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美国 17 余笔
写完了以上十六章,从头又看了一遍,虽则名称是《初访美国》,可是写下的既不是游记,又不是论文,至多不过是我个人在美国的一年所搜罗来的一些零星的感想。在一年里想从这复杂的文化中去找出一个头绪来,其实已经是奢望,何况,我在美的一年大部分的时间又是用在写作上,观察和阅读的机会实在太少。在离美码头上,我曾对送我上船的庆堃说:“我抱了要认识认识美国的心愿来此,结果,我比刚到美国时更糊涂了,人家若问我美国是怎样的,叫我怎样回答?我真有一点心慌。”这担心的事,果真碰着了,我本来打算免得盲人骑瞎马,爽性拒绝回答这类问题为是。可是,看到了国内对于友邦既这样隔膜,同时和友邦事实上的接触却又这样密切,这距离确使我寒心。似乎有一种责任心推着我,要我做着我自己觉得并不能胜任的事。我终于写下一些介绍美国的文章,分散在各报纸和各杂志上发表了。在这暑假里,有几天闲工夫,把它们又整理了一下,成了这本略有系统的《初访美国》。
美国朋友们或是熟悉美国的朋友们看了这本小书也许会觉得我并没有了解美国。这正是我想要以这本书来引起的批评。我想借此和美国朋友或熟悉美国的朋友们说,中国人对美国还是缺乏了解,连那些在大学里教书的,甚至到过美国去的,对美国也是隔膜得很。这本书若被用来例证这句话,我心里很满足,因为我自觉这句话确是不错的。若是我这本书果然引起了这批评,我希望作此批评的朋友们不要就停住在这里,而能进一步想想:中国人对于美国不了解,不认识,或是美国人对于中国不了解,不认识,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中美有了这样长的接触,有不少人到过美国,或来过中国,而两国还是这样陌生?若是我们认为缺乏了解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我们应当怎样才能增加一点相互的认识?我愿意在这本小书的结尾,提出这些问题来说一说,也所以说明为什么我愿冒着别人的指责而发表这种印象性质的介绍文字。
我这次旅行回来,我知道我的性子变得更急了,人家看我这匆忙的神色,为我担心,做学问的念书人连一点悠闲的味儿都没有了,像什么,书怎么念得好?我怎么不知道,又怎么不想优哉游哉一些,可是我一想起了这世界,我心神真是闲不下来。世界变得太快了!
威尔基周游全球回去写了一本《天下一家》。地球这样小!那是每个空中旅行过的人的同感。地球上任何一点到任何别一点,以现在的飞机速度论,不能超过60小时。飞机速率还在加速,一年之后,又不知快到什么程度了。在这门户洞开、瞬息可至的小天地里,人们的生活自然会密切得像在一个家里一般:痛痒相关,休戚相系。像密支那、片马,那些蛮荒之区,已成了世界最热闹的空运站,两三年前谁敢作此预言?不知这些地方的人民,仰头看见那和蜻蜓一般多的飞机会作何感想!
世界真是小得很了。我听见朋友说过一件事:纽约百乐大道的咖啡馆里面有一群客人正在谈论轰炸柏林。大家嘻嘻哈哈地好像是在说《山海经》,远得在另外半个地球上的事。说到一半,旁边桌上两个英国空军移座过来。“柏林的火焰真高,”他们插口说,“气流急得像大风暴,飞机逃得不快,会吸进去似的。”旁边的人问道:“两位参加过么?”“是的,昨天晚上那次最凶了。”——大家瞠目结舌,不相信他们是活人。他们忘记了纽约离开伦敦不过十几小时了。
世界缩小得太快,快到我们心理上竟赶不上有此准备。不要说密支那、片马那些偏僻之区,或是我们内地这类被国事和政治封锁了相当久的地方,就是像美国那种交通便利、新闻自由的国家,离开海岸一两天的内地,同样还有“孤立主义”的遗老,他们一生没有见过冲绳人,没有听见过塞班岛,而他们的孩子却在这些名字都说不准的地方冲锋陷阵,为的却又是要去解放一些没有见过的人民。在他们看来,怎能不是荒唐?我们又怎能盼望他们不主张“莫管闲事”?我们自己也何尝不是这样?天下一家是个外形,内里住着的还是小门墙隔开着,各自起炉子的多房媳妇。我们传统的大家庭很有点像这时代世界的缩影。身世不同,互不了解的妯娌们,偏偏要住在一个家里,经营共同生活,于是误会、口角、骂街都是免不了的日常事务了。大家庭还可以分家,兄弟阋墙,至多也不过是断绝往来。这个天下一家却分无可分,逃无可逃,因之更麻烦了。
