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涌 第五十章 金菊之辉
柯楚国
首侯八年十一月
马塔的军队终于即将断粮。这都是柯楚连年战争和马塔疏于治国的恶果。蒲马·业木的持续偷袭也是原因之一。塞卡·集莫的舰船和机械独角鲸封锁了柯楚海港,海运也无法维系。
柯楚士兵只得挖树根草根充饥,又在军营中种起菜来。尽管马塔本人能鼓舞军心,逃军现象仍然猖獗。
每日,马塔都会借助作战风筝升至犁汝河上空。
“库尼·加鲁,上来与我交手吧!”他大喊。
库尼从未回应。
他倒是叫了一架飞船来。在马塔看来,这种行为十分卑鄙,和带刀子参加摔跤比赛没有什么两样。但库尼却不在意这些。
飞船飘近作战风筝,船员开始朝飘在空中的马塔放箭。
拉索负责指挥士兵操纵作战风筝绞盘。他见状咒骂库尼背信弃义,后悔自己当初在蟠城宴席上维护他。霸主明明提议二人单打独斗,他却派人放箭,实在无耻。他不明白库尼的部下如何能效力于如此懦夫。他高声命手下转动绞盘,将风筝降下来。
但马塔却喝令他们住手。他双眼圆睁,盯住飞船甲板上的神射手的双眼,放声大笑。笑罢,他发出一声悲伤长啸,意义难辨,有如野狼痛苦的哀嚎。
弓箭手们脸色一变,箭便纷纷射偏。他们不忍再看马塔那高高飘在空中的孤独身影。
“这场战争还要打上多少年?”库尼问道,“我再见姬雅还要等上多少年?”
众位顾问这回都无言以对,就连路安·齐亚也没有答案。
库尼提议商谈彻底停战协约的条款。
库尼与马塔又各自乘平底船前往犁汝河中会面。二人举杯。
“继续打下去只会伤害达拉百姓。我无法拿下柯楚,你也无法离开它。不如我们将这天下一分为二?犁汝河和梭纳陆河以南的地盘自此都归你,其余归我。”
马塔冷冷一笑。“那时在蟠城,我真应该听佗入路·佩临的话。”
“你我二人走过的道路上都充满悔恨。我很想再叫你一声兄弟。”
马塔瞧着库尼,库尼脸上满是痛苦。马塔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类似同情的情感。或许众人心中多少都还有些许廉耻,只是有些人心中藏得更深些。
他向库尼举起酒杯。“大哥。”
马塔返回萨鲁乍城,一路漫长缓慢。他将库尼的家人还给库尼,又保证蒲马·叶卢只要停止偷袭便可安全返回热翡卡。他的手下十分疲惫,但心情愉悦。战事终于结束了。
“霸主。”拉索·米罗催马上前,与马塔并肩骑行,“库尼·加鲁从未在战役中赢过你。咱们不过是运气不好。”
马塔·金笃点点头。他轻拍雷飞落的脖颈,再次加速向前,形单影只地领路。
加鲁全家团聚悲喜交加。
“妈妈!”
缇沐已经八岁,曦拉则是七岁,二人与库尼相处一直十分严肃,恪守仪礼。可如今他们却从蕾纱娜身旁径直冲向姬雅,紧紧抱住她。小乎铎拽着爸爸的衣袍,好奇地看着这位素未谋面、雍容华贵的新阿姨。
蕾纱娜向姬雅以福式行礼。“姐姐,自祖邸城一别,我和儿子日日祈祷感谢你。如今你回到库尼身边,达苏国终于迎回王后,天下归于正道。”
姬雅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素妥夫人也与姬雅一同回来了。库尼很是惊讶。
“有些家人是天生的,有些家人是由爱而得。”素妥道。
“我很荣幸。”库尼向她深鞠一躬。“那马塔呢?”
