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思维反复出神——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进入了一种更适合与房主交谈的状态,并且能够更充分地理解我们之间举止和风俗的差异(一开始我的经验认为它们太不可思议,无法用理性分析。),这时我才得以收集这一地下种族的发源和历史的相关细节。这是一个庞大的种族,名为“维利-雅”。
根据最古老的传说,这一种族的先辈们曾在陆地上占有一席之地,从此他们的后代就栖居在那里。关于那一世界的神话仍保存在维利-雅的档案中。那些神话主要讲述了关于一个圆形穹顶的传奇,传说那里面的灯自己会亮,但大多数评论家只把它们当作讽喻性的寓言。据记载,在传说诞生之初,地球确实还未形成,而是在一种发展形式向另一种过渡的过程中痛苦挣扎,同时遭受自然界的许多巨变。由于这些巨变,维利-雅祖先居住的上层世界遭受到洪水的侵袭,这种灾难来得并不迅猛,而是缓慢温和,却难以控制。结果,除了少数幸存者之外,一切都淹没、毁灭了。至于这是对我们历史上那次大洪水的记载还是对早期地质学家争论的记载,对此我不想作任何猜测;然而,拿这一种族的年表同牛顿制作的进行比较,它也必定比诺亚时期早了好几千年。另一方面来说,这些作者的解释和地质专家中间流行的观点并不一致,原因在于它认为人类在地球上诞生的时间,要远远早于适宜哺乳类生存的地球形成初期。因而洪水肆虐的时候,遭受洪水侵袭的这群不幸的种族,在陡峭的岩石之间的洞穴里避难,在里面走着走着便迷了路,从此他们就再也没见到上层世界。确实,地球的整个面貌都被这种巨变改变了;陆地变成海洋——海洋变成陆地。我得知一个正面消息,时至今日,在地球内部仍能发现人类聚居地的遗址——不是小屋或洞穴,而是大城市。这些遗迹证明了早于诺亚时代存在的繁荣的种族文明,而且这些种族和哲学家通常所说的、只会燧石取火而不懂用铁的生物不能归为一类。
那些逃亡者把从陆地上的生活中获得的经验,即文化与文明的艺术,带到了地下世界。他们最初的需求不过就是地下有充足的光线;可是,一些种族(我所接触的维利-雅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从来都不熟悉从气体、锰或石油中获得光亮的方法,但是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形成了部落。在维利-雅形成初期,他们便习惯了与原始自然力的抗争;确实他们在与海洋这一胜利者的持续几个世纪的漫长斗争中,很快获得了用堤坝和沟渠来控制洪水的技术。他们将这种技术归功于其居住的地方。“历代以来,”房主带着些许轻蔑和恐惧说道,“据说这些原始祖先因为吃动物的生肉而堕落且短命。他们吃掉的许多动物其实跟他们一样,也是为逃避洪水而来到地下洞穴寻求安全之地的;至于那些不为上层世界所知的动物,它们原来就属于这些洞穴。”
我们所谓的历史时代出现的时候,维利-雅已经在不同社区内建立了,并且达到了类似于陆地上更为发达国家所拥有的一定程度的文明。他们熟知我们大部分的机械发明,包括蒸汽和汽油的运用。社区间斗争激烈。他们之间有穷有富;有演说家也有征服者;他们会因为一块领地,或是一言不合而开战。虽然不同国家承认不同形式的政府,自由体制却开始压倒一切;集会的盛行带来更多权力;共和政体很快变成一般政体;虽然民主被最开明的欧洲政治家视为最值得期待的、政治进步的终极目标,并且在被维利-雅视为野蛮人的其他地下种族中仍然盛行,可我所拜访的部落属于维利-雅更尊贵的一支,他们将民主视为粗鲁愚昧的实验,是政治初级阶段才发生的事。那个时代具有这些特征:充斥着嫉妒憎恨和愤怒,社会不时发生巨变,社会阶层之间冲突不断,国家之间战争频发。这种社会阶段持续了几个时代。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种“维利”流体,这种物质具有强大的潜在能量,能够渗透一切物质,这一发现终结了之前的社会状态,至少在一些更尊贵更智慧的种族中是这样。
