼,再也脱不开身。除非尤比克喷雾罐施展神奇,将电梯或自动扶梯变回去。陆上交通,他想到。到了一楼,会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用?火车还是大篷车?
乔两步并作一步,郁闷地奔下楼梯。没有回头路可想。
乔发现一楼有个宽阔的大厅,一张大理石面的长桌上摆着两个插花陶瓷花瓶——一望便知是鸢尾花。四级宽阔的台阶通向挂帘前门。他抓住多面玻璃门把手,用力拉开。
还有台阶。右手边有一排上了锁的铜信箱,每个信箱上都写有名字。他猜得没错,邮件投送到邮箱。乔发现自家邮箱的底部贴着一张纸,上书“约瑟夫·奇普2075”,旁边还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邮铃声就会在房间里响起。
钥匙。他身上没钥匙。在哪儿呢?乔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找到一个钥匙圈,上面挂着各式的金属钥匙。他疑惑地排查,想搞清楚每把钥匙的具体用途。邮箱上的钥匙孔特小,相匹配的钥匙应该也大不了。乔挑出最小巧的一把,将它插入锁孔,顺利地打开了信箱。他朝信箱里头望去。
信箱里有两封信和一个棕色纸包的方形包裹,外扎棕色封箱胶带。信封上贴着一枚面值三美分的邮票。这枚邮票以紫色为底色,印有乔治·华盛顿的头像。乔定神欣赏这枚不同凡响的佳邮,然后跳过信件,撕开包裹外包装。包裹出奇地重,令人欣慰。他突然意识到,里面不像装有喷雾罐,包裹的高度不够。他担忧起来。如果免费样品没来,该怎么办?应该是有的,不可能没有。否则,阿尔的悲剧就会重演。肉体终归要坏掉,只是时间早晚,乔一边想,一边拆开棕色包装纸,查看厚纸板包裹的物品。
尤比克肝肾膏
乔在厚纸板里找到一个配有大盖子的蓝色玻璃罐。标签上写着:使用说明。这款镇静剂由爱德华·桑德巴医生历时四十余年精研而成,配方独特,让你告别失眠烦恼。首次体验就可安然入眠,彻底放松身心。临睡前半小时,将一茶匙的量放入一杯温开水中冲服饮用。如产生疼痛或不适症状,且持续不退,加量至一汤匙。儿童禁服。成分包括:加工过的夹竹桃叶、硝酸钾、薄荷油、对乙酰氨基酚、氧化锌、药用炭、氯化钴、咖啡因、洋地黄提取物、微量类固醇、柠檬酸钠、抗坏血酸、人造色素和调味剂。若按规定剂量服用,功效显著,疗效满意。本品属不可燃物,请戴橡胶手套取用。勿接触眼睛皮肤。勿长期服用。警告:长期或过量服用,可造成药物依赖。
荒唐至极,乔心想。他再读药品成分,心头雾水依旧,越读心火越旺。一种无助感在他体内升腾,在全身各处生根发芽。我完蛋了,乔暗忖。这哪是朗西特在电视上宣传的药品?不过是将以前的几种处方药混合在一起,密配而成:药膏、止痛药、抑制剂、无效成分,再加上可的松——二战前还没有这种药。显然,朗西特在广告中推介的尤比克已经变身为年代更早的药品。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标榜能逆转退化过程的物质,居然自身也在退化。当初看到那枚三美分紫色邮票时,我就该想到这一点。
乔朝大街上来回扫视,看到一辆陆用车停在街角,古旧得可拿去博物馆展出。一辆凯迪拉克拉塞尔。
驾驶一辆1939年出产的拉塞尔车,我能赶上参加丧礼吗?乔问自己。如果车况稳定,一周后也许能到。那就免了吧。而且这车随时都会怠工。也许除了公寓门,世上没啥不会变的。
乔走过去,近距离观察那辆车。没准这辆车是我的,他心想。也许转动点火钥匙,就能启动汽车。车辆不都这样操控吗?可是这辆车怎么操控?我不懂如何开古董车,特别是——叫什么来着——手动挡车。乔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坐定之后,他下意识地咂了下嘴唇,努力理清头绪。
也许我该服用一汤匙尤比克肝肾膏,乔忧心地想。这药定能把我彻底解决。但他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种死亡方式。氯化钴会让死亡过程又慢又痛苦,除非先服洋地黄来加速。当然,还有夹竹桃叶。可不能小瞧了这些东西。这个组合配方足以销蚀他的筋骨,直到他化为一摊脓水。
有了,乔心想。1939年是有航空运输的。如果赶到纽约机场——可以开这辆车去——我就能租到一架飞机。临时租一架福特三引擎飞机,配上飞行员,就能赶去得梅因。
他反复试插不同的钥匙,终于找到点火那把。启动马达加速飞转,引擎发出持续有力的轰鸣,让人听着受用。如同真皮钱包。这次时光倒流也不见得是坏事,相反,倒是一种进步。现代化交通工具完全静音,反而缺乏这种真切踏实的体验。
该踩离合器了,乔心想。经过探查,他发现离合器在左脚边上。他踩下踏板,扳动控制杆挂挡。老爷车发出可怕的磕碰声,系高速旋转的金属部件发出的摩擦声。他得松开离合器再试一次。这回,汽车挂上了挡。
