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通向色纳的一条路边的小树林。
曼卡 (在幕后)该死的母驴!还要往哪儿跑哇?
吉尔 (在幕后)哎咿!……哎咿!……鬼东西!哎咿!……这头蠢驴。
曼卡 瞧它往哪儿走!哎咿!……往那边走哇!
吉尔 让魔鬼来治你吧!它的尾巴怎么拉得住呢?
二人上场。
曼卡 干得好哇,吉尔!
吉尔 干得好哇,曼卡!这可怪不着我!这头母驴,还不是你要骑上去的?你对着它耳朵,悄声让它滚到泥坑里,成心惹我发急。
曼卡 是你这样对它讲的,成心看我摔下来,好幸灾乐祸。
吉尔 怎么把它弄出来呀?
曼卡 什么?你总不能把它丢在泥坑里不管吧?
吉尔 只我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
曼卡 你拽它耳朵,我拉它尾巴!
吉尔 (坐下)办法倒有一个。那么,一辆车进城陷在泥里,用这法儿还真灵。那辆可怜的车交给了上帝照看,由两匹小马拉着,行驶在漂亮的同类中间,没有什么自豪感。大概是受了父母诅咒的缘故,它非但不从一家门口走向另一家门口,反而是左右摇晃,两边踏板轮番翘起来,烂泥一直没到了车毂。车上的那位绅士连声恳求,车夫连连打马,两个人用说服或者威胁的方式,想让马好歹将车拉出泥坑。然而,不管话说得多么强硬,车就是不肯动窝儿。于是,他们把一大升大麦放到前面。马要吃料,就打着鼻息拉车,它们特别想吃,一个劲儿打鼻息,经果把车拉出来了。咱们也应该如法炮制。
曼卡 你胡诌的故事没什么价值,总是那老一套。
吉尔 曼卡,我真难受。瞧瞧这头牲口,饿得要命,一点儿气力也没有。可是,这世界上有多少肥得滚瓜流油的畜生!
曼卡 我到路上看看,有没有村里人经过,好叫来帮你一下。你这么冲动,只要有人帮把手就成了。
吉尔 去吧,曼卡!快点儿回来!
曼卡 可怜的母驴,我心爱的……
曼卡下。
吉尔 可怜的母驴,我的心肝儿……你是全村最受尊敬的母驴。从未见你同坏蛋交往,你也不往街上乱跑,总爱守着食槽,不喜欢出门遛弯儿。您说什么?我的母驴,盛气凌人?我这母驴的大腿、浪货?嗳!我敢打保票,它从未把耳朵探出窗口,去听哪条公驴给它唱的小夜曲。至于说盛气凌人,也未必,它的舌头配不上这种名声。要知道,我这母驴虽然经常开口,但是从不说谁的坏话。还有一点应该指出来,她的食槽盛不下的时候,从来不用人恳求,就把多余的饲料给一头穷苦的母驴。(幕后传来声响)咦,是什么声音?两个男人从马上跳下来,将马拴好了,朝我走来……他们的脸多么苍白!大清早的,他们到野外来干什么?准是吃黑的家伙,或者碰到了大麻烦!……哎呀!别是强盗吧?哎哟,没错儿!……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得藏起来。他们一步一步走……跑起来了……进了树林……到了。
利萨尔多和厄塞比奥上。
利萨尔多 咱们就停在这儿吧。这地点隐秘,僻静无人,正合我意。拔出剑吧,厄塞比奥!对你这种人,必须用剑来讨公道。
厄塞比奥 既然我来到这地点,利萨尔多,咱们就要搏斗。不过,我至少要了解,为什么你引我到这里。起码告诉我,我在什么事情上冒犯你啦?
利萨尔多 事情多极了,要说反倒无话。同样,我的道理讲不出道理,我的痛心也缺乏耐心。我怎么就不能憋在心里,或者至少忘却!在这里旧事重提,就等于重又冒犯。你认识这些信吗?
厄塞比奥 扔到地上!我会拾起来的。
利萨尔多 拿吧。你为什么愣住啦?你为什么慌乱啦?
厄塞比奥 不幸啊!将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一张纸的男子,真是万分不幸!石子投上天空,知道是谁抛上去的,却不知道落下来会砸在谁的头上。
利萨尔多 这些信,你认出来了吧?
