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城上人壁家，行行玩玩看众星，只看牛郎与织女，只陪双鹅都过夜。”呆坐在空寂无人的七星峪上，望着头顶之上那灿若繁花的星空，赵虎仿佛又听见了儿时母亲教他唱的这首童谣。若不是身旁的两座坟茔，他真的以为时光倒流回了从前。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了，那个时候赵虎刚刚五岁。七星峪还很荒芜，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景点。赵虎的父母就在七星峪的南边以种植水稻为生。

七星峪是北面朝海的一簇矮山，总共有大小十几座山峰，但其中有七座最高也最显眼，或许是因为古时的人们觉得它们的排列同天上的北斗七星有些相似，便将其命名为七星峪。

一天的劳作之后，母亲时常会带赵虎和哥哥赵清到七星峪散心。那里还有一座明代的古塔，名叫斗柄塔。有时他们会登上塔顶遥望碧蓝澄澈的海峡，有时他们会一直待到天黑，看万千繁星映亮苍穹。

赵虎一直都认为七星峪是世界上星星最多的地方，它们像海里的珍珠，像海面上的粼光，将世界装点得美不胜收。母亲教他唱那些流传已久的童谣，教他辨识三星、牛郎星和织女星、北斗七星，给他讲同这些星星有关的传说。赵虎最感兴趣的是北斗七星，七星峪正是因为它们才得名的啊。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气势磅礴的北斗七星晶亮如倾，横贯天际，仿佛是一个出自造物主之手的宏伟构图和凡人难以洞晓的巨大存在。母亲所讲的北斗七星的故事是，传说七仙女心地非常善良，她们在天庭中目睹了下界黎民的万千苦难后，决心要拯溺救焚，于是不顾天条禁令，私自到凡间遍伸援手。七仙女的举动惹恼了她们的母亲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告诫她们人仙有别，天地有分，不允许她们再擅自去干涉凡间的事。然而生性仁慈的七仙女们不忍看人间的诸多辛酸，还是私自下凡救困扶危。王母娘娘从天宫中的宝镜里看到这一切后，变得怒不可遏，她拔下头上的银钗，使出法力，将七仙女变成了七颗星星，让她们永远挂在了北方的天际。

原来北斗七星就是美丽善良的七仙女，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赵虎既惊奇又为七仙女的遭遇而不平，为什么好人反而没有好的下场呢？讲完这个世代流传的传说时，母亲的眼中也泛着点点晶莹。

母亲是同七仙女一般善良的人，最不忍见别人受苦受难，就算遭受不幸的流浪猫狗她也会念念不忘。每年春节，家家户户杀猪宰羊时，听闻那揪心裂肺的声音，母亲总是会潸然泪下。母亲也像七仙女一样乐于助人，村子里哪家插秧时缺人手，哪家需要帮忙缝床被子，她都会不计报酬，尽己所能。母亲还救过一名落水的陌生少年呢。居住在海边的人多少都懂些水性，相形之下，北方人中的“旱鸭子”就比比皆是了。那天，有三个人到海边的滩涂上玩耍，他们显然是一家，凭穿戴和口音就能够猜出是不折不扣的北方人。许是第一次见到大海，他们欢呼奔跑，兴奋难当，一直到黄昏之际仍在沙滩上捡贝壳。靠海而居的人都知道天黑后就会涨潮，看似平缓安全的沙滩很快就会被海水淹没，但初来乍到的一家三口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果然，专心致志捡贝壳的男孩被悄然涨起的海潮卷了进去，男孩的父母都不会游泳，更不知该如何从浪涛汹涌的大海中救人，惊骇之际，他们发出剖心摧肝的求救声。

也是男孩命大，此时滩涂上空无一人，但帮人上肥的母亲归家时恰好经过这里，她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丢掉斗笠，踢掉鞋子，冲进了愈涨愈高的海水中。经过一番奋力施救，男孩总算被带上了岸，他灌了不少海水，吓得魂飞天外，见到父母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男孩的父母也抱着他满面泪流，呜咽不止。

