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2、蓝色浪潮

浅蓝色标识的轻轨,从城市腹地笔直通往最东岸。几年前这里还远离尘嚣,现在几乎成了最新潮最恢宏的一派。比起夸耀内部装饰的商业建筑,人们厌倦了花里胡哨的玻璃外墙,反而欣赏起建材本身的雄浑质感。高科技拟态的砖石,轻易建造起教堂般的厚重,因此如果忽略便捷的公共设施,这里倒像是一座新挖掘的古城。而且就像考古的地层演进一般,随着人口的繁盛,房屋上面又盖了房屋,城池上面又建了城池,如果没有三维地图,再精通立体几何的人也会轻易在里边迷路。这种盘根错杂的立体结构,改变了几千年来人类牢不可破的城市形态,而这首先得归功于堤岸对传统力学的巨大挑战——当人们强大到足以抵御大海,便没有什么是不可建成的了。

这般庞大的建筑群,正需要更多的工蚁为其劳作。清晨疲乏的列车中,有一个戴着墨镜的瘦削男人,他脚下放着一只半米长的工具箱,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褡裢清脆作响。这一段长路在等频率的噪音中有一种稳固的静默,人们像批量生产的螺丝钉般横七竖八躺在传送带上,只有打开闸门的时候,才从梦游中稍微醒觉。快到站点,他从口袋里翻出工牌戴上。松岛平江。塑封快要折了,名字和照片,都有种油墨不足的狼狈相。“您好,我是开发区修理服务站的松岛,抱歉让您久等了。”

七年多的牢狱生活不仅改变了他的视力状况。就在他浑浑噩噩以为将在黑暗中度过一生时,他被释放了,同时也意味着,他被踢出了堤岸,必须开始自己生活。39岁加上一笔渎职罪记录在案,除了打打零工,再难找到像样的出路。尽管时间尚早,因为痢疾,他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钟头。身体的不适使他完全提不起精神。更可怕的是,雇主告诉他,由于备用发电机失效,他得爬26层的楼梯检修电路。他多希望能从隔壁楼的花园阳台翻过去,如果不因非法通行交罚单的话。

这栋楼一共有43层,他从17楼的入口进去,沿着安全通道往上爬。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遇到一群男女。他们都身着礼服,妆容隆重,尤其是女人都穿着尖头细跟的高跟鞋,因而走得格外缓慢。松岛跟在他们后面,听到他们正在谈论一场艺术品展览。

“说实话我不太在乎这些小团体在搞什么。尤其是一些以环保啊自然啊为主题的酒会,除了摆设几个三四流的仿制品,就剩下讨好生意人的夸夸其谈。”其中一个穿着宝蓝色紧身短裙的女子说,“之前接到过几次邀请,我都推辞了,要不是兰波极力推荐,这回我也不想来。谁知道还得自己走上去,真倒霉,他们一点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劲。”

“说来也怪。凡是稍有点名气的人,几乎都收到过他们的邀请。”另一个女子说,“但是和这种急于成名的态度相反,他们似乎并不想讨好去了的人,也完全不考虑如何把作品卖出去。就连身为艺术收藏品鉴会主席的兰波主动提议说帮他们写评论文章,都被婉拒了。要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对自己的作品太有自信,想待价而沽。”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只是想试探一下咱们呢。”

这群人说着说着,走进了41楼的楼道。松岛跟着望了一眼,只见电梯旁边贴着一张海报:黑色的底,当中一个凹凸不平的微亮球体,一行蓝白色的字写道——月之阴面。不远处开着一扇门,松岛望着男男女女走进去,那扇门又关上,光也被隔住,他慢慢地退回安全通道。

月之阴面。尽管无法用肉眼看到,但早已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话题。天文探测器拍摄的照片,在每一个新闻网站都能查到,可惜除了它把脸背对着地球,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研究价值。

楼梯现在变得十分安静。松岛重新戴上墨镜,在黑暗中,一切事物的边缘变得更加清晰。电路没有大故障,有几个接口松了,没多久就修好。当他乘着电梯往下降时,电梯很快停住,打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这对男女身材都很高大,尤其女人一头金发,容光焕发,不亚于当红的明星模特。只是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进电梯后便一前一后站着。空气顿时变得拥挤滞重,松岛低着头,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湿咸的味道。这种味道很淡,尤其在刻意的香水掩盖下,若不是在这狭小空间,几乎不会被发觉。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当他仔细打量这对男女,立刻意识到他们戴了假发和瞳孔变色隐形眼镜。电梯1楼的出口在地下街,他尾随他们走了一段,发现不管到怎样人流拥挤的地方,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人始终与他们同路。

