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差不多整个晚上庞特都一个人待在厨房里,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雷本家宽敞的后院,大大的脸庞上一副忧伤的表情。

露易丝和玛丽都待在客厅里。玛丽很后悔把自己目前正在看的书落在多伦多了,那是斯科特·塔洛的最新小说,她真的很想继续看下去,不过现在只能翻翻这期的《时代》杂志来打发时间。这期的封面人物是布什总统,玛丽认为下一期的封面人物很有可能是庞特。她本人更喜欢看《经济学人》,但是雷本没有订阅这份杂志。不过,玛丽倒是一向很欣赏《时代》上理查德·柯里斯的影评,尽管近来没人陪她去看电影。

露易丝坐在紧挨着玛丽的扶手椅里,往黄色的信笺簿上写信。玛丽注意到她写的是法文。露易丝今天穿着一条运动短裤,上身是一件INXS牌的T恤,修长的双腿半蜷在身体下。

雷本走进客厅,蹲在两位女士中间,轻声向她们打了个招呼。“我很担心我们的庞特。”他说。

露易丝停住了笔,玛丽也合上了杂志。“我也是,”玛丽说,“自从听到同类灭绝的消息以后,他的心情就不太好。”

“是啊,”雷本说,“他最近压力太大,只怕到了明天,情况会更糟糕。单是媒体方面就够他应付的,更不用说官方人员、宗教狂徒以及其他人等了。”

露易丝点点头:“你说得对。”

“我们该怎么办呢?”玛丽问道。

雷本皱起眉头沉思半晌,似乎在考虑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在萨德伯里这个小地方,像我这样肤色的人不多,我听说,多伦多情况会好一些,但是即使在那里,警察也会时不时地找黑人麻烦。‘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你的车吗?’‘我们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吗?’”雷本边说边摇头,“这类经历发人深省,促使人们认识到自己的权利。庞特不是罪犯,他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威胁。而且他此时也不在边防站,因此从法律上讲,没有人可以质问他是否具有进入加拿大的许可。政府可能想要控制他,警察可能想要时时监控他,但是这都无关紧要。庞特有自己的权利。”

“我绝对支持。”玛丽说。

“你们俩中有谁去过日本吗?”雷本问。

玛丽摇摇头,露易丝也摇头。

“那是个非常精彩的国家,可是那里几乎没有非日本人。”雷本说,“你也许一整天都看不到一张白人面孔,更别说黑人了。我在那里待过一个星期,在这一整个星期里,我只见过另外两个黑人。但是我一直记得我在东京街头走过的那一天:那天早晨,我大概和一万多名路人擦肩而过,而他们全都是日本人,然后,我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白人迎面走来。他朝我微笑着,尽管他压根儿不认识我,但是他看出我也是西方人,他对我微笑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很高兴遇到一个兄弟。’兄弟!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在向他微笑,而且心里想的也正是那句话。那一刻,我永生难忘。”他看看露易丝,又看看玛丽,“你们想,庞特就算在全世界寻寻觅觅,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同胞。在周围全是日本人的环境里,那个白人和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如今我们和庞特,不也是比他和全世界其他60亿人中任何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吗?”

玛丽瞟了一眼正坐在房里的庞特,他还在凝望窗外,一只拳头垫在颌下,将头支撑起来。“我们能帮什么忙呢?”她问。

“自从他到这里以来,基本上就过着监禁的日子。”雷本说,“先是在医院里,然后又是在这里接受隔离。我相信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取得精神上的平衡。”他顿了一下,“吉莉恩·里基的一封电子邮件提醒了我。很明显,国际镍业公司的高层也想到了我之前的主意。他们想要详细询问庞特知道的在他那个世界里的其他矿址。我相信庞特一定很愿意帮忙,但是他还需要时间调整心理状态。”

“我同意,”玛丽说,“只是我们怎么确保他不受打扰呢?”