厄塞比奥 我不否认,全出自我的手笔。
利萨尔多 听我说,我是利萨尔多·德·色纳,是利萨尔多·库尔西奥的儿子。我父亲以无端慷慨之举,很快就散尽了祖先的遗产。因此,我们穷困了,而我父亲还不知道在歧途上走了多远,一笔笔的过度开销,使子女陷入困境。穷困虽然有辱高贵的门庭,但是不能免除出身的义务。这些义务,朱莉娅——天晓得我说出这名字该有多难启齿——她却未能尽到,或者根本不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我妹妹,即或她不是我妹妹才好。而你应当知道,她这种身份的女子,要向她们献殷勤,不能使用诱惑的话语或败坏名誉的手段,也不能写情书密简。当然,犯这种过失的人不是你一个,老实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做,只要一位女子给我这种自由。然而,你原是我的朋友!正是基于这一点,我谴责你;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你的过错超过了她的过错。我妹妹有可能同意做你妻子,老实说,我甚至想象不出你接近她会有别种动机,尽管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愿看着她嫁给你。你既然看中她并要娶她,就应该在向朱莉娅透露之前,先向我父亲表达你的愿望。这是正当途径,我父亲会判断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否合适。据我所知,他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一位贵绅家境贫寒了,财产与身份难以相符,就深知穷困已经是一种衰微。与其带着受人歧视的女儿一同败落下去,还不如将她送进修道院。如今,恰恰是修道院在等待我的妹妹。一名修女,就不宜保留一种极不正当、毫无羞耻的爱的证据。因此,我把这些交还给你,不假思索就决意先从你手里夺过来,再把你连同情书一同摧毁。拔出剑来,让咱俩当中一个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你死了,就再也不能追求我妹妹;或者我死了,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厄塞比奥 等一下,利萨尔多。既然我控制住自己,一直听完你对我的侮辱,你也应该听听我要对你说的话。说来话长,要求的耐心,也许会超出两个对峙的男人所能有的。可是,我们反正要搏斗,必死一个,如果上天安排我死的话,你至少应当了解一个奇异的故事,不该让这个充满神迹的故事随同我永远消失湮没了。我不知道生父是谁,但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家在一副十字架脚下,摇篮是一块石头。如果相信当时在这山脚下拾了我的牧人的说法,我的出生很奇特!他们连续三天听见我的哭声,但是害怕猛兽,不敢到我待的荒野。然而,却没有一只猛兽伤害我。野兽敬而远之,而我安然无恙的原因,现在我不再怀疑,正是有十字架的保护。
一个牧人发现了我,他到荒山野岭,当然是去找走失的羊羔。他将我带回厄塞比奥的村子,也是上天安排厄塞比奥在那里生活。牧人向他讲述了我奇异的出世。在厄塞比奥富有同情的心中,上天的宽宥为我担了保。他吩咐人将我送到他家中,当做儿子抚养。给我取名叫十字架厄塞比奥,正是鉴于我的头一个向导和看护者以及收养我的人。
我出于爱好而投入军旅生活,又出于兴趣而修习文学。厄塞比奥去世了,我继承了他的财产。而从那以后,比起我的出生来,我的命星也同样奇特,时而敌视,时而仁慈,时而打击我,时而保护我。我还是婴儿,还在奶妈怀抱中的时候,天生的残忍和野性就已经表露出了野蛮。我受一股魔力的驱使,竟然用牙龈撕破我吮吸蜜汁奶水的乳头。我的奶妈又疼痛又气恼,一时惊慌失措,将我投入一口井里,却无人知晓。然而,有人听见我的咯咯笑声,便下到井里,看见我浮在水面上,嘴唇紧紧贴在我交叉成十字的小手上。
还有一天,房屋失火了,火势猛不可当,堵住了所有门窗出口。可是,利萨尔多,在熊熊大火中,我却安然无恙。不错,火烧不了宽恕之德,但是后来我了解到,那天正是十字架的节日。
