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乔姆斯基的蛇-(1981)-The Snake Who Had Read Chomsky
(英国)约瑟芬·萨克斯顿 Josephine Saxton——著
罗妍莉——译
约瑟芬·萨克斯顿(1935—— )是一位英国作家,与新浪潮运动和女权主义科幻小说的崛起关联尤为密切。她的小说《国之女王》(Queen of the States, 1986)曾入围阿瑟·C.克拉克奖,惜败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发表的首篇科幻小说是《墙》(The Wall, 1965),刊载于《科学幻想》(Science Fantasy)杂志第78期。她最早的三部小说——《山姆和安史密斯的圣婚》(The Hieros Gamos of Sam and An Smith, 1969)、《七的矢量:艾米莉亚·莫蒂默太太和她的朋友们的世界观》(Vector for Seven: The Weltanschaung of Mrs. Amelia Mortimer and Friends, 1970)和《群宴》(Group Feast, 1971)迅速树立了她作为风格独特的超现实主义作家的地位,在作品中投身于寓言和人物的内心世界。通常,这些早期的作品都表现为探索性的尝试,要么加以笨拙的添补,要么则以失败告终。
20世纪80年代,萨克斯顿出版了《圣女简的难题》(The Travails of Jane Saint, 1980)、《意识机器》(The Consciousness Machine, 1980)、《圣女简与抵抗:圣女简再遇难题》(Jane Saint and the Backlash: The Further Travails of Jane Saint, 1989)。“难题”和“再遇难题”两部作品后来都以增订版发行,加入了其他相关故事。《国之女王》——其中“国”可以被解读为美国,或者也可能指各种精神崩溃的状态——非常接近一种野蛮的还原论:女主人公的科幻/奇幻冒险故事始终被默认为一种幻觉,因为她被囚禁在精神病院。1966到1985年间,萨克斯顿大部分短篇小说都收录在《时间的力量》(The Power of Time, 1985)中。《地狱之旅:美食与假日荒诞录》(Little Tours of Hell: Tall Tales of Food and Holidays, 1986)一书并未收录科幻小说,但的确包括一些恐怖作品。她最近的一本书《兔子洞下的园艺》(Gardening Down a Rabbit Hole, 1996)则是有关她园艺经历的回忆录。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萨克斯顿的作品中便贯穿了一种深刻的理解,在女权主义的意义上而言,便是对于将女性束缚在男权现实中的那些限制的理解。同样呈现出的还有作者对自身潜意识的信任,以及对小说创作中诞生自潜意识的那些形象的信任。她的长短篇小说都极其桀骜,较之安吉拉·卡特的作品,远没有那么风格鲜明、形式正规,但有着同样的狂野和不可预见性。萨克斯顿显然对遵循安全或既定的结构、情节或人物塑造的方法不感兴趣,而且在探索中,她经常想出不拘一格的方式来讲述故事。同时,萨克斯顿还对家庭主题加以非家庭化处理,以一种与朱迪斯·梅里尔和凯特·威廉相似的方式来描写普通女性和她们的生活,但姿态却不那么现实,风格也更为梦幻。
萨克斯顿《时间的力量》一书的编辑罗兹·卡文尼把萨克斯顿的作品描述为“超现实主义、神秘主义、女权主义和一种充满血腥的中部英格兰风格的混合,而且相当精彩”。约翰·克劳利从萨克斯顿的作品中获得灵感,写了一篇爱情故事——《异族通婚》(Exogamy),其中有推理元素,尤其深受《山姆和安史密斯的圣婚》影响。
《读过乔姆斯基的蛇》是萨克斯顿的经典之作:这是一次对生物技术实验不择手段的测试,也蕴含了对极端堕落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讽刺。它尖锐、深刻、黑暗而别出心裁,是这位作家才华横溢、能力却被低估的绝佳证明。
凡是本职工作以外的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他们几乎全都扑在实验室里划拨给他们专用的那片区域。虽然地方并不大,但已经够用了;要解开核酸链,并不需要舞厅和拱廊。他们非常满意塞利准许他们获得机器人帮助,以及使用计算机、亚电子显微镜、化学分析仪,还为他们提供了需要的所有动物。
“没错,当然了,玛雯、亚诺斯,如果你们想研究动物行为中与遗传相关的某些方面,那么我很乐意加以鼓励,前提是你们在这里的工作不受影响。”他们很注意,并没有对本职工作造成影响。他们的业余工作固然并不完全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但差别非常之小,足以骗过一个谨慎小心而不过分窥探的观察者。虽说比研究猫的行为还多上那么一点点,但即使是对他们自己,他们对信息也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只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内容。
他们用到了老鼠,还有一条叫“圈圈”卢普斯的蟒蛇,它享有独一无二的吃鼠权,玛雯把很大一部分老鼠用在她的实验中,而没有喂给它吃,卢普斯对此兴许十分不快。
“让信息将其自身与所有细胞类型相连是最后的关键。”亚诺斯说,他看了看在低温下正在冬眠的一些老鼠,尽管它们属于并不冬眠的品种,“这些老鼠正在冬眠,但它们永远不会蜕皮。”亚诺斯非常希望借这项研究能让自己一举成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的余生就将如愿以偿。
