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来到山底界 第107章

我们哗啦一声,跳入海水。我如痴如醉。山顶界的水哪够没过身子(除非我落入水泵站的水渠,那可就倒霉了,那情形一点也不美,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从淹没城俯瞰到的大海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蓝谜团,现在,我终于得以一窥碧波之下的奥秘。

这一刻,我等得真够久了。特朗因一一测试新型潜水呼吸管,结果不是这里冒泡,就是那里漏水,甚至还有一个当场爆炸。他一本正经地说:“一切务必尽善尽美,要不然我们会送命的。”后果这么可怕,我一点都不敢催他了。

最后,他终于宣布一切就绪。特朗因向我再三说明这些工作的难度,解释为何重新启用这些三百年前的设备如此困难,为什么要花这么久时间。他不厌其烦地一一阐释自己的做法,详细展示每个琐碎步骤。这些步骤又枯燥又乏味,我只好用喝彩打断他,拜托他在我们睡着之前换个话题。

特朗因的功夫都是值得的。这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所知道的每条物理定律在这里都不适用,特朗因高明地在摩天大楼上系了一条长绳,我抓着那绳子优雅地浮沉滑行,不致迷失方向。

虽然我们不会游泳,但是水的浮力够大,我们在海上漂浮着,偶尔蹬蹬腿(先人的橡胶蛙蹼很管用)前进。我们虽然没想打破速度记录,但是保持前进还是必要的。山顶界的水是用来喝的,很少用来清洗,一向很浅,不能泡进去玩。(备注:阿杜雷说他会像先人一样游泳,但他显然不是在吹牛,就是在做梦。)

海水柔柔地荡漾着,推挤着,水里的一切都走了形。阿杜雷的头发在脑袋上面漂荡成一圈,顺着水波前后摇摆,滑稽极了。

还有好多鱼!五彩缤纷,艳丽夺目,或许只有山底的野花可以与之媲美,各种各样鲜艳的橙色、蓝色和黄色,其中许多颜色,我见都没见过。贝鲁巴斯曾经为我读过一本先人的儿童书,讲的是一只巨龙守护着大笔财宝的故事(我好喜欢那本书)。这些鱼与其说是动物,倒更像是财宝,是有生命的宝石和黄金。鱼儿成群结队地悠游,就像练习了一辈子舞蹈,现在终于找到了观众似的。

灿烂的阳光穿透水面,照进水底。不能在水下呼吸真讨厌,我恨不得住在这里。可怕的幻影和念头没有追到这里来。

阿杜雷打断了我的优哉心境,比画了一大串手势,我猜他要我们别再漂流,赶快上岸。就算没法开口说话,阿杜雷也照样能对我管手管脚。我们跟着特朗因游着,他已经快游到体育场了。

真庆幸阿杜雷没法在水下说话。我知道他会说什么: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跟我们下水,艾瑟琳。我们两个就能做这些了。你就是个瞪大眼睛的小娃娃,对水下的危险一无所知。现在加快动作,结束任务。

或许是我夸张了,其实他没有这么讨厌,但是每次隔着玻璃眼罩和他对视,我的猜测就能得到证实。哪怕他不开口说话,也能聒噪到不可思议。

眼见体育场顶层越来越近,我松了口气,这里看起来真熟悉,就和我做的白日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被生长多年的珊瑚、层层叠叠的藤壶、成群结队的鱼儿当成了家。这里的巨型圆拱露天观众席,在当年肯定容纳得下上千名先人。当时在这体育场里看过无聊体育竞赛的人,比今天活着的所有人类还多。

我扫视着整个体育场,寻找着我的目标——一个标着“竞技场”字样的地方,至少在几个世纪前标着这些字。现在这个“竞”字的“立”字头已经不见了,“场”字的提土旁也脱落了。我指着那里,大家一同朝那个方向前进。

下水之前,特朗因对我们普及了鲨鱼的常识(仿佛我们能够忘得了鲨鱼吞噬克罗修斯大军的那一幕似的)。我很明白,他是想让我们和自己都安下心,但我只想忘掉这些,他说这些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开口道:“鲨鱼袭击人类的事件在历史上相当罕见。”

我开玩笑:“可不是嘛,因为我们几百年来都挤挤挨挨地待在岩石上,距离海面有好几千英尺呢。”