“我很爱护我侄子。”素妥说,“但他与我的道路相去甚远。”
奥索·其林在做人质的这几年间变得愈加枯瘦,但他眼中多了一种库尼从未见过的力量。缇沐与曦拉仍然紧抱着姬雅,又喊起“奥索叔叔”,其中的暖意令库尼心头一颤。
他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你受苦了。谢谢你。”
奥索鞠了一躬,与素妥离开屋子。蕾纱娜把两个孩子也带出去玩了。
姬雅与库尼相拥,二人都是泪流满面。他们之间的温暖令人心安,但也变得微弱,经过多年分离,彼此的气味都变得不再熟悉。他们之间的激情曾经温暖祖邸城中的蜗居,曾在萨鲁乍城外的海边居所中熊熊燃烧,如今却须假以时日才能重新点燃。
“为了我们的成功,你付出了太多。”库尼道。
“你也是。”姬雅说。
路安·齐亚打点行装准备撤离之时,突然听到书页翻动之声。他四下察看,发现是哈安国老渔夫送给他的那册神奇的《自知书》。
但帐中并无风吹过。
他走到近前:书翻至一页空白。他正瞧着,色彩斑斓的象形文字在纸上浮现出来,有如岛屿从海中缓缓升起。
那些文字讲述了一个神话故事:
曾经有两条独角鲸争当四海霸主,一条为蓝色,另一条为红色。两条独角鲸的力量旗鼓相当,足足打了七天也没有分出胜负。
双方约定,每天日落时分,双方也都已没了力气,便就此停战。它们分别在一条海沟两侧安睡,各自休养生息。清晨,太阳升起,它们便继续开战。
第七晚,红独角鲸正要休息,吸附在它身上的一条䲟鱼低声对它说:“干掉他。干掉他。干掉他。趁他闭着眼睛,头脑麻痹,用你的角刺穿他的心脏。干掉他。干掉他。干掉他。”
“这算哪门子建议?”红独角鲸道,“这种做法毫无公平道义可言。经过连日交手,我已经开始对他生出钦佩之情了。”
“我依附于你。”鮣鱼说,“你进食之后,口边残余的渣滓便是我的食物。我凭借你的伟力才得以周游四海。倘若你得胜,我便有更多食物,或许还能膨胀起来,向其他鱼儿炫耀五颜六色的鳍。可你若输了,我便不过是另找一条大鱼吸附罢了。你得胜可使我获益,但你若受辱却与我无干——大海很清楚,若是大鱼将自己的无德之举归咎于他人乐于提供帮助和建议,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独角鲸颇为意外。“你这是承认了你毫无损失,但我却会满盘皆输。我又为何要听信你?”
“因为我生得卑微,吸附在你的肚皮上,我的责任不是做你的良心,而是帮你考虑你不敢思考之事,谋划你不敢公开之举。你若见到一条威风凛凛的独角鲸,鳞片闪闪发亮,鲸皮光滑无比,肌肉健壮有力,那你便大可确定,他身上吸附的䲟鱼数量要多得多,他们全部以食物渣滓为生。若是怕脏了自己,寄生于独角鲸的䲟鱼便活不长久,无法得胜。”
红独角鲸便听信了䲟鱼的话,当上了四海之主。
路安·齐亚合上书,苦笑一声。难道他便要以这种方式载入史册吗?
他又忆起月光下的倾盆城废墟,回想起哈安国的那首童谣。他想起对父亲的承诺,再次感到心中难安。
理想越是完美,手段就越难纯粹。
库尼的军队从笛牧细城撤出,朝柯戈·叶卢重建的蟠城进发。协约规定,双方不在犁汝河岸五十里的范围内驻军。
“你考虑过咱们何时进攻吗?”路安问。
他们正坐在库尼的马车中。国君正在浏览收成和收税情况的报告,考虑着战后如何治理广阔的新国土。他意识到,柯戈·叶卢从乍帝国的皇家档案馆中救出的旧档案如今都将派上用场,对宰相柯戈的远见充满感激。路安·齐亚的问题令他出乎意料。
“进攻?”
路安深吸一口气。“你不会当真以为和约就是结局吧?”