玛雯瞥了他一眼,掩饰着心中的轻蔑:“在这个阶段,蜕皮并不重要,对吧?如果坚持我们现在这条路线,几周之内,我们就可以进行最终测试了。”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这可得费点劲才能办到。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和一个人共事这么久,并不利于保持彼此尊敬,而雪上加霜的是,还令人几乎掩饰不住糟糕的感觉。她得煞费苦心才能保持良好的礼貌。她同样想因为这件工作而赢得全世界的褒奖,也不打算让亚诺斯独占这份荣誉,正如她所怀疑的那样,他很愿意这么做。对于项目的这一方面,他们从未加以讨论,那么做肯定会很无礼;而是保持了一种默契:就像所有的科学家一样,他们将分享荣誉。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俩对工作都同样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一分钟也没有浪费在闲聊上。他们有充分的理由不浪费机会,因为借此也可以向讨厌的塞利报仇。他们绝不会允许那个油腻肥胖的单身汉分享从中衍生出的任何荣耀。他那不堪入目的模样让他俩恶心难受了这么久,本来打算报复他的。他们已经下定决心,哪怕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值得;这计划简直令人无法抗拒。一想到这事,他们就会一起大笑;但想到各自的计划时,两人就变成分头暗笑了。
塞利很少到他们的地盘上来找他俩;他晚上就回家,谁都知道他回去干吗:孤零零地待在他那间单身公寓里。塞利臭得跟旧袜子似的,白得像牛脂,不过要软和一点,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老是怒气冲冲的。但是他很聪明,这一点他们很是尊敬。
这也是他们在这个实验室的原因之一,塞利的聪明众所周知。他们原先希望向他学习,而且在许多方面,他们的确也学到了。虽然他的社交活动近乎没有,但他已经接近社会顶层了。大家都知道,他有点像隐士,在论证其思想的时候,他所展示出的天赋和独创性也为大家所熟知。
塞利曾想要证明,在鸟类的飞行模式中,顺光荷尔蒙也发挥了作用,他还曾让一只云雀歌唱着潜入被光照亮的深水中。观众们认为这非常有趣。让人不舒服的是,那小东西想要发出婉转啁啾,最后在微弱的灯光中淹死了,看到这幅情景,塞利竟笑成那个样子。
在为世界上过剩的人提供食物方面,他也曾做过一些有益的事情。他培育出了一种红花菜豆,含有50%的一流动物蛋白。这些物质可以依靠石油副产品来成长,有能力在自己的新陈代谢中进行化学变化,还具备一种有益的能力,可以通过分泌一种可生物降解的溶剂来净化土壤。说真的,塞利在工作上确实很有才能。
说到玛雯和亚诺斯在塞利的工作中所起的作用,他们正协助他培育一种2千克重的老鼠,最初会被用于工厂的汤羹用肉,而后经过充分宣传,则会用于制作烤肉。到目前为止,这些家伙还没等到屠宰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因此在增强这些小巨人的心脏肌肉方面仍有工作要做。这些动物是用加工过的石油副产品喂养的。自从极地冰盖融化后,化石燃料就大量存在。他们工作的实验室是一座过剩的原子能发电站里的一部分,这十分理想,因为它既与世隔绝,又易于进出,有地铁通往生活区域,他们只需五分钟就能返回到另一个世界。在大楼内一个更大的中心区域,他们曾复制了一处典型下层阶级家庭废弃的定居点。当然了,实际的工作就是由下层阶级的一帮工人干的。要是能证明这些定居点适合饲养老鼠,那其中有些就能派上用场,因为从自杀成风以来,这样的鬼城有很多。拿真实的废弃定居点来做实验却并不现实,那些地方离文明社会都太远了。他们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获得正确的明暗周期,因为即便天棚遮盖了远古的天空,光照与黑暗之间的差别如此微小,但动物们却仍都保留着残存的生物钟。所有上流社会的人都沐浴着人造的日光月华,日月按照人工控制的节律出没,因为有证据显示,这对大脑的化学反应有重要的心理作用,但是对下层阶级来说,这些都可有可无,他们生活在阴暗的地狱边缘,单调而沉闷。
作为对食物的伴随研究,他们正在培育一种马铃薯,其中含有每一种已知营养元素,并遵循正确的配比,可用以维持人类的生命。这比预想的要困难一些,因为存在于同一种植物中时,一些维生素会破坏其他成分。但在塞利的指导下,他们会成功的。这样一来,下层阶级的菜谱就会变得相当乏味了,但这并不重要。塞利原本也可依赖这样的食物生存,因为他在食物方面跟在生活中其他方面差不多,都相当没有品位。这让他们觉得厌恶。塞利并不懂得享受生活,他只享受关于生活的想法。他曾在一个难得的亲密时刻吐露过这一点:“有一种心灵的生活,我还几乎没有接触过。”他们本可以四处散播这句话的,但他们选择了沉默。
在某些方面,塞利完全还不成熟,这种状态完全不值得崇拜。在她看来,他并不适合住在他们位于上流社会定居点那美妙的建筑环境中;他简直让人目不忍睹。他们的公寓都很小,但已经是现有最好的专家定居点之一了。上流社会需要有趣环境的刺激,而这里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动力上,都极尽可能做到有趣。他们的定居点以其消融性的建筑而著名,阳台随时可能会消失,让人们摔下去死掉。这种情况不会太多,以免人们觉得单调,但发生的频率又足以令生活在此显得刺激。玛雯想,在历史上,那些生活在断层线上的人一定也有过同样的兴奋。生活在下层阶级功利主义的大杂院里,这得有多可怕啊!既然人类劳动基本没有存在的必要,那社会难道就永远找不到一种人道的方式,来摆脱这些多余的人吗?玛雯由衷地希望如此:他们就像锚一样,而人类文明需要拔锚起航。
塞利即便只在马铃薯方面取得成功,他也会成为一名非常高阶的上流社会人士。他们认为他完全不适合这种可能的身份,因为他粗俗不堪。但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有必要对他大加奉承。他总是容易受到影响。
“塞利,今天我忍不住要表达对您工作方法的钦佩。对于像您这样的资深人士而言,这些工作肯定感觉很单调,可您的工作却干得这么漂亮。我真希望也能养成您那种自制力。”玛雯透过具有镶钻效果的隐形眼镜,温柔地向他微笑。那种闪闪发光效果惊人,还能隐藏真实的情绪。塞利对女性魅力往往视若无睹,但在他的基因构成中,仍然有某处必定曾经对美有过反应,因为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他伸出手来摸了摸玛雯的头发,她一卷卷闪耀的头发动个不停,一直变换着形状,就像一堆缓缓舞动的蛇。严格地说,她这种优雅已经超越了她所处的社会阶层,但有时,美是一种会被宽恕的社会错误。因为她制成了这么美的模型,所以她成功地设法免费将其做成了实物,但是她不得不在只有局部麻醉的条件下,把所有活性芯片植入她的头骨里。