蔓维娜向我解释(她是圣贤学院的一位博学的教授,研究这些问题比我房主家的任何人都更深入),这种流体能被培育、训导成为凌驾于所有物质形式之上的最强大的介质,无论那些物质有无生命。它像闪电那样具有瞬间破坏力;然而它也有其他用途,它能为生命补充能量,激发其活力,还能治愈伤口,维持生命,所以他们主要利用它来治愈疾病,或者赋予身体组织重建其应有的自然平衡的能力,由此使疾病自愈。他们用这种介质撕裂最坚固的物质,并从荒芜之地的重重岩石中开辟出了山谷,以促进文明的发展。他们从维利中获得了光来使灯发亮,由此发现这种介质比他们之前使用过的其他易燃物质都更稳定、更具延展性、也更健康。
然而,有传言说发现了能够探测更可怕的维利力量的方法,这对他们的政体产生了巨大影响。随着维利-雅发现者们逐渐了解并巧妙利用维利的力量,他们停止了争斗。他们使毁灭的艺术达到如此完美的顶峰,所以没有哪个国家能在人口、纪律、军事技能方面超越维利雅。由孩童手中的一根棍子引起的火苗,也能摧毁最坚固的堡垒,火势甚至会从严阵以待的军队前线蔓延到后防。如果同时掌握了这种介质的两军交战,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战争时代因而结束了,但是影响社会状态的其他因素,却由于战火停息而越发明显了。人类是如此互相受制,他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有能力立即置他于死地(只要那人有此想法),以致于所有强行灌输的政府观念,逐渐从政治体系和各种形式的法律中消失不见了。只有通过强制力,那些分散在不同地方、彼此远离的大社区才能联合起来;可如今的国家再也不会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或扩张的骄傲心理,而想要在人口上超过另一个国家了。
因此,几代以来,维利的发现者们和平地分化成了中等规模的社区。我所逗留的这一部落的家庭数量被限制在一万两千户以下。每个部落占据着能满足其需求的领地,同时在规定时期内,富余人口会转而寻求其他属于自己的领地。这些移民似乎无需经过随机挑选;因为总是有足够数量的人自愿离开。
这些分化后的国家,如果我们以领土或人口来衡量的话,确实是规模很小的——但是它们都属于一个庞大的统一体。他们说同样的语言,虽然方言会有些不同。他们族内通婚;他们维护普通法律和风俗;而对维利的熟知和对这种介质的使用,是连接这些社区的重要纽带,因而“A-Vril”这个词就等同于文明;同时,“Vril-ya”表示“文明的国度”,使用维利介质的社区统一命名为“维利-雅”,借此来将他们自己和仍处于蛮荒状态的其他维利-雅族群区别开来。
很显然,我谈到的维利-雅部落的政府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它建立在上层世界很少践行的理论原则之上,即所有哲学思想体系的目标都倾向于达到联合,或者穿过所有干扰性的迷宫,找到最简单的唯一首因或原则,从而实现哲学上的提升。因此在政治层面上,甚至共和主义作家也赞同较为温和的独裁统治能够保证最佳的治理,前提是存在一些确保其延续,或者阻止其滥用权力的因素。因此这一社区推选唯一的最高行政长官,并称其为“突雷”(Tur);这是一个名义上的终身职务,但他步入老年之后几乎就不再继续担任该职了。这些官衔不和荣誉挂钩,也不是高级别的标志,原因在于这个社会中不存在荣誉,也没有高等级的标志。