库尼看着他。“仗已经打了太久。马塔和我始终僵持不下。我已经在和约上盖了章。木已成舟。”
“盖章不过是在纸上留下一个印子,其效力大小就看你自己意愿如何。柯楚军队已没了粮草,如今又四散柯楚全国各地,没有防备。而我方拜柯戈所赐,仍然粮草充足。此时从其背后出其不意,全力而攻,正是最佳时机。”
“那我便会永远被史书载为背信弃义之人,以我自己的实际行动坐实马塔对我的指责。你的建议有悖于一切战争规则。我将荣誉扫地。”
“史书的功过评判在眼下无法确定。你看到的只是当代人的批评,却无法预测子孙后代在未来如何看待你的所作所为。你若不立刻进攻,结束战争,杀戮便将继续下去。再过十年,或二十年,达苏国与柯楚国仍将在战场上兵戎相见,鲜血又将染红犁汝河,达拉百姓仍要受苦丧命。”
库尼想到了蟠城百姓,他曾为了保住与马塔的情谊而辜负了他们。百姓血溅街头的哭喊声仍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你这是要牺牲百姓,只为了你一个人的荣誉,一些空洞的字眼。”路安道,“在我看来,这才是最自私的做法。”
“难道就没有仁慈之道的余地吗?诸神或凡人都没有同情心吗?”
“陛下啊,对敌人仁慈便是对朋友残忍。”
“路安,这种观点可以成为所有暴君的万灵丹和遮羞布。”
“济恩女王一直认为,倘若开战,便应全力以赴追求胜利。刀剑阴险并非只因为它锋利,计策卑劣也不是因为它有效。一切都取决于人。君王之道与平民遵从的德行并不相同。”
库尼没有答话。
“你若不充分利用手边的一切优势,诸神便会为你的失误惩罚你。”
库尼觉得手中的和约很是沉重。百姓的性命是不是更加沉重?
我以为自己在行使大权。库尼思忖道,恐怕其实是权力操纵着我。
“叫民恩·萨可礼和泰安·卡鲁柯诺来。”
库尼接受了路安的主意,长叹一口气,将和约撕成碎片。
一转眼的工夫,碎片便在风中消散,有如出口便忘的话语。
马塔·金笃听闻了库尼·加鲁推翻和约的消息。他正位于坡林平原一座小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子,名为拉拿及达。这里连城墙都没有,距萨鲁乍城还有几里地。
库尼大军已渡过犁汝河,塞卡·集莫的军队也在堪纷港登陆。东面,码左提已带兵突破威梭提山脉南部丘陵的防线。五万达苏士兵和同盟军正朝马塔进发。
马塔已将军队大部分散成小队派往柯楚各地城镇戍守,手边只余五千骑兵。
“这就和狼爪岛以及祖邸城那时一样。”拉索说,“虽然他们兵力是咱们的十倍,但咱们仍将胜利。”
“啊,大哥。”马塔低语道。他将手中和约撕碎,一把抛散,有如秋末寒风中的飞蛾一般。
达苏军队如镰刀割麦一般席卷柯楚疆土。正是严冬,马蹄踏地的声音在冻得结实的土地上一传数里。库尼的手下绕过柯楚卫队防守严密的城池,直奔拉拿及达镇而来。粮草供给线拉得漫长,仿佛狂风中绷紧的风筝线。
马塔将部下集结在拉拿及达镇附近的小山顶上。库尼、塞卡和济恩的军队全部赶到,仿佛箍桶的木板,将小山围了个严严实实。码左提担任总司令。此役将是她的巅峰之战。
飞索威山和卡娜山都喷发了,战场上又兴起一场活人前所未见的暴风雪。狂风大作,风向时时变换,大雪混着冰雹落下。似乎诸神之间也开战了。
霸主日夜不停命令部下试图突破济恩·码左提的包围,但每一次码左提大军都迫使他们重新撤回山头。风雪无休,飞船无法起飞,地面冻得结实,无法扎桩或修建其他防御工事。码左提只得依靠步兵阵形的人海战术抵挡马塔。