“谢谢你,玛雯。我很高兴你能理解单纯把日常工作做得很好和用真正具有美感的方法来做单调工作之间的区别。我可以给你一些这方面的指点。”
“塞利,您要能指点我一下,我就太感激了。我要是能仿效您……”
“玛雯,这全是内在的工作。一个人必须完全控制自我,才能正确地控制诸如优雅和关怀之类的东西。”他真不具备什么优雅,她想,他成天没精打采的。
“玛雯,如果你每天都跟自己对话,每天早晨都将自己全副精力灌注到自己工作的那一部分体内,你就能在工作中更具风采。”这种完全居高临下的言辞是塞利的典型做派,让她很生气。她已经每天早晨都在做这种司空见惯的练习了。她风度翩翩,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她习练自己的姿态,正为准备着有一天,能向社会最高阶层中也注入优雅。等到玛雯研究完成的那一天,她不仅会把可怕的塞利放倒,而且还能拥有一种武器,可以一劳永逸地消灭入侵者,预防战争,并且或许能让下层阶级即便不被清除,也永远不会无事可做。她会被人们所铭记。
他们已经有了既能搞定塞利又能测试工作成效的方法,但是为了大规模使用,他们需要一种不会出错的简便传播方式,能够自行平均分散到人群中,根据每个人体重和类型的不同,在所有地方都能完全平均分布。他们要是能拿几个人来实验一下的话,那现在工作早就完成了;但目前对于人体实验仍有太多反对意见,一时还无法普及,而且在没有经过当事人书面同意的情况下,使用人类进行实验是违法的,这一条甚至对于下层阶级也同样适用,法律在这一领域的规定早就过时了。通过这项工作,他们希望能为人体实验的合理性张目,从而赢得世界各地科学家的感激,因为他们的工作同样也因缺乏合适的实验材料而受到阻碍。
塞利就是一个理想的实验对象,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完全固定不变,也没有亲密的朋友。塞利可不想费心跟朋友们在一起。当然了,他偶尔也会安排一些社交活动,在某座异国情调的建筑里花钱为自己办一场晚宴,但这些场合只是为了维持他的大名不被人遗忘,给那些有影响力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为了得到资助,总是需要维系那些人欢心的。他是个理想的实验对象,因为出现的任何显效必须仅限于被他们二人观察到,直到他们希望众人皆知的时候为止。
“你知道的,玛雯,”亚诺斯慢吞吞地一笑,露出他那口普通到乏味的细牙,要是放在一个性格更强势的人身上,他这种笑容会显得完美至极,“我不得不佩服塞利不依赖于他人的独立性,尤其是对女人。”
“那有什么好的?”她冷冰冰地问,眼睛里闪着火光,“我看不出孤身一人哪儿有风采了。一个孤独的人谁来欣赏他呢?我们需要他人的意见。”
亚诺斯对她的愤怒听而不闻,就当是一阵耳旁风。他回答说:“如果你自己足够好,而且心里也清楚,那就没人会比你自己更觉得你好了。”他的声音里有股毫不留情的好辩劲头,她曾经觉得很有吸引力,认为这是自信。可以肯定的是,全世界再没有谁比玛雯和亚诺斯二人更喜欢他俩自个儿的了。玛雯还要整个社会尽快来钦慕她。亚诺斯当然也是,他正自我陶醉地滔滔不绝。他并不知道这一点,虽说多年来她从没说过他一句好话,可他还是做到了。
“我不得不反对。个别意见是无效的,尤其是当主体无法从外部看到自我的情况下,那种成就相当罕见。你怎么可能真的知道你给别人留下了什么印象呢?”
“我练习过投射自我,打个比方,用我的想象力来了解我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做吗,玛雯?”
“当然是,但这是个程度和技巧的问题。这仍然会是非常主观的结果。”他显然不喜欢这个主意,“如果你执意要发表对我的否定意见,我就只好对你不客气了。”
这个正式的警告相当偏激,所以她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他风度并不好,而且倾向于,但凡负面言论都会损及他的声誉。他一定是对什么事感到内疚,她想。
“我道歉。我无意发表否定意见,仅仅是反对而已。”
他朝她点点头,那是一种和解的姿态,用来掩饰气氛,但他总是摆出一副屈尊的嘴脸,破坏了和解的效果。她必须想个漂亮的办法来对付他,而且确实也在为此而努力。
另一个问题是染色体干扰的可逆性问题。也许答案就在她设想之处,在于电子控制,但这在针对大量受众的情况下就会带来问题。对于一个实验对象来说这并不难,而且总得循序渐进。她决定不匆忙行事。过了一会儿,亚诺斯似乎已经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正常,因为他突然提出,明晚他们可以花钱给自己办场晚宴。他提议说,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在哪座时髦建筑里办,也许在凯恩斯,或是亨堡套间?这正好说明他确实需要众人的赞赏,但她却放过了这个攻击他的机会,反而称赞了这个好主意。两人开始列宾客名单,在工作时间内,他们这么做可不寻常。
他们的圈子里已经有了些深受欢迎的人,也不乏几位短短一晚兴许愿意纡尊降贵前来的人物。他们的熟人全是生物工程师:除了同一领域的人以外,很少见任何人;时间不够。这是有天赋的人都必须付出的代价,但利大于弊。作为褒奖,他们在青年时期得到了知识嵌入和记忆强化移植,提高了他们的天赋才华和应用能力。每个人都宁可活得辛苦些,也不愿接受沦为下层阶级那种恐怖的可能性——那些人除了限定的娱乐之外,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生活可言。他们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所以他居然提出要花些时间和她在一起,她应该觉得这是一种优待,不过因为一般没有异性来共同主办的话,宴会就不算完整,所以她也没把这事看得有多重。她喜欢当女主人,也知道自己精于此道。劳累过度的上流社会人士放松的时候,总会尽量搞得特别一点,不会每次都一成不变地令人震惊。这么说,他想到什么主题了呢?