“他们明天才正式取消隔离,不是吗?”雷本说,“吉莉恩说我明天早晨10点可以在这里再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当然,媒体一定认为庞特到时会在现场,我想我们应该在此之前把他带走。”

“怎么带走?”露易丝问,“皇家骑警包围了整栋住宅——他们的初衷是保护我们的安全,防止有人试图闯入,不过也有可能是借机看住庞特。”

雷本点点头。“我们中间得有一个人带他走,到乡间去,我是他的医生,我为他开的药方就是休息和放松。我也将告诉所有问起他的人,说他接受我的建议,正在疗养,我们多半只能拖上一天左右,之后渥太华方面应该就能找到我们了,但是我真的觉得庞特需要这点时间。”

“我来吧,”玛丽说,连她自己也没料到会这么说,“我来带他走。”

雷本看着露易丝,看她是否要求让自己来做,但她只是点点头。

“如果我们告诉媒体,新闻发布会在10点开始,他们一般会在9点的时候就出现。”雷本说,“如果你和庞特赶在8点左右从我家后院出去,就能抢在他们前头离开。后院的树丛后面有一道篱笆,不过应该不难越过。只要确保不被人看到就好了。”

“然后呢?”玛丽说,“我们就这样徒步走去目的地?”

“你们需要一辆车。”露易丝说。

“嗯,我的车留在了克莱顿矿区,”玛丽说,“而且我也不能用你的车或雷本的。如果我们直接开车离开的话,警察一定会阻止我们。正如雷本所说,我们必须悄悄溜走。”

“没问题,”露易丝说,“我可以找个朋友明天早晨在雷本家后院的乡村公路上等你们。他会带你们去矿上,然后你就可以开自己的车了。”

玛丽眨着眼问道:“真的吗?”

露易丝微微耸肩。“当然。”

“我——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地区,”玛丽说,“我们需要地图。”

“啊!”露易丝说,“我知道该找谁了,就找加思吧。他有一台那种带卫星定位功能的掌上电脑。它能将你带到任何地方,而且还能避免你迷路。”

“他肯借给我?”玛丽怀疑地问道,“那玩意儿不是挺贵的吗?”

“这个——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帮这个忙的。”露易丝说,“来吧,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把一切都安排好。”她站起来朝楼上走去。玛丽看着她的背影,又惊又喜。她不知道一个人长得漂亮到无论叫男人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拒绝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想,庞特不是这里唯一不自在的人呢。


杰斯梅尔和阿迪克搭乘一辆交通车回到边缘区,回到阿迪克和庞特共同的家。在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过多交谈,当然,部分原因是阿迪克听了达克拉·波尔贝透露的真相以后思绪纷乱;部分原因是他和杰斯梅尔都不喜欢如今这种情形:在远程信息档案中心,有人正在监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监视他们做的每一件事。

他们还要面临一个问题。阿迪克必须回到他的地下实验室去,不管救出庞特的希望如何渺茫,或者——他还没把这个想法告诉杰斯梅尔——至少要找回庞特被淹死后的尸体来证明自己无罪。这一切都取决于阿迪克是否能下到实验室去。但是怎样才能做到呢?他看着左手腕内侧的机侣,心想,他可以把它挖出来,只要小心不切到自己的动脉就好。但问题是,机侣不仅依靠阿迪克的身体作为动力源,还向外发送他的生理参数——如果被取下来的话,就无法发送生理参数了。他也不可能将植入器迅速移植到杰斯梅尔或其他人身上,因为它已经锁定了阿迪克本人的生理特征。

交通车将他们载回家里,阿迪克和杰斯梅尔走了进去。杰斯梅尔到厨房去给帕勃找点吃的,阿迪克坐下来,呆呆地望着房间对面的空椅子,庞特平时最喜欢坐在那里看书。

要避开司法监控是个难题,但是阿迪克也想到,这是一个科学难题。既然是科学难题,就必然有办法解决,肯定有一个办法可以骗过他的机侣——还有监控的人。

阿迪克知道机侣科技的创造者朗维斯·特洛波的生平事迹,他在科学院的时候曾研究过朗维斯的多项发明。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内容。当然,他可以直接向机侣咨询需要的信息,它会取得相关资料,然后显示在它的小屏幕或者是任何嵌在墙上的屏幕上,又或者是阿迪克挑的任何一块数据板上,但是这个要求绝对会引起监控员的注意。

阿迪克感到怒火渐盛,肌肉紧张,心跳加快,呼吸加重。他原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转念一想,不,他应该让监视他的人看看,他们已经把他害得多么沮丧了。

他和朗维斯·特洛波一样聪明,肯定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完成他想要做或是需要做的事。但到底是什么办法呢?认清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很多月前,他在科学院的老师这样教导他。但具体而言,到底要怎么做呢?