马塔撤退之时,码左提便派达苏士兵冲上小山,但每次都被挡退,留下许多尸体。不过,码左提兵力众多,能够负担这样的损失。她不给马塔手下喘息余地,不给他们一点睡眠时间。她要将他们压垮。
气温继续下降。柯楚士兵没有御寒的手套与大衣,手与兵器的铁柄粘连,撕破了皮,士兵痛得大叫。他们躺在寒冷的地上休息,将雪塞进口中充饥。许多马匹连日未曾进食,倒在地上,便被士兵屠了吃肉。
但柯楚全军上下无人提起投降之事。
“这样不行,元帅。”库尼在济恩的军帐中对她说道,“我们折损的兵力太多了。”
马塔部下已将山头守了十日十夜,每一名柯楚士兵落马,便有五名达苏士兵牺牲。
“有时需要讲究谋略,有时便须径直以人数优势压倒对方。”济恩说,“如果我们不能快速打败霸主,柯楚各地的军队便会赶来支援,切断咱们的粮草补给。我的法子虽然简单粗暴,但却行之有效。柯楚士兵连日来除了死马肉并无其他口粮,现在也已多为伤兵。我们不能放松,应当加紧进攻。”
“可我知道马塔的手下有多么忠心,他们绝不会投降的。难道我要像玛碧德雷一样,用寡妇和孤儿铺就胜利之路?就算得胜,我也同样失了民心。”
济恩叹了口气。库尼的善心不利于战事,却是她效忠于他的理由。“那你有何打算?我们总不能再次议和。”
“蕾纱娜夫人有一计。”
库尼身后的影子中,蕾纱娜走了出来。
姬雅与库尼的父亲被霸主押为人质之时,库尼本想将蕾纱娜和孩子们送回倾盆城,远离前线战乱。他不能再失去更多家人了。但蕾纱娜坚持要在前线陪他。
“妇人们需要有人帮她们说话。”蕾纱娜道。
济恩建立的女子辅军在达苏崛起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与达拉其余各国军队相比,达苏军队的饮食更为健康,盔甲养护得更好,许多达苏士兵受了致命伤也能幸存下来,都是亏得这些女子头脑冷静,双手稳妥,为伤兵敷药缝针。
但随着战事越拖越久,济恩忙于战场之事和自家领地的管理,便对女子辅军疏于关心。尽管码左提的女子空军获得特别待遇,被当作精兵另眼相看,辅军却只被视为后勤支援。有些统领辅军的达苏军官滥用职权,迟迟不发女子军饷,对其不满情绪置若罔闻,甚至待她们有如孱弱营妓,而非军队成员。
“我母亲和我都曾想法谋生。”蕾纱娜道,“我可以帮助她们发声。倘若不能利用我这身份地位,它又有何用?”
“元帅,”蕾纱娜说,“我虽然不懂兵法,却对人心略知一二。我的长处便是看穿他们纠结缠绕的重重欲望,或许能从中辟出一条路来。”
济恩虽然看重蕾纱娜的才智,但身心疲累紧张,蕾纱娜的话又似乎太过晦涩。“此事可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调情。”
“啊,元帅,你虽然将女子纳入军中,却可曾将她们视为真正的士兵?”
济恩眯起眼睛,但还是朝蕾纱娜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蕾纱娜说完,济恩陷入沉思。她在帐中来回踱步,库尼和蕾纱娜则静静看着。她终于抬起头来。“倘若这一计不能奏效,你们便会令马塔手下士气大振,更加猛烈抵抗。不过仍然值得一试。但须国君直接去动员她们。”
济恩、库尼和蕾纱娜穿过夜色大雪,策马前往女子辅军营。女兵被集结起来,她们惊愕地看着三人。蕾纱娜曾帮她们大大改善军中条件,深得她们信任。但库尼和济恩此前从未到过她们的营地。
库尼轻驱马儿,上前几步,努力压过狂风暴雪大声道:
“你们当中有谁是柯楚人?”
