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二十八章 路安之计
祖邸城
义正武治四年十月
路安·齐亚问候过非索·加鲁,又前往灵堂,为加鲁夫人的灵魂安息去祈祷点烛。
他马不停蹄,从哈安国赶往萨鲁乍城,随即又来到祖邸城。大部分旅途都在帝国疆域之内,他只得夜间赶路,白天躲藏,以免被皇帝的探子发现。路安本已身体瘦弱,多日如此劳顿又令他更加憔悴,衣衫上也糊了厚厚一层泥巴尘土。但他的双眼闪闪发亮,眼神更加狂热,有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纳蕾过世后,非索终于软下心肠,收回不准库尼进门的狠话。
路安·齐亚走进库尼·加鲁的房间,库尼站起身。他全身白衣,面涂炉灰,肩披粗布,双眼红肿,十分疲累。二人双臂相握,静默片刻。
路安坐下来,脊背笔直,以礼式跪坐。“人生如锦,母爱乃是最为强韧的丝线。我心与你同哀。”
加鲁公爵并未像大多文人那般以华丽的套话作答,只是说:“我一直辜负家母期望。但无论发生何事,她始终爱我。”
“我时常想,父母从子女身上得到的乐趣,便像是人放飞野鸟的乐趣。容我斗胆猜测,加鲁夫人一定也收获了许多喜悦,虽然她并不曾真正看到你将可翱翔的高度。”
库尼·加鲁低下头。“谢谢你。”
“加鲁大人,你我并非熟识,但自与你相见之后,数月间,我时常想起你来。这世间仅有寥寥数人能成为伟人,纵横天下,与诸神共饮。我相信你便是其中一位。”
库尼轻轻一笑。“虽是服丧期间,这等赞扬仍然很是受用。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我不是来赞扬你的,加鲁大人,我给你带来一个机遇。”
路安·齐亚在哈安国肩负煽动热血青年的秘密任务,教唆他们在帝国腹地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从事破坏行动。这项任务不仅危险,也希望渺茫,但路安却毫无怨言。他深爱祖国,即便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也值得一试。无须谨慎盘算,前思后想。
一晚,路安被纸页窸窣的声音吵醒。他坐起身,发现老渔人在海边送给他的那册《自知书》竟自行书页翻飞。
他下了床,坐在书桌旁,发现书页停在一章新内容上,他从未见过。渐渐地,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了一片新的文字与图画。
其中有一份达拉诸岛舆图,饰以许多细小的黑白符号,他意识到这些符号代表着帝国与起义军各自调动的军队。地图下方的文字是一篇漫长论述。
他读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又升起。他仍在读着,不知饥渴。
三日后,他站起身,合上书,放声大笑。
书中内容正是他多年间环游诸岛的见闻。他的想法似乎全部倾注在书页上,但却已经过整理,变得有序,洋洋洒洒罗列开来。他以全新的方式梳理了已有的知识,又获得了一个新点子。他意识到,他的一生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他要实现对父亲许下的誓言了。
路安·齐亚首先向柯素季王呈上他的计策。
“我年事已高,路安。如此风险只能交给年轻人,他们尚不了解天下,仍然自信满满。我能做肃非王的宾客,便已安于现状。你梦想的宏伟事迹还是交由别人来实现吧。”
而后,路安又去玛蓟半岛的拿粟城找马塔·金笃。但金笃将军仍沉溺于叔父与绮可觅公主之死,概不见客。路安根本没能见到马塔。
库尼·加鲁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加鲁虽非善战的勇士,况且只是平民出身。但路安·齐亚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蠢蠢欲动,或许可以说服他赌上一把。
“肃非王许诺说,谁俘了二世皇帝,便可成为新诸侯国的国君。”
库尼点点头。他想到了马塔·金笃。要说谁最为骁勇,能够攻下蟠城,那便是他的朋友马塔。
“塔诺·纳门前往索轲山口与马拉纳会合,准备进攻狼爪岛。他离开蟠城时只留下极少守卫。他认为皇家水军足以守住犁汝河及阿慕海峡。诸侯国联盟的关注点只在狼爪岛。”
“纳门是对的。我们在本岛西岸根本没有水军军力。”
“水军不一定非是舰船不可。”
库尼看着他,脸上充满疑问。
路安尽力语气平静,三言两语向库尼简单解释了他的计策。他必须显得理智冷静,尽管他的计策无比疯狂。他作结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库尼静静坐了片刻。“很大胆。”他最终说,“但也极其冒险。”
路安与库尼目光相接。“加鲁大人,你现在必须做出决定:你是愿意像明恩巨鹰那般翱翔天际,但要冒坠落而死的风险;还是愿意安于他人檐下,啄米度过一生?”