十五岁时,我取海路去罗马,途中突然遇到大风暴。我的船偏离航线,触到暗礁,船腹破裂,被大海撕成碎片。然而,我却紧紧抓住一块木板,幸而游回岸上。我抱住的这块木板,利萨尔多,形状是个十字架。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穿越这片山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见竖着一副十字架,便停到它面前祈祷,我的同伴则继续往前走。祈祷完了,我就快步追赶,赶上我的朋友,却发现他死了。就当我在十字架旁边停留的工夫,一些罪恶的手将他杀害了。
再有一回,我因故与人决斗。对方迅猛一击,猝不及防,一下子将我刺倒在地。大家都以为我必死无疑,却发现这一猛击,仅仅给我戴在脖子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留个印痕。剑尖击到十字架上,而没有刺死我。
最后,还有一天,我在山口打猎,忽然间乌云密布,遮住天空,滚滚的雷声向世间宣布一场可怕的“战争”,密集的雨水长矛和冰雹的枪弹击向大地。我的伙伴们钻进最密的矮树林里躲避。突然一道闪电,犹如黑风吹来的彗星,将离我最近的两个人化成灰烬。我先是眼睛晃花,失去知觉,接着睁开惊呆的眼睛,看看周围,发现旁边有一副十字架,正是看护我的出生、刻在我胸脯的那副十字架。(指给利萨尔多看)对,利萨尔多,上天给我打上这个十字烙印,作为它神秘意向的明显标记。我即使说不清父亲是谁,但是感到我身上有这样火热的激情,这样一颗灵魂,总之,这样一种高尚的情感使我面貌一新。因此,我自认为配得上朱莉娅。继承的贵族身份,不能超越赢得的高贵身份。
这就是我的身世。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何为理性,何为荒唐。我若是真有这种愿望,也能够弥补我对你的冒犯。然而,我听了你这番话,简直火冒三丈,现在完全丧失了理智,根本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承认你有这种权利。随你怎么反对我成为朱莉娅的丈夫,什么房子也保护不了她,哪所修道院也留不住她。把她藏在哪里,也避不开我的追逐。这姑娘,你不愿意给我做妻子,倒也适合做我的情人。我的爱情可真被逼急了,已经忍无可忍,一定要惩罚你对我的鄙视,报复你对我的侮辱。
利萨尔多 厄塞比奥,别耍嘴了,拔出剑吧!
二人拔剑格斗。利萨尔多倒下,试图起来,重又跌倒。
利萨尔多 我受伤啦!
厄塞比奥 死了吧!
他刺去。
利萨尔多 不,我还有气力,能够……我真不幸啊!站不起来,这双腿完了。
厄塞比奥 你的命也完啦。
他又刺去。
利萨尔多 不要让我未作忏悔就死去。
厄塞比奥 死吧,无耻的家伙!
他又要刺去。
利萨尔多 不!不!看在基督死在上面的十字架的分儿上,不要结果我!
厄塞比奥 十字架救你一命!起来吧。只要你一提起十字架,我的怒火就消了,胳臂也失去了力量。起来吧!
利萨尔多 站不起来了,生命随着流血离开了我。我的灵魂面对这么多路,若不是游移不决,就会离我而去了。
厄塞比奥 让我扶着你走吧。振作起来。这附近有苦修士,就住在岩洞里。你若能活着走到那洞口,就可以作忏悔了。
利萨尔多 为了回报你向我表示的这种怜悯心,我也向你保证:我只要能回到主的面前,就一定请求让你作了忏悔再死去。
厄塞比奥将利萨尔多抱起。吉尔从躲藏之处出来。蒂尔索、布拉斯、曼卡和托里比奥从另一方向上场。
吉尔 清账了,这真合情合理!确实够宽宏大量的!可是换了我,就不要这种慈悲了。他杀了人,又把人扛走啦!
托里比奥 你就是把他丢在这儿的吗?
曼卡 对,连同母驴一起。
蒂尔索 他在那儿,人全傻了。
曼卡 吉尔!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吉尔 哎呀,曼卡!
蒂尔索 你怎么啦?
吉尔 哎呀,蒂尔索!
托里比奥 你看见什么啦?倒是回答我们哪!
吉尔 哎呀,托里比奥!
布拉斯 你到底看见什么啦,吉尔,浑身抖得这么厉害?
吉尔 哎呀,布拉斯!哎呀……朋友们!我就跟一头驴一样,弄不明白。他杀了他,又把他扛在自己的肩上,他这不是把他扛走了。他肯定要把他做成腌肉啦!……
曼卡 谁杀了他?
吉尔 谁杀了他?
蒂尔索 谁死啦?
吉尔 谁死啦?
托里比奥 谁把他扛起来?