有数百人举起手来。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在起义和之后的战争中失去夫君、父亲、儿子、兄弟,而后才来投奔于我。今晚我们有一个机会可以结束屠戮,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库尼讲述了蕾纱娜夫人的计划,女子们面无表情地聆听着。
“你们须得不带兵器,没有保护,面对马塔的军队。”济恩补充道,“倘若他们认为你们构成威胁或是并非自愿,这计策便不能奏效。他们若是进攻,我们也无法前来救援。你们若认为此计过于凶险,或是不会奏效,国君和我不会强行要求你们。需要你们自愿。”
柯楚女子一个一个在雪中站出来,在国君、夫人和元帅面前排成一个紧密方阵。
今夜,码左提没有进攻。马塔·金笃的探子甚至报告说,达苏大军竟然后撤半里地,在小山周围留出一圈空地。
黎明之前,随风传来女子歌声,吵醒了帐中的马塔:
山谷中飘雪了吗
孩子脸上是雨水吗
我的心,我的心中充满悲伤
山谷里没有落雪
孩子脸上未曾淌雨
我的心,我的心中充满悲伤
山谷满地菊花瓣
孩子脸上泪流长
我的心,我的心中充满悲伤
壮士尽如菊花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上了战场,再不复还
马塔站在帐前。雪落在他身上,不一会儿,他脸上便被融化的雪花浸湿。
拉索·米罗骑马上山,在马塔面前仓皇下马。“霸主,半山腰站了许多柯楚女子在唱歌。她们身边虽然没有护卫相随,仍有可能是达苏那边派来的探子。”
马塔又听见有男子开始和唱,这首民谣十分古老,柯楚国的所有孩子都会唱。
“怎么声音如此响亮,难道柯楚已有如此众多之人降于库尼?”马塔·金笃问道。
“唱歌的不是战俘。”拉索略有些踌躇,“是……是咱们的士兵。”
马塔惊诧地望向四周的小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人们纷纷走出帐篷。有人揉揉眼睛,有人开始跟唱,还有数人哭了起来。
“那些女子已经连着唱了数个时辰。”拉索说,“长官叫士兵用蜡堵住耳朵,但他们并未服从。有些人下去与那些女子会面,寻找同村老乡,打听家人消息。”
马塔听着,并未动弹。
“咱们是否应当下令进攻?”拉索问,“库尼·加鲁的这一计实在可鄙。”
马塔摇摇头。“不必了。库尼已得军心。为时晚矣。”
他重回帐中,弥拉正坐在帐中绣花。
马塔走到她身后,看到她的布上只有一条黑色丝线。它在白布上翻扭盘滚,轨迹曲折,但却无路可逃。无论它如何声东击西,绣花绷子的圆圈都将它环住,有如困兽。
“弥拉,能不能奏些音乐?我不想听那歌声。”
弥拉放下针线活计,奏起椰胡琴来。霸主和拍击掌,放声唱起:
力可拔山,胸怀覆海。
诸神青睐,不与我在。
骏马奇才,寸步难迈。
弥拉挚爱,我便何奈?
马塔脸上淌下一行热泪,火光映着帐外站立的士兵,一个个都面庞上闪烁起来。拉索抬手使劲抹了抹眼睛。
弥拉继续弹奏,也唱了起来:
达苏大军四面围,
柯楚哀歌催众泪。
愿使陛下做渔人,
妾居海边永相陪。
弥拉停止弹奏,但歌声似乎却萦绕不去,应着外面寒风呼啸。
“库尼以厚待战俘而著称。”马塔说,“你被俘之后,记得对他们说我对你冷酷残忍,令你遭受诸多虐待。他定会好生待你。”
“你这一生,始终以为人人都会弃你而去。”弥拉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弥拉话音渐弱。马塔本面朝一侧,听到她声音几乎降为低语,转过头来。她倒了下去,他冲到跟前。她手中握着一柄纤细的骨质匕首:独角鲸之棘。那匕首已深深刺进她的心脏。
马塔的悲号传至数里之外,和着柯楚男女的歌声,闻者都不禁打起寒战。
