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山中

从颜安格视野里消失的司空炬,其实离她并不远,他就和他的团队隐居在蜀都西面六七十千米外以幽深著名的青池山。团队共有六个成员,除了司空炬和陈亦然之外,还有三个做程序的和一个搞硬件的。行政、后勤、管理的事司空炬则自己承担了起来。当然,做饭、打扫等家务活儿,都是在当地请的山民。

团队的目标,是研发能够对人的大脑进行直接阅读的读心术——根据其实现路径,产品被定名为“脑电波阅读器”。

司空炬选定这个地方,是因为其清幽无比。他明白自己要搞的事非同寻常,在蜀都这样一个紫陌红尘之地是干不出来的,非得让心完全静下来不可。这座名为青池的大山,峭壁悬岩,一路飞瀑流泉。司空炬上大学时,曾来这里旅游过,印象极为深刻。站在飞湍的瀑布旁边,水珠溅落在脸上,烟雨溟蒙于山树之间,顿觉心空神清。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司空炬当时就想到:若有一天自己想要脱离尘世的诱惑纷扰,此处即为绝佳之地。不过,他那时以为会在老年时才定居于此,好好写几部精神分析的专著,做出一番事业,并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来了,而且做的事跟写书毫无关系。

项目组租用了山腰间一个精致的四合小院,七八间房,十来张床铺。小院原本是修来用作客栈的,不料这青池山倒是清幽过头了,管它什么黄金周不黄金周的,就是热不起来。这四合小院在司空炬租用之前已经锁闭两三年了。好在它水、电、气、网等都齐全,司空炬买了几车舒适的家具拖进山来,稍微布置一下就可以使用了。

司空炬最喜欢此地之处,除了难得的清静,就是下山不易。他给团队成员立了个规矩:不允许自己带车来,也不能搭过路的顺风车,要下山的话自己走路。违规一次,扣月薪的三分之一。一次进县城的话,得先花一个半小时走到山脚的镇上才有车可赶,回蜀都就更麻烦了。甚至,这儿连手机信号也特别微弱,要打电话,得到屋顶的露台上去。因此,在天气晴好的日子便可见到这样的奇观:屋顶露台的水泥护栏上,齐齐地放着数部手机,偶尔有一部响起,便会有人冲上来。

这样一来,这群家伙没有别的娱乐,便个个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用陈亦然的话来说,就是“这狗日的真狠”。不过,这也正是他佩服司空炬的地方。这家伙当年要不是有那狠劲,怎么可能到法国留学?以他的家庭背景,要留在大城市谋生,要不是狠,恐怕现在还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

就说司空炬这次展现出来的狠劲,陈亦然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出来的——好家伙,居然把豪宅和豪车都卖了。用他自己的说法,真要把读心术研究出来了,还愁没有别墅和豪车?要是研究不出来,他司空炬就留在山上不下去了。

陈亦然不知道的是,司空炬能最终迈出这一步,他在巴黎笛卡尔大学的导师构菲还是起了些推动作用的。司空炬和陈亦然聊了一宿之后,整理了谈话内容和自己的打算,给构菲发了个长邮件。一周后,构菲回信了,他说之所以没有立即回复,是因为在南亚一带旅行。

构菲并不隐瞒,自己依然有着医学伦理上的忧虑。但让司空炬惊奇的是,构菲居然没有再次痛骂他,而是说自从司空炬离开之后,他也有过反思,认为自己之前可能太武断了,如今司空炬愿意在弗洛伊德停止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无论成败都是值得鼓励的。构菲在信的结尾说,旅途中不便细谈,也许有一天他会专程到中国来旅游,届时再细细交流。

在司空炬看来,构菲的变化是因为他已经站在心理学的顶端,看到了这个领域浓雾紧锁的迷途。也许,他需要一个像司空炬这样不知危险的孩子,冲进去探出一条路出来。

司空炬就这样上路了。

技术上的事都交给了陈亦然。首先是建立数学模型,再按部就班地构建信号采集系统、信号处理系统和模式识别系统。一般情况下,采集大脑信号主要是靠脑电图(EEG)。然而,这一次有些不计成本的意思,陈亦然把脑磁图(MEG)、正电子发射型计算机断层显像(PET)、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和功能性近红外谱技术(fNIRS)等方法都用上了。

采集到信号后,还要经过放大、滤波、模数转换等进行预处理,然后再传送到计算机进行非常复杂的信号处理,以便从纷乱繁复的信号中提取出信号特征最初量。

深山的空间,本来就极少受到外界各种电波的干扰,但司空炬觉得还不够,专门开辟了一个房间作为脑电波扫描室。墙壁上和门背后,细金属铜丝密密地编成一张网,以隔离信号。站在房间内四下望去,就如同站在一个庞大的金属笼子中。

