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来到山底界 第92章

阿杜雷、特朗因和我从早划船到晚,累得不行,决定休息。计划是特朗因和我睡一小会儿,阿杜雷划船,然后再由其他人守夜,阿杜雷去睡。

我们一致认为,伊弗爽应该尽可能多休息。为了救我们,伊弗爽牺牲了这么多,可是阿杜雷和特朗因还是对她有所怀疑(那是为了救你,艾瑟。要是特朗因或者我的话,她才不会这样洒血呢)。

我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原来阿杜雷也睡着了,根本没叫醒谁。我们无人值守,已经漂了好一阵子。我不由发慌,但是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没有克罗修斯人来犯,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也没出现什么威胁。

特朗因和阿杜雷就像小两口一样,相互依偎着睡着了,我不禁笑出声来。他们要是能看到自己这副相傍相依的模样就好了。日子虽然苦,但我依然时常发笑,天天神经紧绷,能放松总是好的。

他们三个还在酣睡,我终于有了独处机会。能够消停片刻真好。海面平滑似镜,我看到自己的倒影。

以前怎么看待自己的长相,我不太确定,但眼前的脸让我吃了一惊,算是惊喜。我变得坚毅刚强,不再是个孩子,更像个女人了。

我念着伊弗爽的伤,看了看她的手臂,想着必须清洁一下伤口,免得感染。我看了一只手臂,又看了另一只。

没道理啊,那道血口子,明明几小时前还在,现在却完全愈合,只剩下一道柔嫩的粉红伤痕。我不得已叫醒她,看了看她的前臂。见她微笑,我才注意到,她的犬齿比我的要突出,虽然不是毒牙,但是颇为相似。

“这下安心了,拉芙莉?不怕了吧。”

“伊弗爽,你的伤怎么回事?这就好了?”

她皱起脸,困惑不解。“已经一天一夜啦,亲爱的,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猜伊弗爽生来恢复得快。真幸运。“换作我,可要花上好长时间,能不能长好,还说不定呢。”

“看看有没有剧毒海蛇,拉芙莉,有的话,我会好得更快。”

伊弗爽的话,解释了她为何觉得响尾蛇毒液对阿杜雷有好处。原来一切动物毒液都对她的族类有益。毒蛇、毒蝎、海胆、蜘蛛,这些生物的毒液,原本用于杀戮,但是对于伊弗爽,却能在受伤时加速愈合,健康时强壮体魄。

伊弗爽抄起船桨,向淹没城划去。我们的进度太慢,和她睡下去前没什么两样,我很惭愧,但她毫无怨言。至少没怎么怪我。

阿杜雷还在沉睡,伊弗爽朝他一扬下巴。“他老这样吗?别人早起干活,自己呼呼大睡?”

她借机贬低他,但是这指责并不公平。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天,她应该知道,阿杜雷并不贪睡。阿杜雷毛病不少,但是绝不懒惰。

我望着地平线上的淹没城,换了个话题。“你觉得,还要多久才能到那儿?”

她递给我一只桨,笑道:“就快了,要是您来搭把手,一定会更快。”

我们不紧不慢地划起了船。虽然昨天划了好久,今天肩膀还觉得酸,但是我喜欢用桨劈开水浪的感觉。

大海令我困惑。我在山顶界见到的水总是零零星星的,这里一摊,那里一桶,最多只能填满水泵站的水渠而已。我在书上读到,水可以像高山一样深厚,总觉得太夸张,就像先人吹嘘电视或者摩天大厦一样不靠谱。水能够这样浩渺广阔,简直就像天堂里坐着一个戴金冠的上帝一样不可思议。人希望这些东西存在,我能够理解,但是希望未必就能实现。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乘着一艘用树叶、木头和淤泥做成的小舟,在洋面上漂游。海水清澈洁净,可以看到鱼儿大群大群游过,却深得望不到底。我喜欢凝视这片深蓝,但又害怕再次看到那种吞噬克罗修斯人、在无意中拯救我们的饥饿水怪(我深信,只要有可能,它一定也会把我们活吞)。海水波波荡荡,令我神迷心醉,恍惚之间,仿佛想起了什么情景,但是那画面倏忽一闪,就消失不见了。