最高行政长官也不会获得更好的住宅或收入,因而显得与众不同。另一方面来说,他的职责格外轻松简单,不需要特别突出的智力和过多的精力便能完成。这个社会中没有对战争的恐惧,因此不需要军队来保卫;没有专制的政府,也不用任命和管理警察。维利-雅人对于我们所说的犯罪是一无所知的;因而也没有审判罪犯的法庭。极少数的民事纠纷,也是委托给任意一方的朋友来调解,或者由圣贤理事会来决定的,稍后我会详细描述这一机构。这一社会没有职业律师;确实他们的法律只是一些温和的惯例,因为不存在任何一种力量能向触犯者执行法律效力,这些人仅凭其手杖的力量就能摧毁法官。几代以来,这一民族都心照不宣地遵循一些风俗和法规;或者如果有人发现难以顺应这种习惯,他会退出社区去往别处。事实上,这个国家悄悄建立了许多和我们单个家庭中相似的契约,我们和家庭中任何独立的成人都会说起这种契约,“我们的习惯和法规如果适合你,你就留下来;如果令你感到反感,你就离开。”虽然这里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法律,陆地上的种族却没有一个像他们那样遵从法律的。遵守社区设立的规则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仿佛它天生就根植在他们的思想中。每个家庭的一家之主甚至还会立下家规,其家庭成员绝不会对其进行抵制或吹毛求疵。他们有一句俗语,其大意是,“没有秩序便没有快乐,没有权威便没有秩序,没有统一标准便没有权威。”他们所有政府的温和宽容,无论是在国家层面还是家庭层面,都可以从他们对“非法”或者“禁止”这些词语的惯用表达之中窥见一二——他们会说,“不允许这么做。”维利雅族不了解贫穷的涵义,如同其对犯罪一无所知;并不是因为他们贫穷,或者他们所拥有的财产以及他们住宅的规模和奢侈度都一样,而是因为其富有程度以及对住宅的选择中不存在等级和职位的区别,每个人都有自我追求,这样一来也就不会引起嫉妒或竞争;一些人喜欢朴素的生活,一些人则偏好更奢侈的生活;无论何种情况,他们都能自得其乐。由于不存在竞争以及人口限制,他们的家庭很少遭受痛苦;他们不作冒险的投机,也不追求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等级。毫无疑问,起初的每一次定居,所有人都拥有分配好的相同比例的土地;然而他们中的一些更为胆大者,有的将其土地扩张到了边界的荒野上;有的投入了更多的生产力,以提高其土地的收成;还有一部分人参与了贸易和商业活动。虽然有些人变得比别人更富有,但是没有人变得特别穷困潦倒,或缺少任何符合他们品味的东西。要是发生了这种情况,他们就迁往别处,或者无需感到羞愧地向富人求助,而且富人一定会帮助他们,因为社区的所有成员都将彼此视为一个相亲相爱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下面我会顺便说一下这个最高行政官。
最高行政长官的主要职能是与相关部门进行特殊细节上的沟通。这些至关重要的细节牵涉到照明的及时供应。我的房主,阿弗林是照明部门的长官。另外一个被称为“外事部”的部门,其职能是与毗邻的同族国家对所有新发明进行沟通确认;然后所有的这些新发明的机器及其改进都交由另外一个部门进行测试。与这一部门相关的是圣贤学院——它尤其受到维利-雅族中的丧偶丧子之人以及年轻的未婚女子的喜爱。如果我们所说的声名或荣誉为这一种族所认同的话(稍后我将证明这一谬误),那么蔓维娜则是那些杰出的名人之中表现最为活跃的。正是该学院的女教授们最致力于进行那些人们认为最缺乏实际用途的研究——比如,纯属猜测性质的哲学、远古历史,还有昆虫学、贝壳学这样的科学。蔓维娜的头脑像亚里士多德的那样活跃,其思维兼顾了细节的庞杂和微小。她已经写作了两卷关于寄生在老虎*爪子绒毛中的寄生虫的专著,其作品被认为是那一有趣的课题方面最具权威的内容。