库尼面无表情。路安不知自己是否成功燃起他的雄心——在他的谋划中,预测库尼的反应始终是最难的。
“就算我能成功,如何才能守住完美之城?这便好比用缝衣针去格挡宝剑。”
“你的朋友金笃大人一定会来援助。但必须在事成之后——此计成功与否,关键便在于,事前越少有人知晓越好。”
“事成之后,我们便能一起称王。”库尼说,“称兄道弟,携手登基。”
路安点点头:“你们将是完美组合,正如你们曾经守住祖邸城之时。”
“前提是我能成功。”库尼思考片刻,说道,“你给我带来的,不过是一场赌博。”
路安做好了失望而归的准备。库尼虽然曾是赌徒,但已小有成就。而成就会令人不愿再承受风险。
“告诉我。”库尼说,“鲁索对你的计策有何看法?”
路安眼神并未游移。“我的父亲是鲁索的太卜。我自己作为占卜师也颇有名气。不过,加鲁大人,神祇的意志其实难以确定。我从未见过哪个征兆只有一种诠释方式。我一直相信,诸神心意有如风起潮涌,自助者,天助之。”
库尼露出一个微笑。“若是在无知者听来,占卜师之子说出这番话可是大大的亵渎。”
“在哈安国久研学问之人都持此观点。倾盆城各间学堂虽小,达拉诸岛却有大批数学家、哲学家、立法者诞生于此,这并非巧合。我们努力计算可知之事,而非不可知之事。”
“我之前佯装惊讶,请你原谅。”库尼说,“我是在考验你。倘若你夸口说鲁索会为你的疯狂计划提供帮助,我便不会信你。”
路安大笑。“加鲁大人演技了得。”
“我这身本领都是在小偷小摸和街头赌局中练就的。你大概听说过,赌徒有两种:一种向鲁索祈祷,另一种则向塔祖祈祷。你知道个中道理吗?”
路安不假思索地答道:“鲁索的信徒偏爱讲究技巧的赌法,认为拥有足够的知识与算术,便可预测未来。塔祖的信徒更喜欢纯靠手气的赌法,认为天下与塔祖的漩涡走向一般变化莫测,未来究竟是好是坏也无从预知。”
“我一直都向他们两人祈祷。”库尼说,“路安,再给我讲一遍你的计划,再说说在这疯狂的表面下,你都掌握了些什么信息。”
路安解释了自己的思路,列出详细的数字、地图、军事调遣情报以及乍国军官资料。库尼认真聆听,时而提些问题。
路安讲完,绝望地看看面前的一摞纸片。他的计划看来荒唐,简直是白日做梦,成功的可能性几近为零。库尼逼迫路安详细解释,成功证明他的计划根本难以实现。
“浪费了你的时间,我深表歉意。”路安说着,开始收拾行囊。
库尼说:“就算是在偏重技巧的赌局中,也无法保证一定能赢。最终,总有一道鸿沟是无法依靠知识跨越的。几率全部算尽之时,依旧要掷出骰子,迈出信仰之跃。”
一阵微风吹来,室外院中飘起一片狮齿蒲公英种子。
库尼转头观看。他真希望手边有一把姬雅的特制药草,就像那次在二梅山中一般,抑或是那回在祖邸城墙上,有马塔与他并肩作战。但这一次,他必须独自做出决定。
我一直在等风,它此刻是否已经到来?我是否即将被唤离家乡,远走高飞?