假定缺乏互相了解的人民间自己承认对别国人民不太了解,情形也就好得多。“不知为不知”,然后可以知。若是对方有一种行为或是一种意见,看来或听来,不太合自己的脾胃时,先假定自己可能误会别人,正可慢一慢激动自己意气,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很多无谓的争执也就可以免除了。可是普通人却并不如此。在一种传统里长大的人不容易承认世界上还有其他不同的活法。自己是这样,别人也不能不是这样。于是不同文化的人碰面时,问题就多了。
我想,经过了这次战争,大概没有多少人会觉得还能闭关自守,也大概不致再有人会因怕家丑外扬而有意阻碍国际间相互的了解了。可是,一直到现在为止,却还没有任何专门的机关和专门的人来担负分析文化和促进文化间相互认识的责任。我们到现在还只是靠一些旅行者偶然得来的印象来沟通民族间的了解。我这本小书就是一个例子。这显然是不够的。有时甚至是会曲解,反而增加误会。可是在没有有计划和有系统地介绍各国文化之前,也只能靠这些不完全的印象来担负这责任了。我希望从这小书的缺点里能引起负有沟通各国文化责任的机关和人员的反感,而促进他们在这方面更完善的工作。
严格讲来,做介绍文化工作的事并不是容易的。介绍文化不是宣传,而是分析。宣传所引起的是感情,爱好或憎恶,可是分析所引起的是理解,超出了爱恶,而入于欣赏。分析所要根据的是全盘事实,决不是短期的观光者所能胜任的。以目前的学术传统说,实在还没有培养这种人才的科目。我在美国曾参加过几个大学里为军队所特设的区域训练班。在这里不妨介绍一下。美国政府明白这次战争是全球性的,美国将在世界各地进行战争,而且现代的战争不能缺少当地人民的合作,为军事上的需要,作战的部队必须对于战区的人民有较深的了解。而且他们也知道军事胜利之后,对于解放区的种种设施,都得根据当地的民情来擘划,来推行,所以召集了各种专门人才设立区域训练班。譬如,他们对于日本,对于朝鲜等区域,早就得预备下行政人员。在区域训练班里,地理、历史、文化各方面全得顾到。于是专家之间得互相配合,贡献他们各人的专门知识,来完成对某一区域的介绍。这就是我心目中所想的文化介绍工作。
我参加这些训练班之后的感想很多,其中有一点值得在这里提及的,就是凡是有关于文化方面的分析困难很多。譬如你若为一个美国朋友解释中国文化,你时常会发现他们会发生种种你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问题。有很多我们觉得极平常的,可是在他们却正是最不能了解的地方。原来,我们所谓文化介绍,其实是在用自己文化来和别人的文化相对照。所以要介绍美国文化给中国人,介绍人不但要明白美国文化,而且还要能明白中国文化。为美国人解释中国,我们中国人自己反而有时不及美国人。要有这种贯通两国文化的人才实在不容易。
若是我们在这时发觉为什么中美接触了这么久,竟其没有一本解释美国的书流传在中国读者间,我们不应当认为这是出于疏忽,真正的原因是在我们还没有这种人才。要有一个对于中美文化都有了解的人,必须加以特殊培养的。以往,以及现在,我们并没有培养这种人才,怎能希望有这种书问世呢?
我们以往并不是没有关于中西文化的讨论,可是所讨论的却偏于原则的问题。讨论的内容不能不限于原则的原因,就在于我们还没有先做一步基本的,也是必须的工作:详细地、有系统地介绍西洋文化。因为没有这步基本工作,所以结果发生了“全盘西化”等说法。我们要不要西化的判断是必须根据我们对于西方文化的认识。全盘西化也就必须全盘了解西方文化。试问,在中国有谁敢自己承认了解了全盘西方文化呢?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根据事实来讨论怎样去接受西方文化呢?
这次战争是快结束了,战争给我们明明白白看到的就是我们对于怎样毁灭的知识长进得实在太快。当我写这余笔时,报纸又送来了原子炸弹的消息。原子力的运用已产生了人类整个毁灭的可能性,要避免这可能性的实现(这应当毫无问题的是人类共同的目标),我们实在只有用同样的努力去发展可以促进人类合作的知识。若是沟通文化是可以消弭国际误会的话,这无疑是我们不应再事延缓的工作了。
我怎能不心急呢!我们这一代处在这一代历史的考验里!
1945年8月8日于云南呈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