伊弗爽虽然抱怨着阿杜雷睡了太久,却没有叫醒他和特朗因。我也没有。她喜欢和我独处,我也喜欢和她独处。小时候,爸爸教过她一首歌,她试着教我唱。我们哈哈大笑。我很快发现自己不太会唱歌,但是不得不承认,唱歌的时候,喉咙痒痒的,有趣得紧,真叫我喜欢。光是听着我们歌声相和,歌词相同,音调相应,就不由陶醉。仿佛我们在一时之间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她和爸爸离群索居,相依为命,住在那栋林间小屋里。我问她原因,她说不上来。“因为那是爸爸的事,和我无关。”自从爸爸承诺带她去淹没城,她就期盼着踏上行程。虽然爸爸说那里危险,但是她肯定自己能在那里交到朋友。

“现在我就要到淹没城啦,而且还在路上遇到了我能想到的最棒的朋友。”她真是非常乐观,也难怪。按她的说法,伊弗爽的人生一直都很寂寞,直到遇见了我。

“你妈妈呢,伊弗爽?”

“很抱歉,我不明白这个词,那是什么?”

“妈妈是另一个亲人,就像爸爸。是雌性,像你和我一样。妈妈怀着你,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

伊弗爽摇摇头:“不,我没有这样的亲人。妈妈一定是您的种族特有的。我们没有妈妈。就算有,那也是爸爸自己的事。”

“没有妈妈?这没道理——等你哪天想要宝宝了,你会变成什么?肯定不是爸爸吧。”

“嗯。我从没想过这个呢。”她咯咯笑着,仿佛在和我闹着玩,一起傻里傻气地胡思乱想,“我会变成什么,等到那天再说吧。”有时候,伊弗爽太过严肃能干,叫我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她爸爸教得少,没人填补这份空白。

也许,我也差不多。爸爸妈妈隐瞒了我多少?我亲眼看到了这么多秘密。造雾机器,特兰顿的背叛,贝鲁巴斯的地底王国。阿杜雷对我显而易见的爱恋。还有那甘美又恼人的亲吻。这么多秘密!我不由相信,一定还有更多秘密等着我去揭穿。

这或许是大人对孩子耍弄的最大诡计。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长大就是一个发现秘密、揭穿秘密的过程。

“你没有妈妈,真是可怜。妈妈是温柔慈爱的,她一心替你着想,想要把最好的给你。”泪水夺眶而出,我心里知道,我说的就是自己的妈妈,还有我对她的期望。“妈妈至少都要做到这些。”虽然我妈妈并不完美,但我还是好想她,“每个人都有妈妈。”

伊弗爽的大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她的手虽然堪称致命武器,但总是对我万般温柔。“拉芙莉,我错了。我其实有妈妈的。”

她在开玩笑吧?真是新鲜。伊弗爽从没开过玩笑。

“说说她的事吧。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不得了。我就是知道。我妈妈就是你。没错,就是你。”


淹没城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在古代建筑间穿梭。阿杜雷的心情也渐渐转好。刚才他一醒来,发现自己睡过了头,而且还紧贴着特朗因,不由大为恼火,仿佛都是我们的错似的。特朗因也睡醒了。

海水清澈晶莹,水底的景色清晰可见。到处都是巨大的建筑,一栋栋房屋和水泥道路。

“这里发生过什么,伊弗爽?”

