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语者
离开地球大气层之后,“扬精光号”开始以20秒的间隔向后投掷原子弹。这时候从地面上看去,它就像太空中的一只彩珠筒,而在飞船里,虽然有震波吸收装置和减震系统,赵虎、奥格拉拉和三名宇航员仍感到一次接一次的强烈震动。与此同时,他们的脑血管、心脏和身体各部分也在承受着一波接一波的超重的袭击,这是因为每一颗核弹爆炸,飞船都将获得一次加速度。
“扬精光号”的燃料舱部分实际上就是一个装满小当量原子弹的核武库,自动抛射装置会依据飞船主计算机发出的指令依照相应间隔抛出相应当量的核弹,并发出脉冲信号进行引爆。
除却燃料舱,“扬精光号”飞船的分段式舱体结构还包括指令舱、登陆舱、服务舱和空间载人环境支持模块,也就是ESM。服务舱主要通过飞船计算机系统为登陆任务进行导航,提供空间遥测,保持与地面控制中心的通信,并且控制抛射装置、合金推进盘和主辅发动机的运转调整。ESM是飞船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个综合模块包括了宇航员的居住部分、实验场所、存储他们一年所需食物的仓库、存储必需品和救生设备的仓库,还包括供宇航员休闲锻炼的区域。
指令长张宇强、指令舱驾驶员叶伟和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都是多次进入过太空的宇航员,对一切见怪不怪。赵虎和奥格拉拉第一次见到成片的大陆和海洋,见到整颗地球后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扬精光号”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加速度,地球也在不知不觉中越变越小。赵虎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片尾引用了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著作《暗淡蓝点》中的一段话:“在浩瀚的宇宙剧场里,地球只是一个极小的舞台。想想那些帝王将相杀戮得血流成河,他们的辉煌与胜利,使他们成为光点上一个部分的转瞬即逝的主宰;想想这个像素的一个角落的居民对某个别的角落几乎没有区别的居民所犯的无穷无尽的残暴罪行;他们的误解何其多也,他们多么急于互相残杀,他们的仇恨何等强烈。”卡尔·萨根所说的暗淡蓝点是指“旅行者号”探测器从64亿千米外拍摄的一张地球照片,在这个距离上,地球只是宇宙深空中的一个勉强可辨的小点而已。虽然从“扬精光号”上望去,地球远未变成一个晦暗的小点,但想起就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邢康康和徐华这样内心邪恶的人犯下了罪行,在其他地方和其他角落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坏人在炮制灾祸与悲剧。赵虎的心间一阵疼痛,而奥格拉拉望着蓝白相间的地球,久久不语,若有所思。
或许因为两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和异于常人的信仰与信念,再加之他们接受了长达三年半的专业训练,赵虎和奥格拉拉很快适应了漫长的宇航生活,他们像自己所乘的这艘飞船一样,在火与光的闪耀震荡中,坚定不移地奔向梦归之处。
三个月后,赵虎和奥格拉拉果然能瞧见黢黑太空中的108J彗星了,它的确像一个佛首,顶部疙里疙瘩。
“扬精光号”近距离驶过了108J,持续减速,然后启动变轨发动机,依靠制动火箭的力量改变轨道,掉转方向。又接连释放了几十枚原子弹后,飞船重新获得了加速度,最终追赶上了彗星,并且同它以相近速度保持相对静止。
此时,“扬精光号”同108J彗星仅有20千米的距离,虽然它只是一颗彗核直径两千米的彗星,也足以令赵虎和奥格拉拉瞠目结舌。只有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直观地望去,他们才能真正体会彗星并不是从地面上望去的小不点,而是货真价实的、游荡在宇宙深空里的小山。它同地球上的山峦一样,拥有不同的地表特征,包括塌陷、深坑、悬崖、山丘和平原。108J的顶部,也就是佛首的发髻处,其实是一个个的丘陵和凹坑,这里因为迎向太阳,光照条件较好,可以看得很清楚。