吉尔 谁把他扛起来?
布拉斯 谁把他扛走啦?
吉尔 嘿!想要他的人呗!不过,你们若是真想了解,大家跟我来。
蒂尔索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吉尔 谁知道呢?跟我走就是啦!他们从这儿出去,走不多远。
众人下。
库尔西奥住宅的一间厅室。阿明达和朱莉娅上。
朱莉娅 不,阿明达,别管我,我的痛苦只能和我的生命一同结束。让我为失去的自由哭泣吧!我的悲伤漫溢出来!溪水开头静静地流淌,让分流出去的水睡在谷底的床上,而盛开的鲜花以为溪水精疲力竭了,可是突然,它重又奔流激荡,猛地上涨,淹没了鲜花。我的痛苦,就是这种情景!长时间郁积在我心中,现在化做泪水漫溢出来。让我为一个狠心的父亲痛哭吧!
阿明达 小姐……
朱莉娅 因痛苦而死!……还能企盼什么更幸福的事儿呢?消磨生命的一种痛苦,至少值得人赞赏。不能致死的一种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明达 到底是什么使你这样痛不欲生?
朱莉娅 一件巨大的、可怕的不幸,阿明达!厄塞比奥给我写的信,放在我的写字台抽屉里,全让利萨尔多拿走了。
阿明达 那他知道信放在那里啦?
朱莉娅 事情到这一步,是我运气不好。噢,我真不幸啊!我看到他那神态,还以为他只是产生了怀疑,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全知晓了。他来的时候脸失去常态,但极力用平静的口气对我说,他赌博输了钱,要向我借一件首饰再回去赌。我想满足他,可是再快也没有他的动作快。他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钥匙,发狂似的打开写字台的门,发现了头一个抽屉里装的书信。他看了看我,又把抽屉关上,一言不发。噢!上帝呀!他一言不发,就去找我父亲。父子二人关起门来待了许久。他们肯定合计毁掉我!现在他们出去了,据奥克塔维奥说,是朝修道院方向走了。如果我父亲已经实施他们的决定,我不是就有理由伤心了吗?因为,我进了修道院,也忘不了厄塞比奥,要我当修女,我就先自杀了。
厄塞比奥上。
厄塞比奥 (旁白)谁能如此绝望,竟然到受冒犯者的家中寻求避难所?不过,在朱莉娅得知利萨尔多的死讯之前,我必须同她谈谈。她还一无所知,以后一旦了解她哥哥不幸身亡,也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就只好接受再也不能躲避的既成事实了。朱莉娅!
朱莉娅 是你,来到我家!
厄塞比奥 厄运和爱情逼我走这种极端。
朱莉娅 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要冒这种危险呢?
厄塞比奥 死我倒不怕……
朱莉娅 你来干什么?
厄塞比奥 我来这里救你呀,朱莉娅。如果你能理解,我们的爱情就会获得新的生命,我的心愿就会极大地满足。我也知道来得太勤,惹恼了你父亲。他看出我们相爱,就想断了我幸福的希望,逼你明天落发为修女。你给我的这颗心如果还渴念我,如果你真的爱过我,确实系恋过我,那么就随我走吧!离开这个家,你既然知道在这里无法抗拒库尔西奥的意志。过一段时间,你父亲也就不得不迁就这种冒犯,顺水推舟了。至于我,有你栖身的房屋,有保卫你的人,有一笔财产提供给你,还有崇拜你的一颗灵魂。如果你愿意给我生命,如果你的爱是真的,那就豁出去,咱们一起逃走,求求你了!要不然,我受不了这份儿痛苦,就死在你的眼前!
朱莉娅 听我说,厄塞比奥……
阿明达 主人回来了,小姐……
朱莉娅 我这么倒霉!
厄塞比奥 全都同我们作对。
朱莉娅 他还能出去吗?
阿明达 不能了。我的主人敲门了。
朱莉娅 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厄塞比奥 噢!祸不单行!怎么办?
朱莉娅 藏起来。
厄塞比奥 藏在哪儿?