男孩父亲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支钢笔，像是个知识分子。他毕竟见过的世面多，想起来救命恩人还在旁边，连忙拉起妻子要向赵虎的母亲磕头谢恩。

母亲拦住了他们，担心男孩刚刚受到惊吓，眼下会因受凉而生病，便带他们到家中。赵虎的哥哥赵清年纪与男孩相仿，母亲找出一身他的衣服让男孩换上，又取出家中仅剩的两块按粑，并且做了几碗热气腾腾的抱罗粉。鲜美的热汤和爽滑的粉条让男孩很快就恢复了气力，也不再瑟瑟发抖了。男孩对按粑特别感兴趣，他显然是第一次吃这种海边独有的糕点。按粑用糯米制成，它的绝妙之处是外面沾着一层特殊的馅料。馅料是用从椰子里刨出的细粒椰蓉及花生、芝麻、红糖一起炒制而成的，同糯米团配在一起，香甜软糯，回味无穷。

男孩的父母千恩万谢，告辞之际男孩的父亲郑重其事地给赵虎的母亲鞠了个躬，并且坚持要将自己胸前的那支钢笔送给赵虎。“我出来之际身上没有装钱，也没有装全国粮票，最值钱的就是这支英雄牌钢笔了。希望您的孩子将来能够成材，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有益的人。”男孩的父亲动情地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将钢笔送给赵清，而是送给了赵虎，可能是他觉得怯生生地躲在角落、扑扇着一双大眼睛的赵虎更有灵性吧。

知识分子的眼光很准。赵清小学还未毕业便生了一场大病，发起了高烧。只在卫校培训过三个月的赤脚医生为赵清打了两针庆大霉素，见他体温不退，又将简陋的医务室里仅有的氨基比林注射液和青霉素注射液都取了出来，混合起来为他注射。第三天夜里，赵清的高烧总算退了，迈进鬼门关里的那只脚收了回来。不过，他虽然捡了条命，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不知是因为持续的高烧损伤了脑细胞，还是因为氨基比林和青霉素的混合液产生了毒副作用，总之，赵清变得木讷寡言，耳朵也有些聋了，同之前喜爱四处玩耍的他判若两人。

尽管如此，母亲仍时常带赵清和赵虎到斗柄塔下认星星。耳畔是辽无边际的大海传来的有规律的潮汐声，头顶上是浩瀚无垠的星空发出的璀璨光芒，身处海天之际，一切都显得那么开阔高远，洪荒亘古。

1986年的时候，赵虎满十岁了。这一年春天，天空中出现了一颗绚丽如梦的彗星，俗称扫帚星。

母亲也不知道彗星的名字，但她告诉兄弟两人有关扫帚星的传说：“扫帚星是灾星，它一出现，地上就要有大事发生，要么会发生灾害和战争，要么有大人物去世。不过，我听老人们说，谁如果能到扫帚星上，他就能够长生不老。”

赵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后他从一本课外书上知道，那颗彗星是哈雷彗星，每76年才回归一次。

赵虎一直读到了高中毕业，并且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虽然只是一所师范学院，但毕竟意味着从此吃上了公家饭，不必再像村子里的人一样晨炊星饭，劳作不休。

临上学的几天里，母亲为赵虎做了伊面汤、糟粕醋火锅、香煎马鲛鱼、白水海鲜和三角馏。父亲还专门跑远路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为他买来了上好的牛肉干。就连哥哥也到椰林里为他采来了熟透了的老椰子。

天色渐黑，星耀精芒。一家人在棚屋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吃罢饭后，赵虎走出屋外，望着亘古不变的满天繁星，他的眼中涌出了泪花，他发誓要用功读书，等毕业上班后，好好报答含辛茹苦的父母和兄长。未经世事的赵虎以为家人会像星斗一般永远存在，这温暖幸福的时刻也会如星光一般长久闪耀。他哪里知道星空之下的一切都像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它们来去匆匆，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