在24台辅助发动机的作用下,“扬精光号”环绕着108J彗星飞行了若干圈,对它的表面特征和细节进行勘察和分析,挑选最佳着陆点。最终,“扬精光号”选择在108J彗星的中部着陆,这里的大多数斜面的倾角都小于30度,而且石块数量较少,能够大大降低着陆舱着陆时发生倾倒和碰撞的危险。
按照既定的计划,指令舱驾驶员叶伟将留在“扬精光号”飞船上,对登陆舱进行监视和指导。而指令长张宇强、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和赵虎、奥格拉拉将借由登陆舱在108J彗星表面登陆。除了照顾赵虎和奥格拉拉的安全,协助他们在彗星上进行“祈祷”外,张宇强和陈生云还要凭借中子分析仪、离子质量分析仪、尘埃显微成像分析仪、红外线频谱仪等仪器对108J彗星的物质构成、化学特征、生命信息进行详细的勘测。当然,他们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着陆舱各工件、对着陆模式等进行验证和评估,为将来CASC登陆小行星积攒经验。
登陆舱依靠反推力发动机缓缓地在彗星表面着陆,三条着陆腿各自旋出了螺栓,钻入彗星表面下,以便固定登陆舱,未来几天内,它还将是四人的起居营地。而空中的飞船除了抛下锚链将自己与彗星联结为一体外,还将释放出一根尼龙绳,在万不得已时可以吊下物资和人员来。当然,通过这根尼龙绳,宇航员和采集的样品也可被收回到飞船中,这等于在登陆舱之外又给他们上了一道保险。
“扬精光号”飞船将在108J彗星旁停留五个工作日,给予宇航员充足的时间进行科考,毕竟这是一趟用去了数百枚核弹、耗资甚巨的太空飞行。打开舱门之后,指令长张宇强从登陆舱的支架下来,第一个在彗星上留下了脚印。毫无疑问,同当年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的第一个脚印一样,这同样是“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
接下来,在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的协助下,赵虎和奥格拉拉也一步步走下阶梯,踩到了梦寐以求的彗星表面。
从这个角度望去,他们像是身处地球上某个灰白色的冰原上,但明显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没有重力,身体必须通过缆绳同登陆舱连接。另外,黢黑如幕的背景深空也时刻明示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
彗星表面很坚硬,也远非从飞船上看上去那么平坦,脚下的每一处都崎岖不平,就仿佛被谁曾经肆无忌惮地凿过、铲过、破坏过一般。实际上,所有这些都来自于太阳的力量。彗星表面在每一次回归近日点时都会被太阳的烈焰重新改造一遍,那些崎岖正是炽热的火舌留下的伤疤,大量的物质被舔去、蒸发,愈变愈小的彗核在下一个轮回仍将遭受同样的摧残,并且会继续缩小,直至消亡。
或许是岩石、尘埃、固体的甲烷以及二氧化碳等分布不均的缘故,也或许是遥远的太阳光线分布不均的缘故,彗星表面上明暗对比强烈,色彩格外阴沉,有些地方甚至呈现出让人不可理解的黑色。这是颗状如佛首的彗星,也是母亲灵魂所在的圣星,赵虎清楚自己不该有任何大不敬的想法,否则就是极大的亵渎。然而,难以控制般地,他觉得那些幽暗之处,那些远处的洼地里似乎躲藏着什么诡异之物,尤其附近山崖投下影子的漆黑之地,更像是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蛰伏、守候。
在赵虎的猜想中,既然这颗佛首状的神圣彗星是母亲的化身,既然母亲的灵魂要搭乘它去遥远的天国,母亲一定会在此现身,同自己相聚并道别的。赵虎看过一部改编于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小说的电影《超时空接触》。在影片中女科学家爱罗薇从小就对外太空感兴趣,并同父亲学习无线电信号的接收和发送。虽然父亲不幸去世,但爱罗薇凭借努力成为了一名从事外太空信号搜索的专家,后来,她接收到了外星智慧文明发送来的信号,对其破译,发现那竟然是时空机器的图纸和说明。按照图纸,人类制造出了时空机器,爱罗薇搭乘它穿越了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来到一个陌生星球的沙滩上,在这里她没有见到外星智慧生命,却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影影绰绰地走来,然后栩栩如生地站在她的眼前,身上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同当年一般年轻。他开口说道:“你好,爱罗薇。我想你。”