“我一直许诺自己要来一场有趣的冒险。”库尼微笑着说,“大家时不时都需要塔祖来调剂一下。”
于是他在母亲灵前辞行,为提前离家向她道歉。
达飞罗·米罗打了个哈欠。天色未亮,祖邸城外的路上尚且寒冷。他抬头望望星空,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听说要快速行军数日,夜间只能睡硬地。高高在上的将领从不把军情告诉小兵,达飞罗也习惯了不明所以便被四处调遣。但达飞罗注意到,军中并未向萨鲁乍城和肃非王派出信使——他尽力和信使们处好关系,这些人就像是昆虫的触角,总是率先得知一切重要情况。这次当真古怪。不知加鲁公爵在谋划什么,还要向肃非王、金笃将军和所有其他人保密。
加鲁公爵带全体参谋随行,仅留多飒照管祖邸城。这次行动显然十分重要。
他的日子不过就是填肚子、领军饷、长久的无聊,间或夹杂短暂的恐惧与极度疲累。战争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除了当官的。
不过,既然都是当兵,跟着加鲁大人不失为上选。他当真不肯无谓牺牲手下性命,达飞罗觉得,仅凭这一点他就胜过金笃将军。拉索对金笃的桀骜气概和英勇事迹着了迷,达飞罗却看出,金笃不大在乎生死之事,他什么也不怕。可对达飞罗来说,这并非美德。
五百名步兵装扮成商队,沿大路而行。他们始终朝西南方向前进。加鲁公爵骑马领头,只有诸神知道他们要去往何方。
他们抵达了港口城市堪纷城。神秘的路安·齐亚是加鲁公爵的新军师。众人在城外扎营时,他独自一人去了码头。
达飞罗凝视着城墙,回想着自己古怪的人生道路。一年多以前,他和弟弟启程来到这里,准备乘船前往蟠城,等待他们的是鞭笞、锁链和无尽劳苦,只为了给玛碧德雷皇帝修建皇陵。但他们根本就没走到堪纷城,因为带队的湖诺·其马和佐帕·西金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现在,他终于来了。可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皇家水军在柯楚国海岸不断骚扰往来船只,如今少有船舶敢于突破封锁。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路安·齐亚便去码头给船长们展示了一笔巨资。
加鲁·公爵的人马夜间登上三条商船。达飞罗试图在黑黝黝的货仓中睡上一觉。士兵们挤在一起,和鱼干或布匹没什么两样,船只随波涛起伏晃动,很多人都开始晕船,到处都是呕吐的气味。
出了海,众人便可轮流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达飞罗想靠观测日月星辰判断他们的航行方向。目力所及之处并无陆地,所以他们并非沿海岸线而行。是不是要去荒蛮的客非岛?那里有大象在草海中漫步,大部分地区都无人居住。加鲁公爵是想开辟新领地吗?达飞罗从未离开过本岛,心中琢磨着客非岛上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但太阳始终在右舷一侧,他们一路南下。
“前方陆地!”
达飞罗望向岸上的幽暗树木,这片处女林从未被砍伐过,也从未被制成船只、房屋、攻城车和宫殿。
他们来到了坦阿笃于岛,野蛮的食人族的地盘。达飞罗把手按在剑柄上。加鲁公爵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这不是文明人该来的地方。多年来,各诸侯国曾无数次尝试降服和占领这座岛屿,无一成功。
船只泊在一个浅水湾中,大家乘小舟渡水登岸。商船随即起锚掉头离去,将加鲁公爵和他的手下留在这座荒岛。
已是黄昏时分,柯戈·叶卢和民恩·萨可礼指挥众人在沙滩就地扎营。路安·齐亚走到营地边缘,拿出一盏小小的孔明灯。他在灯中悬挂的燃料袋中填上干草,点起火,将灯放飞。橙色的闪烁亮点扶摇飘上夜空,路安目送它消失在群星之间。
他随即开始长啸,正如许久以前,他意欲行刺玛碧德雷皇帝的那日的长啸一样。那啸声有如狼嚎,驭风飞入幽暗而险峻的密林。
达飞罗打了个寒战。
清晨,营地被数百名坦阿笃于人团团包围,个个都是古铜色皮肤,满头金发。他们弓弦拉紧,长矛高举,漠然注视着这些柯楚国士兵。
“放下武器!”路安·齐亚对一触即发的士兵们大喊,“举起双手。”