*这里提到的动物与上层世界的老虎有着很多不同之处。这里的“老虎”体形更大,有着很宽的前爪,额骨更向内凹陷。它在河岸和水塘一带活动,主要靠吃鱼为生,虽然它从不与其他挡道的、力量不如自己的陆上动物发生冲突。这种动物如今甚至在荒野地区都很少见了,因为它会被那里巨大的爬行动物吞食。依我看,维利雅世界的这种动物显然是属于老虎这类的,因为在它的爪子中发现了寄生虫这类微生物的存在,如同亚洲虎身上的寄生虫便是其自身类别的缩影。
然而圣贤学院的研究者们不仅限于做这些微妙文雅的研究。他们的研究还包括其他很多更重要的内容,尤其是维利的性能。在这项研究上,女教授具有格外敏锐的感知力,因为她们的神经组织更为完善。最高行政长官“突雷”(Tur)就是从该学院中选拔政务委员的,最多选三名;而且很少会出现让长官左右为难的意外情况。
还有其他几个不那么重要的部门,但这些部门都是以一种不张扬的方式运作的,以致于政府好像根本不存在。维利雅社会井然有序且低调谦逊,仿佛这就是自然的法则。机器的使用达到了难以想像的程度,所有户内户外的劳动都得用到机器,同时提高机器的效率也是政府部门永恒的职能。那里不存在劳工或雇工的分类,但是所有被要求协助控制机器运作的人都是孩童,从脱离母亲的照顾之日起到适婚年龄这段时期内,他们都承担着这种责任(维利-雅规定女性年满16周岁,男性年满20周岁方可结婚)。这些孩子在其负责人的管理下被分成若干小组,每个人按其喜好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工作。有人从事手工艺,有人从事农业生产,有人干家务活,还有一些人负责消灭对维利雅造成威胁的生物,这是唯一有风险的工作;因为对于这一部落来说,首要的危险来自于偶发的地震。为了预防随之而来的火灾水灾、地下风暴和气体渗漏,他们最大程度地发挥了其聪明才智。在这些灾难可能发生的所有边界和地区,都驻扎了警惕的观察人员,他们和轮流驻守在会议室里的圣贤学院的精英们随时保持电报通信。这些观察人员是从接近青春期的大男孩中挑选出来的,因为比起其他任意一个时期,这个年龄的男孩观察力更敏锐,体格更强健,因而更为警惕。第二种工作相比第一种危险性低一点,其责任是消灭所有威胁到维利雅族生存、文化和幸福的生物。其中最可怕的是巨型爬行动物(我们的博物馆中保存有这样一些远古动物的遗骸),以及一些庞大的半鸟半爬虫的有翼生物。这些生物,还有类似于我们的老虎和毒蛇的不那么凶猛的动物,则交给年轻人去捕杀了;据维利雅人说,因为在这一点上必须冷酷无情,而孩子越小,猎杀的时候便越是无情。还有另外一种动物,猎杀时需要细心鉴别。中等年纪的孩子被指派去消灭这些虽并不危害生命,但却破坏劳动果实的动物,包括麋鹿种群以及一种类似于我们世界中的兔子的生物。它们对作物的破坏力极强,而且破坏的方式更为狡猾。这些受指派的孩子们的第一课,就是把这些动物中比较聪明的那些驯化得畏惧维利雅的建筑物,如同狗被训练得远离食品柜,甚至去看守主人的财产。只有当这些生物被发现其野性难驯的时候,它们才会遭受灭顶之灾。维利-雅人从不为了取食或娱乐而猎杀动物,但如果遭遇无法驯服的威胁,他们则绝不姑息。孩子们的精神教育和这些体力劳动同时进行,直到其长成少年才停止。于是,修读圣贤学院的指导课程成为了惯例,学生们在其中除了学习基础知识,还要学习他与自己选择的职业或智力发展相关的特殊课程。然而,一些孩子更喜欢通过旅行、移民、到乡下定居,或者参与商业活动来经历这一试炼。在这里,个人喜好从不会受到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