“不是的,”他打断我,“人类处于繁盛时期的时候,经常在水里游泳。你懂我的意思。”好吧,我让他继续说。

“书上说,鲨鱼不喜欢吃人,喜欢吃其他动物。所以,就算我们遇到鲨鱼,鲨鱼也很可能对我们没兴趣。”

可是我看到的鲨鱼,一点都不像没兴趣的样子。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有事的。鲨鱼对我们构不成威胁。”

阿杜雷欢呼:“好极了。”真想快速结束这段对话,我一心急着下水,特朗因还在扯什么无聊的食肉动物,随他去好了。

但是特朗因不依不饶:“要是没有人类的话,鲨鱼一定会更加繁盛,它们体型更大,更加强壮。水里的鲨鱼数量或许会多一百倍,袭击概率也会增加一百倍,并不是说鲨鱼从未吞噬过人类。克罗修斯人显然没能躲过鲨鱼的侵袭,但那些鲨鱼是被伊弗爽的血引来的。”

我听够了。“谢谢你,特朗因。我保证,你告诉我们这些,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我们下了水,漂过了这片陌生的领域,特朗因又开始絮絮叨叨了,真叫我厌烦。要是他想让我对鲨鱼的攻击产生偏执的恐惧,那他完全做到了。

带着玻璃潜水面罩,我只能看到正前方的景物,看不到周边的事物,就像瞎了一样。

我看到,海狮对我们非常好奇,壮实的海龟对我们无动于衷。一只大鲸鱼从城市的废墟上方游过。

没有了人类捣乱,其他动物无不得以繁衍兴盛。我想起了阿杜雷的宗教教诲:人类是万物之灵,是其他生物的守护者。我觉得似乎恰恰相反,没有了人类,其他动物反而更加兴旺,没了我们,世界反而更加美好。

我们靠近了面具的存放点,就在破损的“竞技场”标牌下面。看不到两侧的景物真叫人心烦。

潜水面罩的视野位于正前方,比裸眼能够看到的广泛视野要受限得多,真是令人不安。

我不由想起,希恩先生创造山底凶兽时做出的一个设计改进。我注意到,他们的眼距更宽,似乎能在需要时后缩一定角度,比双眼位于正前方时扩展了更多侧面视野。但那眼距又不会太宽,不至于让他们像比目鱼一样奇怪,因而他们的美貌有增无减,同时又能看清从侧面靠近的事物。

真想现在就优化一下基因,让自己的眼距更宽一些。

欧曼休斯把多余的波拉修斯面具放在先人用来存放食品和纪念品的房间里。先人在体育赛事期间出售食品和纪念品。幸运的是,我们游过“竞技场”标牌中的“竞”字时(我想从那个“口”字里钻过去,但是动作不够精准),看到那扇门大大敞开着。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

周围一片昏暗,特朗因有备而来,放出了一束明亮刺眼的光亮,在幽暗的背景中照亮了一片圆柱状的区域,真令我惊叹。这是他在清理淹没城时找到的。在山顶界,我们在晚上用火炬照亮实验屋。但是先人却能捕捉太阳的光辉,随身携带,在需要的时候点亮。就连在水底也不会熄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火焰。

先人原先用来存放帽子和点心的房间,现在却用来存放波拉修斯面具,这是多么荒唐!这些面具是阿纳格温人的圣物,是他们登上天堂和造物主相聚的关键。

有了特朗因的神奇聚光灯,我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面具。真是庆幸。这证实了我的幻象。我在梦里看到这里有面具,然后确实找到了这些面具。我并没发疯,幻象并不仅仅是幻觉而已。

面具雕刻得非常精美,我能感受得到,这每一刀背后所蕴含的爱意。无论是谁制作了这个面具,欧曼休斯还是其他山底凶兽,都对自己刻画的对象充满了温情。希恩先生。这些面具各有些许差异。我能感受到强烈的渴望。看久了就会令人心痛。这份无望的渴望是那样痛彻肺腑,我宁愿对此视而不见。