士兵们踌躇着,但加鲁公爵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命令。达飞罗很不情愿地放下剑,举起手。他打量着包围他们的坦阿笃于人。这些人一脸敌意,全身赤裸,满是精美的刺青,就连脸上也不例外,所以很难看出表情。达飞罗想起听过的所有关于坦阿笃于的传说,心中一阵害怕。他还没吃过早饭呢。当然了,他也不想变成别人的早饭。
诸位战士让开一条路,一位年迈勇士穿过长矛与弓箭的丛林,走入中央的空地。他的刺青密密麻麻,身上的墨水简直比皮肤还要多。
他四下打量一番,看看加鲁公爵和他的顾问们,又看了看士兵。看到路安·齐亚时,他的目光停住了,脸上的墨线闪烁变化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达飞罗恍然大悟:他笑了。
“托鲁诺基,辛第,书乌鲁,阿基伊亚,斯库洛多洛,诺米诺米。”他说。
“诺米,诺米-乌亚,凯森-托。”路安·齐亚也微笑着说。
随即,两人迈步上前,额头相抵,握住彼此的肩膀。
凯森酋长与路安·齐亚和库尼·加鲁商谈之时,柯楚国众人与坦阿笃于人开始互相熟悉。
民恩·萨可礼邀请一个名叫多木丁的坦阿笃于大个子摔跤比试。大家都来围观,还在地上摆了小物件作为赌注。二人旗鼓相当。多木丁比民恩重四十来斤。但民恩多年来与满身泥巴的肥猪练习角力,技巧上更胜一筹。最终,他将大个子摔倒在地,多木丁双手摊在地上,掌心朝天,表示认输。双方都欢呼起来。民恩将多木丁拉起来,大家四下传递盛满椰壳的烧酒。
达飞罗赢了一只鲨鱼皮小袋,他很是喜欢,开心地系在腰带上。不过,他对于输了小袋的人感到有些歉意,便给了对方两个铜子。那人的名字在达飞罗听起来像是“葫芦文”。葫芦文点点头,回给他一个微笑。达飞罗想让葫芦文解释一下他的刺青的含义,葫芦文便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啊,都是跟女人有关系的,达飞罗一面揣摩着葫芦文所画的意思,一面想道。他捡了根小棍,也在地上画了个女人像,胸部和臀部画得尤其夸张。其他人都围过来欣赏达飞罗的艺术创作,他享受着坦阿笃于人的赞叹眼神。
这帮食人族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嘛。
晚餐时分,数名坦阿笃于女子来到营地做饭。加鲁公爵警告柯楚国士兵千万注意言行举止。他们看着这些和男人一样满身刺青的坦阿笃于女子,目瞪口呆,但却没有比画任何手势,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达飞罗突然想起自己的画,心想幸好谨慎的葫芦文已经把画抹了个干净。二人相视大笑。
晚餐有烤土芋,还有香蕉叶包裹的野猪肉,埋在地下用热石头烤熟。还有野鸟蛋、鲨鱼肉和鲸鱼肉。除了海盐,几乎没有其他调味,但这些食物新鲜古怪,十分可口。大家都喝了许多烧酒。
晚餐后,坦阿笃于人开始跳舞,有些喝多了的柯楚士兵也加入其中。民恩·萨可礼将达飞罗拉到一旁。
“孩子,你水性好吗?”
达飞罗点点头。他和拉索以前常在穿过奇沙村的小河里游泳。收获之后的农闲月份,他们有时还会上柯楚国沿海的渔船去做工。他很熟水性。
“很好。加鲁公爵跟我都是旱鸭子。明天你要紧跟着公爵,看好他。”
“咱们要出海吗?”
民恩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喜悦。“过了明天,你便有了吹牛的资本了。”
“所以,你想推翻这个暴君,这个掌管诸岛的大酋长?”路安·齐亚将凯森酋长的问题翻译过来。
库尼点点头。
“然后你接替他当大酋长?”
库尼露出一个微笑。“大概不会,达拉诸岛都热爱自由,我们不想让一个大酋长统治我们所有人。但我们可能会重新迎来几位酋长,我可能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我能理解。我们坦阿笃于岛上也有很多部落,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全听一个人的。”凯森酋长眯起眼睛,“可你说你们热爱自由?那为什么达拉群岛的人这么喜欢与我们开战,让我们归顺于你们?”
“达拉群岛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正如水中的鱼儿也会游向四面八方。”
凯森哼了一声。“那么,如果我们帮你,你打算如何酬谢我们?”
“坦阿笃于人想要什么?”
“如果你当了酋长,你和其他酋长能否保证永远不再来打扰我们,再也不让达拉群岛人到坦阿笃于岛来?”