当这对男女走进一家餐厅,松岛立刻挤上前。

“有人在监视你。”

“有人在监视你。”

金发女人和松岛同时说出这句话,男人推着她快步走开。松岛定在原地,隔着一扇玻璃门,穿黑色皮夹克的女人弯腰假装去捡东西,一面从底下斜睨着他。她的皮夹克底下,微微露出礼服蓬松的裙角。

松岛努力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件事,然而一个月后,他收到一封请柬,邀请他参加一个名为“自深深处的海洋”的艺术展览会。地址就在那幢楼,41层。他不知道是那对男女,抑或是那个监视他们的人寄给他的。

几天后,松岛收到一封同样的请柬。

这是一个陷阱。从他追上那对男女说话的一刻,从他被派去检修刻意损坏的电路的一刻,甚至从他被放出监狱时,这个陷阱就开始了。月亮。海洋。高大的身型。特殊的气息。人鱼。这是一场人鱼派对。

展览持续三天,松岛选在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到场。出乎意料地,狭小的一扇门进去后,里面竟打通了四五个大厅,明亮的灯光下,挤满了接到邀请的男男女女。第一个房间,首先是一面两米高的玻璃墙,里面镶嵌着各式各样的贝壳,贝壳上装饰着色泽鲜艳的彩绘。另一侧用栏杆围着,浅浅的水池里,放置着纹路各异的石头和砂砾,不知名的墨绿色植物,湿漉漉地沿墙壁向上攀爬。顺着玻璃墙进入第二个房间,里面有许多石雕和木雕,它们仿佛只是从海底拍摄的一个静止瞬间,珊瑚和鱼群栩栩如生,水纹如在流动。第三个房间悬挂着许多浮雕和绘画,它们比前一个展厅抽象些,却更具有深意。它毫不吝惜地揭示出海洋深处的杀戮和斗争,以及混浊昏沉的静默。

松岛走进第四个房间,这个房间窄而狭长,左右是两列半人高的木质展台,立着一个个神态各异的人偶,或陶瓷,或根雕,或蜡像,还有未完成的石膏,用玻璃罩着。一开始,人偶还是坐在岩石上钓鱼的人、躺在水里仰泳的人、被水蛇缠住而挣扎的人,慢慢地,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生物形象,它们和人一起生活,而且仿佛是具有智慧与思想的,越往深处走,和海洋的关系就越密切。而在另一侧的展台,人偶衍生出不同的形态。有的被一只硕大的鹦鹉抱着,有的裙裾上盘旋一条巨鳗,有的长着长长的兔耳朵。到后来,一只倒放的人偶长发着地,躺在游泳池似的蓝色背板上,眼望着吊顶,脚踩着一棵不知用什么材料仿造的珊瑚,好像在发呆。

他望着这些人偶,像一种巫术,就像女娲造人般玄妙。一个人从对面走向他,他瞥见她金色的长发,不觉说道:“这是真的吗?”

“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女人反问道。

他们说话的短短几秒,几个人涌进了房间,只是由于房间狭长,隔着他们仍有几米。女人领着松岛进入展柜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个通道,两侧又有许多小门。女人带着他进入其中一扇,却从小房间的窗户跳了出去。松岛大吃一惊想要去拉,却发现外面是一个晒台。他们从晒台跳入隔壁大楼的顶楼,无土栽培的鲜花盛情绽放。在腻人的香气中,女人走进主楼,有节奏地敲了敲当中一扇房门。房门很快打开,是那个和她一起乘坐电梯的男人,里面放着音乐,似乎正在举办宴会。

“他是我哥哥,越狄。”女人介绍道。

“你是谁?”