朱莉娅 就藏在这屋里。
阿明达 快点儿!听见他的脚步声了。
厄塞比奥藏起来。库尔西奥上。
库尔西奥 我的女儿,今天我给你带来一条好消息。你那么梦想献身宗教,我可以肯定,现在你可以当修女了。这是一种恩惠。你若是不能全心全意地许身,终生无悔,那就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苦心。全都安排妥当了,一点儿疏漏也没有:你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能成为基督的妻子了。祝你幸福,我的女儿。今天,你就要举行神圣的婚礼,要超越世人所艳羡的所有女子了。你说怎么样啊?
朱莉娅 (旁白)我能说什么呢?
厄塞比奥 (旁白)如果她同意,我就自杀。
朱莉娅 (旁白)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对库尔西奥)老爷,父亲的权威超过所有权威,当然可以支配女儿的生命;但是,它却不能指挥自由。先把您的意图告诉我不是更好吗?您就不能也考虑考虑我的愿望?
库尔西奥 不能。我的意愿,不管合理不合理,你都得照办。
朱莉娅 子女有选择做什么的自由。任何不合理的决定,都不能阻碍这种选择。容我思考一下,好好斟酌斟酌这件事,我请求宽限一点儿时间。您也不必奇怪,决定一生,不是瞬间就能做出来的。
库尔西奥 有我思考就够了,我已经替你同意了。
朱莉娅 那你就替我去修道院,既然你要替我生活。
库尔西奥 住口,母狗!……住口,疯子!要不然,我就用你的头发拧一根绳,套在你的脖子上,再亲手扯下侮辱我的这条放肆的舌头!
朱莉娅 我在保卫我的自由,老爷!但是,你要我的命,我不会拒绝。结果这可悲的生命吧,你的忧伤也好终止。你给了我生命,要索取回去,我就不能拒绝。然而,自由是上天给的,我以上天的名义拒绝你的,正是这种自由。
库尔西奥 我听明白了,而且也开始相信我迄今仅仅怀疑的事情,就是你母亲不贞洁,有人玷污了我的名誉。因为,你顽固放荡的态度,今天也辱没了父亲的名誉。而这位父亲的血统、荣耀和高贵的门庭,比太阳还要辉煌灿烂。
朱莉娅 我不明白您的话,老爷,也就无法回答。
库尔西奥 你出去,阿明达。
阿明达下。
库尔西奥 多少年来,朱莉娅,我一直掩饰最苦涩的伤感。只有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才逼得我不假思索,告诉你我曾用眼神试图向你表达的意思。事情过去很久了,当时色纳市政议会,为了表示对我的家世的敬重,派我去问候教皇乌尔班三世。在色纳,公认你母亲是圣徒,是古代家庭贤德的活样板。对,我的口怎么能指责她呢?我这样真卑劣,难道渴望报复,就要鬼迷心窍吗?她留在家中,而我同使团在罗马逗留了八个月,讨论一项协议,要将市政议会置于教皇的统御之下。这同我讲述的事情关系不大,上帝自有安排。我终于返回色纳。我喘不上来气儿,朱莉娅,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噢,没有根据的担心……我见你母亲到了临产期,九个月已经过去,却没有动静。她早就在信中谎称她在我动身时就有了怀疑,让我对这次不幸的分娩做了思想准备。然而我经过考虑,觉得自己显然丢了脸,并得出有损名誉的结论。并不是说确有其事。不过,凡是关系到贵族之家的事情,无需确证,有怀疑就够了。
名誉的残忍的法则呀,世间野蛮的秩序!一位绅士如果不知道就情有可原,遭遇这种不幸又有什么大关系呢?名誉的法则多么虚假,多么虚假呀!本应防范起因,却惩罚莫名其妙的后果。什么法则竟谴责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还敢自称是合情合理的吗?世上可怜的舆论,怎么可以伤害一个自由人呢?虚伪呀,对,名誉的这种无情的法则,高声羞辱纯粹由不幸控制的事情,它却大呼可耻,同时诋毁窃贼墨丘利和被盗者阿耳戈斯。如果世人这样凌辱无辜者,那么给知而不言的有罪者,还留有什么呢?