“动物。奇装异服。”她微笑起来,流露出夺目的欣喜之情,她的头发似乎也表达着精神的振奋。可现在到明晚就剩这么点时间,不可能每个人都来得及搞到一套参加化装舞会的衣服。他露出气恼沮丧的神色,他可不想推迟这场宴会。
“为什么不能就搞些动物,用不着服装——让每个人都来模仿呢?”
经过了几次紧张时刻,他脸上勉强流露出喜悦之情。有趣,却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他们决不能被指责为自我炫耀。他们发出了所有的邀请,得到了大家肯定的回复,又命令亨堡套房收拾成22世纪动物园的模样,那时候动物还没现在这么稀罕。食物会盛在喂食盘里,饮料则拿重力喂食器来装。
让他们尤其高兴的是,塞利也答应了要来。他们俩花了钱,能让塞利在众人面前表演动物,这会给他们添些乐子。他会模仿什么动物呢?他们肯定能猜出来。为了养精蓄锐,好为宴会做准备,他们提前回家了,也没再回来加班。
实验室一片宁静,模拟的月光下,“圈圈”卢普斯盘绕在它的模拟树枝上,朝自己微笑,这几个月来,它不是每天晚上都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吗?
宴会办得相当圆满。整体上气氛很亲切,有许多难忘的时刻。有两位著名的农学家,作为让真的动物皮毛在塑料板上生长的研究团队而功成名就,在宴会上表演了一对努比亚山羊,这一幕值得纪念。他们似乎可以愉快地模仿交配长达几个小时,而不显得庸俗。尽管他们的长相很有创造性,但表演却颇具说服力。他们都没什么毛发,长着金色的眼珠、牙齿和指甲,而演技却相当令人信服,演得没几个人需要开口问模仿的什么动物。
亚诺斯演老鼠演得也很像。他一点点地啃着食物,兴奋地抽动着一些想象中的胡须。他毫不出众的外貌似乎也符合老鼠的形象。他从没随便装饰过自己,连文身都没弄过,就像那些下层阶级那样,按法律要求只准穿制服,禁止任何形式的与众不同的标志。亚诺斯,一只灰溜溜的小老鼠,以坚定的决心,一点点地啃噬着通向名誉之路。
而伟大的科学家塞利扮演的正是她希望的:一只猫。他用猫的方式在人们的腿上蹭来蹭去,大家把零碎的食物扔给他,朝他又是拍又是摸,尽管有人开玩笑地把他当成了实验猫,模仿着实验中那样,要朝他头骨上打洞。他甚至于还跳到别人的膝盖上,想蜷缩起来,他那庞大的身躯弯下腰来,让猫儿的特性显得很滑稽。胖乎乎的、心满意足、自鸣得意、舒舒服服、没精打采的塞利。挺适合他的。他可以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用手腕背后来洗脸,他的手表就嵌在那儿,嵌在他腕骨上。这个仪器不仅显示天文信息、经纬度、时间和日期,还能提供他的脑电波、血糖和去甲肾上腺素的状态。现在几乎没有人还往身上嵌这些玩意儿,因为在此后的岁月里,许多人早已亲身证明,嵌着这些确实很难受。玛雯抚摸着塞利猫,对他说,他是只多么可爱的猫咪。
“这次宴会太美妙了,玛雯。我很久都忘不了。”怪猫咕噜道。
“我也是,”被塞利压在屁股底下的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我要告诉每一个人。”此刻玛雯高兴得面带光彩,她心想,要是大家谈论此事的时候都表示褒扬的话,那他们费这番周折就物有所值。即使是最有才气的上流社会人士,如果不加以传播,也一样得不到资金。
玛雯觉得自己应该再多演两下蛇。她开始给跳到她身边的一只雌蛙催眠,青蛙蹲在她脚边,鼓着腮帮子,茫然瞪着眼睛。玛雯慢慢绕着这家伙盘了一圈,青蛙仿佛面临危险那样,用前爪挡住双眼,这挺聪明。玛雯的极限瑜伽课让她具备足够的柔韧,可以绕着另一个人的身体盘上一圈,也能模仿出把青蛙缠得半死的模样,她和这青蛙的比例让人看这出双簧时也不会出戏。每个人都似乎被逗乐得恰到好处。
一头犀牛,或者说一位平时都是无脊椎动物的工程师,过来祝贺她。
“你具备的天分既能当女演员,也能做科学家。”他一面嘟哝着说,一面晃动着长在那大脑袋上的一根看不见的犄角,小眼睛窥视着她,眼中充满了愚蠢的恶意,其实是一种智力渗透的目光。她喜欢这个犀牛人,他的成就和创造使她眼花缭乱。他最著名的项目是一种混合箭毒的培养,这种有毒物质以孢子形式通过人类皮肤吸收,成熟时能长到6米长,能钻透骨头,无疑可以除去任何一个捡起了那些看不见的孢子的倒霉敌人。当然,他同时也开发了一套针对这些入侵者的免疫系统。而他为改善世界所做的一切还不止于此。他写了整整一系列关于宇宙寄生虫的论文,并提出了最具争议的千年理论之一。他是进化的权威,曾经阐释过——对很多人来说这就算结论了——智人远不是一连串事件产生的最高级产物,而本该是另一个事件链中最低的一种,但是在此次演进中的关键时期,太阳系被孤立起来,以便将其隔离,以致这一命运并未实现。毕宿五上的苹果人并不想要寄生虫,事实上,所谓人类的实际结局是变成一种蛆虫,钻过硕大的水果这种观念,并不是每一个地球人都对此津津乐道的。
