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世界之巅 第9章

正如特兰顿所料,大家一明白自己的处境,吉斯大堂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水里下了毒,需要一支队伍下山,躲过山底凶兽,前去清理水源。山底凶兽早在几百年前,就在不断残害人类。幸存的先人就是因此才躲到山顶界定居的。这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眼看科格内特人像一大帮畜生似的,没头没脑全靠本能行事,尼可拉斯觉得很失望。他还以为只有维里塔斯人会这样。结果,维里塔斯人以自己的首领艾克罗尼斯为榜样,反而大都保持了镇定。

虽然大会一开头就提醒大家,是理智拯救了人类,但科格内特人却野蛮地踩踏成一团,一窝蜂拥向冬季雨水仓。维里塔斯人不想被人抢光了水,连忙紧随其后。

一大群人聚集在冬季雨水仓外面。这雨水仓是个小小的石头建筑,充其量是个立在地上,没开窗户的管子,靠近石头地板处,设有一个带盖子的小孔。

尼可拉斯万幸,很早之前就分配了金属,围着雨水仓建了一圈高高的栅栏。冬季的雨水很珍贵,需要保护。尼可拉斯本以为这是源自先人文明的多余遗迹,因为山顶界一向少人犯罪(就算有,罪犯也会很快被驱逐出境)。

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凡是谁偷了别人东西,没过多久总会被发现,几乎不可能逃过。自从维里塔斯人亚迪勒,被发现在自家圆屋子里藏了一个大桶,结果被驱逐出境后,就再也没人敢来偷雨水。亚迪勒的下场够惨的,没人敢重蹈覆辙。

然而今天的世道变了。科格内特人和维里塔斯人推推挤挤地拥到雨水仓的大门前,七手八脚地用石头砸掉了锁。

塔利纽斯家族的成员驻守在栅栏内,看护着雨水。特兰顿早在吉斯大堂集会前,就安排他们在此站岗,准备大开杀戒。

要不是整个场面太离奇,人群中深深奔涌着恐惧的暗流,艾瑟琳或许会忍不住笑出来。看那些塔利纽斯家的汉子晃来晃去地巡逻,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似的。他们怎么绷得住脸?

一个塔利纽斯家的人攀上了石头墙,守在雨水仓的主要入口上方,大声喊道:“所有人退后!远离这座楼!尼可拉斯大人制订了一套完善计划,每家每户都会分到水!你们在这儿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他的话没有用处。“这显然不公平!我们怎么知道水分配得是否平均?分少了怎么办?水会先被波拉修斯塔占光的!”

我努力挤过人群。这里有不少我认识的吉斯人,有的人还看着我长大。他们昨天还是深明事理的好人,愿意按照公约的规定,礼貌地退一步让我先喝水。现在他们却推挤着彼此,也推挤着我,仿佛不去阻挠这些新出现的敌人,自己就没了活路似的。这样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低着头,不想被人发现。有人喊着水路被改接到了波拉修斯塔。要不然呢?科格内特首领和他的家人当然也要喝水。只要大家相信我爸爸,我们就能渡过这个难关(但是我哪有资格说别人?现在就连我自己,都不太信得过爸爸)。

或者说,只要特兰顿离爸爸不足十英尺,我就难以信任爸爸。我希望他能够更坚强,更像阿杜雷。要是爸爸像我,我还不满意呢。

我被挤得踉踉跄跄。时间仿佛凝固了,我陷入了回忆。小时候的一天,我不顾妈妈的警告,在水泵站的水渠边玩耍,结果跌进了水里。一波波水流抓住了我,把我卷入了交织着黑暗、恐惧和慌乱的深渊。终于,妈妈把我拽了出来,我满心欢喜地扑进她的怀抱,虽然回头挨了好一通骂。

这个场景又一次出现了,只是可怕得多。我被自己相信的一群好人挤倒了,就要被吞没。我大声呼救,可是没人搭理。站不起来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许多人也被推倒,遭到踩踏。

这一刻看不到光明,只觉得各种痛楚,被碾压、被磨削、被刺穿的痛楚。突然,如同许多年前,我感到一只手伸下来,抓住了我。强壮又温柔的手。恍惚之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来了,和上次一样安慰我,训诫我。这一切究竟是回忆,还是现实?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重新变成一个孩子,再全身湿透一次。

有人拉着我站起来,用身子护着我,不让我再受伤。我跌入那健壮的臂膀,满心感激,精疲力竭。

阿杜雷在我耳边低语:“好了,没事了,艾瑟。”

我真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这一整天,我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我想不会是真的,恰恰因为这样,我才需要听到这句话。

好了,没事了,艾瑟。

突然好想哭,但是眼泪只会加剧此刻的疯狂。

阿杜雷把我带出了人群,走向更高的据点,居高临下地看着混乱的人群。这就是吉斯?难道只要区区几滴毒药,就能把我们卷入这样疯乱的旋涡?