我就这样心乱如麻,陷入冥思苦索中,无论在餐桌上吃饭还是上床歇息,再也感觉不到乐趣了。我厌倦了自己,变成了我的心的陌生者、我的灵魂的仇敌。尽管我经常想救助你母亲,尽管我有时觉得她的确是清白的,可是我所惧怕的事情,特别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虽然从内心里确认她是贞洁的,但是最终还是想报复一下,倒不是由于她的过失,而是由于她使我产生了这种念头。我要采取隐秘的行动,同时也考虑到一个忌妒者只喜爱假象,于是借故进行一次想象的打猎。我们动身去山区,趁着所有的人都在罗斯米拉周围放情地打猎,我就用爱情的话语,将你母亲引上一条僻静的小径。唉,人说谎的时候多容易找到这种话语,而心存爱恋时又是多么容易相信哪!我一边讲着令她开心的情话,一边引她走到树木繁茂、枝叶遮天蔽日的地点。这地点也许人迹从未到过,只有她和我两个人……
阿明达上。
阿明达 老爷!不幸的事件逼近你,如果上天没有拒绝给你与一颗高贵的心分不开的勇气,也没有拒绝给你岁月带来的坚韧的话,你就能够表明你这颗灵魂的高尚。
库尔西奥 你有什么急事,跑来打断我的话……
阿明达 老爷……
库尔西奥 把话说完,省得叫人活受罪。
朱莉娅 说吧。你为什么停下来?
阿明达 我真不愿意讲,这是你的不幸,说了我也伤心。
库尔西奥 你只管讲,说出来我不怕。
阿明达 利萨尔多被送回来了,老爷……
厄塞比奥 (旁白)这下子可够我狼狈的!
阿明达 由四个牧人抬在担架上,浑身是血,中了好几剑,人已经死了……可是,他们把他抬到你眼下。你不要看他呀!
库尔西奥 天主哇!这么多灾难,降到一个不幸的人头上!唉!
吉尔、曼卡、蒂尔索、布拉斯和托里比奥这些农民上场,在他们抬的担架上,利萨尔多满脸血污。
朱莉娅 利萨尔多!是哪个疯狂的恶魔害了你这无辜者?是什么发狂的野兽撕开你的胸膛?在我的血中洗手的这个残暴的人在哪儿?我真不幸啊!
阿明达 小姐!
布拉斯 不要看。
库尔西奥 你们都闪开!
蒂尔索 算了吧,老爷!
库尔西奥 不行,朋友们,这让我的灵魂受不了。让我看看这僵冷的身体,冷却了脉管的可怜遗物,时间毁损的废墟,一种无情的命运完结所残留的腐尸,我的痛苦的凄惨的祭台!我的儿子哟,残酷到了何等程度,让你成为造在沙堆上的这种可悲的建筑物,如今还得由我掩埋在我的白发之下!唉!朋友们,我呼天也是枉然!告诉我,是谁杀害了我赖以活在世上的这个儿子?
曼卡 吉尔会告诉你。当时他躲在两棵树之间,看见了动手的人。
库尔西奥 说吧,说吧!是谁从我这儿夺去了我儿子的性命?
吉尔 在争吵中,他自称是厄塞比奥。我就知道这一点儿。
库尔西奥 还能有比这更耻辱的事吗?厄塞比奥毁掉了我的名誉,厄塞比奥夺走了我的生命!(对朱莉娅)现在,你再想法原谅他的胆大妄为和残忍的企图吧!他不再用情书,而是用你自己的鲜血向你表白他的邪恶欲望。就在这种时候,你再大言不惭地说他的爱是纯洁的吧!
朱莉娅 父亲……
库尔西奥 别再让我听你那放肆无礼的话啦!今天你就准备当修女吧,要不然,你就眼看着自己的花容早凋,和利萨尔多一同进坟墓。今天,我因痛苦而心狠了,要同时将你们两个埋葬:他去世了却活在我的记忆中,你活在世上却在我的记忆中死亡。我为你们二人准备葬礼的时候,先锁上这扇门,免得你出去。你就留在他身边,好让他的死至少教会你死亡!
他出去,所有的人随下,只有朱莉娅留在利萨尔多和从另一扇门进来的厄塞比奥中间。
朱莉娅 千万声呼喊都拥到我口中,残忍的厄塞比奥,可是我的心灵却软下来,人也支撑不住,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愤怒和怜悯撕裂我的心。我很想闭眼不看这无辜的身躯,但它血红的伤口却高喊复仇;我也很想从你看到的眼泪中,汲取宽恕的力量!在这世上,不相信眼泪和创伤,还能相信谁呢?我爱你,而命运却恨我们;我既想惩罚你,同时又想保卫你。截然相反的想法令我不知所措:痛苦推我向前,怜悯又拉住我。现在我被黑夜包围啦!