一出悲剧令晚会得以圆满收场。严重事故或死亡总是给宴会平添趣味。对一部分人来说,晚上的主要游戏就是步行回家,建筑物在夜间更为活跃。某级台阶在脚底塌陷,或一个阳台直接消失,让一个人只能在死亡边缘摇摇欲坠,除了跳下别无选择,这样的风险要高得多——没有救援系统;否则游戏中概率这一要素就被剥夺了。也有少数人不喜欢这种娱乐,但人们因此不可能与之交往,他们的怯懦令人厌恶,常常被贬入安全的下层阶级建筑里去生活。于是,有个勇敢的女人一整晚都在模仿鸽子,她直接摔下去,死在了下方相距甚远的玻璃地板上,表明她还模仿不了真正的飞行。玛雯和亚诺斯沉浸在兴奋中,步行回家,一路友好地沉默着。第二天,一切重新恢复正常,塞利和他们自己的工作都继续稳步推进。
他们已取得了很大进展,玛雯知道,正是她的洞察力使得控制实验对象这一步得以实现。还得再给塞利下更大的“剂量”,以便给他们提供确凿的证据。不过必须承认的是,他们是从塞利的原创设想中提取出这条线索的。他与间谍活动有关联,他曾认为,如果能让一个人在所有方面都暂时表现出外星人的模样,包括本能行为,那么在其他星系开展的情报活动中,这个间谍就不可能被揭穿。这当然只适用于那些外表与人类极为相似的外星人。有几个重要的“人类”文化与智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新陈代谢方式,在很多方面的表现都与人类有差异。例如威尔金斯星球上那一族,他们智力发达,其文明自然也极为先进(在某些方面胜于人类),但他们四脚并用,跑得飞快,而且每隔那个星球上的四年才有一次交配季节。
塞利的研究因缺乏实验对象而陷于停滞,尽管他曾申请过志愿者,但他并不相信,如果解释了需要人作为实验对象的原因,当局会为他的研究保密,而这又是必不可少的。但玛雯和亚诺斯却领先于塞利。所有这一切都依赖于塞利没怎么见过的一种东西,即通过亚电子RNA聚合酶的B / B血清素通路。
他们拥有那种药剂,能让织工波顿变得像蠢驴一样,虽然他们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人。塞利服下之后,就会变成他在宴会上非常乐于扮演的那只猫。她送过他一份糖果作为礼物,里面装有更多必需剂量,还安上了精细自控装置,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随时激活。
她所有这些点子都是一边与“圈圈”卢普斯对话,一边想出来的。她经常在那里闲逛,和它聊天;这有助于她进行思想投射。这是她的秘密;另外两个人可能会以为她是不是有点疯了,但她相信自己在缜密思考控制之下的直觉。“圈圈”卢普斯似乎把她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告诉我,卢普斯,你知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控制塞利最近改变的本能,让他行事不要始终受到新干扰因素的影响?”她问那条巨蛇,此刻,它正盘绕成几圈,得意扬扬地躺在地上,肚皮撑得饱饱的。
“这再简单不过了,”蛇似乎说,“你制作一个监控器,留在自己手里,用来发送脉冲信号,抑制或者释放你所干扰的代谢途径。”
其实还真就那么简单,尽管要生效很难。一种极其精密的无线电控制形式。漂亮!她拥抱了它一下,以示感谢,因为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蛇没有脑子。不过,当玛雯独自一人时,就连植物有时也会和她说话。孩提时代她就发现了,你跟什么东西都可以说话,它们也会回答你。后来,她听说了思想投射这回事,从此便对此闭口不谈,免得被聪明人瞧不起。
亚诺斯正在整理论文,这些全都是他用手写的,这可不寻常。每篇论文都只此一份;为了保险起见,他把论文放到了保险箱里。玛雯正在观察老鼠。它们经过重新生物编程之后变成了狗,她观察的时候,看到一只小公鼠翘起一条腿,朝竖起的柱子上撒尿,另一只正在埋一块骨头,还有两只母鼠用完全不像老鼠的方式一起玩。太有趣了!