马塔拭去脸上的热泪,将弥拉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上。
“拉索,将所有尚且愿意跟随我的骑手集结。咱们要突破重围。”
狼爪岛之战重演了,拉索心想。柯楚八百骑兵有如群狼冲下山头,直冲进尚在梦乡的达苏军营,此时警报方才响起,达苏士兵前来阻挡他们。
拉索感觉到熟悉的亢奋情绪涌遍全身。他不再感觉寒冷、惧怕或是饥饿。绝望烟消云散,他为能再次与领主并肩骑行感到无比喜悦。马塔可是达拉诸岛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勇士。
他难道不是曾与马塔并肩击败战无不胜的金多·马拉纳吗?他们不是一同从天而降,差点便擒得诡计多端的库尼·加鲁了吗?他难道不是手握至简剑,这剑乃是马塔·金笃从唯一能令他脚步慌乱的对手那里得来的吗?我们的战斗还没开始呢。
柯楚八百骑兵有如雷霆,不断前冲,冲过排布紧密的达苏士兵。他们像是攻城锤撞破摇摇欲坠的门板。尽管马塔身后不断有骑兵坠马,但止疑剑始终在狂风暴雪中有如一芽月光舞动,谁敢挡住他的去路,便如镰刀割草一般倒下。虽然身旁的伙伴越来越少,但血噬棒仍似飞索威的铁拳一般不断出击,谁敢举起武器,便似锤敲核桃一样被击垮。
黎明来临,马塔终于突围。他周围只余不足一百骑兵。
他们一路向南奔驰,朝海边而去。翻滚的雪花将一切都变成白色,方向难辨。马塔迷路了。
他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来,敲了一间农舍的门。
“哪条路通向萨鲁乍城?”他问道。
老农看着门口站着的这位壮汉。他的身份不言自明。身高体壮,重瞳之眼。天下再无一人长成马塔这番模样。
老农的两个儿子都在无休战争中为霸主而战,均已牺牲。他已听厌了勇气荣誉之词、光辉骁勇之论。他只想要回两个儿子。他们都是壮小伙子,干农活很是卖力气。这些孩子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献出生命,只知道有人对他们说,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好的。
“那一条。”老农指向左边。
马塔·金笃谢过他,又翻身踏上高大的黑色坐骑。手下骑兵随他而去。
老农在门口又伫立片刻。他听到了达苏军队追击而来的马蹄声。他关上门,吹熄桌上的蜡烛。
老农给马塔指的路通向一片沼泽。许多士兵的坐骑坠了下去,泥巴没至马腹,马儿在恐惧与痛苦中喷息嘶鸣。士兵只得下马。
马塔原路折返,踏上另一条路。如今他身边仅剩二十八人。他们已能看到达苏大军追来的火把。
马塔·金笃率众人登上一座小丘。
他对手下说:“我戎马十年,征战七十余回,从未落败。与我交手之人,非死即降。我今日逃亡不是因为不能战,而因诸神妒我。
“我甘愿赴死,但死前先要心怀欢喜而战。你们随我至此,不必再跟。走吧,你们去降了库尼·加鲁吧。我祝你们平安。”
无人动身。
“谢谢你们始终信我。那我便要让你们见识一番真正的柯楚勇士。库尼·加鲁的军队很快便要将咱们包围,我先要屠一名军官,夺一面旌旗,冲破他们的防线。然后你们便会知道,我今日之死并非技艺不精,乃是命运无常。”
追击而来的达苏军队已经抵达,将小丘重重包围起来。马塔·金笃将手下排成楔形阵列,自己为首。
“冲啊!”
他们奔驰而下,冲入达苏大军,径直朝带队的达苏军官冲来。这军官吓得等圆双眼,不及闪躲,便被马塔的止疑剑一下从肩砍至腹部,一劈两半。达苏士兵有如风中残雪四散而逃。
马塔·金笃用力一勒雷飞落的缰绳,这匹黑骏马便高高跃起。马塔·金笃居高临下,面对众人,放出一声战吼:
“哈啊……!”