库尼·加鲁考虑了一番。多年来,征服坦阿笃于岛的梦想始终未曾消失。柯楚国、阿慕国和甘国的诸位国君和公爵都曾先后尝试征服这座岛屿。就连玛碧德雷皇帝也曾派出两支远征队。可无人成功。他明白,坦阿笃于人已经受够了。
路安·齐亚对他讲过,柯楚国的散非王,也就是肃非王的曾祖父,曾派一支万人大军出征坦阿笃于岛。柯楚军队成功夺得一片大概方圆五十里的地盘,建立了定居点。他们还尝试教授被俘的坦阿笃于人书写、耕种和纺织,认为如果他们体会到了文明的优越之处,便会放弃抵抗。尽管坦阿笃于人承认,柯楚国的方式和工具能产出更多粮食,使他们的身体得以抵御恶劣天气,还能让他们用比讲故事更牢靠的方式把智慧传给后人。可他们仍然不愿接受这样的生活,哪怕是被刀尖逼着。坦阿笃于人最珍视的是自由。
“我可以做出保证,但这没有多大意义。”
凯森酋长的表情冷了下来。“你是说,你的话不足信?”
“我若当了酋长,便可以颁布法令,也许还能劝说其他酋长也这么做。但我不能期望所有人都遵守一条不合理的法令,除非我把他们全都送进大牢。只要坦阿笃于岛存在,达拉群岛人就一定会想到这里来。他们心中渴望看到未知的事物,这是我无法消除的。”
“那么和你再谈下去就没有意义了。”
“凯森酋长,我当然可以对您撒谎,说您想听的,可我不想这么做。您敢发誓,坦阿笃于岛上就没有一个小伙子想像达拉群岛人一样,穿上好衣服,用瓷碗吃饭,追求和这里模样完全不同的女子,琢磨着那种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您敢发誓,坦阿笃于岛上就没有一个年轻姑娘想像达拉群岛的女人一般,穿着丝绸和染过的棉布,唱歌吟诗,嫁给另一国另一族的男子,想象着那般生活会是什么感觉?”
“我们的孩子没有如此愚蠢的想法。”
“凯森酋长,这只能说明您根本不了解年轻人。年轻人想要的东西往往是老年人痛恨和害怕的。对透过传奇与影子匆匆一瞥的新鲜事物的渴望,这是无法从年轻人心中夺走的,除非冻结他们的心灵,禁锢他们的头脑。但您却说,您希望坦阿笃于人保持自由。”
凯森酋长很恼火,但库尼看得出,酋长明白他的意思。
“我无法阻止商人前来坦阿笃于岛——为了赚钱,他们总是愿意冒险。我也无法阻止百姓前来坦阿笃于岛——只要他们认为,踏足无人踏足之地本身便足够吸引人。我更无法阻止他们来到这里试图说服你们归顺——只要他们认为自己有责任告诉你们,他们觉得什么是对的,想要教导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我可以保证的是,如果我当了酋长,我会禁止我的人民来做这些事的同时发动战争。我会尽全力劝说其他酋长也效仿我的做法。如果达拉群岛人来,他们便是为了游说而来,而非威胁。只要你们不伤害这些来访者,达拉群岛就不会派军队来为他们斡旋。”
“你们的商人和游说者的变相入侵比你们的武器更加害人。你们的财富、新鲜生活,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玩意儿,恐怕会令年轻人冲昏头脑,丝毫不顾它们所带来的危险。倘若你们毒害了我们的年轻人的心灵,那我们就没了希望。正如你所说,年轻人时常渴望有害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经验。我年轻时有过的许多想法,现在也会唾弃,我年轻时的各种渴望,现在也都不会再有。”
“倘若你们珍视的自由与生活方式当真如此值得你们热爱,那你们就应该远比达拉群岛的来客更能轻松赢得坦阿笃于年轻人的心。但你们必须允许年轻人自己做出选择,自己完成生活的试验。他们必须自己选择成为你们。这才是坦阿笃于岛唯一的希望。”
凯森酋长一口气喝干烧酒,随即丢掉手中的椰壳碗,放声大笑。“你的确本可以对我撒谎,库尼·加鲁。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做出保证,我便会知道,你不值得我们帮助。”
这是个测试。库尼瞥了一眼路安·齐亚,二人彼此会心一笑。
路安去睡了。库尼·加鲁和凯森酋长继续喝酒,直至夜深,二人眼中闪着惺惺相惜的光芒。
黎明时分,太阳尚未升起,他们划小船出海去。
坦阿笃于人的狭长独木舟由一整块树干刻成,一艘能容纳三十人,航行起来出乎意料的平稳。达飞罗还未清醒,迷迷糊糊的。他们难道是要一路划回本岛?