她认为亚诺斯的想法有生态保护之美,因为如果他成功地让世界得以摆脱过剩的人,让动物完成仅剩的那些需要人类劳动的工作,那么就可以叫它们互相吞食,而人类却不能,至少做起来无法具有这样的美感。
那天晚上,两人到实验室碰头的时候,塞利正待在划拨给他俩的那片区域里,他们虽然讨厌他的入侵,却什么也没说。
“我来了解一下,你们的老鼠为什么这么吵。”他笑着说,显然有些尴尬。他给他们每人一支烟作为安抚,他们没有推辞,尽管他就剩最后几支了;他说还有一包。他们默默地一起抽着烟,然后塞利说声要走,就走了。亚诺斯立刻检查了一下论文,但似乎完全没有被碰过的痕迹。塞利是来窥探他们的吗?找不到证据。玛雯觉得累,就先离开了,她没走多久,亚诺斯就信步走进了蛇屋。
那条巨蟒懒懒盘着,像是睡着了,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亚诺斯不喜欢从这蛇身上采样;他心中暗自害怕,嘴上却宁死也不肯承认。他往蛇皮上仔细喷了一通渗透性局部麻醉剂,用注射器从蛇头后面抽取了一管脊髓液。他双手颤抖着,猜想那条蛇也知道他在害怕。
“那个,‘圈圈’卢普斯啊,你不讨厌这个吧,对不对?”他虚伪地柔声低语。那条蛇完全无视了这句明显就是安慰的话。它属于一种巨蛇,在“大自然”中长大,具有野生动物的所有本能和特性,而实验室里长大的那些在过了几代之后,早已没了如此强烈的表现。亚诺斯希望有一天能去“大自然”看看——就是那个大型动物园,从前曾被称为澳大利亚。蛇动了起来,跟一摊油似的,沿着树枝向他滑过来。他怔怔地看着它,就跟让咒语镇住了似的,发觉它移动的时候可以毫不干扰周围的一切。多么热烈,又多么优雅。他回过神来,突然跑开,安全地把门关上。这些生物有多原始,与他相隔了多少代啊。他颤抖着,把样品塞到旁边,才突然注意到塞利就站在一旁,正盯着他看,吓得他差点瘫倒在地。
塞利抱着一只老鼠,抚摸着它,尽管他并不喜欢动物。冷淡的月光照亮了那张胖乎乎的脸,仿佛人造的月亮女神赛琳娜的镜像一般,圆圆的脸正对着发抖的亚诺斯微笑,后者就其社会地位而言没有资格发脾气,他也控制住了自己。
“我忘了点东西,回来有一会儿了。”塞利说,“要是吓到你了,那我很抱歉。”
“一点关系也没有。您知道的,我向来尊重您对细节的关注。”
塞利将那只老鼠放回到饲育室内,它原先被放在一座小岛上,一直在试着从岛上造一座桥,到达这个世界的边缘地带,坚果和精挑细选过的残羹冷炙正在那儿诱惑着它。他们一起看着那只老鼠忙忙碌碌,都没发表任何评论。塞利点点头,亲切地表示赞许,心不在焉地挠挠耳朵,又摇摇头。看到这种相当恶心的动作,亚诺斯很不舒服,接着他才毛骨悚然地意识到,塞利的行为恰似一只猫。当然了,原先这个猥琐男有时候也免不了在自己身上挠两下子。他寻找着玛雯一直在鼓捣的那个监控器,却没找到。她是不是已经搞好了?是不是没带他玩,自己单独行动来着?她在塞利身上悄悄实验了多久,根本没让他知道?亚诺斯看见塞利正盯着那只老鼠瞧,这家伙都流口水了。
他气得发抖,离开去找玛雯。她就在那儿,在实验室外面,一直在透过玻璃门观察他俩。她跟他说一直在找他,想给他个惊喜。他困惑地说,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可你瞧瞧这个。”她拇指和另一根手指拈着一个小盒子,挥动着。她指指塞利。他俩入神地看着塞利慢慢脱下每一件衣服,缓缓四处踱步;接下来,他虽胖,却臀部着地蹲下,噗噗吐着气,身体起伏着,终于还是成功把一条腿绕到了脖子后面,高高翘起,指向天花板,脚像舞蹈演员一样拉伸着。他慢慢俯身向前,伸出舌头,大胆地试着去舔自己的私处,又停下来,啃咬着大腿上不知什么捣蛋的东西。亚诺斯心想,我会终生铭记这一刻。这是我们有幸见证的了不起的科学时刻之一。
他们都获邀参加另一次宴会,这非常令人兴奋,主人是著名的罗阿尔德,他曾取得过突破,把海豹带回到陆地上,并作为家庭宠物饲养。迷你海豹是许多家庭的最爱,它们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鼻子上顶着东西。以这种方式逆转进化是一项可观的壮举,可能会产生出更多有用的海豹品种。塞利期待不已。
“这会是一场游泳派对。这个人可真有幽默感啊!”亚诺斯高声大笑,他很少这样,一般觉得好笑的时候,都是用咝咝地大声吐气来表示。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他游得很好,有机会一展身手。玛雯就没这么高兴了,因为她向来游得就不怎么样,对水没有信心。水池里还有海豚,她也不喜欢,怕它们会咬人,猜想它们能读懂她的心思。她知道海豚不咬人,可她还是害怕,恐惧隐藏在她那澄净的眼底。
“我可以穿着水上运动服去,”亚诺斯说,“如果可以穿衣服的话。”玛雯很怕说不定只有海鲜吃,她可受不了。
“我希望能有海鲜吃。”塞利说,“如果说我喜欢什么的话,那就是很多很多鱼。”但最值得高兴的是,他们很荣幸能登罗阿尔德的门,因为他身居高位,而且他们自己也才刚刚办过一场宴会没多久,这么一来就可以继续给人留下好印象。固然,每个人都更愿意单独一个人出名,但一起出名总比没名可出强些。
工作继续着,没有进一步的讨论,亚诺斯记完笔记以后,就统统锁起来,把钥匙藏好。
他们到的时候,聚会进展得很顺利,他们颇受欢迎,并被介绍给了在场的重要人物。他们都对自己颇有信心,玛雯已经推辞不去水里献丑;她垂挂在游泳池边,勇敢地把晚餐扔给海豚,而海豚似乎也确实能读懂她的心思,因为它总是在她扔出食物前一瞬间就跳了起来。
亚诺斯在旁边摆着造型,明显相当开心地大吃着虾和蛤蜊。他打算等到泳池里没有多少人游泳的时候,纵身跳入池中,表演一场优美的水上舞蹈。他要是没当科学家的话,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水上运动员的。塞利正跟罗阿尔德本人从容自在地聊着天,旁边站了几个重要人物,等着和这位伟人聊上几句。突然间,玛雯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要是塞利在这儿出了丑,他就会难堪一辈子。她激活了他的新行为模式。
