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后的日本人(2)
当然,日本将要试行西方民主政治体制。但是,西方的制度,正像在美国一样,并不能成为改善世界的可资依赖的工具。普选和由选举产生的立法机关虽然能解决许多问题,但同时也会产生许多困难。当这些困难持续下去,日本人就会修改这些我们所赖以实现民主的方式。那时,美国人将愤然宣称这场战争白打了。
我们相信我们的办法是最好的。但是,普选在日本重建和平国家的过程中充其量只能占
居次要地位。自19世纪90年代试行第一次选举以来,日本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当时所记述的那些传统困难今后还会重复:
在激烈的选举战中,确实丝毫不存在个人的仇恨。议会中的激烈论战,以至使用暴力,往往使外人惊愕,但它很少属于个人之间的对抗。政争并非真是个人之间的斗争,而是藩阀之间、党派之间利害的斗争。而且,每一个藩阀或党派的热忱追随者对新的政治只理解为新的战争———一种忠于领袖利益的战争。
在比较接近的20世纪20年代的选举中,农村人投票之前总是说:“洗好脑袋准备砍头。”这句话把选举战比方为过去有特权的武士对平民的攻击。直至今日,日本选举所包含的意义与美国仍然如此不同,不论日本是否推行危险的侵略政策,情况都是如此。
日本赖以重建一个和平国家的真正力量,是日本敢于承认他们过去的行动方针“失败了”,从而把精神转向另一方面。日本有一种善变的伦理。他们曾试图通过战争赢得它在世界上的“适当地位”,结果失败了。于是,他们就抛弃这种方针。他们一直接受的训练使他们能够改变方向。抱有更加绝对的伦理观的民族总是相信自己是在为原则而战,他们在向胜利者投降时会说:“我们失败了,正义也就不存在了。”他们的自尊心要求继续努力使“正义”在下一次获胜。或者,他们承认自己犯了罪,进行忏悔。日本人则不是这样。投降后的第五天,当时美军尚无一兵一卒登陆,东京一家大报《每日新闻》即已著文评论战败及其带来的政治变化说:
然而,这对最终解救日本是大有好处的。
这篇社论强调每个人都必须不忘日本彻底地失败了。既然企图单凭武力来建设日本的努力已彻底失败,今后就必须走和平的道路。另一家东京大报《朝日新闻》也在同一星期发表文章,认为近年来日本“过分相信军事力量”是日本国内外政策中的“重大错误”:
过去的态度使我们几乎一无所获,损失惨重,我们必须抛弃它,采取扎根于国际协调和爱好和平的新态度。
西方人认为这种转变是原则性的转变,因而心存疑虑。但实际上,这是日本人为人处世的完整的组成部分:在人际关系上如此,在国际关系上也如此。日本人采取某种行动方针而未能达成目的,就认为是犯了“错误”,失败的话,就把失败的方针予以抛弃。他们没有必要固守失败的方针,他们常说:“噬脐莫及”。在20世纪30年代,他们普遍认为军国主义是争取全世界尊敬的手段,应该靠武力来猎取崇拜。他们忍受了这一纲领所要求的一切牺牲。1945年8月14日,日本最神圣的发言者天皇,向他们宣布日本已经失败。他们则接受了战败所包括的一切:这意味着美军要占领日本,于是他们欢迎美军;这意味着皇国侵略企图的失败,于是他们主动考虑制定一部摒弃战争的宪法。
日本投降后的第十天,《读卖报知》以《新艺术与新文化的起步》为题发表社论,其中写道:
我们必须坚定地相信,军事的失败与一个民族的文化价值是两回事,应当把军事失败作为一种动力……因为,只有这种全民族失败的惨重牺牲,才能使日本国民提高自己的思想,放眼世界,客观如实地观察事物。过去一切歪曲日本人思想的非理性因素都应通过坦率的分析而予以消除……我们需要拿出勇气来正视战败这一冷酷的现实。但我们必须对日本文化的明天具有信心。
这就是表明,他们曾试行的一种行动方针失败了,现在,他们将要试行一种和平的处世艺术。日本各家报纸的社论都反复强调:“日本必须在世界各国中得到尊重。”日本国民的责任就是要在新的基础上赢得别人的尊重。
这些报纸的社论不仅仅是少数知识分子阶层的心声,东京街头及偏远农村的普通民众都同样在进行着大转变。美国占领军简直无法相信,如此友好的国民就是曾经发誓要用竹枪死战到底的国民。日本人的伦理中包含的许多东西是美国人所排斥的,但美国占领日本期间得到的经验雄辩地证明,异质的伦理也包含着许多值得赞扬的地方。
以麦克阿瑟将军为首的美国的对日管理,承认了日本人改变航向的能力,而没有采用令人屈辱的手段来阻碍这一进程。如果我们按照西方的伦理把我们的手段强加给日本,从我们的文化上来看也许是能够接受的。根据西方的伦理信念,侮辱和刑罚是使做过坏事的人认识其罪孽的有效社会手段。这种自我认罪是重新做人的第一步。
但日本人对此肯定看法不同。按照他们的伦理,一个人必须对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负责,过错所产生的自然后果会使他确认不再这样去做。这些自然后果也可能包括总体战的失败。但是,日本人对这些情况并不视为屈辱而憎恶。按照日本人的说法,某人或某国对他人或他国进行侮辱,是采用诽谤、嘲笑、鄙视、侮蔑和揭露其不名誉等手段。日本人如果感到受辱,那么复仇就是一种道德。尽管西方的伦理强烈谴责这种信条,但事实上,美国占领的有效性却实在是取决于在这一点上的自制 ———日本人非常憎恶嘲笑,认为这与投降而带来的必然后果,包括解除军备、负担苛刻的赔偿义务等等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