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之际。这天晚上十点多,司空炬走进陈亦然的房间,想说说设备调试的事,却没找到人。楼上楼下找遍了,也没发现踪迹。这家伙,多半是勾搭上了附近哪个农妇,猫改不了偷腥。司空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倒在陈亦然的床上,和衣睡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陈亦然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一开灯,却发现司空炬正斜靠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盯着自己。

“你……”陈亦然尴尬地笑笑,“我……”

“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司空炬还是面无表情,“早上十点钟开个会。”

会议几乎是司空炬一个人的独家演说。

我知道,这些日子里大家心里都有些想法。这地方远离城市,条件艰苦不用说了。跟着我做这个项目,目前也没有什么收益。你们一定在想,说到股权,项目能不能成功还是个问题。

你们中也一定有人在想,即使要做这样的项目,也应该由国家立项,或者是有跨国公司的资金支持。没有钱,怎么能够聚集优秀的人才?没有钱,谈什么项目呢?

我不否认,谁若有这些想法,很可能有道理,如果按常规思维的话。但我想问你们,如果没有试过,你们怎么能够知道自己不是最优秀的人才?

马云最初做阿里巴巴时,有18个合伙人,这些人后来何等风光,不用多说了。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在马云创业之初,老天就为他凑齐了这么多优秀的伙伴吗?而且不多不少,刚好18个,可以叫作“十八罗汉”?

不是!而是他们有一个伟大的领头人,他们因为跟随了这个人,才将自己的潜能发挥到了极限。在创业的过程中,马云曾经招纳过很多当时社会上公认的优秀人才,但这些人先后都离开了,没能成为顶级精英。

我一直有一个理念:最优秀的人才,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更不是考试考出来的,而是自己拼出来的。

回到我们这个项目,脑电波读心术,或者说脑电波阅读器,如果成功了,它必将在人工智能领域、神经领域和心理学领域开辟一条新路。不!岂止是一条新路,完全是一片新天地。建立在这片新天地基础上的商业应用,可以说是源源不断。

这个项目的本质是什么?是破译人类思维的密码,是读心,是通过人的脑电波读到人的内心世界。

读心难吗?对我这样一个心理学家来说,读心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人的心思是看不到的,打开大脑也看不到。通常,我们只能通过人的行为方式,或者言语倾诉,来判断其内心的想法。但是对于有些人,比如哑巴,比如自闭症患者,现代的心理学就无能为力了。

既然这么难,为什么我们还要做这件事?那是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读心也很简单。读心,就如同读书。

司空炬说着,拿起油性笔,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了一行字——

读心第一定律:读心如读书。

读书怎么读,可以反推一下。文章由段落组成,段落由句子组成,句子由单词组成。我们现阶段要做的事,就是读心的基础工作,把人类思维的单词找出来。具体地说,就是通过对脑电波的观测,找出语言里的单词与脑电波信号的一一对应。我们所做的,其实就是在编一本《脑电波词典》。

如果人类语言中的每一个单词,都能找到一种脑电波的表现形式,那么《脑电波词典》就不难编出来了。而如果这本词典编出来了,那么读心还难吗?

脑电波单词,以何种方式来呈现?首先是一段电子脉冲。然后,再翻译成某种常人都能看懂的形式。这种大家都能懂得的形式,是图像,还是模拟的人声——这就是在座诸位的工作了。

“做一部关于脑电波的词典,真是一个伟大的构思!”司空炬说到这里,陈亦然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叫道。此时,包括司空炬在内,在座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光,甚至是晶莹的泪光。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聪明的人。”陈亦然模仿着粉丝对明星的举动,站起来握着司空炬的双手。这个滑稽的动作引来了众人的哄笑。“我一直知道,你是第一聪明的。”司空炬抽出一只手来,拍拍陈亦然的肩膀,表示对他的自夸并不介意。

设备已经到位并全部调试好了。但在正式运作,编制《脑电波词典》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那就是要找到愿意配合脑电波提取实验的志愿者。这件事看似简单,不需要头上开洞,对接受实验的人没有什么损害,似乎人人都可成为志愿者。甚至,就在这个团队中随便找一个人都行。但实际上,真要做起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首先,为了数据的恒定,在团队中找人的想法被排除了。此外,还要满足其他一些条件,比如说:这个人必须是可靠的,能长时间保守秘密;虽然会有一些报酬,但低得可以忽略不计,更不能因日后出现后遗症而纠缠不休;还得跟团队一道,忍受隐居生活的寂寞和旷日持久——不过,倒不必像团队那样承受可能失败的压力。

购置调试设备的时期,问题还不突出,但马上要开工了,志愿者却还没有确定,这让司空炬有些上火。这时,陈亦然提出了一个人选:他在广州的女朋友但蒙。但蒙是个三十出头的离异女人,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她目前的职位是办公室文员,离开工作岗位不需要付出什么机会成本,项目组只要付出普通文员的薪水就可以了,甚至她还能帮着做些杂务。