划了两个小时,东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凯森酋长举起手,独木舟全都停了下来。在柯楚人眼中,这里和其他海域并无甚区别。
凯森酋长拿出一柄鲸骨喇叭,将喇叭口没入水中。他吹起喇叭,发出惊人的巨响,透过独木舟的船体也能感觉到。乐声有如鲸歌,哀婉磅礴。其他小舟上的几个坦阿笃于人开始有节奏地用船桨拍水,和起拍子来。
太阳刚从东方的海平线上露出个头,东边一里开外便跃出一团巨大的黑影,在红日前画出一条弧线,又落回水中,形状有如甘国织工偏爱的光滑甲梭。片刻间,这个不速之客雷鸣般的叫声便传到舟上众人耳中。
那是一头独角鲸,它全身覆满鳞片,头顶生有一根角,身形庞大,活跃于达拉海域,是海洋的统治者:它身长二百尺,倘若将大象放在它身旁,便有如老鼠与大象的大小差异。它的眼神无比幽深,阳光就像落入深井一样被吸收殆尽,它从呼吸孔呼出气息时,喷出的水柱可达一百尺高。
更多的独角鲸出现在离独木舟更近之处:一条,两条,五条,十条。独木舟摇晃起来,坦阿笃于人努力稳住小舟。
“看来,咱们的渡船来了。”民恩·萨可礼说道。达飞罗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张大了嘴巴。
坦阿笃于人将独木舟划至独角鲸身边。它们有如一座座漂浮的巨岛,身躯起伏,鳞甲闪闪发光。加鲁公爵的手下都目瞪口呆,不敢动弹。
坦阿笃于人爬上独角鲸的身躯,在顶部的鳞片上装好座鞍,又在它们大眼睛的眼皮上装了两副缰绳。民恩把路安·齐亚之言解释给达飞罗。
坦阿笃于人相信独角鲸和人类同样聪明,但它们寿命更长,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和居住在弹丸之岛上的人类毫无共同之处。独角鲸的文明与所有诸侯国一样发达繁复,但它们所关心的事物与人类不同,情感也与人类有别。达拉诸岛百姓惊叹于独角鲸的模样,只能远远欣赏它们的身影,而坦阿笃于人经过百代人的努力,已经能与独角鲸有一定程度的交流。
坦阿笃于人请独角鲸为他们这位名叫库尼·加鲁的客人帮个小忙。巨鲸思索一番,同意了。它们并不求回报。人类能给它们什么呢?独角鲸什么也不需要。它们只是觉得有趣才帮忙的。
达飞罗将要攀上领头的独角鲸,负责操纵缰绳。上鲸之前,他将身上的佩剑摘下,交给乘坐同一条独木舟的葫芦文:“不知我能不能活过今日,这就当是送你的礼物吧。”达飞罗说着,心中希望对方能理解。
葫芦文接过剑,掂量了两下,也将自己作战时用的大棒交给达飞罗。这根大棒的粗端布满尖锐的碎骨和刀片般锋利的石刃。达飞罗不禁想起马塔·金笃那根名为血噬的狼牙棒。
他紧紧握住大棒,心想,如果弟弟在场目睹此番情景就好了。拉索一定不会相信他的讲述,但这根大棒至少是件证据。
“我要给你取名为‘啮者’。”达飞罗说。当然啦,这名字没有什么唬人的古阿诺寓意,但此时此刻,达飞罗·米罗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来自古老传说的英雄。
达飞罗每次以为自己在做梦,便会咬一下舌头,随即而来的疼痛感告诉他,这并非梦境。他每次想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便会环顾四周,目力所及之处的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面前是一根二十尺长的巨角,有如巨型战船的船首斜桅直指天空。角的底部极粗,二人合抱也难以环住。角的末端比长矛还尖,无论何物挡住去路都会被摧毁。