厄塞比奥,难道你就是要这样救我吗?你不用许诺的温情,难道用这种残酷的行为来追求我吗?本来我由衷地盼望我们结合的日子,难道盼不来和睦的婚礼,我还得举办伤心的葬礼吗?本来我以我们爱情的名义,违抗我父亲的意愿,可是你不赠给我欢乐的首饰,难道还给我送来这套丧服吗?我使我们的爱情成为可能,而你,噢,天哪,你向我提供的不是婚床,而是一座坟墓。我不顾名誉的规矩,把手给了你,而你伸给我的手,现在却沾满了我的鲜血!
如果我必须同死亡搏斗才能救活我们的爱情的话,那么我在你的怀抱里,还能有什么乐趣呢?如果世人知道我保留在身边的不是凌辱,而是凌辱我的人,那么他们会怎么议论呢?我纵然要将这不幸埋葬在遗忘中,只要在我的怀抱里一看到你,就会马上恢复记忆。而我,我尽管崇拜你,爱情的欢乐也要转化为愤怒,我就要高喊复仇!一颗灵魂受如此相反的力量的肢解,既呼吁惩罚,又渴望惩罚不要到来,你怎么能让这样一颗灵魂从此以后重新振作起来呢?
不,永远也不要期望再见面,再同我谈话。我念在我们相爱的分儿上宽恕你,就已经够可以的了。走吧,从这扇窗户出去。外面就是花园,你可以脱身,逃离危险的境地。但愿我父亲不会在这里撞见你。对,厄塞比奥,去吧,忘掉你今天成心要失去的姑娘。走吧,愿你幸福,去享受世间的各种欢乐,而不要付出太多的忧伤。至于我,我就将修女室变成我短暂一生的牢房,变成我父亲要埋葬我的坟墓。我要在那里哀痛无情命运造成的不幸,悲泣这不可改变的厄运、与我为敌的上天、逆反的一颗命星!我要用泪水覆盖这段记忆:这种激情期许太高,这种爱恋也太不幸,而这只凶残的手,夺走我的生命,却不将我致死,要我永受折磨,死不像死,活不像活。
厄塞比奥 你的双手要复仇,可以比你的话语更加无情,我现在投在你的脚下,任由你处置。我的罪过,将我锁在无法挣脱的罪孽的铁链中。你的爱就是我可怕的监狱,我的良心将是我的刽子手。你的双眼审判我,我知道只能判我死刑!我固然该死,可是公众会纷纷议论,高叫这个人是为爱而死的!对,我唯一的罪过就是爱你。我不愿求你宽恕。我心里也明白,如此巨大的罪过是不能宽恕的。然而,我只希望你来报仇,亲手杀了我。拿着这把匕首,刺破侮辱了你的这颗心,剜出崇拜你的一颗灵魂,从而放出你自己的血液。如果你不想杀我,那就由你父亲来做。我一高喊我在你房间里,就能把他唤来!
朱莉娅 别喊!你就满足我最后的要求吧!
厄塞比奥 我一定照办。
朱莉娅 你有庄园,有属下保卫你。走吧,躲到你能保住性命的地方去吧。
厄塞比奥 我最好一死。我若是活在世上,就免不了要爱你。你无论到哪里,甚至进了修道院,也逃避不开我的追求。
朱莉娅 你好自为之吧。我没事儿,会保护自己的。
厄塞比奥 我再也见不到你的面啦?
朱莉娅 见不到了。
厄塞比奥 没有希望啦?
朱莉娅 没有希望了。
厄塞比奥 你已经恨我啦?
朱莉娅 我力图恨你。
厄塞比奥 你会忘掉我!
朱莉娅 但愿如此。
厄塞比奥 我一定得再见到你。
朱莉娅 死了这份儿心吧!
厄塞比奥 朱莉娅,看在昨天将我们结合起来的这种爱的分儿上……
朱莉娅 不,厄塞比奥,以今天将我们拆开的这鲜血的名义。门打开了,走吧!
厄塞比奥 我听从你的吩咐才离开。然而,怎么能永远离开你……
朱莉娅 可是怎么又能再相见!……
幕后传来人声响动。朱莉娅和厄塞比奥从不同的门下。有人来抬走尸体。
——幕落——