这怒吼在战场上萦绕不去,震得达苏士兵耳膜嗡嗡作响,一时间鸦雀无声。他们有如羊群避狼一般退了下去。无人敢与马塔的炯炯目光相对。
马塔放声大笑,朝达苏军中一名旗手冲去。他伸手从吓坏的士兵手中夺过独角鲸跃起的旗帜,一把将旗杆折断。他将战旗扔在地上,雷飞落欣然践踏其上。
“呼啊,呼啊。”马塔手下齐声喝道。
他们再次策马奔腾,惊惧的达苏士兵有如潮水在他们面前让开一条路。
马塔继续南下,清点一番周围部下:二十六人。他们只损失了两人。
“你觉得如何?”他问道。
“正如您所料,霸主。”拉索说着,语气中充满敬慕。
众骑兵均觉自己有如神祇。
他们终于抵达海边。马塔下马,看到附近一幢废弃房屋。他认出那房子,心头一愣。这正是姬雅曾在萨鲁乍城郊居住多年的宅子,他曾在此与库尼开怀畅饮,将他的儿子抱在怀中。
马塔·金笃揉揉眼睛。古阿诺诗人说过:史如去国,不可回返。
拉索走上前来。“我们已经搜索了附近海岸,没有发现舰船,只有一条小渔舟。霸主,请您上船前往图诺阿。我们留在此地拖住库尼·加鲁。图诺阿虽小,但易防御,很多百姓都仍然爱戴金笃部族。您可以招募新军,再来为我们复仇。”
马塔·金笃没有动弹。他站在雪中考虑着。
“霸主,您要快些。追兵就要到了。”
马塔·金笃跃下雷飞落,在后腿上用力一拍。“可怜的马儿,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不忍看着你送命。走吧,躲起来,多活几年。”
但雷飞落不肯走。它扭头看向马塔,响亮地哼了一声。两个硕大的鼻孔中喷出腾腾热气,有如烟雾。雷飞落双眼怒视马塔。
“对不起,老伙计。我不该强求你做我自己也不屑做之事。你我的确是天生一对,那我们便同生共死。”
他又转向众位部下,满面悲伤。“我和叔叔离开图诺阿来到本岛之时,八百青壮士兵随我而来,胸怀荣耀梦想。可如今,倘若我回去,竟是只身一人,连他们的尸骨也不曾带着,叫我如何有颜面见到他们的父母姐妹妻儿?我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他与手下站在海滩,雷飞落陪在身旁,静静看着达苏士兵步步逼近。
“冲啊,冲啊,冲啊!”达飞罗·米罗催促着手下人。“库尼王已经许诺,谁若捉到马塔·金笃,便赏黄金万两,授予伯爵头衔。快冲!”
火把照耀下,人数众多的达苏士兵形成一个半圆,将马塔·金笃和他的二十六名战士团团围住,背后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马塔手下全部下马。马儿围成一个半圆,护住主人,以喘息的身躯形成一道屏障。众人立在皑皑海滩,箭已搭弓,为最后一战做好了准备。
马塔挥挥手,没有开口,众人放出最后一批羽箭。二十六名达苏士兵应声倒地。回击的箭雨要密集持久得多,待达苏士兵停手之时,又有两名马塔部下倒地不起,所有马儿也都倒下了。
雷飞落也躺在地上,身上中了数十支箭。它发出一声尖鸣,竟似人类哀号一般。周围其余马儿大多已死,剩下几匹也发出哀鸣。
火光映得马塔双眼闪烁。他走到雷飞落身边,手起剑落,止疑剑一劈,雷飞落便头身分离。马头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落入远方海中。马塔的部下也纷纷上前,帮其他几匹尚未咽气的战马做了痛快了结。
马塔·金笃再次抬头看向达苏士兵,眼中泪水已干。他手握兵器背在身后,脸上充满对这些卑微之人的鄙夷。
达苏士兵纷纷抽剑举矛,收紧包围圈。他们一步步逼近传奇英雄马塔·金笃。
“达飞罗!”拉索突然大喊。他在摇曳的火把映照下发现了哥哥的面庞。“达飞罗,是我,拉索!”
马塔扫了一眼拉索。“是你哥?”
拉索点点头。“对。他选错了领主,选了个不知廉耻之人。”
“兄弟不应手足相残。”马塔说,“拉索,你一直表现很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士兵。我最后送你一件礼物吧。取了我的首级,去做个伯爵。”
他举起止疑剑,低语道:“爷爷,叔叔,对不起。我心中从未有过疑虑,但或许这还不够。”
他一下斩断颈部动脉,鲜血四溅,染红了海滩上的白雪。他又伫立片刻,便如被伐的参天橡树一般倒下了。
“拉索,住手!”