汹涌波涛拍打着巨角及其下方覆满藤壶的鲸额,激起一片水雾,打湿达飞罗的衣服,令他难以睁开双眼。目力所及之处都是阳光在咸雾中折射出的彩虹。
巨鲸坐骑劈开海浪,达飞罗所坐之处几乎没有颠簸感。他只能感觉到身下这头巨物轻盈缓慢的呼吸起伏。它沉重、有力,这血肉之躯足有四百吨重。
他的座鞍固定在鲸角正下方的两片鳞片上,每片足有一尺宽。鳞片呈深蓝色,像是雨后的黑曜石一般闪闪发光,有如夜幕刚刚降临的天色。呼吸起伏的有力身躯上布满这样的鳞片,向前延伸至眉骨和独角,向后延展足有两百尺,直至那两片五十尺宽的鲸尾。鲸尾抬出水面,随即又向下一拍,溅起的海水发出海啸般震耳欲聋的巨响。
达飞罗身后的另一具座鞍中坐着加鲁公爵。同样浑身湿透的公爵双臂抱住达飞罗,以免从座鞍中滑落。达飞罗从公爵紧抱他的双臂中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可公爵脸上却露出达飞罗从未见过的灿烂微笑。
“你是不是很庆幸追随了我,孩子?”他发现达飞罗回头看他,大喊道。
达飞罗点点头,又咬了一次舌头,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们正骑在独角鲸背上,四周和后方还有二十头独角鲸跟随。加鲁公爵的部下正乘着海洋之主朝阿慕海峡北上。
他们的速度超过了所有舰船、所有飞船、所有人类发明。
独角鲸舰队逐渐接近阿慕海峡,骑者升起饰有双鸦的红色柯楚旗帜。
巡航的皇家舰队眼睁睁目睹神话传奇化作现实,有如海市蜃楼。庞大的独角鲸是诸侯或皇帝的象征,但此时却成了柯楚士兵的坐骑。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一艘皇家军舰未能及时让路,一头独角鲸决定用角把它撞开。铁木制成的坚硬船身和橡木桅杆有如巨人踏断的小树枝一般,随着船体裂成无数碎片残骸,甲板上的人也被抛入半空。
独角鲸群抵达乍国本土的如意岛。它们游至海岸附近,缓缓地逆时针环岛一圈。
骑者挥舞着柯楚旗帜,大喊帝国已经陷落,马塔·金笃已攻入完美之城,此刻正在烧毁皇宫。祖邸城的加鲁公爵前来劝降如意城,拒绝投降者一律由海洋之主处决。
如意岛百姓见得独角鲸运载柯楚士兵,都目瞪口呆。谁也没听说过人能骑独角鲸,更别说亲眼目睹。这一定是诸神支持反叛者的迹象。
独角鲸游上沙滩,骑者攀下鲸背,乍国士兵根本不敢靠近。他们伫立目送巨鲸退回水中,转身远去。加鲁公爵肃穆地穿过街道,血红的柯楚旌旗在他头顶飘扬,乍国士兵便都放下了武器。
库尼·加鲁抵达奇迹山空军基地,匠师和管理者都叩倒在地,迎接如意岛的征服者。
“我们远道而来。”路安·齐亚面带微笑说道。
“还有一段路要走。”库尼也回以微笑。
随即,五百人乘十艘巨型飞船升空,朝本岛回返而去。他们的目的地是蟠城。
飞船飘过哈安和热翡卡平原的田野与城镇上方,百姓纷纷驻足仰视,而后又继续手头劳作。马拉纳将军正欲镇压狼爪岛的起义军,这批新飞船许是援兵。帝国定当得胜,此事人尽皆知。
即将抵达蟠城,飞船放缓速度,朝着皇宫缓缓落下。皇宫护卫看看飞船,并无疑虑。皇帝大概是要乘飞船赴前线,亲自目睹起义军的垂死挣扎?