“我是歧姜。”女人说。

屋内大概有十三四个。松岛仿佛来到巨人国,压抑着内心的震动,强作镇定地穿过他们。不知是谁按下停止,音乐忽然结束,他们围绕着房间坐下。

越狄站在他们中间,说道:“亿万年前,人类从海洋来到陆地,逐渐进化出四肢和肺部。一些部族享受到直立行走的便利,便要放弃海洋,向大陆深处进发。另一些部族则不愿远离古老的家乡,便维持了两栖的生活习惯,在海洋和海岛上轮流生息。本来,这两种生活方式都各行其道、互不相干。然而近年来,陆地的人类无止境地消耗资源、排放热量,导致南北极冰川大面积融化,海平面急遽上升。我们不愿意干涉陆地内政的结果是,97%以上的海岛已被淹没。

“他们建造了堤坝,以为这样就可以拱卫他们的领土。但没有了海岛、又难以进入陆地,原本我们可以在岸上度过平稳的交配期,怀孕、生产、哺乳,直至幼小的骨骼有足够的力量生长,现在我们只能躲在海底。海底的巨大压强损坏了我们脆弱的胚胎和母体,胎儿无法发育到正常大小,子宫感染疾病,痉挛,流产。我们多年来几乎是零生育,恶劣的环境又使得死亡率剧增,毕竟我们不能像鱼一样随意繁殖。由于那些陆地的人的骄傲自大,我们就快要灭亡。我们必须冲破堤坝,捍卫我们生存的权力。”

所有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严肃表情,仿佛马上就要动议拆毁堤坝。松岛想起那些夜梦中低沉而激越的浪涛声,仿佛那是他们愤怒的呼号。

杀。杀。杀。

这时,歧姜忽然走到越狄身边,取代了他说话的权力。松岛可以看到越狄紧绷的脸颊,带着愤怒的余威,但他按捺住了。

“兄长说得对极了。但是拆毁堤坝并不比承受我们失去故岛的痛苦容易,因为对他们来说,堤坝后面,也是他们的家乡。我们不能以暴制暴。”歧姜说,“我感谢到场的诸位,以及将才华贡献给艺展的同伴们。几年来,我们试图通过艺术的方式,将我们的意念转化为可感的图示,潜移默化地传达给那些最具美学标准、最富创造力,乃至最倾向自由主义、唯美主义、物种平等主义的社群。作为一个艺术团体,我们是虚构的,我们不声张,因此更加神秘。他们对我们只有好奇而无戒心,在接纳真实的我们之前,首先接纳了我们的思想。艺术的共情使我们成为同盟,当我们揭下假面之时,这些社群自然而然成为我们的保护者和传道者。人们会意识到我们不仅是一个新的物种,而且是一种友好的、可沟通的新的文化。

“当然,敌意永远存在。军方一直紧咬着我们不放,比起文化,他们更关心我们的身体构造,以及力量来源。”歧姜说到这里,将目光转向松岛,“我们需要一个代言人。至少在赚取舆论支持以前,我们需要一个人替我们与那些堤岸里的家伙沟通。这也是今天集会的最大目的。如你们所见,我已经把他带到你们面前。”

我?松岛脱口而出:“为什么?”

歧姜凝视着他,在她眼中,他又一次被带到那座巨大的堤岸面前。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她会是她吗?他无法辨认。但那个可能性使他雀跃而恐慌。

一辆黑色的警车停在地下街出口,松岛走出大门,便不由分说地被押解上车。他们沿着复杂的弯道驶上街面,警车的两个车门张开,向外伸长,形成两道楔形机翼。穿皮夹克的女人操控着方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松岛认得,那是格兰特的副官。松岛松了口气,被格兰特抓住,总比魏风肃好得多。

警车越过城市高楼,一路向东岸飞去。松岛独自坐在后座,左右皆空,仿佛骑在天鹅背上。然而他的手脚皆被牢牢铐在座椅当中,呼吸机喷射出稀薄的氧气,带着轻微的麻醉感。松岛醒来时,他已经坐在格兰特的办公室里,他的老上司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松岛动了动身体。没有镣铐。格兰特就坐在几公分外,似乎不是抓他过来,而是要和他促膝谈心。

“我这辈子见过两次两栖人,这已经算了不起了。但是魏风肃见过三次。”格兰特说,“第一次是他年轻时,他是个哨兵,在堤岸上头站岗。一天夜里,海浪毫无预警地席卷而来,多亏他水性好逃过一劫,其余哨兵全部遇难。据他说,当时有好多个男男女女从海洋另一端跳上堤坝。没有别的目击者替他证明,军医认定他精神受了刺激,产生幻觉。