开动的汽车左右摇摆。尽管抖晃厉害,还是上了路。车在剧烈颠簸中驶上街头,乔感到信心在缓慢恢复。好吧,乔心想,该死的机场是否能找到,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趁现在一切还没太晚,趁还未回到使用旋转气缸和蓖麻润滑油的格罗姆旋转式发动机一统天下的时代。就以每小时七十五英里的航速贴地行进,走完这段五十英里的路程,希望一切顺利。
一小时后,乔抵达机场。他停下车,眺望飞机库、风向袋和带巨大木螺旋桨的旧式双翼飞机。他想,这景象真是离奇,像是从历史一隅翻出来的模糊一页。这是上个千年残景的再现,跟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没有任何联系。这只是偶尔飘入我们视野的幻景。而且这些景象也会很快消失,跟同时代的物品一样,倏而不见。在时间倒退的过程中,这一切都将被抹去,如同先前的一切,不见踪影。
乔从车上颤巍巍地下来——他晕车晕得厉害——步履艰难地走向机场主楼。
“这些钱能租到什么飞机?”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摆在他撞见的第一个职员模样的人面前的柜台上,“去得梅因。马上走。”
机场职员戴着一副小巧的金丝边圆眼镜,小胡子打蜡修过,秃了顶。他一言不发,打量起这堆钞票。“嗨,萨姆。”他转过苹果似的圆脑袋,一边大喊,“过来,有客人。”
一个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他穿着一件大飘袖条纹衬衫,脚踏一双帆布鞋,泡泡纱裤子闪着亮光。“假钞。”他看了一眼后说,“这是游戏币。上面没有乔治·华盛顿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肖像。”两个职员直盯着乔看。
“我有一辆1939年产的拉塞尔车,在停车场。用这辆车交换前往得梅因的单程飞行,任何飞机都行。有兴趣交易吗?”
过了片刻,戴金丝边眼镜的职员若有所思地回答:“或许奥吉·布伦特会有兴趣。”
“布伦特?”穿泡泡纱裤子的职员扬起眉毛,“你是说布伦特那架老旧的珍妮飞机?这种一战时的老式双翼飞机少说也有二十个年头的机龄了。连费城都飞不到。”
“麦吉的那架怎么样?”
“没问题。可他在纽瓦克。”
“桑迪·耶斯佩松也许可以。他那架柯蒂斯——莱特飞机能飞艾奥瓦。怎么飞都成。”机场职员对乔说,“出门走到第三飞机库,你会看到一架红白相间的柯蒂斯双翼飞机。有个小矮个,有点胖,他在飞机旁张罗。如果他不肯,就没人了。除非等明天艾克·麦吉的福特三引擎飞机回来。”
“谢谢。”乔说着离开大厅,大步流星地走向第三飞机库。他大老远就看见了那架红白相间的飞机。至少我不用乘坐一战时的JN型训练机了,他心想。他又琢磨,我怎么知道“珍妮”是JN型训练机的绰号呢?上帝啊。似乎这个时代已经在我头脑里烙上了对应的思维。难怪我能开拉塞尔车。我的内心正在迫切地融入这段历史。
一个矮胖的红发男子站在双翼飞机的轮子边上,摆弄着一块破油布。看见乔过去,他抬头望了一眼。
“耶斯佩松先生?”
“没错。”那人打量他,显然觉得乔的穿着很奇怪,这身打扮不属于那个时代。“有什么要我效劳?”乔说了来意。
“你想用拉塞尔车做交易,用一辆新车交换去得梅因的单程旅行?”耶斯佩松皱眉思忖起来,“双飞也成,反正我也是要飞回来的。好,看了车再说。我不打包票,说不准。”
他们一起走向停车场。
“1939年产的拉塞尔车在哪儿?”耶斯佩松狐疑地问。
他说得没错。那辆车已不见踪影。在它原先停放之处,有一辆福特牌双门布篷小轿车。这种老式的迷你汽车大概生产于1929年,是福特公司当年推出的黑色A型车。这款车不值钱。飞行员的表情说明一切。
显然,希望破灭了。他到不了得梅因。正如朗西特在电视广告里所说,这意味着死亡——温迪和阿尔都是这样死的。
早晚要发生。
最好换种死法。他想起尤比克。他打开福特车门,坐了进去。
副驾驶座上放着那个邮寄来的瓶子。他拿起瓶子——
乔没料错。跟车一样,这个瓶子也变得更加古老。扁平的瓶身上没有任何接缝,是用木质模具做成的,还带有刮痕。的确是个古董瓶。瓶盖像是手工制作,柔软的锡制旋盖可追溯到十九世纪晚期。连标签也变了。乔拿起瓶子,阅读瓶身上印的字。
尤比克灵药。重振昔日男性气概,驱逐抑郁和癔病,
缓解两性难言之隐,坚持服用,为病人带来福祉。
谨遵说明。
下面还有两行小字。乔不得不眯起眼,才终于看清。
别这么做,乔。还有别的方法。
继续努力,你会找到的。祝好运。
乔意识到这是朗西特的留言。他还在施虐,跟我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欲擒故纵,让我们苟延残喘,尽可能多活两天。天晓得他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朗西特看我们受尽非人折磨,心中无比惬意享受。但这不像他的性格。这不是我认识的格伦·朗西特。
乔放下灵药瓶,没了服用的念头。
他想知道,朗西特说的别的方法暗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