在封闭训练的三年半里,在飞向彗星的漫长的三个月里,赵虎想象过无数次,但他认为的最可能的情景就是《超时空接触》中的这一幕,身上闪着微光的母亲从彗星的某个角落走来,同她生前一般年轻慈祥,她开口说道:“虎虎,妈想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并且该成个家了……”然而令赵虎困惑不解的是,这样的场景始终未曾出现。母亲始终没有在108J彗星上出现,他几乎将这颗直径为两千米的彗星踏遍也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他在心里默念着,祈祷着,在通信器上轻念母亲,但她就是不现身,甚至在梦里也没有出现。
赵虎万般失落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见到母亲。
在赵虎和奥格拉拉已经适应了彗星行走后,指令长张宇强和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着手开始科学勘察,并且用冰芯钻钻取冰芯。将彗星表面下的物质标记、包装、妥善低温储存并带回地球后,不同领域的专家借由它可以分析彗星的构成、起源,是否含有有机物,是否同地球生命有所关联,甚至可以借由它分析太阳活动变化、宇宙射线强度,以及超新星爆发痕迹等。
登陆彗星的第二天,指令长张宇强和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已经钻取了十余根0.5米至2米长的彗星冰芯,它们都将作为珍贵的样本被带回地球。
第三天的时候,赵虎突然发起了高烧,他胸闷疼痛,全身无力,最后又开始咳嗽,咳出的液体中甚至带着血丝。同他如出一辙,奥格拉拉、指令长张宇强、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也变得昏沉无力,他们咳嗽不已,淋巴结开始肿大,呼吸变得困难。奥格拉拉和指令长张宇强的胳膊上甚至生出了水疱和疖子。
指令长张宇强将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报告给了指令舱中的叶伟,庆幸的是,叶伟的状态良好,并无此症状。叶伟第一时间将情况发送回了地面控制中心,地面指挥中心要求他留在指令舱中等候指令,切勿擅自行动。
地面指挥中心接收了高清摄像机对他们身上的水疱和疖子拍摄的图像。地面的医疗专家组进行了紧急会诊和分析,最后得出了结论:登陆108J彗星的四人感染了彗星上的某种病毒,看来看似冰冻荒凉的彗星上并非是生命禁区,它已经有了病毒这种进化至较高层次的生命形式,至于它们是何种病毒,又是何以在荒凉而极端的彗星表面存活的暂时不得而知,不过根据四人的具体症状看,他们所感染的疾病有点像中世纪的黑死病。
因为年代久远,且没有任何活体样本留存于世,人们至今对黑死病的属性和起源没有定论,有人说它是一种流行性淋巴腺鼠疫,以老鼠和跳蚤为媒介,由鼠疫杆菌引起;也有人说它是一种类似天花的病毒性疾病,由某种黏液瘤痘病毒引起,能让人失去抗体;还有人认为黑死病其实是一种同埃博拉病毒相似的病毒性出血热,它来源于东非大裂谷地区,能够摧残人体的免疫系统。
“扬精光号”飞船的ESM里配备有各种应急药品,几乎涉及临床各科,然而它们之中决计不会有应付黑死病这种几百年前的病毒的药品。
地面指挥中心分析认为,指令舱驾驶员叶伟之所以没有感染上病毒,是因为他没有登陆108J彗星表面,一直处在空中的封闭环境中。鉴于事态严峻,地面指挥中心要求他务必不能离开飞船,凭借升降尼龙绳向登陆舱里的四人投放ESM里现有的抗病毒药品和维生素等补给即可。假如四人真的抵抗不了病毒,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叶伟就得遵守指令,抛弃他们,独自驾驶“扬精光号”飞船返回地球,这虽然有些残酷,却是最理性的做法。目前人类对彗星上的那种病毒一无所知,假如贸然将感染病毒的宇航员带回地球的话,谁知道会有怎样的可怕后果。
事情同地面医疗组专家预料的一样不容乐观。那些无法对症的药品根本起不了作用,奥格拉拉和张宇强身上的疖子越变越大,几乎有核桃的尺寸了,并且变得痛痒难忍,他们持续发热,头疼欲裂。而赵虎和陈生云则打起了寒战,甚至出现了谵妄的症状,水疱和疖子也开始在他们的身上出现。