阿杜雷扯下外袍,帮我擦净腿上和脚上的血迹,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流血了。

“这不是我们的乡亲,艾瑟。我们不是这样的人。”阿杜雷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也这么想。”

“我们失了人心。尼可拉斯……”阿杜雷停了停,看看我对爸爸的名字反应如何。也许是因为失血,我没力气和他争辩,所以没有反驳。而且,我或许会同意他要说的话呢。阿杜雷继续说:“尼可拉斯这样做了,就再也没人相信他会大公无私,会把整个吉斯的福祉看得比自己和其他科格内特人的利益更重。”

真不想面对。我的本能叫嚣着反对阿杜雷的话,要把羞耻感埋葬。但是爸爸犯下的罪过,我们有目共睹,我遮掩不了。天下没有哪个爸爸,会让女儿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没法替他辩解,但是要说,这一定是特兰顿的计划,不是我爸的。如果我们能突破重围,让爸爸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或许事情还能有所改观。”

爸爸出现在冬季雨水仓的栅栏内侧,大声呼喊着,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是没人听他的。除了只言片语,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听到他说“放干”和“供应”,但是在我拼凑起他说的话之前,一阵急促的流水声击碎了这片嘈杂。

只见冬季雨水仓的开口处,一泓清水直泻而下,飞溅落地,蜿蜒下淌,向着众人的方向流过来。

这可是上百加仑的冬季雨水。至少够四户人家用上好几个月了。

爸爸这样浪费水,只是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

众人尖叫着,匍匐在地,争着在水渗入泥土之前,掬起一抔来。有人连泥带水地喝下去,仿佛这是有生之年,能饮到的最后一口水。

爸爸说:“我刚宣布了,如果再不恢复秩序,我就排干所有的水,大家一起渴死。看到了吧,我说到做到。”这可恶的举动奏效了。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合理计划现已初步制订,确保人人都能生存。大家只需等待我们敲定方案,公布内容。现在,请诸位各回各家,照常生活。”

没有人动弹。

“雨水仓周边是禁地范围。禁止逗留!”

还是没有人动弹。没人想做第一个照办的人,生怕让其他不守规矩的人得了便宜。

特兰顿和爸爸站到了一起。可不就该这样嘛。

“尼可拉斯·波拉修斯是个好人,下不了痛手来维护秩序。我没有这样的好心肠,所以愿意来替他唱白脸。”

特兰顿掏出一张纸,读了起来。

“科格内特首领下令,逗留雨水仓禁地者,均征召为远征队员,发配下山整顿水源!无论性别年龄,一概不得赦免。”

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最大,几乎要盖过其他人。爸爸居然要把妇孺发配下山?他绝不会的!

特兰顿转向尼可拉斯。“尼可拉斯·波拉修斯,您是否首肯下发这条法令?”

爸爸奋力斟酌着词句。“为了吉斯,为了生存。就这样吧。”

人群开始退后,空出了整片雨水仓区域。众人远远站着,仍在观望。

特兰顿咧嘴笑了:“好极了。我们就知道,吉斯人民是信得过的。”

我不由怒火中烧。是谁把我爸变成这样的?刚才的威胁,一字一句,都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爸爸怎能忍心把妇孺发配下山?让他们去面对那个在山下嗥叫的怪物?

绝对不会。波拉修斯家族从来只拯救弱小,绝不牺牲弱小!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必须告诉爸爸,他做了糊涂事,让他赶快悔改,变回原来的那个好领袖。

我从阿杜雷身边走过。他伸手想拽我,低声道:“艾瑟琳,你要做什么?”

“做我要做的事。”这下要轮到我挺身而出了。我抬头挺胸,像阿杜雷一样,充满了自信。其实心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昂首阔步地走向雨水仓,从散去的人群中走了出来。

爸爸看到了我。“不,艾瑟琳!这项法令适用于所有人。快回头!”

我会逼着他撤回法令,结束这一切。这不是吉斯的作风,不是山顶界的做法,更不是爸爸的统治方式。波拉修斯家族的人绝对下不了这个手。他一定要停手,重新回归礼法。

我继续向前走,身上满是踩踏留下的血迹和瘀青。肾上腺素在我体内奔涌,一点都不觉得疼(其实还会觉得疼,但这没有关系)。

我站在特兰顿和爸爸面前,中间隔着栅栏。全体吉斯居民鸦雀无声,站在远处,在我背后观望着。我转向他们,请求他们和我一起反抗。“有人要和我站在一起吗?你们觉得,山顶界的日子能像这样过吗?”

有许多人,我以为他们会支持我,此时却只垂下了眼,仿佛地板才是最有趣的东西。而不是我,一个置生死于度外,公然违抗父亲的小姑娘。

特兰顿开口了:“艾瑟琳·波拉修斯,你看懂你爸爸签署的法令了吗?”

“是的。我知道,无论性别年龄,一概不得赦免。对不对,爸爸?”我直直盯着爸爸。不是用温情的眼神,而是用挑战的眼神。我希望,我的做法让他重新认识我,就像今天,我不能相信他会这样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