“第二次他已经是巡防营营长,他驾着巡逻舰在周边海域巡航,突然逮到一艘渔船,上面仅有一个女子。那时堤坝还没这么高,偶尔有渔民冒险越过堤坝。原本应该把女子移交警方,他却将女子扣押起来,进行单独审讯。谁知女子怀了身孕,胎儿从下体滑落,化成软软的一滩,女子也莫名死掉了。事关人命,上头开始追究魏风肃的责任。他坚持对女子进行解剖,尽管尸体很快就腐烂,但仅存的细胞信息表明,女子和一般人类的DNA重合率仅有87%,还不如人和猩猩。这个时候,海洋里有异族的消息才在堤坝高层流传开来。不久,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魏风肃的妻子和8岁的儿子在闹市被杀,他妻子被刺伤13下,儿子更惨,凶器是——鲸鱼鱼骨磨成的尖刀。

“讽刺的是,为了弥补家人惨遭横祸的痛苦,他被授予了军功章,并连升两级。魏风肃得势后,便把对抗两栖人当作国防的重点,不难想象,当他再一次抓到活的两栖人时,是多么的大喜过望。可是很快他就失去了这唯一的标的。松岛。因为你放走了她。

“你被魏风肃关起来,判了终身监禁。我没办法替你说话,何况你是我推荐进实验室的,我也难辞其咎。妙的是就在去年,我又发现了两栖人的足迹,他们组成了一个神秘的组织,在小范围宣传海洋文化的优越性。只是他们都拥有完整的人类身份,我没有理由审查拘捕他们,也无法公开他们的异族血统。我需要一个人作为中介,获得他们的信任,取得他们的DNA。因此我说服魏风肃把你放了出来,如果他们曾经和你达成私下交易,一定会找到你,果不其然。”

松岛深吸口气,说:“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两栖人真的能控制海水,他们大可以大举攻击人类。而我们至今维持着以堤岸为界的和平,或许他们根本不想与人类为敌。”

格兰特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世界是甜蜜的苹果派吗。”

“敌意从何而来?我记得几个世纪以前,人类还积极地寻找外星文明,盼望与其它的智慧生命交流。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闭关锁国故步自封?是的,我们的堤岸很伟大,就像一道海上长城,牢牢拱卫着我们。您别忘了,我们也曾有过陆上长城,它也曾保卫了我们,但最终是什么后果?我们也曾严守过海禁,但先进的技术终究会以武力打破短暂的安稳。不是对方要与我们为敌,而是我们迫使他们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松岛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他注视着空洞、苍白的办公室,塑料架子和铁门,格兰特身上严谨而乏味的西装,精心设计,却毫无精神:“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自以为是的,坚固地腐化着的世界。陆地上的矿产已经快要消耗殆尽,我们只能试验那些高风险的能源,在刀尖上起舞,不知道核废料什么时候会反噬我们。但是我们对大海了解多少?我们拉着海洋生物和我们一起承受地球毁灭的危险,却不愿意真正珍惜大自然的馈赠?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想开发太空,为什么不与熟悉水性的两栖人合作,他们才是我们同根相生的伙伴啊。”

“什么说服了你?我猜,他们一定向你展示他们比人类更古老或更高级。这不新奇,但你会觉得你和蟾蜍是同类吗?他们或许形貌与人类相似,或许还能学习人类的语言和习俗,这和拟态没什么两样。我们的确可以打开堤岸接纳他们,然而一旦事情失去控制,你不能战胜一个你辨认不出的敌人。你能想象有一天他们会同化我们,甚至统治我们吗?”

格兰特让副官送松岛离开。隔了几天,松岛第二次到来时,拎了一个手提箱,打开来,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珍珠、珊瑚、矿石……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堤岸新区江渚路95号41楼B馆,我们有您所希望的一切。格兰特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封,抽出一沓文件,看着看着,慢慢站起身来。

两个月后,两栖人通过堤岸官方媒体正式宣布了这一族群的存在。位于堤岸新区的艺术馆开放名为“亚特兰蒂斯”的海洋生活展,第一天,人流便达到数万,不得不预约限票。同时,主题网站也提供了更多两栖人的生活线索,两栖人成为唯一的新闻热点,唯一的社交话题。报纸上刊印着两栖人的最新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