不,他用不着打败机侣——这是好事,因为他还没想出任何可以实现这个目的的可行的方法。实际上,他不需要弄坏所有的机侣——说实话,这么做太过分了,毕竟植入器保障着每个人的安全。他只需要弄坏自己的机侣就可以了,可是……

不,这也不对。破坏机侣不会有什么好处,一旦机侣停止运行,加斯克道尔·达特以及其他的法律执行者不一定能找到他,但他们发现信号中断,一定会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就是不像朗维斯那么聪明的人也可以判断出阿迪克一定是去矿区了,因为之前他企图到矿区去的行为曾经受到过阻挠。

不,不,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他的机侣,而在于通过接收机侣信号监视他的人。这才是他该做的事,他必须干扰监控的人,不是干扰一小会儿,而是几辰之久——

忽然,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但他自己一个人办不到,这个计划只有在执法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能起作用。不过,也许杰斯梅尔可以帮他办到。阿迪克相信确实只有他的机侣受到了监控,要不然就太过分了。只是怎样才能跟杰斯梅尔私下谈谈呢?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去。“来吧,杰斯梅尔,”他说,“我们带帕勃去散散步吧。”

看杰斯梅尔的表情就知道她认为现在他们要操心的绝不该是这件事,不过她还是站了起来,跟着阿迪克走到后门去。帕勃根本不需要主人催促,它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跟在杰斯梅尔后面。

他们走到平台上,走到炎炎夏日中,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蝉鸣声。空气湿度很大。阿迪克走下平台,杰斯梅尔跟着他,帕勃一马当先,大声地吠叫着。走了几百步之后,他们来到房子后面的小溪边。湍急的溪水将昆虫的鸣叫都盖过了。溪流中央有一块大礁石,它是无数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漂砾之一。阿迪克踏着小石头走到那里去,同时示意杰斯梅尔也跟着来。杰斯梅尔照做了,帕勃在岸边奔跑。

杰斯梅尔一踏上礁石,坐在礁石上的阿迪克就拍拍身边长满青苔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来。等到杰斯梅尔坐了下来,阿迪克就倾过身去,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拍打在大礁石上的溪水声将他的说话声完全掩盖了。他很肯定,机侣绝对无法记录下他刚才说的话。当他把计划告诉杰斯梅尔以后,他看到杰斯梅尔脸上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


庞特坐在雷本书房的沙发上。其他人都去睡了,当然隔壁的雷本和露易丝显然还没睡着。

庞特很悲伤。隔壁两个人弄出来的声音和气味让他不由得想起克拉斯特,想起合欢节,想起他来到这个地球之前以及之后失去的人和物。

他开了电视,观看起一个有关宗教的频道。看起来,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宗教,不过所有的宗教都认为有一个神存在——又是那一套荒唐的说法——还认为宇宙是有限的存在,并且通常把宇宙的年龄估算得异乎寻常地年轻,甚至居然还认为人死后有某种形式的存在……在尼安德特语里没有相对应的词,不过玛尔用的词是“灵魂”。他发现玛尔戴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是她所信仰的那个宗教的象征,而包在辛格医生头上的织物是他信仰的另一个不同宗教的象征。

庞特把电视音量调到很小——要找到正确的控制键非常简单——不过他觉得无论什么声音都打扰不了隔壁那一对。

“你觉得怎么样?”克拉斯特的声音问道,庞特的心猛地一跳。克拉斯特!

亲爱的克拉斯特在和他说话,来自……来自死后的世界!

但是,他错了。

当然是他弄错了。

只不过是哈克在和他说话而已。庞特大概得永远听着哈克用克拉斯特的声音和他说话了,除非他想听预先设置在植入器里的默认发声——一个单调呆板的男性嗓音。反正在这里他找不到可以更改植入器程序的工具。

庞特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回答了哈克的问题:“我很难过。”

“你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刚到这儿的时候你受的惊吓可不小。”

庞特微微耸耸肩。“我不知道,我仍然觉得茫然无措,但是……”

庞特几乎可以想象哈克暗自同情地点头。“会好起来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机侣仍然用克拉斯特的声音说。

“我知道,”庞特说,“我知道。但是我必须习惯这里,不是吗?看来——好像我们——要一辈子待在这儿了,是吗?”

“恐怕是的。”哈克温柔地说。

庞特沉默了一会儿,哈克也不去打扰他。最后,庞特说:“我想我最好还是正视现实,开始为今后的生活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