陈亦然一提出来,司空炬就知道,这家伙有自己的小算盘:山上的生活异常单调,跟在都市里那种莺歌燕舞的生活绝缘了。“这家伙,离了女人就没办法活。”司空炬在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声。不过骂归骂,还是采纳了陈亦然的提议,司空炬的考虑是:但蒙和陈亦然利益一致,保密性不用担心;而且,山上多了一个女人,气氛会好一些,多少能够化解些研发的压力,调节一下这群光棍儿之中的紧张气氛。

但蒙的女儿五岁,跟但蒙姓,昵称“蛋蛋”或“蛋蛋妹”。她长着卷曲的头发,肤色白皙,极大的眼珠子里透着一层淡淡的蓝色,从外形看是个混血儿。陈亦然告诉过司空炬,但蒙曾经跟一个在中国留学后没回国的欧洲男人好过。这男人在恋爱时非常浪漫,但结婚后就原形毕露。但蒙在怀孕期间就遭受过几次家庭暴力,还没等到孩子出生就坚决要求离了婚,所以这男人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儿,好在他并不在意自己的骨肉,一离婚就杳无音信。

脑电波扫描室里,摆着一台体型硕大的FMRI,它的中文名称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成像仪是乳白色的,像一台打倒横放着的大型洗衣机。这台“洗衣机”张着圆形大嘴,吐出一条传送带来。此刻,蛋蛋妹正躺在传送带上,手里还抱着一只褐色的绒毛绵羊。

“蛋蛋,我们来做一个游戏。”陈亦然蹲下身来,对着躺在传送带上的蛋蛋妹说道,“你刚才看到了,桌子上有五个玩具,熊、羊、兔子、狗和猫,你最喜欢的那只羊,已经在你手里了。现在,我们来假设,你把这只羊偷走了……”

“妈妈说的,不能偷东西。”

陈亦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蛋蛋妹打断了,他只好解释说:“假设。我说的是假设。”

“什么是假设啊?”蛋蛋妹问道。

陈亦然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望望司空炬,又耐着性子向蛋蛋妹解释道:“假设……嗯……就是说,你并不是真的偷了这……这只羊……而……而是……”

“蛋蛋,你开始说你最喜欢这只羊,是吗?”司空炬插嘴道。

“是的,这只羊最可爱。”蛋蛋妹嫩声稚气地回答道。

“那你想不想把它带走?”司空炬继续问道。

“想。”

“那好。那么你现在想象一下:你最喜欢这只羊,现在,你趁大家都没注意到,你把它悄悄拿走了。”

“可是,我有点害怕。”

“蛋蛋不怕,我们只是在做一个游戏。等游戏结束,这只羊就归你了。”司空炬很温和地说道,“你愿意参加这个游戏吗?”

“愿意。我想要这只羊,妈妈没钱买,我要给妈妈节约。”

“蛋蛋妹真乖,现在我们要把你送到这台洗衣机里面去了。洗衣机里面,在你的眼睛上方有一个屏幕。你盯着屏幕看,看到什么就告诉我们。不用担心,一会儿游戏就结束了。”

看到蛋蛋妹点了点头,司空炬按动了下方的一个按钮,传送带开始缓缓移动,将蛋蛋妹送进了FMRI的大圆口中。司空炬对电脑前的操作人员说道:“开始扫描,注意记录P300。”

司空炬所说的P300,是脑电波的一种。P是英文Positive的缩写,译成中文就是“积极”,意指这种脑电波的强烈性。而300,则指的是测试者在看到特定的图像后,大脑产生该种脑电波所需要的时间——300毫秒。0.3秒,实在是瞬息之间!

在蛋蛋妹抚摸这只绵羊的时候,她的大脑里已经形成了具有高度识别性的特别脑电波。当她进入成像仪之后,再次在显示屏上看到熊、羊、兔子、狗和猫等动物,所出现的脑电波就可以用于对比分析。

陈亦然感觉到身边有人在拉他,一看是但蒙,于是随她走出了扫描室。

“多残忍啊!”站在门边,但蒙对陈亦然说,“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偷呢?这不是让小孩子价值观混乱吗?”

“不是为了强调,好让蛋蛋妹记得牢吗?”陈亦然点了一支香烟,“没关系,她还小,不会记得什么的。”

“蛋蛋妹懂事早,一定会有心理阴影的!”但蒙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她那么懂事,这么小就知道为我节约用钱了。”

“没关系的,我们多陪陪她,给她疏导疏导。等实验结束了,我们挣了钱,就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陈亦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余下的大半支扔进了垃圾桶,在但蒙脸上亲了一口,“进去吧,蛋蛋妹出来了,该你钻洗衣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