伊弗爽打量着我,琢磨着我的心思,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

“我没逗你玩,我就是想知道。”我提醒她。

“您真的想知道?还是想知道我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

“有什么区别吗?”我问。每次问到山底世界的事,她就开始打哑谜。真叫人琢磨不透。

“你们俩在闲侃什么?”我们说话的声音,特朗因还是听不惯。他也觉得这种语言非常陌生,和阿杜雷一样。

“安静,特朗因。她要告诉我淹没城的事情呢。”我叫他安分点。

伊弗爽慢慢说着,编排着字句:“嗯,您肯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还要听我解释。除非,您是想知道,我对这些事情怎么看、怎么想。这样我才能明白您的意图。”

“好吧。没错。我就是想知道,你对这怎么看的。”

“我觉得……我觉得……您看,一个城市需要被水淹的时候,被水淹没就是好事。淹没城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个回答一点都说不通。“为什么城市需要被水淹?”

“噢,那可由不得我。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座城明显就是需要啊,要不然,就没办法淹在水底了。就算我们不明白,但是事情发生,总是有原因的。”她热切地盯着我,仿佛想知道我是否认可她的答案。我虽然困惑,但也只好放下不提。

我们扫视着建筑,寻找生命的迹象。这里的鸟儿成群结队,呱呱鸣叫,还有油光水亮的棕褐色动物出水爬上礁岩,钻过打碎的窗户,聚成一群,嗷嗷叫唤。

不管看到什么动物,特朗因和阿杜雷都争抢着说出名字。“那是海豹!”“不对,我很确定那是海狮。”好像这差别很重要似的。

只凭一个不谙世事、从未来过这里的小姑娘的话,我们就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这片杳无人烟的深海。我努力想把这种想法抛到脑后。

“我们上这儿来做什么,艾瑟琳?”特朗因问,口气满是疑虑。我承认他变强了,但是不喜欢他新染上的霸道作风。光是应付一个阿杜雷就够我受了。

不过他问得挺有道理。我们上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伊弗爽?”

伊弗爽望着被水淹没的天际线,一副茫然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盯着我:“您懂的,亲爱的。我知道您懂。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您来带路吧。”

这趟远征,居然要我来领路?再一次庆幸,特朗因和阿杜雷听不懂我和伊弗爽说什么。

伊弗爽一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就感觉到了她指的东西。这不是广大的视野,更像是一种印迹,或者倾向。我感到一丝冲动,在耳边循循善诱:别走那条路,走这条路吧,这样不是更有趣吗?

于是我开始带路,这里左转,从右边绕过那个建筑,直接往前,摆出一副听从伊弗爽指示的样子,免得特朗因和阿杜雷知道我不认路,却在发号施令。

走着走着,最初的疑虑渐渐消退。越是靠近,我就越是欢欣鼓舞。就快到了。

“你在笑什么?”阿杜雷问我,我都没觉得自己在笑,但是他没看错。

“你笑得好傻。”特朗因也说。

“我喜欢这里。”这是真的,这里的一切都叫我喜欢。碧蓝的波涛拍打着壮观的建筑,飞溅起纯白的水墙,泡沫晶莹,水雾飘散。海鸟、海豹、鱼儿成群结队,生机勃勃。

阿杜雷说:“呃,我觉得这里挺瘆人的。”从他的角度看,也没有错。这座城市死气沉沉,肯定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

我们走向一座金光闪闪、开裂破碎的玻璃高塔。这座塔比任何建筑都高耸,突出水面数百英尺。和我看到的任何摩天大厦都不一样,居然不是直线和方形构成的,而是由优雅轻盈、弯来转去的弧线组成。我们看到一扇窗户从楼上跌落,摔进海里。

这座塔离其他摩天大厦很近。我在阳光中眯着眼,认出了连通这几座大厦的平转桥。

目的地到了。我很确定。

我们把船晃晃悠悠地停在一排破窗户前,打算通过窗户走进塔里。

钢架巍然耸立,锈迹斑斑,被起起落落的海涛拍得嘎吱作响。

我郑重其事地说:“就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