“妈,你不是说人如果到扫帚星上就能够长生不老吗?可是我生病了,病得很重。我也要去天国了吗?我宁愿同你一起到天国去……那样就能够……就能够同你、同父亲、同哥哥相聚……我们一家人就又团圆了……妈,你为什么不现身……”高烧令赵虎神志不清。
“女儿……爸爸快死了……爸爸好想再见你一面……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钢琴要坚持练下去……”登陆舱驾驶员陈生云也在胡言乱语。
指令长张宇强耷拉着脑袋,闭着双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奥格拉拉挣扎着想起来却无能为力。
留守在指令舱中的叶伟通过监控屏幕望着登陆舱中的这一切,他想帮助他们驱走死神却爱莫能助,只能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在心里苦苦祈祷。
就在死神羽翼下的阴影越来越大时,被病毒折磨得气息奄奄的奥格拉拉挣扎着对身旁的指令长张宇强说:“张,我动不了了,赵和陈也动不了了,这件事只能靠你,靠你了。请你打开气密门,爬出登陆舱,将我的通信器放在彗星的地面上,我要同大地之神通话,我要向她祷告……”
“奥格拉拉,你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了,下一个就是我了。”指令长张宇强几近绝望地说。
“不,张,听我说,我很痛苦,全身上下都很痛苦,但我的神志还清醒着,我恳请你这么做,正是为了拯救我们。我们身处几千万千米外的彗星上,眼下,没有谁能够帮上我们,除了神圣而无所不在的大地之神。”
“奥格拉拉……”
奥格拉拉打断张宇强,他几乎是耗尽最后的气力说:“张,请听我说,我是印第安苏族人,苏族人称大地为‘瓦康-坦卡’,意思就是伟大的力量和伟大的奥秘。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有族里的老人会带我伏在大地上,感受大地之神的力量,并且用世代相传的祈语虔诚祈祷。老人们说,大地之神会听见我们的声音,并且将四面八方的力量聚集于我们所在之处,给予我们抚慰、强身和净化,驱除掉我们身上的不洁之物、邪恶之力和病痛之殃。我们苏族人没有医院,甚至没有太多的草药,族人的许多疾病就是因此而被祛除的。张,精神力量对一个人增强自身抗体、抵御疾病攻击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点早已被现代医学证实,因此,我们通过向大地之神祷告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并非是空穴来风。张,大地之神并非只存在于地球上的广袤大地中,只要是我们能落足的地方,只要是坚实的地面,哪怕它只有方寸大小,哪怕是在遥远的星星上,大地之神瓦康-坦卡同样存在。眼下,我们别无选择,想想你们中国的那句老话——‘自助者天助之,自弃者天弃之’。”
最后这句话显然打动了指令长张宇强,他捡起奥格拉拉的通信器,挣扎着打开舱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将其置于108J彗星的冰面上,所幸的是,做完这些后他总算爬了回来。
奥格拉拉拿起舱内通信器,开始用一种陌生而古怪的语言祷告起来,那是种张宇强闻所未闻的语言,它低沉顿挫,富于跳跃,像是鸟兽在做交流,又像是林间山泉和瀑布琤作响。
祈祷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奥格拉拉终于像被抽去最后一丝气力的困兽,歪倒在太空椅上。就在张宇强担心他有什么不测的时候,他又勉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风语者》,你看过电影《风语者》吗?盟军让印第安纳瓦霍族人担任密码译电员,以确保作战机密不被日本人破译。他们的语言无人能懂,他们被称为风语者。我是在用古老的苏族语向大地之神瓦康-坦卡祷告,唯有如此,她才能听得到。大地之神会听见我的心声,知晓我的处境,并且将那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赐予我们的,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是她所孕育的,我和她永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