塞利冷不丁臀部着地蹲下来,摆出了一个复杂的姿势,让自个儿能舔到大腿后面的位置。这么说,效果立竿见影——好!如果他是在上回的动物模仿秀上这样做的话,应该能赢得众人的掌声,但人绝不会重复表演,也不会做任何与既定的气氛不合拍的事。罗阿尔德无法置信地瞪眼看着这骇人一幕,似乎一头雾水,而其他重要人物则尽量对塞利视而不见,每个人都尴尬不已。
亚诺斯吓坏了。她为什么要在这儿这么干?难道她不知道,这会给他们三个人都带来负面影响吗?真是缺心眼!他决定试着引开大家的注意力,便迈步向跳板跑去,同时恨恨地瞅了玛雯一眼,而后者正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塞利这幕闹剧的喜悦。他让自己平静下来,准备跃入泳池,开始一场极其优雅的表演。
塞利正摆出一副猫的样子,这对他来说似乎半点也不奇怪,这时,他注意到了手腕上的监控器,因为他这种扭曲的姿势正好把监控器凑到他眼前。他的脑电波读数和去甲肾上腺素都呈现出异常,当然了,对猫来说则是正常的。知道了这一点以后,各种各样的领悟也随之而来——正是这些让他咆哮、嚎叫,让他的血变冷。他大可立刻加以报复,而无须卖弄权力,也不做任何解释。他要把他们俩都干掉——如果他得完蛋,那也得拉上垫背的。他相信这事肯定是亚诺斯干的,因为他在打探的时候,读过亚诺斯写的许多笔记。但是他发现之后,也想办法采取了些非常相似的措施。他原先还不信两人竟敢冲他下手,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好拿亚诺斯做实验。
他的手很不听使唤,因为他的拇指不愿意拧过来,爪子要以一种最难受的方式缩回,原因是他并没有爪子。塞利终于成功控制住了自己,考虑到大家都正盯着他,就跟他发了疯似的,他激活了针对亚诺斯的控制装置。
亚诺斯准备好了开跳。他低头看了看,估计了一下高度,看到水的时候,却被一波接一波扎心的恐惧所压倒。水!他走错路了。他转身后退,剧烈摇晃着,在他所知的跳水技巧和属于老鼠的对水彻底的陌生感之间摇摆不定。他凭借意志力,拿小小的前爪紧紧抓着自己,用后腿保持着平衡。人们看在眼里,却只见一个胆小的男人犹豫着不敢跳进水里。他正以一种完全不讨好的方式,分散着众人的注意力,但啮齿类动物的本性却让他发着抖站在那里。有一两位不礼貌的客人发出了奚落的笑声,罗阿尔德先是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瞪向亚诺斯。于是他硬着头皮跳了下去,掉进泳池里,溅起了一阵丢人的水花,不由自主地吓得尖叫起来。他四处翻腾着,想游起来,但一只实验鼠却对这种运动没有任何概念。他完全惊慌失措。
玛雯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滑入水中去救他。她游得很好。亚诺斯激活了她身上蛇类的本能,从而确保她面对池水时信心有所增强,尽管这肯定不是蛇身上她最喜欢的要素。旁观者们不知不觉对玛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她却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这件事令人惊诧,不合常理。丢尽了脸的亚诺斯被带去穿衣服,让人受不了的塞利则被护送到另一间屋子里躲起来,她小小地出了一阵风头。等到她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渴望,想要滑到一件家具底下去的时候,她才猜到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大张着嘴,带着爬虫类的盛怒。现在她明显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大家都不再搭理她了。三个人都出够了丑,说明他们不再有什么可取之处。玛雯心里清楚,所有的工作都快要泡汤了,在上流社会中另外获得良好地位再也不可能了。她对那两个同事恨得快要冒火了。他们窃取了她的工作成果,用来对付她!她恨不得把他们俩都杀掉。她觉得自己可以一边慢慢把他俩勒死,一边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再把这两人囫囵吞下去,从她被毁于一旦的世界中除掉。
罗阿尔德小心翼翼地向她暗示,请她带着塞利和亚诺斯离开。他们把这场宴会搞砸了。她默许了,不忘保持优雅的尊严,滑着步子走开的时候,她直勾勾地盯着主人看了一眼,那目光在他看来杀气腾腾。反正全完了,又有什么关系呢?然后三个人在夜幕中离开。谁都没说话;谁也不敢开口,那硬邦邦假惺惺的礼貌之下,压抑了太多的愤怒。亚诺斯的上唇危险地抽搐着,塞利微张着嘴,一边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亚诺斯,脸上露出饥渴的神情,让亚诺斯感到威胁,他全身似乎已被一阵麻痹感所制。玛雯从他们身边溜走了,打断了他俩的凝视,两人跟了上去。
塞利悄无声息地双脚弹跳着,大步向前跑,又很快折回来,动作虽快,却不慌不忙,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又像个影子似的小跑而去。然后玛雯迅速滑步走着,头抬得笔直,目光定定地盯住亚诺斯,他则焦虑地小跑着,头埋进双肩。他们周围,城市的幻境闪耀着:灯火辉煌的塔楼、阳台、楼梯和露台,都那么美,到处都是玻璃,无论哪一面的设计都让人感到诧异有趣。