这份渴望岂止是无望,还被报以死亡、洪水和灾难。但是他们的爱意和渴望依旧。

波拉修斯的面具出奇地传神。我拿着面具,感觉就像在照镜子,但是镜子里照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神韵(不管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我告诉特朗因和阿杜雷。好吧,我并没开口说,只是打了几个手势,他们就明白了。要是能够开口说话,我知道阿杜雷肯定会东问西问,真庆幸他说不了话。我一一收集这些面具,装到随身的口袋里。特朗因也照做了。最后阿杜雷也加入了我们,看得出来他很迟疑。我到水下来找什么,他问了好多次,但是我不敢告诉他面具的真相。

我们一共拿了二十多个面具,足够带领一支阿纳格温人上山顶界了。

我们缓缓上浮。特朗因的话在我脑中回响——绝对不能过快上浮,“谨防血液中形成气泡,导致疾病,甚至死亡”。他这样端着架子说话,还用上了“谨防”之类的字眼,让我禁不住想笑。我一定要提醒他,这可不是山顶界的辩论课。

虽然不太相信从下往上游水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对潜水术有研究的人是他,不是我(感谢上帝)。阿杜雷和我跟着他,一路攀着绳子,慢吞吞地向上浮。我决心把握最后的机会,饱览这里的风光。在水下,我们能看到被水浸泡的车辆和爬满藤壶的路牌,当年的精巧店面全都变成了海蚀洞。先人在几百年前为自己建造的世界,现在成了鱼儿、甲壳类动物和海龟的窝。

还有一条鲨鱼。

只有一条,并不像我们在逃往淹没城时,被伊弗爽激起了野性时的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但是光是它的外表就是个梦魇。体型庞大,缓缓游弋,一对黑眼睛死气沉沉,盯着我们瞧。

我提醒自己别忘了呼吸。

它向我们靠近,阿杜雷和特朗因还没看到。我连连拍打阿杜雷,想要引起他的注意,生死一线的时刻,我不愿独自煎熬。他回头看着我,眼中满是厌烦。难道他以为我突然无缘无故失控发癫了?是啊,刚才就是我捣的乱。紧接着,他也看到了鲨鱼。看得出来他吓坏了,因为嘴巴里喷出了一大串气泡。

因为这些气泡,特朗因也回过头,发现了鲨鱼。他倒是很冷静。特朗因的性格平板到近乎冷淡,曾经令我嫌弃,但是现在却叫我欣赏。

特朗因和鲨鱼好奇地相互对视。他盯着那怪物,简直入了迷。我讨厌鲨鱼不断靠近,想也没想,直接急急往前游,超过了特朗因,想要逃跑。我游泳的动作本来就一点也不优雅(或者压根不会游泳),划起水来笨手笨脚,此刻的恐惧更加放大了我的技术缺陷。

我要赶快上岸,远离这可怕的鲨鱼。

我一心想要上岸,但是突兀的动作引起了鲨鱼的注意。只见它不再悠游,而是加快速度,跟上了我。

我打定主意不再回头看鲨鱼,继续向上浮。就快到了。我能看到淹没城在水面上的建筑了。水面一起一伏,模糊了房屋的轮廓。

我一下一下用力拉着绳索,知道鲨鱼离我不远,就算它要吃了我,我也不想再看它。我不要把人生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鲨鱼的血盆大口上。我盯着水面。就快到了。

但是太迟了。周围的海水晃动起来,我顶着压力稳住身体,心里知道,接下来就要遭遇钻心的疼痛。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希望鲨鱼觉得我是神,然后出于本能,想用成百上千颗锐利的白牙咬穿我。哦,好吧。

冲击如约而至,周围一片混乱。我在一片水花里迷失了方向,周围全是气泡和海藻碎片。头罩松动了,海水毫无预警地涌了进来,冲进我的鼻孔,残酷地往我的肺里钻。

但是我并没感觉到疼痛。我麻木了?还是我已经死了?

我被人粗鲁地抓住,提出了水面。我依然分不清东南西北,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躺到了坚实干燥的地面上。这是个码头。又能够呼吸到空气了,简直像是恩赐。我咳出了喉咙里残留的水。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脸上。我看到了特朗因和阿杜雷,两人低头关切地看着我。

虽然不情愿,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确认,鲨鱼对我造成了什么伤害。我用手肘撑起身子,查看伤势。

可是我没看到血迹,两条腿都还在,我居然安然无恙。

“发生什么了?”我精疲力竭地问,然后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