太迟了。拉索·米罗效仿马塔,以止疑剑自刎。周围,马塔的其余骑兵也如巨树一般纷纷倒下。
达苏士兵争相冲上去抢夺马塔尸身领赏。争抢中,马塔四肢与身体分离,库尼·加鲁最终只得赏了各抢得一块尸首的五名士兵。
马塔·金笃的尸身被重新缝好,在萨鲁乍城外下葬。库尼·加鲁以首侯之礼厚葬马塔。
济恩·码左提率先发表悼词。“敌人愈强,他便战得愈勇。哪怕没了力气,他也依然骁勇坚定。然而,若是看到胜利的希望,他却时常因一丝犹豫而踌躇不定。他自认为无敌,一意孤行,对将领缺乏信任。他征战四方,统领天下,超越生命。但他很久以前便已尽失民心。”
库尼·加鲁最后一个发表悼词,他的悼词也为后人长久铭记:“虽然我今天得胜,但十代之后,谁知你我哪一个声名更为辉煌?你以君王之姿死于我手,但这疑问将终生萦绕我的心头,至死方休。
“你在祖邸城挡住纳门时,我看到你翱翔高空。你在笛牧城屠杀无辜时,我从旁见证。你的勇气、高贵、忠心都令我惊叹不已。你的冷酷、猜忌和固执又令我心生寒意。萨鲁乍城外,你抱起我家小儿,我开怀大笑。你将完美之城尽数烧光,我放声大哭。我理解你殷切希望建立天下秩序,我又遗憾这天下并非百姓想要安居的天下。你不肯再叫我大哥,我只能将苦往肚里咽。可在拉拿及达,我却不得不再次背弃你。胜利遥不可及之时,我觉得你比我的亲哥哥还要亲近,可我们却不能在蟠城共享欢宴。从狼爪岛岸边到祖邸城上空,你在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形象。
“你有如一阵金菊风暴席卷天下。兄弟,达拉诸岛再无人可与你匹敌。”
库尼亲自抬柩送葬。他以灰抹面,身披麻布。他抬着棺柩穿过街巷,直至抵达安葬之地。他哭得无比悲恸,从未有人见过他这般哭过。
萨鲁乍街头菊花尽放,香气无比浓郁,过往飞鸟竟都绕城而行。
霸主尸体正要入土,送葬队伍上空突然飞来成群巨鸦,有黑有白。它们有如围棋子,按色分开。此时又俯冲下来一群明恩巨鹰。队中的众位贵族和臣子四散开来,将霸主的棺木留在墓旁。
此时,墓旁地面发出惊涛般的响动,裂开一条巨缝,涌出一群可怖巨狼,每一头都足有人的四倍之大。巨狼、巨鸦、巨鹰纷纷涌至棺边,将其团团围住,整齐站好,有如等待视察的卫兵。
暴风突起,路边石块翻滚,树木被连根拔起,一片沙尘遮天蔽日。在这混乱中,一切话音声响都被风唳、狼嚎、鸦叫和鹰啸所吞噬。
天下仿佛归于原初混沌之态,就连思考也难以维系。
突然间,一切声响与狂乱戛然而止,明媚阳光照耀着方才大劫之后的平静景象。鸟兽均已消失,霸主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
在短暂风暴中卧倒的贵族群臣缓缓起身,腿脚尚且发抖,惊愕地环顾四周。
柯戈·叶卢率先回过神来。“此乃大吉之兆!”他在众人惊寂之中大喊,“达拉诸神一同将霸主迎往另一个国度去了。我们余下之人见证了新的太平盛世到来!”
有几个善于见风使舵的贵族立刻表示赞同,高声祝贺库尼·加鲁,不多久,对库尼王的赞美之词便此起彼伏,聒噪之程度不亚于方才那些鸟兽。
库尼看看柯戈,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他做口型问道:你我如何能知晓诸神心意?
柯戈朝众人一挥手臂,也以口型回答:他们知晓你的心意便足矣。
加鲁大人转向众人,缓缓点头,尽显帝王之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