他们落在大皇庭中央。这处宽敞的大广场位于大政务厅前,是二世皇帝检阅皇宫卫队的地方,有时他也在这里玩骑马打猎游戏,充当猎物的动物都被下过药,变得脾性温顺、易于捕获。
“给我留二十个人。”路安说,“我们负责看守飞船。如果你们一小时后事情未成,一路杀回来,咱们撤退。”
“即使成功唾手可得,你也总是会为失败做好准备吗?”库尼问。
“小心驶得万年船。”
“倘若你不考虑可能失败,那次行刺玛碧德雷或许会有另一种结果。因为你考虑逃离祖邸城,飞行器便不可负重过多。否则,你本可携带更大的炸弹,或在投弹之前飞得更低些。”
路安静静思索。
“有时,小心并非美德。”库尼说,“我年轻时常赌。我可以告诉你,塔祖比鲁索更有趣。若要赌博,不留后路才更有乐子。”
路安大笑:“那就来赌盘大的。今天我跟你并肩作战,咱们不留人看守了。”
披盔戴甲的士兵跳出飞船,拥进皇宫,打头的便是路安和库尼。
路安带领库尼和其余人绕开以天然磁石建造的大门。玛碧德雷极为担心刺客,觐见皇帝之人皆不得佩戴兵器。倘若有人将武器夹带入宫,带有磁性的大门可以将刀剑从他们手中吸走。路安将皇帝的贴身护卫和奴仆使用的侧门指给他们。
他们进入大政务厅,踏过二世皇帝精心搭建的诸岛模型,美酒四溅。前往皇宫其余各处之前,库尼·加鲁的手下一个心血来潮,便漫不经心地将精巧的管道踩垮,喷泉终于停止流淌。
皇宫护卫惊醒过来,冲入大皇庭。但已经太迟了。四下火焰熊熊燃烧,厅堂中充斥着垂死臣仆的哭号与尖叫。
为了快速搜索庞大的皇宫,路安和库尼兵分两路。路安负责西翼,库尼搜查东翼。
达飞罗·米罗紧跟公爵。民恩·萨可礼交代过他要保护公爵。当然了,民恩可能只是叫他别让公爵从独角鲸背落入海中,因为公爵不识水性。可达飞罗打算严格执行命令,紧随公爵左右。
公爵并不想死,就算出了什么事,其他人也会始终努力保住他的性命。因此,战场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公爵身边。达飞罗一直都很讲求实际。
他们冲过走廊,绕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每经一处岔路便将兵力分作两半。库尼捉住一个仆人,命他带路。达飞罗和其他人将目力所及之物全都放了火。他们要尽可能制造混乱。
众人跑过一条走廊,尽头是两扇厚重的金色大门。库尼·加鲁拉了拉门,从里面锁住了。达飞罗和其他人在走廊的一个壁龛中找到一尊沉重的奇迹公石像,将它扛了起来,用作攻门槌。
咚,咚,咚。
走廊中响起叫喊和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一回头,看到几名皇宫护卫发现了他们,正飞快地冲过来。有几名士兵放下攻门石像,拖住皇宫护卫,公爵和达飞罗继续砸门。
皇宫护卫太多了,库尼带的那几名士兵难以抵挡。走廊那一头,民恩·萨可礼、泰安·卡鲁柯诺·润·客达带着他们的手下与皇宫护卫开始交手,试图支援库尼,可是他们距离太远。
门被砸开了。
库尼和达飞罗踉跄着冲了进去。他们身处一间巨大的卧房,床上有个少年哭哭啼啼,正试图用成堆的毯子将自己遮掩起来。他身穿绸袍,上面绣有跃起的独角鲸。
床脚站着一位老人,脸上露出惋惜与胜利交织的表情。“我是宰相戈岚·匹拉。你们放下武器听好……”
达飞罗抡起“啮者”大棒,一击敲中宰相的头颅。他可不想让人妨碍他得赏,浪费时间。他马上就要擒到小皇帝了。
无论是谁,无论出身贵贱,只要他捉到二世皇帝,便由他担任热翡卡国君。达飞罗嘟起嘴唇,露出一个微笑。他当然不会痴心妄想要称王,但加鲁公爵一定会对他的助力大加赏赐。
谁承想,库尼本人动作更加敏捷。他一跃上床,将少年一把拉到身前,剑刃架上他的喉咙。
“叫你的护卫停手。”库尼说着,剑刃擦着少年的喉咙轻轻一划,苍白的皮肤上便出现一小股鲜血。
“停,停,快停手!”二世皇帝大喊。他满面通红,涕泪横流。
护卫们颇为犹豫,不知所措。
那孩子不在床的这一边,真可惜,达飞罗心想。唉,谁也别想赢过公爵。他太机灵了。
“你要是不叫他们停手,我就砸碎你的脑袋,就跟那个老懦夫下场一样。”达飞罗朝少年挥挥啮者棒。
少年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
此时,众人都听到水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
二世皇帝尿裤子了。
护卫们放下了手中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