玛雯首先开口:“亚诺斯,我要杀了你。我要报复你破坏了我的生活。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要死了。”他紧张地死死盯着她,在一段蜿蜒楼梯的最后一级绊倒了。这座楼梯通向一座开阔广场,这是他晚上散步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它高踞深渊之上,风景美得超乎想象。楼梯的梯级中空,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小巧的外星生命。亚诺斯一直很喜欢在这儿散步,他总是会停下来,看一看蜥蜴人,或是美得耀眼的蝴蝶人,它们都被放置在模拟的母星环境中。如今,他倒宁肯付出巨大的代价,好变成这种关在瓶子里的囚徒,跟这些拥有高度智慧的标本一样;现在玛雯和他之间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无论怎样都比这样强。
突然,她伸手过来抓他,他跳起来,飞快地跑上楼梯,却看到塞利正堵在他面前,四肢着地蹲伏着。胖乎乎的塞利蹲踞着就要弹起,那副丑陋的模样差点让他失控,忍不住就要歇斯底里地狂笑,尖叫出声。在盲目的恐慌中,他呜咽着,转身向下跑去。玛雯追上了他,差一点就捏住了他的脖子,此时塞利刺耳地尖啸一声,跳了过来。三人下方的楼梯突然间无影无踪,玛雯攀附在一根栏杆上,身子牢牢地盘在上面,只能听到自己惊恐的嘶声尖叫,她看着那些小小的蝴蝶人从土崩瓦解的监狱里逃出。他们活不了多久。亚诺斯输掉了这场夜战,他在一朵精致的翅膀云中坠地而死。
塞利跳到中途改变了方向,一个筋斗翻到空中,划出一道绝妙的弧线,然后落到下方两段楼梯之下,轻轻松松双脚着地,在一处不可思议的阳台上站定。他蹲在那里,因身体所受的巨大冲击而呻吟起来,低头俯视着亚诺斯摔在结实的玻璃上。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玛雯,她的头发正疯狂盘卷着。
“我们都得死。我要亲手杀了你。我们现在全都没命了。”
“我们已经一道走了这么远。”
“可算不上一道。”
“如果你愿意,我就把控制器关了。我们难道希望搞成这样吗?”这似乎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这条她觉得像是自己的蛇。
“不,你是一条蛇。你本性就该是蛇。肯定是亚诺斯朝你下的手。”
多半是吧,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然后她跑起来,疯狂地跑着,不是往家里跑,而是朝着位于地下的实验室跑去,穿过闪闪发光的拱廊,知道塞利正紧随在自己身后。要自杀吗?该从哪儿来那种勇气?蛇是怎么自杀的?她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环境里,站在一堆笼子中间,举棋不定。她伸手进去,揪住一根老鼠尾巴,把它提起来,吊在自己张开的大口上方,老鼠踢腾着。塞利来了,他大笑着,发出可怖的嚎叫,伸出一只爪子来夺那只老鼠。那小东西被撞到一边,瑟瑟发抖地跑到一堆老鼠垫和几堆碎纸片里躲起来,纸片上仍然看得出写满了亚诺斯的笔记。然后她也大笑起来,因为他太粗心了,现在什么也剩不下了,曾经的研究内容荡然无存。这两个人陷入了一场笨拙的打斗,玛雯体重不够,塞利却太胖了,她两只胳膊箍不过来,他拿手掌拍打着她。
他背后的凳子上有解剖刀,她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把。她把那刀从他喉咙侧面插进去,割啊,割啊。他又肥又壮,当他沉重的身子松弛下来,滑落在地上一大摊血泊中时,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她在他腰包里找到控制器,关掉,带着一种超然的好奇查验了一下,看看仿造得好不好。她现在感觉不一样了,更好动,浑身也绷得紧紧的,但更像她自己。她差点吃掉一只老鼠,真恶心。他们的发现可真是厉害。她在脑海里翻找着,看有哪些办法可以利用这一发现,为自己创造出崭新的生活。这是一种强大的控制武器。如果她独自把这项研究完成,可能还会出名。现在再也没有人拖她的后腿,残害她的审美风格了。她转身从一片狼藉中走开,漫步进了蛇屋。
“玛雯,我一直在等你。”“圈圈”卢普斯高兴地笑着说。它正在跟她说话的幻觉太强了。她方才不得不忍受的各种干扰已经打乱了她的心理平衡。“玛雯,乔姆斯基说得对。那场古老的辩论胜负已定。语言是天生的,你知道。”她盯着它,心里很清楚蛇的声带这么……
“塞利在把他的本能赋予我时,非常好心地把语言表达能力也给了我。你不知道他在做这样的尝试,对吧?”
“你又不会说话。”她说,显然指望着它做出解释。
“亲爱的,你是不是听到一个声音呢?我是用心灵感应的方式传送给你的,当然了,我和其他蛇交流一般都是用这个方法。”
玛雯浅浅一笑:“有时我还真挺能想象的。亲爱的卢普斯,那你过来,再给我讲讲。从我自己的脑子里给我答案。”但她并没读过乔姆斯基的著作。它向她滑过来,飞快地盘在她身上,蛇头朝下,紧紧缠住。
“玛雯,我想跟你交配。我需要找条雌蛇,这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我却被残酷地关在这里,没有那个条件。蛇比人类所以为的更有激情,塞利也有他的激情。他心里悄悄想要你,想要得很,亲爱的。”她一声又一声地尖叫,恳求它放开;它却紧紧攫住她,绝望、沮丧而痛苦。它越缠越紧,她的骨头慢慢地折断,喘不上气,再也尖叫不出来了。最后,它费了好大的工夫,把她囫囵吞了下去,用它伸缩自如的漂亮蛇皮覆盖了她破碎的身体,只有用这个办法,它才能占有她。
逃掉的那只小老鼠很忙。它正忙着释放其他狱友,它们不仅对此深表感激,还说出了感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